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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上帝長羽毛

2011-11-20 14:47◎葉
江南 2011年3期
關鍵詞:老太病人

◎葉 舟

掛上液體,護士并沒有走的意思,往陽臺上一再探身,眼神很淡。

病人在床上翻了個身,隱約地唉喲了一下。馮加芮忙丟下臉盆,搶到床邊,幫襯了一把。病人的嘴里在抽冷氣,連腮幫子都塌了下去,表情夸張。馮加芮明白,這種響聲應該叫“痛”,冷冷的,帶了鋒利的刃口,像一枚枚無形的小刀子?!吹搅藷o邊無沿時,它們便藏匿在空氣中,反倒讓人有了麻痹。馮加芮道,“你要是忍不住了,就喊出來吧,別憋在心里?!辈∪苏f,“一點點小傷,奈何不了我。呵呵,我是大風大浪里出來的,砍頭只當風吹帽?!痹捄芸?,病人還拍了拍胸口。馮加芮笑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剛手術完,別太激動啦?!?/p>

這時,護士指了指窗外,“陽臺上的花快枯了,扔掉吧。花粉一飄進來,對傷口愈合不太好。”馮加芮笑了笑,“我們沒花?;ㄊ菍^這張床的,來看他的人特多,買了一陽臺的鮮花?!弊o士不再往下問,袖了手,一直在瞧馮加芮擦洗臉盆,洗了快三遍了。護士忽然感喟說:

“咦,這么精致的丫頭,我真是看不夠哇。”

“護士姐,看你說的,你在笑話人呢。”

“你的側面耐看,讓我解解眼饞吧。”果然,護士坐在了對過的床上,眼也不眨,盯看著。馮加芮覺得她太絮叨,卻不好違拗。不管咋說,護士手里有一點點小權,招惹不得。馮加芮漲紅了臉,手中的活卻未停。護士大咧咧的,掰下了鄰床病友的香蕉,塞給馮加芮一根,自己也剝了一根,隨意得像打開了自家冰箱一般。“我剛才那么講,其實在恭維你的正面,正面更耐看。你的貌相呀,頂像一個大明星的,我這破腦子,一直沒想起來?!?/p>

“我一個小地方來的,咋能和明星比?!?/p>

護士舉起香蕉,吞咽地說,“天水白娃娃。天水那一帶的水質好,才能滋養(yǎng)出你這么瓷一樣的洋娃娃。唉,你應該去選秀,機會么?!?/p>

“沒那個命,我咋會有那個命呢。”

——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話題集中在了馮加芮的漂亮上。一個極力推宕,另一個誠心贊美,你來我往,終于像一股麻繩,絞在了一起。馮加芮又擦了一遍,臉盆露出了原先的樣子。一對鴛鴦映在盆底,身上的彩羽纖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馮加芮揩了一把汗,護士又塞來一根香蕉,接了。

“要不是親自看,我的媽呀,我還真以為你是大明星下基層,來體驗生活的?!弊o士撇嘴道,“咿呀,沒見過你這樣的小保姆,太勤快?!?/p>

“我不是保姆?!?/p>

“不是?”

“我是來伺候病人的?!?/p>

護士訝異地望了望病人,又盯了盯馮加芮,一臉悵惘。馮加芮剝開香蕉皮,豁口像極了護士的嘴巴,無恥地洞張著,被攥在手里,可以隨意揉捏,心里遂有了一絲絲快意。護士問病人說:

“這丫頭是你什么人?乖乖,伺候得這么好。”

病人掙扎了一下,囁嚅不語。

“我是女兒?!?/p>

馮加芮道。

“別騙人了。瞧瞧,小丫頭一撒謊,臉上遮不住的,紅得像一顆西紅柿?!弊o士先自笑了,將墻上的病卡一撩,仿佛呈堂證供?!八湛?,他一直喊你是小馮,你咋會是他的女兒呢。其實,做保姆沒什么丟人的。有時候,保姆比自己生養(yǎng)的兒女還親?!?/p>

“我就是他女兒?!?/p>

馮加芮鑿然道。

“唉,這么講,我也沒辦法,就算是吧?!?/p>

走廊里的蜂鳴器響了,護士走得很慌亂,目光里一派饞涎欲滴的光澤。病房里靜寂下來后,馮加芮抑制住喜悅,咬下一口香蕉。孰料,病人卻忍不了,抬起身子,咯咯咯地狂笑開來。馮加芮沒見過病人這么喜形于色過,一掃陰霾?!β曄翊巴獾囊粔K夏日蔭涼,愜意,涼爽,身心通透。馮加芮也跟著笑了,捂住嘴巴,渾身洋溢著一股樂顛顛的戰(zhàn)栗。心說,要是打開電話,讓孔力嬰聽一聽他爸的狂笑聲,他一定該樂得翻跟頭了。想歸想,病人笑了半截兒,忽然齜牙咧嘴,又抽起了涼氣。馮加芮趕緊奔過去,給病人墊了一個枕頭,傷腿才平衡了下來。馮加芮說,“孔伯,小心傷口?!?/p>

“呵呵,你剛才對付她的話,比藥還管用。我不疼,真的不疼?!?/p>

“見不慣她,是非婆?!?/p>

病人道,“你就該這樣。人得有點棱角,別讓外人看塌了?!?/p>

“孔伯,別笑了。再笑的話,縫的線快要繃斷了?!瘪T加芮喂了藥,又量了量體溫,還給病人擦了手和臉。病人術后剛三天,但耳廓和鼻翼兩端已出現(xiàn)了血色,剛才的笑聲也硬朗,讓馮加芮登時有了一種底氣。馮加芮攤開了毛巾被,央求病人再睡一會兒。病人怔忡一番,指著對過的床說:

“小馮,我不是封建腦筋,你也別見外,將就一下。你忙了一整天,喏,在那邊瞇上半個鐘頭吧。我自己會看液體的。”

“我不累?!?/p>

病人道,“累不累,你臉上都告訴我了?!?/p>

“等力嬰來換了班,我回去睡。再說了,護士們進進出出的,這里也睡不踏實?!瘪T加芮不想多講,抓起一件臟衣服,丟進盆里,想去水房搓洗。病人忽然伸出手來,攥住馮加芮的胳膊,又忽地丟開。病人吸了吸鼻子,眼睛一濕,“小馮,你是個福氣人。力嬰找上你,算我這姓孔的一門人沒做過虧心事,祖上積了大德呀。我一個棺材瓤子,讓你費辛勞了?!闭f著話,病人抱了抱拳,一副作揖的樣子。

“孔伯,你別這樣說,我應該的。”

病人道,“唉,世上沒什么是應該的,我見識過了?!?/p>

“你一見外,我就不自在?!?/p>

“人老,話就多。你千萬別多心呀。”

——洗完后,馮加芮躡手躡腳進了門,見病人已入睡,打起了輕微的鼾聲。畢竟術后不久,失了血,體虛。馮加芮站在陽臺上,甩開衣服,掛起。一層水汽漾在光線中,竟有斑駁的霓虹恍兮惚兮,繚繞眼前。剩下半本《讀者》沒看完,馮加芮坐上馬扎,趴在對過的床邊,有心無意地翻看著。腳尖碰上了床下的幾塊大秤砣,生鐵的,足足有幾十斤重。馮加芮覺得,自己的心,其實比秤砣還沉。

對過的病人是腰椎上的問題,每天不定點來,做完三兩個小時的牽引后,便左簇右擁地回了家,從不過夜。正好,孔力嬰接了夜班,就可以舒服地睡上一宿,不用租醫(yī)院的躺椅或鋼絲床(一夜要花十五塊呢),還解乏。趴在床邊,雜志上花哨的文字做了催眠,馮加芮很快就迷糊著了,枕在手上,連夢也稀薄。

夢中,一只手撫在了馮加芮的頭頂,汗腥氣十足。

“力嬰,你回來了?!?/p>

“沒事吧?”

“咋會?!瘪T加芮橫了一根指頭,示意孔力嬰悄下聲,又低語道,“晚上食堂里賣綠豆稀飯和胡蘿卜包子,給你留了一份,趕緊吃吧?!?/p>

天光黯淡了許多,孔力嬰站在薄暗中,彎了彎指頭,替馮加芮揩掉了眼角上的一兩片液體。馮加芮吮了吮喉嚨,忙撤開身,想去料理晚飯。孔力嬰問道,“你哭了,做不好的夢了吧?”馮加芮敷衍道,“我才不哭鼻子呢,天太熱么?!笨琢肼劼牐话炎ё●T加芮的胳膊,喜興道:

“走!先陪你到樓頂上吹吹風,涼快下來了,你再回去?!?/p>

塔樓上有一部電話,原始的那種,內線。孔力嬰掛了幾次,對方均未接,遂仰首望了望天空。高聳的塔吊剛剛揮臂,將一捆鋼筋提上去,在卸載。稍停,終于掛通了,孔力嬰嘿嘿了一聲:

“卡油,找你有事,急死我了?!?/p>

“對不起,你打錯了,查無此人?!?/p>

“我錯了,卞哥。”

“哦,現(xiàn)在忙,下班后你爬上來說話吧。呵呵,得罪了老子,你沒好果子吃?!薄@間歇,卡油從塔吊的駕駛艙里探出半個身子,望地上瞭了一眼??琢胝录t色的安全帽,招了招手??ㄓ屠账鞯?,“給老子買盒煙,黑蘭州?!?/p>

“獅子大張嘴呀,媽的?!?/p>

——在工地上,惟有卡油把那玩意兒叫塔樓。一說塔樓,其他的人就發(fā)笑,臭屁,頂多是個小監(jiān)牢,夏不遮光,冬不蔽風,新疆的葡萄干就是那樣晾成的。罵歸罵,但卡油是一等一的塔吊司機,安全生產達四百多天,連一個小故障都不曾有過。這里是一片高檔樓盤,剛起了四五層,但塔吊已預設到十七八層高,像一架登天的梯子,煞是醒目。

卡油是孔力嬰的死黨,當初在浙江東陽的一家建筑公司,被老板悄悄挖來的。辭工的那天,老板開著藍鳥去接卡油,禮賢下士。路經一座加油站時,車子拐了進去,停在工作臺前。那一陣子,孔力嬰剛畢業(yè)不久,穿著一身制服,提著油槍跑了過來。老板搖下玻璃,將油卡遞給孔力嬰,隨口說,加滿吧。在一串數(shù)字刷刷刷攀升的過程中,孔力嬰很熟絡地說,其實呀,加個半飽就可以了,否則太浪費。老板生疑地問,為啥?你賣得多,不是獎金就高么。孔力嬰很不屑,敷衍道,你要是公家的車,你就加滿吧,你把整個吐哈油田買了,人家才高興呢。老板覺得話里有話,遂下了車,擺出一副不恥下問的架勢。

加太滿了,本身就是負載,還浪費。

咦,這我倒沒想到呀。

在城里開,隨時可以加,省一分算一分嘛。

那一段,老板帶著隊伍,從嘉峪關上來,準備在省城大干一場,正是招兵買馬的關口。老板瞄了孔力嬰幾下,眼神像伯樂,終于找見了良駒似的。老板問,你什么文憑,想不想跟我干?我剛拿下蘭山腳下的一塊地,同濟大學設計的,歐洲風格。當時,孔力嬰收入穩(wěn)定,對身上的制服也滿足,并不想去冒險,只潦草地笑了笑。我一個中專生,商校畢業(yè)的,一不會砌墻,二者,也不會和泥,我能做啥么。老板道,你來給我做料管員吧,你心太細,我就缺你這樣的人才。孔力嬰極力搖頭,連老板遞去的名片也懶得接。越是拒斥,老板越上了心,覺得非他莫屬,還給車上的卡油拼命擠眼睛,讓他敲敲邊鼓。卡油當仁不讓,忙下了車,問孔力嬰說,你是臨洮人吧,一聽就聽出來了,我是卞家莊的,你是?孔力嬰一下子來了精神頭,回說,我是大孔村的,跟你們卞家莊只隔了一條溝呀??ㄓ偷?,你口音不重,呵呵,但我能聽出來??琢胝f,出來上學,要求說普通話,還是改不掉。這時,卡油的聰明勁兒涌了上來,喂,兄弟,遇上一個老鄉(xiāng)太不容易了,我以前在浙江的一家公司干,媽的,他們嘴里都是鳥語,難心死我了??琢胝f,你的味道濃,像一碗臨洮的洋芋臊子面,聽著親切??ㄓ驼f,不如這樣子,你來和我做個伴當,咱們一起蓋樓,還能一塊說親熱話?!楫斒莻€土語,意思是伙伴或兄弟。聞聽此話,孔力嬰癡癡地笑了,并不接茬??ㄓ陀终f,我給你念一首詩吧,是寫咱們臨洮的。于是,卡油潤了潤嗓子,滿口土風地念道:

北斗七星高,

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

不敢過臨洮。

念完了,孔力嬰拍了拍卡油的肩,樂呵呵地說,不錯,這個詩就是寫咱家里的。臨洮呀,在古代真不得了,還出過貂蟬那樣子的美女呢。

卡油道,對對對,說不定,貂蟬一家還是我祖上的先人。

真的呀?

兄弟,你也別謙虛了,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你絕對是孔夫子的后人,曲阜來的吧??ㄓ妥杂幸惶祝囝^像上了潤滑油一般。

——其實,那一刻,老板連他們姓甚名誰都不確鑿,只覺得如獲至寶,腋下生翼,頂如劉備結識了關張二人,喜興無比。老板給卡油交代了第一樁任務,讓他天天打電話,柔性攻勢。

一周后,孔力嬰攜著簡單的家當,加盟而來。老板大張旗鼓,在順風肥牛置了一桌宴,將關張二將介紹給了一幫子中層。喝第一盞酒時,老板才想起叫名字來,忙讓他們寫在紙條上。或許是服務員的圓珠筆沒水的緣故,老板先認出了孔力嬰三個字,笑談說,呵呵,一個有力的嬰兒娃娃,好兆頭。輪到另一位時,老板的底子頓顯薄弱,囁嚅幾番,始終念不出來。當事人在旁提醒,我叫卞宙,一點水,一個下,宇宙的宙。老板領悟不及,索性念成了“卡油”?!且院?,卡油在工地上名播遐邇,真名反倒?jié)u漸稀疏了,罕有人稱呼。

七點半時,孔力嬰背上一個袋子,沿著圓圈狀的梯凳,往塔樓上攀爬。曬了一整天的鋼鐵,此刻余溫猶在。孔力嬰直覺得心里冒出了一絲絲青煙,還帶著皮焦肉糊的味道。跳上駕駛艙的平臺,腳下趔趄了一陣后,孔力嬰方美美地喘了一口氣,感覺到了高空中的陣陣涼風。呵呵,視野開闊,一座偌大的省城,仿佛積木一般堆砌眼前,煞是眼花繚亂。原先,卡油這家伙沒曬自己的葡萄干,在這里做逍遙神哪。

卡油雙腳支在儀表盤上,在讀一本書。

進了門,孔力嬰打開袋子,將三瓶冰鎮(zhèn)啤酒遞給卡油,一臉諂媚??ㄓ托υ捳f,“蠅頭小利,你八成是有事找我?!笨琢氡桓Q破了心思,忙道,“黑蘭州太貴,十六塊一盒,劃不來抽。啤酒是麥子做的,解渴解乏,還有營養(yǎng)。卡油,哦,卞哥你在看啥書,這么專心呀?!笨ㄓ陀醚例X咬開啤酒,遞給孔力嬰一瓶,自己吹一瓶,“一本舊書,收錄了省內各大名勝里的古代楹聯(lián),好玩,混心嘛。”——卡油的語氣很淡,并不像個有學問的人。但在公司內部口口相傳,說卡油讀過的書,起碼能壘起一小面墻??琢肷焓纸舆^來,一瞧就頭疼,繁體字,豎排,油跡斑斑的,遂遞還回去??琢肫沧煺f,“花錢讀這樣子的書,頂如沒讀,太不實用了。”卡油道,“屁!你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看扁你了。”孔力嬰心里擱了事,不承想一句無心之話,惹得卡油不高興,忙抱了拳,作揖討好??ㄓ驼f,“其實呀,我讀書根本不花錢,有時候,我還會掙幾個小銀子呢。”見孔力嬰一臉狐疑,卡油賣弄說,“星期天,城隍廟一般會賣舊書,雜七雜八的什么都有。我眼尖,專挑那些沒人要的,價錢低,捎回來幾本。等書讀完了,我再賣回去,就說是自己家里傳下來的,價格忽地上去了。呵呵,幾頓飯的開銷有了?!笨琢胩蛄颂蜃齑剑念^掠過了一片片鉛云。

“卞哥,你好福氣呀,像天王老子一樣,端坐云頭?!?/p>

“還是俗人,還得吃喝拉撒。”——這么說時,卡油從座椅下摸出了一只大可樂瓶,里頭黃澄澄的,晃著液體??ㄓ鸵膊徽谘冢统黾沂?,將一肚子尿滋在了里頭。稍頃,卡油恍然一怔,用指頭戳了一下孔力嬰的額頭,嗔道,“小鬼,別給老子灌蜂蜜水。你說吧,有啥事。”

“我爸骨折了,住在醫(yī)院?!?/p>

卡油問,“你咋不早說?!?/p>

“做了手術,在骨頭上打了鋼釘和夾子,先穩(wěn)固住,把傷口長好了再說?!笨琢胗弥割^比劃著,關節(jié)一彎,嘴里“咔嚓”一聲,挺形象的?!澳阒赖模戃娽t(yī)院的骨科最好,但花銷也大,我現(xiàn)在鬧赤字,一窮二白了。”

“借多少?”

“再墊付上一個星期左右吧。等拆了線,就回家去靜養(yǎng)。”

卡油笑瞇瞇的,揚起下巴,很蔑視地望了孔力嬰一眼。孔力嬰覺得沒戲了,熱臉貼了冷屁股,就等吃一鼻子的灰吧。孰料,卡油慨然說,“錢不是問題,有少沒多,先借給你救急。我卡上攢了三千,你用去,年底了還給我就行。年底放假,我得給我爸打一口棺材,他已經八十有七了。不過么,你先得給我釋疑解惑一下,你咋叫這么個名字?”孔力嬰的臉騰地一燒?!掷飱A雜了一個“嬰”字,沒少遭同事們的戲弄,說他長不大,說他天真,說他顢頇,說他孩子氣,云云。卡油問過好多次,孔力嬰打了岔,始終未答?,F(xiàn)在,卡油有了權力,頂如在逼問。孔力嬰便撓著頭皮說:

“呵呵,瞎起的。我爸隨便翻了翻字典,說第一個字應該是某頁的第幾個,第二個字選某頁的第幾個,一拼湊,我就這么叫了。實話講,我煩死了?!?/p>

“你爸真有意思?!?/p>

“他有一本舊字典,時時揣在懷里,連睡覺都不落下?!?/p>

“這不稀奇。”

孔力嬰道,“問題是,他恐怕是整個臨洮縣,惟一會查四角號碼的人。四角號碼,你明白么?一個字一個碼,像身份證一樣,不重復?!?/p>

“乖乖,那我更應該救急。等他康復了,我得去拜個老師?!?/p>

“他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也舍不得丟掉,還翻看呢。”

“他做啥的?”

“鄉(xiāng)上的郵遞員,合同制的,讓人剛剛給開掉,才來省城看我?!笨琢氲难劭衾镆粷瘢煅实?,“我小時候,他就騎著一輛綠車子,風里來雨里去,沒晝沒黑的,一直騎了幾十年。不承想,老了,不騎了,卻把腿給摔斷了。”

“哦,他是郵差呀。”

這時,卡油也揩了一下眼窩里的一小片液體。

一般來說,壞情緒會傳染的,像塔樓外飄來的那一朵黑云??琢朊εe起瓶子,先干為敬??琢氩幌霐嚁_了主題,但前提是卡油必須高興起來才是。于是,孔力嬰尊敬地說,“卞哥,你教教我吧,咋樣才能開動這個鋼鐵巨人。我一直尋思,這個大家伙比開飛機、開坦克、開卡車還難。你是怎么馴服了這匹烈馬的,你是個好騎手,你真的太棒了?!薄ㄓ筒粸樗鶆?,表情也淡。在他的左右兩側,各置了一排控制手柄。手柄下方有金屬牌,指示用途。見孔力嬰催得緊,卡油努了努下巴,意思是你自己琢磨吧。孔力嬰受了慫恿,當真開動了。

塔吊的長臂緩緩啟動,畫了小半個弧,揮向了右側??琢肷扉L脖頸子,瞭見那一片黑云像遭了驚嚇,腳下慌亂,拖泥帶水地跑遠了。呵呵,孔力嬰來了興致,再扳下另一只手柄。悠長的吊臂劃向了城市中心一帶,直指穿城而過的一線河水,像一副不錯的圓規(guī)。

“呀,河在發(fā)光?!?/p>

卡油說,“是落日?!?/p>

“嘖嘖,我沒見過發(fā)光的黃河?!?/p>

“我說過了,是落日?!?/p>

“真的,我看見河在發(fā)光。八成,是水里的魚群,魚鱗的光吧?!?/p>

孔力嬰見卡油撇了撇嘴,很自負的姿態(tài),也就不再爭執(zhí)。又扳下了手柄,釣竿一樣的長臂收攏而來,停在了工地上空?!さ氐膰鷫ν?,繚繞著一大片濃茂的森林,綠意洶涌,在風中搖擺。其間,還星羅棋布地點綴著一些庭院和房舍,羊腸般的小路曲徑通幽,紅色的屋頂熠熠爍閃,比水銀鏡子還耀眼。從塔樓的角度上看,這一座仿古園林式的動物園,此刻盡收眼底,一派靜謐。

“呵呵,猴山?!?/p>

輕輕撳了一下,吊臂滑向了圍墻外的一座露天庭院。果然,孔力嬰瞧見幾座假山上,灰突突的猴子們奔上躥下,你推我搡,在夕光中爭搶一只皮球。橫在假山半空中的一根鐵索上,一只巴掌大的小猴子蕩開了秋千,始終掉不下來。又稍稍轉移了一下角度,孔力嬰瞭見了一對長頸鹿,一群黑白的斑馬,一只泡在水池里的犀牛。孔力嬰興奮了起來,嚷嚷道:

“卞哥,有大象和獅子么?”

“當然?!?/p>

孔力嬰道,“呵呵,我給你吊上來一只大象吧。要不,吊上來一頭熊貓也行。最起碼,我也能吊上來一只小羚羊或狒狒,在塔樓上陪你上班,給你解悶?!?/p>

“別干擾它們。現(xiàn)在,正是吃飯的時候?!笨ㄓ偷?。

“咦,那是個啥么,挺怪的?!?/p>

卡油俯身過來,順著孔力嬰的指頭,看見了一座造型奇特、樣子乖張的建筑?!伾k麗,高大,像一頂巨人的錐形帽子??ㄓ陀薪涷灒?/p>

“鳥籠,鳥的樂園?!?/p>

“哦,你這么一講,我就覺得它真的是一只大鳥籠了。”孔力嬰將吊臂搖過來,將掛鉤懸停空中,似乎想吊起那只籠子??琢雴枺叭B的籠子呀。卞哥,籠子里都有些啥鳥?”

“啥鳥都有,全世界的鳥都一網打盡了?!笨ㄓ偷?。

“我不信?!?/p>

“不信拉倒吧,你就是一只討嫌的小鳥?!?/p>

“這叫艾條,挺靈驗的。你試試吧?!?/p>

——拗不過馮加芮的央求,病人這才下了床,扶住墻,齜牙咧嘴地坐在了陽臺上。馮加芮舉起藥盒,給病人逐一念道,“溫經通絡,益氣活血,祛寒止痛,升陽舉陷,補虛固脫,反正功能挺全的?!辈∪说溃昂呛?,像在說我,我就這樣子?!瘪T加芮又念道,“熏艾條的過程中,忌大怒,忌大驚,忌大醉,忌大恐和過勞。你記住了,千萬別枉費了工夫?!辈∪酥钢鴿M陽臺的花說,“我和這些植物一個樣子,也該到了焦枯的時候?!瘪T加芮說:“看看,你這就是大恐,心里沒信心,藥效會減半的?!?/p>

“我才不怕死呢,我見過的多了?!?/p>

“不許你這么講?!?/p>

“呵呵,聽你的,我不說喪氣話,小馮。”

馮加芮拿起一根純艾條,點燃后,復吹滅,用啞火騰起的煙霧,慢慢熏蒸著病人手指上的關節(jié)。熏完一根,再輪到下一根,依次反復。病人的手掌飽滿粗大,沉甸甸的,但被一層老繭狀的硬皮裹覆了,仿佛印證著過去的一段歲月?!獎側朐?,病人才躺了一天,就唉喲唉喲地呻喚不止,沒呻喚他摔折的腿骨,其實是渾身的風濕在作怪。馮加芮聽孟柯講過這個土方子。孟柯她媽是關節(jié)炎,陳年老疾了,一犯病就熏艾條,其他的藥根本不管用。馮加芮也去買了兩盒,按孟柯指導的方法,現(xiàn)在熏得自己滿眼淌淚,頭撇到了另一邊。艾條的氣味很霸道,洶涌而至,彌漫在空氣里的煙霧不但嗆人,還辣。漸漸地,病人有了別樣的表情,像慢慢打開的一朵花,挺受用的。

“其實,我現(xiàn)在想通了,他們辭了我,也有他們的道理?!辈∪朔D著掌心,絮叨說,“先前,我當郵遞員時,風光得很啊。我的自行車上裝滿了信件和包裹,像座山。我騎到哪個村子里,一按鈴子,大人娃娃們都圍了過來,遞煙的,端茶的,讓進家里吃飯的,根本忙不過來。那一陣子,全鄉(xiāng)十幾個自然村,快一萬多口人了,我大多數(shù)能喊出名字來。我喊了誰,誰就跑過來讓我接見一下?!?/p>

馮加芮道,“接見?像總理那個樣子。”

“那當然么?!?/p>

“呵呵,我喜歡你這么說話,力嬰也這個口氣?!崩背隽搜蹨I,心里卻甜。

“鄉(xiāng)上的郵政所就我一個郵遞員,送家信,送電報,送各式各樣的包裹。唉,那時候,真把我給忙死了。小馮,等你回上一趟臨洮家里,你就明白了。山大溝深,焦山渴水,沒啥正經的路,連遮風避雨的一棵大樹都稀罕。我的風濕,八成就是騎自行車時落下的。年輕時扛得住,臨老了,病就來了,頂如一塊銹死的鐘表,大多數(shù)零件都開始呻喚了。”——熏完了兩只手,馮加芮抱起病人的一條好腿,架在凳子上,綰起了褲管,又細細地熏蒸起膝蓋來。病人沐浴在傍晚的夕光中,猶如一本老羊皮裝訂的回憶錄,說東道西,沉浸其中。

“真的,我還送過一封美國信,一封日本來的信?!?/p>

馮加芮問,“哦,那你認得么?”

“咋不認識,”病人從懷里摸出一本字典,夸耀道,“信皮子上的洋碼字呀,都被翻譯過來了,還是繁體的。嘿嘿,我就靠這個,把美國信和日本信送給了主人,國外的親戚寫的。別看我才念了高小,但我是臨洮縣最會查四角號碼的人,一般的字,根本難不倒我。”

“你應該去做小學校的老師,郵遞員荒了你?!瘪T加芮道。

“呵呵,我喜歡那個工作?!?/p>

“嘁,喜歡有啥用,到頭來,還不是落下了一身的病。你瞧瞧?!瘪T加芮撫著病人的腿面,虬結的青筋有筷子粗細,藍幽幽的,仿佛一條條飽食的蚯蚓,密布其上。駭人的是膝蓋骨,若一顆被凍傷的洋芋蛋,疙里疙瘩的,比石頭還硬。一手拿著艾條熏,一手撫著病人的膝蓋。意念中,馮加芮有掌心化雪的感覺,慢慢揉,輕輕搓,見病人微微合上了眼皮,陷在愜意當中。馮加芮道,“等你養(yǎng)好了傷,回家里待著吧,劃不來再去騎自行車送信了,又不缺那幾個小錢?!?/p>

病人悵然道,“想去,人家也派不了活,干瞪眼么?!?/p>

“他們太絕情,卸磨殺驢?!?/p>

“哦,也怪不得郵政所,不算過河拆橋吧?!薄∪藢⑦@個成語壓得很重,暗中糾正了她。馮加芮聽出來了,一窘,手里揉得更迅疾了。病人道,“以前,誰家里來上一封信,四鄰八舍都知道,眼熱得不成。一按鈴子,我接見誰,誰簽字,跟領了獎狀一樣,闊氣死了。唉,如今誰還寫信呀,連電報這一項業(yè)務都被取消了,我站一邊去了。我太老派,看不清這個世界了。”

馮加芮說,“你只管養(yǎng)病,別瞎想了?!?/p>

“太熬煎你和力嬰了,我死都會記得?!?/p>

“看,你又來了?!?/p>

“我不說,真不說了?!弊焐先绱?,病人仍唏噓道,“那天你不在,我抽空問了問大夫。乖乖,在這個破三角鐵床上躺一天,要收一百多塊呢,還不算藥費治療費。呵呵,比躺在棺材里還貴,我舍不得呀?!?/p>

馮加芮道,“舍不得又咋樣,治病要緊么?!?/p>

“我咒它?!?/p>

——話音未落,護士哐啷一聲搡開門,屁股后邊跟進來一團風。艾條的煙晃了晃。馮加芮的手縮回來,病人也迅速收回了腿。夜晚未到,下午的藥和液體全使完了,但護士仍喜歡搞一下突然襲擊,破門而入。護士沒什么事,只進來轉一兩圈,往馮加芮的臉上一瞄再瞄,爾后走人。此番不同,病人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像自己犯了錯誤。馮加芮道:

“孔伯,你別封建了,我把這一根給你熏完。”

病人說,“我來吧,自己順手?!?/p>

“真孝順?!弊o士贊道。

馮加芮不想跟她糾結,忙攬起陽臺上枯敗的花束,出門去倒。下午和對床的交涉過了,說花粉易使傷口過敏。人家也痛快答應了,扔掉吧,搞得跟靈堂似的,瘆得慌。出去又進來,十幾盆花草倒干凈了,騰出了空間,陽臺一下子開闊起來。臨近傍晚,馮加芮洗了飯盆,將飯卡擱在一旁,只等著醫(yī)院的鈴聲響起。護士幾次三番地圍著她轉,眼睛焊死了,馮加芮始終沒給她好臉,也沒搭腔。沒了奈何,護士悻悻然地走了。

艾條耐燒,馮加芮再接過來,慢慢熏著病人的腕子。腕子腫大,捏在手里時,像握住了一個大癤子似的。病人啞默了許久,才咬牙罵道:

“妖精!”

馮加芮問,“妖精就她那樣子呀?嘻嘻,別給妖精栽贓么,妖精可比她美?!?/p>

“見不慣她,沒一點家教?!?/p>

“其實,她也沒啥惡意,就是脾氣古怪了些。她愛看,我就讓她看個夠,反正我又掉不下一塊肉。說不準,她看了我,夜里還會做噩夢呢?!薄衩峡抡f的那樣,艾條一熏,似乎皮膚下板結的筋塊松動了,立竿見影一般。馮加芮說,“前晚上,她把我攔在水房里,跟我說了一件事?!?/p>

病人一搐,險些燙著,“你別上她的當,小馮?!?/p>

“沒那么嚴重。她一直預謀著,在病房不好講,怕你反對,所以才在水房堵住了我?!瘪T加芮見病人開始發(fā)急,遂拈輕怕重地說,“她以為我是天水來的小保姆,想請我去她家里做工,伺候她婆婆。她婆婆癱了,據說用了不下七八個保姆,都不成。我回絕了,我又不是什么小保姆,我有工作,有正經活。”

“對對對,讓她死了心?!?/p>

馮加芮道,“她也是好意,央求我的時候,還哭了一鼻子呢。”

“黃鼠狼拜年。哼,她想挖我的墻腳,做夢吧?!?/p>

“可惜嘍,我不是隨便的墻腳,挖不走?!?/p>

“小馮,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但始終沒下得了決心,怕你難堪?!辈∪硕顺鲆桓闭勁械募軇荩终寰渥玫卣f,“我在臨洮空荒著,心里著急,就跑到省城來看你,順便也看看兒子。不想,我這個腿不爭氣,像一根爛筷子折了,害得你和力嬰奔前忙后的,熬煎不少??晌野l(fā)現(xiàn),自打腿摔折那天起,你就一直沒去上班,光顧著在醫(yī)院里照顧我了。那你的領導同意么?打假條了么?呵呵,我是個老派人,相信工作的價值就是去上班,去考勤,去出汗?!瘪T加芮盯視了病人一眼,不僅沒怨懟,相反卻撲哧一樂,嘻嘻然地問,“力嬰沒給你講么?哦,我還以為,他啥事都對你講呢。你不在的時候,他天天都念叨你,像個沒斷奶的大娃娃。”病人聞聽,驀地有了一絲絲驕傲的情緒,牛氣地說,“多年父子成兄弟,這是老話,我信。”

馮加芮道,“孔伯,是這!老板給我放了十天假,獎了三千塊錢,本來想叫我去三亞旅游的。沒承想,你一來就摔傷了,力嬰太忙,只好我照顧你了?!?/p>

“知道的,小馮你墊的錢?!?/p>

“孔伯,你也別發(fā)感慨了。那一筆錢,本來就是橫財么,花了不冤?!瘪T加芮輕描淡寫的一句,讓病人立時不安起來。馮加芮趕忙說,“盛博珠寶金店出了一點事,幸虧我給解決了,老板才獎勵我的?!?/p>

“啥事,方便說么?”

馮加芮被艾條熏出的淚掛在頰上,臉花了不少,牙齒卻白。馮加芮道,“那天下午,我和孟柯恰好當班,盛博珠寶金店里來了一個顧客。我們的柜臺專賣鉆戒,算最要害的部門了。別的柜臺么,賣上一大堆珠寶、金戒指、金項鏈啥的,也比不上我們賣出去一顆小鉆石。那天太熱,街上沒幾個行人。那個人進來后,孟柯還以為他是來吹空調,蹭涼快的,都沒在意。那個人轉了幾圈,后來就趴在我的柜臺前,看這個鉆戒,看那個鉆戒,一副挑三揀四的樣子。平時,我和孟柯分了工,我負責取貨,她專門盯人,怕給掉了包。這時,偏偏見了鬼,孟柯接了個電話。她一個同學快結婚了,邀她回一趟老家,去參加婚禮,做伴娘。”——病人漸漸警覺起來,手開始哆嗦,越抖越厲害。馮加芮快抓不住了,忙按滅了艾條,站起來,揩了揩額頭的汗,潦草收了工。病人疑惑地問:

“然后呢?”

“嗐,出事了唄?!?/p>

“小馮,來搶劫的么?”

像處方上叮囑的那樣,忌大恐大驚。馮加芮只好淡化處置這個話題,敷衍道,“那個人跑了,連胳膊上掛的一件襯衣也丟下了,門口的保安沒攆上。幸好,從襯衣卷起的袖子里,發(fā)現(xiàn)他調了包的那一枚真鉆戒,兩克拉呀?!?/p>

“是你發(fā)現(xiàn)的?”

“第一眼,就覺得他怪,所以留了個心眼?!?/p>

“那個同事呢,她認錯了么?”

馮加芮道,“上帝保佑,這算一樁未遂事件,幸虧沒發(fā)生。我給老板匯報時,也沒講孟柯接電話的那一茬,她也挺不容易。再說了,老板心里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沒報警,也沒查看監(jiān)控錄像。他怕惹了黑道上的人,以后招來麻煩。老板獎了我三千,給孟柯一千,還開會整頓了一天,內部消化?!?/p>

“內部消化掉了?”

“有驚,但無險么。”

“不過,我有一句話要講。小馮,畢竟我歲數(shù)大了,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多。我走過的橋,也比你走過的路長嘛?!薄∪酸溽嘣趧偛诺墓适吕铮碱^擰成了一叢疙瘩,憂心忡忡。“以后,再遇上類似的場合,小馮你別搶著出頭,讓別人去說,去揭發(fā),去拿那一筆獎金。你剛說得對,橫財,好吃難消化。”

“為啥?”

“來者不善呀。像那號歹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案,大多數(shù)時候,身上都裝著兇器,不是刀子就是槍。唉,不敢往下想。反正,你要記住我的話?!辈∪烁朽暗?,“我這一把老骨頭,沒幾兩肉,經驗倒有?!?/p>

馮加芮誠懇地頓了頓首。

——鈴響了,馮加芮下樓買飯時,碰上了孔力嬰。

孔力嬰左手舉著半拉西瓜,右手也托起半拉,瓜汁滴滴答答的,沾滿了衣襟。一問才知,塑料袋不結實,半路上砸爛了,這么湊合回來的。伺候完病人,馮加芮和孔力嬰各自吃了點花卷和菜,又一人一半,用勺子挖食了西瓜。馮加芮搓洗完孔力嬰的襯衣,淘干后,掛在了陽臺上。窗外落陽沉沉,倦鳥歸林,病人側臥在床上,發(fā)出一陣陣似有若無的鼾聲。一本舊字典攤開在枕畔,被鼻孔里的氣息拂起一頁,復又落下同一頁,仿佛鴿子的一只羽翅。

薄暗中,孔力嬰偷了空,猛地捧住馮加芮的雙頰,嘴也湊了上來。馮加芮被夾得很緊,又不敢發(fā)聲,眼睜睜地被孔力嬰咬了一口。咬得很重,馮加芮扇了孔力嬰一巴掌,揉了揉嘴皮子??琢肴圆幌?,聳起肩膀,從后面箍住了馮加芮,肚腹間如一張弓,頂?shù)脜柡?。怕吵醒病人,給自己落下尷尬,馮加芮忙說,我去樓頂上吹風了??琢刖推孪麦H地說,我陪你去,正好有話問你。

在幽深的走廊盡頭,孔力嬰拍了一下馮加芮的屁股。再拍時,馮加芮猛地格開了他,臉色很沉,很遠。

這條小徑,原是孔力嬰發(fā)現(xiàn)的。夏夜里睡不著,也不去樓下的噴泉處乘涼,反而沿著樓梯往上。過了幾層手術室,再攀上一層雜物間,孔力嬰竟然摸見了一條孔道,直達樓頂?shù)钠脚_?!邩俏V牛Q立雞群在傍晚的天光下,讓汩汩的涼風拂動,令人心魂通透,身輕體飛。在陸軍醫(yī)院,好幾天晚上交班時,孔力嬰和馮加芮都會站在這里說說閑話,議議病人,然后分手。

“加芮,我有話問你?!?/p>

“哦,今天那個神經質的護士又來了,柔性攻勢,我照舊沒理睬她。”馮加芮像在填寫工作日志,一板一眼,“對了,我買了純艾條,熏你爸身上的關節(jié),他說挺安逸的。這是續(xù)功,不能急于求成,得熏上十天半月才會見效的?!?/p>

孔力嬰道,“你有事瞞著我。”

“你爸今天說話時,把我算在你們孔家人里了。呵呵,他的口氣像接見我,我在領他送來的郵件,在簽字蓋章似的。他有些職業(yè)習慣,改不掉?!?/p>

“今天下班早,我回了一趟家?!?/p>

馮加芮忙問,“咦,你回出租屋了呀。”

“我、我覺得你有事瞞著我,加芮。我開了好幾遍門,打不開,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呢。后來點著打火機一瞧,鎖眼被膠水堵死了。我還猜,或許是小孩子搞的惡作劇。但開鎖的師傅告訴我,這是故意的,像尋釁報復的人干的,用了針管注射,把鎖眼糊死了。加芮,我問遍了樓上的鄰居,就咱家的鎖眼被搞了。明擺著,這是沖咱們來的,典型的報復。這倒也罷了。更憤怒的是,門板上居然有人潑了臭大糞,磚頭砸門,快給砸扁了。我心里惡心,膽汁都吐了出來,沖了十幾遍澡才來醫(yī)院的?!笨琢胄踹恫恢?,像一臺剛啟動的引擎,越來越激動。相反,馮加芮卻很平靜,眼里出現(xiàn)了一幅幅頹敗的畫面?!鞘且淮笨觳疬w的舊樓,樓道里貼滿了疥癬般的小廣告,有些是涂料噴在墻上的,有些是紙條,撕也撕不下來。當初賃下那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原因無他,價廉而已??琢胧冀K將那套房子稱作“家”,家長家短的,透著一份驕傲與親切。但馮加芮較真,一向以“出租屋”指代,只當它是一個暫時的棲身地。這時,孔力嬰講完了如何開鎖,如何用了七八桶子自來水,將門板洗凈的過程。乖乖,似乎他做了一件天大的事,了不得了??琢氲?,“你別告訴我,這是一樁意外?!?/p>

“反正租來的,心疼不起。唉,指不定是針對房東的,上一位租客不是跟房東鬧翻了么。”

孔力嬰道,“我在外邊沒惹過人,不結怨。”

“憑啥這么說,你這是懷疑我?!瘪T加芮的怨懟形成了一叢叢針尖,迎向了孔力嬰的麥芒,“你嘮里嘮叨的,像個碎嘴的唐僧。我天天在你劃定的圓圈里,盛博,出租屋,醫(yī)院,三點一線地跑,我會結什么怨?”

“加芮,你最近一直沒回過家吧?你給我說實話,我有預感?!?/p>

“白天守病人,晚上我得養(yǎng)精蓄銳吧?!?/p>

“別把我蒙在鼓里頭,加芮。你那么一個愛干凈的人,現(xiàn)在卻換了個人似的,臟衣服泡在盆里,快漚臭了也沒洗。另外,我一周前抽煙用的煙灰缸,你也沒洗。這不是你的風格?!笨琢胨坪踹€想提供一些證供,話至嘴邊,又吞了回去?!凹榆牵辽倌阕蛲砩蠜]回家。窗臺上你養(yǎng)的那一盆蘭草,土是干的,沒澆過水。”

馮加芮道,“對。昨晚上我去了孟柯那兒,和她睡了?!?/p>

“我說過,我瞧不上她,讓你少來往么?!?/p>

“不,我不這么看?!?/p>

——孔力嬰帶了哽咽,幾乎在哀求。馮加芮不吭氣,慢慢往平臺邊緣踱去。腳尖撩起的沙子,刷刷刷地伴著音,更顯出了幾分寂寥。孔力嬰駭然盯著,叫喊了幾聲,讓她趕緊停下來,別再使小性子了。馮加芮戳在地上,離邊緣一尺之距??琢肱麦@嚇了她,一屁股塌在地上。

“前天下午,就在這里,應該在這兒吧。”馮加芮淡漠地說,“那個病人腿骨骨折,差不多快好了,拆了線,拆了石膏,該出院了。不知咋的,他和妻子發(fā)生了口角,一時想不開,從這里跳下去了。喏,應該在這兒?!?/p>

孔力嬰道,“加芮,你快來瞧瞧,我是不是流鼻血了?”

顯然,這樣的小伎倆并不成功,馮加芮連頭也未回,兀自囁嚅道,“我剛好在病房的陽臺上,一個影子從天而降,黑乎乎的。哦,我還以為是樓上晾曬的床單掉了下來呢。我聽見一聲巨響,很悶,啪的一下就沒了。我仰頭望了望樓頂,你猜咋了,有兩只大鳥也跟著掉了下來,輕飄飄的。等我看清楚時,我才明白那是一副拐杖,硬塑料的那種,墨綠色。后來,醫(yī)院里響起了警報聲,人們都圍了過去,七嘴八舌地叫嚷?!?/p>

“我真的流鼻血了,媽的?!?/p>

馮加芮繼續(xù)說,“晚上去餐廳打飯,聽病人們講,沒了救,那個人當時就咽了氣,摔成了一攤肉泥。又聽說,他妻子特麻利,很快和醫(yī)院達成了協(xié)議,因院方護理不當,拿了十二萬的賠付款,這件事才算抹平?!笨琢胍恢痹诤鞍眩崖曉絹碓轿?,像一捆細繩子,欲將馮加芮牽拽回來。馮加芮喃喃道,“我數(shù)過,這幢樓一共有十八層。如果我再邁一步的話,我也會是一只鳥,小鳥?!?/p>

“不過那是向下的鳥?!?/p>

“對,假如我不打算向上飛呢,你也沒轍吧?!?/p>

“媽的,鼻子真的破了?!?/p>

孔力嬰用指尖一摳,鼻孔內的薄膜撕裂,血水淌在臉上。沒了退路,孔力嬰于是自殘,假戲真做。血不是很多,但被孔力嬰的手一抹,遂涂花了臉。

馮加芮道,“可惜嘍,我身上沒有一雙翅膀,羽毛也沒有。要不然,我一定要飛一下,飛在天上。我猜,我的前世一定是一只鳥。”

“對,我是蛤蟆,你是一只白天鵝?!?/p>

“我不做天鵝。”

“那你就是一只仙鶴,紅冠,長腿,像水墨畫?!?/p>

——馮加芮慢慢扭轉了身子,朝向孔力嬰,又撲哧笑了出來,一派月白風清的表情。剛才的不快,在馮加芮的笑聲里一風吹凈??琢氲哪康倪_到了,巴兮兮地伸出手,遞給馮加芮。剛牽住的一瞬,孔力嬰猛地發(fā)力,將馮加芮一下子拉拽過來,抱在了懷里。兩個人滾翻在地,避離了危險地段。樓頂?shù)募毶硶駹C了一天,此刻余溫未散,猶若一床綿軟的被單,鋪墊其下??琢氲氖珠_始忙亂起來,赳赳然的,像粗魯?shù)貙Υ粔K奶油蛋糕。馮加芮抵擋著,腿夾得很緊,胸也收束起來,蜷成一團,像只蝦米似的??琢胱炖镆辉傺肭?,說這里天高地遠,不會有人來的,做一下吧,寶貝,只做一下。自打病人入了院,一個守夜,一個作白班陪護,基本上擦身而過,沒時間膩在一起。先前那種魚水之歡的事情,似乎退了潮,不再惦記,亦不再有沖動。孰料,孔力嬰攻勢一猛,馮加芮忽然變了色,放棄了抗爭,松松垮垮地躺在沙子上,嚇了孔力嬰一跳。

“你要想的話,隨便你。你一個人高興吧。”

“寶貝,我不是這意思?!?/p>

“那你啥意思?”

孔力嬰沮喪地坐起來,盤著腿說,“我是來陪你吹吹風,乘涼的。喏,你看遠處的黃河在反光,還有大群大群的水鳥?!?/p>

“是夕陽?!?/p>

“我說黃河在反光,就是黃河?!笨琢牒鋈粨P起一把沙子,惱怒地說,“水里有魚,才招惹了那么多的鳥群。鳥在覓食,把一河的水給攪稠了,才反了光。你和卡油一樣,總和我作對,偏要說什么落陽呀夕陽呀,媽的,文縐縐的?!鄙匙釉陲L中一散,刮落下來??琢胍猹q未盡,仍在聒噪不休。

馮加芮瞇了眼,執(zhí)拗地說,“你又不是鳥,你咋知道?”

“你是呀?”

“我說過了,我的前世一定是一只鳥,小鳥,所以我才明白?!瘪T加芮的臉色淡下來,整理好衣裙,寡淡地說,“不信你去問問鳥,它們知道。”

孔力嬰冷笑道,“它們是個屁,枉費?!?/p>

“你罵它們,頂如罵我。”

——邊說,馮加芮邊往樓梯口走去。

在換衣間,孟柯迅速脫下了外套,準備換裝?!匆?guī)定,盛博的導購員在營業(yè)時間內,一律身著旗袍,盤發(fā),濃妝,且檢查指甲的修剪狀況。旗袍是老板從上海的老字號“龍鳳旗袍”定做的,一人兩套,冬夏各異。與值守其他柜臺的顏色不同,老板特地為孟柯和馮加芮挑選了素一點的料子,穿在身上,猶若一件珍稀的青花瓷。既無大紅大綠的俗,款型又洋氣,襯得上鉆戒的品格與端莊,惹得其他的姐妹們艷羨不已。孟柯脫得剩下了胸罩和底褲,摘手表時,方覺得時間尚早,忙摸出一根煙來,叼在嘴上,咔嚓按開了打火機,喂火。

“死樣子,干嗎色迷迷地看我?”

孟柯癮大,站柜臺時,還不忘鉆進洗手間里吸幾口,解解饞。孟柯靠在衣柜上,撇開腿,嘴角冒出了一縷縷煙霧,樣子很懶散。不遠處,馮加芮空荒地坐在凳子上,一點也不著急,影癡癡地瞧著孟柯,眼神空洞。孟柯被看毛了,往自己身上瞅了瞅,撲哧笑開了?!裨缟?,孟柯穿了一條粉色的新底褲,幾近于透明,恥骨間的內容都隱約可見。孟柯笑得岔了氣,腰也蝦米起來,搪塞道,“喂,我知道這有一點點小色情,但不太下流吧。今早上雨太大了,非得穿牛仔褲,我就隨手套上了這個,跟沒穿似的。剛才坐公交車時,我就心虛?!瘪T加芮并不搭腔,靜若頑石一般。孟柯仍在沒完沒了,收攏了腿,調侃地說,“這玩意兒,還是上次那個買鉆戒的老板送的。你記得的,就眉心上長了一顆大痦子的家伙,當時也給你留了名片,你扔了。他人倒也不壞,就是犯賤,和一匹種馬似的。哦,我坦白交代,我跟他去吃過一頓西餐,他送了我這個。嘻嘻,他想讓我當天晚上就穿給他看。媽的,我誰呀,我太熟悉色鬼的那一種套路了,擦完嘴,我就說拜拜了?!泵峡碌陌a沒完,又續(xù)了一支煙,見馮加芮意氣沉沉地坐著,還當是對自己的蔑視。孟柯玩笑道,“嘿嘿,那狗東西當時就想帶我去開房,我說把你買的那枚鉆戒給我,我才去。狗東西磨磨嘰嘰的,說那是給未婚妻買的,一下子露了怯。加芮,不過你放心,姐姐整個人都囫圇著呢。瞧,這左一根曲線,右一根曲線,絕對秒殺了世上所有的雄性動物。連胸都這么飽滿,嫩得會掐出水來,呵呵?!泵峡碌臒峤j,并未討來馮加芮的半點回應,后者依舊頑石般地坐著,目光審視。孟柯熄了煙,款步走來,用手托起馮加芮的下巴,無望地說,“小妖精,你這是咋了,犯病了么?”

“我不想和你說話,最好在我三米之外?!?/p>

孟柯問,“神經了,還是月經了?”

“嘁!”馮加芮彎下腰,開始換衣服。天亮時,天空中突然電閃雷鳴,一場強降雨落了下來,幾條街區(qū)被淹了。借宿在孟柯家,馮加芮沒帶多余的衣服,只好借了孟柯的一條牛仔褲??珊茫澒芴L,堆在腳踝里,被雨水一浸,現(xiàn)在很難脫下來。孟柯被戧了一句,悻悻地盯視著馮加芮,見她眼睛紅腫,忙問,“你咋哭了,誰也沒惹你呀。妹子,你肯定有事,別窩在心里,快告訴姐姐?!瘪T加芮埋頭動作,不耐煩地說,“一邊兒去,我不想說話。”

“找打呀你?!?/p>

忽然,馮加芮停下手,恨恨地道,“我早上出門時,偷了你一樣東西,我先聲明?!币娒峡潞桑T加芮從挎包里摸出了一把改錐,亮了亮,“不算偷,算我借你的吧,用完歸還?!泵峡挛孀∽?,怔忡片刻,又不想激怒了馮加芮,遂譏誚說,“你撬門呢,還是扭鎖?大清早的,揣了這么一把利器,不吉利?!瘪T加芮道,“你別摻乎進來,這事和你無關。”孟柯低語道,“妹子,別惹那個小太保,他在辦公室里監(jiān)控呢,稍有疏忽,準保會被他找了茬,糾纏一番的?!瘪T加芮說,“小瘟神,他能把我咋樣,大不了開了我,我還巴不得呢?!泵峡迈膺h了幾步,往身上穿旗袍。一回眸,馮加芮早穿利索了,依舊是往日一副青花瓷的俊俏樣子,亭亭玉立。孟柯心猜,那把改錐呢,改錐會藏在她身上哪個旮旯里呢。

本來,假期還余下幾天,但老板掛來電話,央求再三,要馮加芮次日銷假,趕緊來上班。以前也這樣,老板每回外出公干前,總要特意找馮加芮單獨談話,叮囑一番。似乎馮加芮在店里一站,他心里方踏實,遠游才有了色彩。沒別的意思,在整個盛博珠寶金店的營業(yè)員當中,馮加芮的心細和認真歷史悠久,有目共睹。漸漸地,不僅老板信任有加,連別的姐妹們也依賴上她。盛博實行一小時一抽查,有的柜臺往往查得手忙腳亂一通,還理不清。但在鉆戒這一塊,馮加芮的目光來回掃一遍,心里就有了數(shù)?!@次,老板的椒鹽普通話剛一講完,馮加芮便不客氣地問,你走了,是不是少東家來坐堂,像監(jiān)看犯人一樣,拿我們都當賊呀?老板氣餒地說,唉,讓他練練手吧,小阿斗,扶不上墻的爛泥。他小子呀,頂多熱乎三兩天就走人了,你以為他能守成么,我從不指靠他。馮加芮說,富二代還是好,一生下來,嘴里就含著金勺子,哪像我呀,穿旗袍的打工妹,外表光鮮,兜里寒磣。老板停頓了一下說,不過這次,這小子是主動請纓的,他替我總值班。馮加芮欲言又止,斟酌一番,方聊賴地說,別把姐妹們當賊就好,一幫打工的,看眼色吃飯,大家都挺不容易。老板嘻嘻然道,加芮,我給你在銅鑼灣買個小禮物吧,你想要什么?馮加芮說,尊重,讓少東家對大家都客氣一下。老板明白對方有氣,大而化之道:

呵呵,別用少東家這個詞,太隔,太貶義了,像在舊社會一樣。

一點不過時呀。

馮加芮篤定道。一時間,心里特解恨。

——盛博大廳內燈火澎湃,熠熠光輝,越發(fā)顯得窗外的鉛云沉重,天光也黯淡了許多。雨勢不減,雷聲擾人。從水聲四濺的玻璃上望出去,漫漶的街景似乎停頓了,生氣皆無。按慣例,一入暑天,正是迎娶婚嫁的好季節(jié),又是端午節(jié),又是乞巧日,接下來是中秋和國慶長假,還夾雜了不少的“雙日子”,盛博的營業(yè)額一般會大大飆升,老板派發(fā)的紅包也相對肥實??捎錾涎矍暗倪@一場大暴雨,恐怕鮮有顧客會興致勃發(fā),來挑三揀四,來刷卡,來血拼。所以,大家的心里都霉透了,站也白站,笑也白笑,一個個像蠟人似的,垂手肅立,各懷各的心事,昏昏欲睡。

在枝形吊燈和天花板的四角,暗藏了幾只監(jiān)控探頭,仿佛一根根狗的舌頭,布滿倒刺,隨時會舔你一口。大家在心思昏蒙的一瞬,又猛地抽一個冷子,立時醒轉,對著空空如也的大廳,假模假式地發(fā)笑?!l的心都懸著。今天坐在樓上監(jiān)控屏幕前的是少東家,他就是那根舌頭的主子,吸溜吸溜的,冷不丁會伸過來,叫你皮開肉綻。不像往日,老板在店里坐鎮(zhèn)時,大家還可以隨意說笑,氣氛寬松,自由度大??煲辉缟狭耍T加芮站得腿也酸麻了,不停地側起身子,換著重心。孟柯也不省心,扭來晃去,好像身上孵出了一大堆虱子。馮加芮剜她一眼,朝樓上努了努嘴,孟柯的脊梁骨又繃直了。

“加芮,我這輩子絕對戴不起鉆石。你呢?”

“恐怕也不行?!?/p>

孟柯低語道,“那咱倆還賣個屁呀,純粹瞎扯淡。屠夫沒吃過豬肉,你信么?女人進了窯子,還撒謊是黃花閨女,你信么?”見馮加芮不語,孟柯用腳尖蹭了蹭她,又膩歪地說,“反正,打死我,我也不信。瞧瞧,咱倆這么直挺挺地戳著,簡直是一座貞節(jié)牌坊,只管替別人吆喝了?!?/p>

“我戴夠了,不稀罕?!?/p>

“吹吧,吹牛不上稅?!?/p>

馮加芮笑瞇瞇地說,“一柜臺的鉆石戒指,我想戴哪個,就戴哪個,誰也拿我沒脾氣。剛在香港和東京流行的最新款式,三天以后,我準保會戴在手上。我想戴三克拉,就三克拉。想戴四克拉,就四克拉。說不定,哪天當著你的面,我還會戴上那一枚保險柜里的鴿子蛋,給你瞧瞧。”孟柯聽得失笑了起來,猛一偷襲,掐了一下馮加芮,揶揄道,“對,你戴上啥都好看,襯你,那你敢走出盛博的大門么?”馮加芮假嗔道,“我干嗎要走出去呢。我戴累了,太煩,原扔下了?!?/p>

“你個丫鬟命,做大頭夢吧。”

“小時候在天水家里,我最愛吃煮雞蛋。結果有一次,一下子吃了六個剛出鍋的,頂住了。從此,我就戒了,一聞雞蛋就惡心。”

孟柯道,“呵呵,這下你可饒了料管員了。要不,他蓋上一整片樓,也給你買不起一顆四克拉。小孔可撿了你這么個大便宜呀。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吃了蜜糖還嫌苦,惹了你,居然不知道來賠情下話的,我都為你叫屈鳴冤了?!瘪T加芮訝異了一下,“力嬰他沒惹我,你干嗎這樣子說話?”孟柯嗔怪說,“沒惹你,那你在我房里借宿干么?住了快一星期了吧,也不透露一下個人隱私?!?/p>

“真的,我和力嬰沒摩擦?!?/p>

“對。你也膩了,小孔也是你的煮雞蛋了吧?!?/p>

——這時,盛博的玻璃轉門開了,保安迎進了一個中年人,禿頂,腋下夾著幾本書。顧客愣怔了一下,摘下鼻梁上的眼鏡,用衣角擦了擦,嘀咕幾句,又迅即出了門??茨潜秤?,約摸屬于教授一類,身無銅臭,倒有一點點墨香,八成拿這里當圖書館了。孟柯的喉嚨里,涌過一陣咕隆咕隆的笑聲,實在憋不住了,一下子蹲在地上,死乞白賴地尖聲說:

“咱倆像一對紙糊的童男童女,在靈堂里守孝一樣。”

馮加芮道,“堅持一下,快吃午飯了?!?/p>

“我爸死時,我也沒這么遭過罪呀。娘的,大家何苦為一個小太保裝出圣女的樣子,我不裝了?!泵峡抡f干就干,踅回柜臺前,一屁股癱在了椅子上?!拔乙郧坝X得這里金碧輝煌,我白領一個,接待的都是高端人士?,F(xiàn)在卻發(fā)覺瘆得慌,絕對像在守靈。但靈堂里沒有尸體呀,只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破石頭,白石頭,還有他娘的金子?!薄峡碌纳ひ艉芰粒坪豕室庀胱寴巧系穆犚?。

“省省吧,快中午了?!瘪T加芮勸道。

“我腿麻了,不稀罕站?!?/p>

沒了奈何,馮加芮覷了一圈,大家果然像聽見了解散的口令,三三兩兩地散了。在盛博,孟柯一貫驕矜,此刻她樂作出頭的椽子,旁人也就隨了大流。馮加芮進了柜臺,偷偷看了看手機,快打爆了,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心一下慌了,猜想一定是陸軍醫(yī)院掛來的,孔伯那邊可能有麻煩。馮加芮給孟柯使了個眼色,拐到了樓梯口,進了二樓的洗手間。再一瞧,電話全是孔力嬰打來的。

“醫(yī)院那邊咋了?”

“沒咋,”孔力嬰笑得很貪婪,“我想給你說,工地要連放幾天的大假。過幾天是高考,市區(qū)所有的工地必須停工,不得騷擾考生。呵呵,我解放了?!?/p>

馮加芮哦了一聲,叮嚀道,“那你去病房,好好陪陪你爸,記著熏艾條啊?!?/p>

“我想抽出一天,單獨跟你在一起。寶貝,你明白我啥意思?!?/p>

“不成。你安靜做一回兒子吧?!?/p>

“我快枯萎了,加芮?!薄€上傳來的雨聲,與洗手間窗口外的并無二致。雨更大了,將入暑后的燥熱一掃而空。孔力嬰就這樣的人,不分地點,不分場合,盡撒一些孩子氣,像沒斷奶的娃娃。馮加芮忙岔開了話題:

“你在做啥?”

“我在塔樓上,在吊車的駕駛艙里看雨。雨太大,整個城市都霧蒙蒙的,要不我能看見盛博,看見你的?!?/p>

馮加芮空荒地說,“這一陣,醫(yī)院的餐廳開始打飯了?!?/p>

“我在看鳥,動物園的鳥。”

“看鳥?”

“雨這么大,但鳥不會被下濕的,還在籠子里飛來飛去,特喜興,好像它們在過節(jié)一樣。”孔力嬰打了幾聲唿哨,又鳥叫了幾聲,仿佛攫取了一種不勞而獲的快意?!凹榆牵阆矚g鳥,女孩子都喜歡鳥。改天,我?guī)闩郎纤莵恚憧梢钥幢槭郎纤械镍B,稀奇古怪的什么鳥都有?!?/p>

“你呀,你還有時間抒情么?!?/p>

孔力嬰道,“你也是我的一只鳥。放了假,我把你這只鳥摟在懷里?!?/p>

“非被你玩死不可。不稀罕。”

——話未講完,洗手間的門突然打開,又迅即關上。

老板的獨子進了門,鎖閉了插銷。馮加芮忙掐斷了電話,靠在窗戶邊,怔忡地盯視著,心里一慌。對方竟目中無人,耳眼里插著一副耳麥,腳下踩著節(jié)奏,搖頭晃腦的,似乎正陶醉在音樂中。沒等馮加芮反應過來,那家伙居然拉開了褲子拉鏈,邊摸索著掏家什,邊往馬桶邊走去。馮加芮尖起嗓子,咳嗽了幾聲,但依然沒敲醒他。那家伙跨在馬桶上,一線濁黃的尿繩甩下來,稀稀拉拉的。此刻,馮加芮反倒不急了,抱起臂,在他身后鎮(zhèn)定地站著。

——這是個機會,馮加芮告誡自己,這是個機會。

類似的情景發(fā)生過許多次,馮加芮卻是頭一次遇到。洗手間在二樓的一個死角,男女共用,這給了小太保可乘之機。有好幾次,盛博的女孩子花容失色,瘋瘋癲癲地跑出來,驚魂不定。導購員們私下里相傳,小太保是個變態(tài),猥褻不說,還有露陰之癖。雖說如此,卻鮮有人辭工不干,一者,這里的待遇可觀;二來,老板經常在店里坐鎮(zhèn),很少讓兒子在盛博露臉。小太保尿畢了,肩胛上一陣子激靈,還哼唱著一支曲子。馮加芮上前,按開了水箱,嘩啦一聲,小太保醒了。

“嘻嘻,加芮姐,你全看見了?!?/p>

“成心的?”

“加芮姐最聰明了,什么也瞞不過你。”一頭的黃發(fā),兩側卻削光了,露出耳垂上一枚閃亮的耳釘?!拔椅搽S你進來的,我太故意了,故意到你全看見了我。加芮姐,你是不是也讓我看一下,就一下?”——說著話,小太保搶上前來,猛地抱住了馮加芮,嘴也趁勢噘了過來。

“我喊人了?!?/p>

“我爸不在,喊也白喊。”

“你等等,我準備一下?!?/p>

馮加芮道。

小太保聞聽,即刻松開了胳膊,手舞足蹈起來。馮加芮矮下身,撩起了旗袍的下擺,從襪子里摸出了一把改錐。不待小太保有所警覺,改錐已經戳在了他的喉嚨上。小太保吐了吐舌頭,舉手作投降狀,卻嬉皮笑臉地說,“我好怕怕,好怕怕喲。加芮姐,這個玩具不好玩,一點都不刺激,沒什么想象力呀。我好想看看你胸脯上的那兩只胸器,大號胸器。嘻嘻,我好喜歡被它們刺,被它們給干了?!?/p>

馮加芮臉一燒,含下胸,改錐頂?shù)酶辛α恕?/p>

小太保被逼到了門后,蜷在墻角里,仍在不停地挑釁,“加芮姐,盛博的姐姐們里頭,你的胸器最精致,最勾人。你的長相也是No.1,你是天水版的斯嘉麗·約翰遜。你不該站柜臺,你在我爸那個老混蛋的手里,遲早會毀了自己。加芮姐,我給你跪下了?!?/p>

居然!小太保居然撲騰一下,跪在了馮加芮面前。馮加芮沒料到這一招,鋒利的改錐停在空中,一時間措手不及。拽了幾下,小太保仍頑固地跪著,不肯起身。馮加芮慌了,忙問:

“喂,你究竟想做啥么?”

“玩一玩,加芮姐,我想和你玩一玩?!?/p>

馮加芮怒道:

“去你媽的,你狗嘴。”

“我好喜歡被你罵了,加芮姐,你再多罵我?guī)拙浒伞!薄挥煞终f,小太保抱住了馮加芮的腿,一副乞憐的樣子。馮加芮心里驚悚,怕別的姐妹忽然闖進來,自己百口莫辯。馮加芮揪住小太保的耳朵,心說,你這個賤貨,沒骨頭的小軟蛋。但嘴上溫柔,哄騙說:

“乖,起來到辦公室去一趟,方便說話?!?/p>

小太保馴順地站起來,一甩手,擰出了一記響指,前頭引路。馮加芮見小太保壞壞地發(fā)笑,大腦沒過濾什么,便心無城府地跟上了。

——出了洗手間的門,拐過樓梯口時,馮加芮瞥見自己的柜臺上,趴著一對時髦男女,在挑選鉆戒。馮加芮故意咳嗽了一聲,孟柯抬起頭,給馮加芮翹了一下大拇指,將要開張的意思。孟柯還張開嘴,啞語一句,似乎在問咋回事。馮加芮用小拇指點了點小太保的后腦勺,啞語道,小俘虜,要去審一審。孟柯撇撇嘴,約略明白了怎么回事。小太保在前頭扭著胯,癡肥的臀左一下、右一下地甩出,喪心病狂似的。馮加芮攥緊改錐,意念中,早就深深地扎了下去,捅出了血。

辦公室狼藉一片。小太保用紙巾擦凈了一只椅子,推過來,請馮加芮坐。馮加芮看見桌上放著幾個筆記本電腦,一臺是監(jiān)控視頻,網格狀的區(qū)間內,盛博大廳的角角落落盡收眼底。另一臺電腦上是戰(zhàn)爭游戲,想必是小太保在玩,此刻槍聲大作。小太保樂顛顛的,特意去將門鎖放下,還拉下了過道一側的窗簾。

光線陡然一暗,馮加芮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桌角的另一臺電腦上,全屏放送,對準了自己的柜臺。畫面中,孟柯埋下頭,正給一對顧客介紹著,鉆石在手中熠熠爍閃。看了一眼柜臺上的首飾盒,紅色,馮加芮便職業(yè)性地認定,3號鉆石,58個剖面,三克拉。

“加芮姐,開始吧。”

“你個小屁孩子,歪腦筋?!?/p>

小太保按了一下馮加芮的肩,馮加芮跌在椅子上,一時失神。小太保不管不顧,熊抱而來,意欲騎坐在馮加芮的腿上。馮加芮躲開后,心里鎮(zhèn)靜了一下,將改錐攥得更緊一些,卻堆笑說,“別著慌,你先坐下說說話。我有一事求你,就你能辦到?!毙√B劼牬嗽?,順從地坐下來。

——預備了許多時日的話,臨到質問的關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憶及一段時間以來的狼狽、倉皇和膽戰(zhàn)心驚,馮加芮忽然眼角一濕,心里的苦楚頓時破了,像一汪潭水,恣肆橫流。在小太保狐疑的張看下,馮加芮莫名地說:

“小弟,你知道鉆石咋回事么?”

對方一愣。

馮加芮道,“喏,我告訴你吧。剛進盛博的時候,你老爸帶我和孟柯去了一趟上海,業(yè)務方面的。我見過最原始、最粗糙的原坯石料,外表看起來挺黑,相當不起眼,和商店里賣的紅糖一個樣子。我聽人介紹,在南非的礦山里,250噸的礦石,頂多只能找到1到2克拉的鉆石。1克拉的鉆石呢,從原坯到了成品階段,大約要經過二十個工人的手,需要三到五天才能打磨成功?!薄T加芮的腦子里昏蒙一片,不知自己講這些話所為何來,目的何在。但既然開始了,話題就像一輛失控的卡車,不由自主地狂奔下去?!靶〉?,你想想,一顆被地球埋藏了上億年的石頭,只有一再打磨后,才能發(fā)現(xiàn)它的品質和純凈度。你也是一顆小鉆石。小弟,在我眼里,你真是一顆沒打磨過的原坯鉆石?!?/p>

“拜托,加芮姐,現(xiàn)在不是盛博的業(yè)務學習吧?!?/p>

“你一定會被打磨好的。”

——掠過小太保的肩頭,馮加芮瞧見柜臺前的顧客又換了一顆鉆石,在仔細挑選。孟柯喋喋不休地介紹著,手勢頻仍。墨綠盒子。馮加芮知道,這是2號鉆石,五克拉,比3號鉆石的色澤更佳,價錢也更貴。小太保笑得很詭譎,砰地打開了一罐飲料,遞給馮加芮。馮加芮接了,卻沒喝,苦笑了一下,覺得身子很沉。

“小弟,我只想拿鉆石作個比喻?!?/p>

“拜托啦,我已經二十了,不需要老師?!?/p>

“你不該這樣對我,小弟?!?/p>

“有病呀你?!?/p>

“我沒病,倒是你有了病,小弟?!瘪T加芮終于將話挑破了,一股水銀瀉地般的釋然感,忽然攫取了身體。馮加芮登時激動起來,哽咽道,“你不該上我的出租屋,給鎖孔里糊膠水,在門上潑大糞,這么恐嚇我。”

小太保惱怒道,“你神經了。”

“對,我快被你逼瘋了。我知道,你一直在跟蹤我,盯我的梢,摸到了我那個出租屋。但我沒料到你這么下作,下三濫,卑鄙到了這個地步?!薄T加芮罵得痛快極了,直覺得小太保的臉變了形,像砸爛的一塊西瓜皮。馮加芮道,“我害怕極了,怕你,怕陌生人,我不敢回屋子里去。一到了晚上,我就像個孤魂野鬼,在大街上逛到半夜,勉強借宿在朋友家的沙發(fā)上。十幾天了,我沒換洗的衣服,快餿了,快臭了,快成了一具僵尸。這,都是你害的。”

“乖乖,我好怕怕呀?!?/p>

馮加芮道,“你自己最明白,你就是幕后主使?!?/p>

“給你電話,你現(xiàn)在可以報警,去誣告我?!?/p>

“我不能,我不能那么做。那樣子的話,會毀了你一輩子。”馮加芮覺得被誤解了,一腔的好意,倒成了狼心狗肺。馮加芮道,“盛博不容易,你爸爸一手打拼出來的,將來這個天下還是你的,你要珍惜才是?!?/p>

“你跟我爸一副嘴臉,惡心?!?/p>

馮加芮怔住了,一時間理屈詞窮,瞠目結舌。

“喂,別以為你是盛博的金牌員工,我爸眼里的紅人,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一氣。姓馮的,我現(xiàn)在坐鎮(zhèn),我完全可以找一個借口開掉你,叫你卷鋪蓋走人?!薄√D闷鹨恢籞ippo打火機,在褲子上一蹭,火苗騰了起來。吹滅后,再一蹭,火苗復被吹滅。在馮加芮眼里,自己就是那只無辜的打火機,任由人玩弄,唾星飛濺。小太保變形的臉腫成一團,嬰兒肥,繼續(xù)惱怒地說,“這一回,我爸這個老鰥夫,要在香港待一個來月,做他的風流寓公去了。呵呵,我有充足的時間,可以慢慢搞定你,從里到外搞定你,加芮姐?!?/p>

“別喊我姐,我不配?!?/p>

“你絕對配?!?/p>

“哼,我一個小小的打工妹,只想把工作做好,別出岔子?!薄撞脑挍]錯,人得相信工作的價值是去上班,去考勤,去出汗,除此無他。馮加芮冷笑道,“你別把我想得太壞,我不會是你說的那號女人。”

“慢慢會的?!?/p>

一番緘默。

小太保拋起打火機,又在虛空里抓住,影癡癡地說,“告訴你吧,這回我爸帶著一個小婊子,去港澳度假了。那個小婊子是藝術學院的,舞蹈專業(yè),比我還小一歲哪。放暑假了,她牽著我爸的鼻子,就跟拖著一臺ATM機一樣,雁南飛啦。現(xiàn)在我坐鎮(zhèn),老大,知道么。我不能讓那個小婊子掏空了我爸的身體,再來掏空整個盛博,所以我自告奮勇來了,我來總值?!?/p>

——馮加芮無謂地聽著,眼神落在了桌角的屏幕上。光潔的柜臺上,此時擱著一只粉色的首飾盒,1號鉆石,六克拉,58個剖面。恰好,一對時髦的顧客站直了身子,將鉆石舉在手中,對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品評再三。孟柯依舊喋喋,臉上始終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不時地含下胸,像個日本主婦。一般來講,珠寶金店的服務宗旨屬非誠勿擾,但這一對顧客的認真勁兒格外踏實,所以孟柯斂起了平時大不咧咧的勁頭,耐心伺候著。馮加芮眼尖,目光一直落在柜臺上的一把黑雨傘身上。雨傘若一只鷹,斂起了骨骼,踞伏著。周圍洇出了一片水漬,漫漶在玻璃上。馮加芮還發(fā)現(xiàn),女人將鉆石反復捧在手心里,向孟柯問這問那,但一旁的男人表情皆無,一直頹著臉,仿佛生剮了他似的。男人大多如此,該掏錢時,會露出狼亢和吝嗇鬼的架勢,見多不怪。馮加芮癡呆呆地盯看著屏幕,不屑的表情惹怒了小太保。一撇頭,見小太保舉著一根火苗,喂到了自己鼻尖一帶,要點了自己一般。

馮加芮抬起手,一送。

改錐戳上去,一下子戳到了小太保的胸口上,咚的一聲。馮加芮閉了眼,開始哆嗦。——意念中,這一切都發(fā)生了,腦海里全是血水,血流如注。小太保也慢慢地倒下了,栽倒在地,像只癩皮狗似的,一個勁地打著滾。馮加芮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在喊,是你惹了我,你挑釁的,不怪我。孰料,剛睜開眼,馮加芮卻被小太保一下子拘住了,反剪了胳膊,又被按坐在了椅子上。

——悔死了,原先改錐拿倒了,一個木頭把子,對付不了這一座肉山。

“媽的,別跟我叫板,乖乖坐下,坐五分鐘。”

“放開我?!?/p>

“別壞了我的事,給我五分鐘?!毙√R苍诙哙?,但多半是出于激動,連嘴角的煙也點不上火?!凹榆墙?,我先禮后兵,冒犯了你。我如果不把你從大廳里勾出來,請你坐在這里,你準保會壞了今天的事?!?/p>

馮加芮瞬時恍悟,結巴說,“喏,這兩個顧客,怕是你的同伙吧?!薄种赶蛄似聊唬_始發(fā)抖。

“你不愧是盛博的骨干,超級厲害。”

“上次那個也是?”

“對??上?,那個笨蛋剛剛調了包,就被你發(fā)現(xiàn)了。嘻嘻,你那一嗓子好比刀子,明晃晃的,沒把他當場宰在這兒,算他幸運。”小太保噴來一口煙,繚繞在馮加芮的臉上,接著說,“你見過那個大笨蛋,膽都嚇破了,臉慘綠。我給他在黃河邊的農家小院里喝酒壓驚,沒想就碰上了你。你認出他了吧?”

“不,我去看鳥了?!?/p>

“看鳥?”

“一些鳥,亂七八糟的鳥。”

“什么鳥?”

馮加芮吮了吮嗓子,認真說道,“傍晚時,黃河邊的濕地上,飛滿了成千上萬的水鳥。天太熱,我的屋子跟烤箱一樣,沒法睡覺,所以我天天下班后,先去河邊看鳥。我沒想成心碰上你們。我也沒想到他臉上有一撮毛,故意讓我認得他?!瘪T加芮環(huán)視一圈,尋覓著奪門而逃的機會,但門被鎖死了,小太保還在一畔虎視眈眈。馮加芮說,“對了,你不該盯我的梢,在我門上潑大糞,把鎖眼糊死。小弟,我沒給任何一個人泄露過,我全爛在肚子里了?!?/p>

“你真像一只鳥,加芮姐?!?/p>

“為啥?”

“你挺愛惜自己的羽毛,像鳥。喏,我忍不住要贊美你一句,你的羽毛特干凈,特優(yōu)雅。”小太保的雙掌并攏,緩慢打開,猶若一雙翅膀,作飛翔狀。

馮加芮搖頭說,“將來,整個盛博將來都是你的,可你干嗎里勾外連,做這樣犯罪的事情呢?我真想不明白。自己的店,頂如自己身上的羽毛,愛惜都來不及呢,你還用得著監(jiān)守自盜,雇這么幾個人,來貍貓換太子么?”

“呵呵,你真和我爸一個嘴臉,一個腔調。”

“這沒錯?!?/p>

“所以說,你遲早會毀在我爸那個老混蛋的手里,加芮姐,遲早的事。”小太保腳一撐,圈椅滑向了一側,停在了桌角的電腦屏幕前。這時,馮加芮瞧見自己的柜臺前,孟柯剛彎下腰,俯身去取玻璃柜中的另一只首飾盒。與此同時,那個男人鬼使神差地打開了一把黑色的傘。

傘像一只驚悚而起的鷹隼,撲開了翅膀,占據了畫面。屏幕黑了一瞬——僅僅一秒鐘,快得連眼皮都不眨。傘又合上了,悄悄踞伏在柜臺上。

“OK!你全都看見了,加芮姐?!?/p>

馮加芮心里尖喊了一聲孟柯,卻無濟于事。孟柯依舊笑吟吟的,像往日的自己。小太保伸出手,一根指頭停在鍵盤上,傲慢地說:

“呵呵,多刺激,多開心呀。這是刪除鍵,拜拜?!?/p>

又接著道:

“謝謝你配合,加芮姐?!?/p>

自行車是卡油的,除了鈴鐺不叫,渾身都響個不停。下了一天一夜的豪雨,車子停在露天里,早銹死了??琢霃淖≡翰肯聛?,并不想騎,氣息怏怏地推著車。心說,或許會碰上馮加芮的,她不該這么不露臉,虎頭蛇尾吧?!湕l嘎嘣嘎嘣地響個沒完,猶如一臺絞肉機,將心思都吞噬進去了。

在樓下花壇邊,孔力嬰停下破車子,盯著大門口。

剛在病房里發(fā)生的一幕,令孔力嬰愧疚萬分,灰頭土臉。孔力嬰甚至有一種沖動,想扔下車子,趕緊跑上樓,去給父親說一聲抱歉。但父親的話猶在耳畔,仿佛一枚金牌令箭,不得不從?;蛘咧v,孔力嬰幾乎是被父親攆出門的,身后還追來了一只鞋子,差點砸在腦袋瓜上。當時,父親斷喝道:

天天有郵車回臨洮,我賣個老臉,人家也會送我回鄉(xiāng)下的。

孔力嬰犟嘴說,你被開掉了,誰還認得你?

工辭了,人情辭不掉。

——連著兩個白天,馮加芮都沒來陪護,音訊杳然。前一晚,孔力嬰來接夜班時,父親的臉色就不正常??琢胍惨灰闺y眠,掛馮加芮的電話,始終關機。況且,孔力嬰擔心父親,又不能丟下病人去找一圈。今天下午,孔力嬰借了卡油的車子,趕早來接班,馮加芮又曠工不在。耐著性子,孔力嬰伺候停當后,便開始不停地撥打馮加芮。孰料,這回竟然是停機??琢氡砬楣训叻岁柵_上新送的一盆鮮花,牙根都癢癢了。父親說:

你給我熏艾條吧,我關節(jié)疼。

不會熏。

你慢慢學么,小馮剛開始也不會呀。

孔力嬰翻了翻白眼。父親一說起馮加芮,就小馮小馮的,口氣竟這么順溜。孔力嬰坐在陽臺上,點了艾條,抱起病人的腿,潦草地熏炙起來。煙味極重,孔力嬰邊撇過頭,邊瞭幾眼樓下,暗自巴望著馮加芮能來。暮色漸起,樓下的小徑上,除了偶爾外出散步的病員外,幾無行人。病人微合上眼皮,不像是在療疾,更像是受罪似的。孔力嬰覺得,病人那一條靜脈曲張的大腿,一直在瑟瑟發(fā)抖,抖得自己都心虛。有時,病人哎喲一聲,若一只彈簧般跳起來,嗔怪說:

燙死了,拿遠一點點。

或者說,你輕一些,又不是燙豬毛呢,下手這么重。

又說,心靜下來,別毛糙。

——在病人的一聲聲責怨中,孔力嬰越發(fā)不耐煩起來,動作潦里潦草的,額頭上也孵了一層汗。熏炙須用啞火,但現(xiàn)在艾條的一頭發(fā)紅,火苗矮矮的。病人腿上的肌肉仿佛戲臺上丑角的臉,一驚一乍,夸張萬分。終于熏完了膝關節(jié),輪到指關節(jié)了,孔力嬰一手捧著患處,另一只手上下起舞。嗆人的煙霧宛如一條黑色的紗布,纏裹在病人的手指間,臃腫不堪??琢牒鋈徽f,等你出院了,我?guī)闳ッ覟吵砸活D湘菜吧。湘菜里有幾道特色,其中的熏魚和熏肉,就是這么熏出來的,入味,特解饞。病人嘆息一聲,枯干的手在虛空里抓了幾把,攥緊了空氣??琢霝樽约旱男∮哪靡獠簧?,動作愈加粗魯起來,發(fā)紅的艾條幾乎要燙破那一層皮膚。病人挨不住了,哀告說,到此為止吧。

艾條未熄,噴出一股股辛辣的煙來,麇集在陽臺上??琢雽瑮l別在了門框上,撲哧一樂,又幽默地說,這和拜廟一個樣子,我給你燒上這一炷高香,保佑你早日康復,益壽延年吧。病人岑寂地說,你是給誰供的這一炷高香?孔力嬰道,觀音菩薩呀,我替你祈禱的。病人懨懨地回說:

求佛,不如求己,還是求小馮吧,她是自家人。

她有啥好的,我瞧不出來。

病人摸來了藥盒,指著說明書上的事項說,熏艾條的過程中,忌大怒,忌大驚,忌大醉,忌大恐,這些話都是小馮念給我聽的,她也是這么做的。我不爭氣,躺在醫(yī)院這么久了,麻煩小馮天天伺候我。在我心里,她就是菩薩。

孔力嬰明白病人的暗示,截鐵道,她不會來了,有我在。

小馮跟你吵嘴了?

沒,她去出差了,要十天半月才回來。

你撒謊。小馮去出差的話,一準會來跟我打聲招呼的,不會這么悄悄走掉。小馮是個有家教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別糊弄我,我眼睛亮著呢。

孔力嬰暴躁地說,她不是你生的丫頭,沒必要。

病人不再吱聲,彎腰取來一支拐,夾在腋下,跌跌撞撞地往病房走??琢脬卣局姴∪诉M去后,憤怒地扔掉了拐杖,一頭栽在床上,身體在抽泣似的。——長這么大了,這是孔力嬰第一次頂撞父親,況且在他病中。父子倆陷在沉沉的夜色中,各自繃緊了,誰也不肯下話,給對方通融一句。后來,還是孔力嬰餒了下來,打了一盆溫水,想給病人洗個腳。剛將父親的腳掰開,放在水盆里時,父親一腳踹開了,濺了孔力嬰一臉??琢刖趩实負u搖頭,低聲求饒說,爸,你別生氣了,明天我就把加芮喊回來,讓她給你熏艾條,伺候你。

恰在此時,護士推開門,打開了日光燈。

燈光霍然一亮,像扯下了一道帷幕,將父與子之間的矛盾暴露眼前。病人寂寂地躺著,以冰冷的脊背示人??琢雽擂蔚匦πΓj坐在椅子上,盡力掩飾著。護士沒什么事,病人該喝的藥喝了,該掛的水掛完了,但她在下班前,習慣性地跑進這個病房,跟點卯似的。護士換了裝,一襲短裙,長發(fā)蓬松,在病房里轉了幾圈。后來,護士甩了甩體溫計,提醒道:

來,16床,再給你量一量溫度吧。

病人忸怩地坐起,氣呼呼的,把頭扭向一側。護士給他夾好了,并沒走的意思,抱臂靠在床架上,左右瞅了瞅父與子的表情,鼻子一蹙。

咦,那個天水小丫頭呢,不見她人呀。

——空氣很僵,父子倆誰也不搭話,護士像在唱獨角戲。護士不明就里,拉家常地說,唉,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像我,白天在醫(yī)院里伺候完人,等會兒回家后,又得管婆婆的吃喝拉撒,累死了。我婆婆癱了,幾年前腦溢血害的,不能自理,全靠我了。我老公指靠不上,他的職業(yè)特殊,三天兩頭不著家。我呀,女人當成男人使,男人當成牲口使,沒轍兒,就這么個苦命。

久病床前無孝子,你服侍老人這么多年,大孝子呀。

病人贊許道。

護士意有所指,卻口氣聊賴地說,喂,你那個小保姆挺愛面子的,我問了幾次,她嘴特硬,不承認是保姆。唉,你應該挽留一下,多加點錢其實也無所謂嘛?,F(xiàn)在找一個好保姆,比中彩還難。

病人決絕地說,再聲明一遍,她不是保姆,是我女兒。

你女兒?不像。

苦笑一聲,病人回說,像與不像,臉上看不出來,但我自己知道。她比我生養(yǎng)的丫頭還親,在盛博珠寶金店里當營業(yè)員,她們叫啥導購來著。她有正經的工作,剛好領導派她出差去了,服侍不了我。

盛博?哦,是中央廣場那家珠寶金店呀,我逛過。

對,她就在那里上班。

護士拿起溫度計,在日光燈下瞧了瞧,并沒報出具體數(shù)字來。護士的目光落在孔力嬰身上,隨口問,你一兒一女,可真是有福氣呀。不過,丫頭和兒子的長相不像兄妹,倒像是一對小情侶,我還看見他們手牽手上了樓頂,在上面乘涼呢。病人含混地說,十根指頭還有長有短,哪有一般齊的呀。——好端端的,孔力嬰忽然像吃錯了藥,一下子炸了??琢胍荒_踢翻了椅子,惱恨地說:

她就是個保姆,和你一樣,一輩子伺候人的,下賤。

護士沉下臉問,你什么意思?

沒意思。

孔力嬰連嚷了幾遍,一聲比一聲刺耳,還跳著腳。護士挺無辜的,不明不白地卷入了父子間的矛盾,進退失據。孔力嬰嚷道,小保姆,一天掙幾十,她現(xiàn)在找到出價更高的了,不辭而別,去給別人端屎端尿了,媽的,白眼狼一個。——護士窸窸窣窣地往門口走去,嘟囔了一聲??琢氩灰啦火埖睾埃瑢?,我就是個神經病,我癲癇,我瘋子,你快去給我準備藥吧。

門掩上了,孔力嬰像個斗敗的小公雞,一腳踹在門板上。病人抬起一條傷腿,緩慢下了床,金雞獨立后,忽然舉起一根拐,戳了一下孔力嬰的脊背。病人再橫掃過來時,孔力嬰已經躲遠了。病人罵道:

你滿嘴噴糞,丟死人了。

孔力嬰道,馮加芮她就是一個爛保姆,勢利眼。前幾天,她一直在演戲,給你演,也給我演。

唉,我不難心你和小馮了,我明天就回臨洮去。

無親無故,你牽心個啥,快叫她滾吧。

驀然間,病人忽然老淚縱橫,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用拐尖砸著腿上的石膏。門切開了一條縫,附近的病友們探頭探腦的,可誰也沒有走進來,勸慰一下病人。孔力嬰抱住腦殼,明白自己闖了禍,躡手躡腳,想奪下那一根拐杖。病人稍稍平復了,哽咽地說:

告訴你,你真把小馮丟了,你就不是我養(yǎng)的兒子。滾,滾吧。

見病人手中的拐再次橫掃過來時,孔力嬰鼠竄而出,狼狽不堪。比他更迅疾的是一只鞋子,擦著他的頭皮,掉在了走廊里。

——天陰了下來,陸軍醫(yī)院的路燈漸次亮了。薄暗中,身畔的花花草草散發(fā)出葳蕤的香氣,綿延不絕??琢胪塾?,但骨科樓下的那條小徑上,始終不見馮加芮的影子。手機沒電了,打了上百遍,一個老尼姑冷冰冰地念經:你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和馮加芮認識至今,這是頭一次。更讓孔力嬰錯愕失魂的,是他和馮加芮從沒分開過兩天。兩天多,快五十個小時了,頂如工地上起了一層高樓,頂如地球空轉了幾十萬公里呀。一念至此,孔力嬰的頭皮開始發(fā)麻,像摸到了電門一樣,心慌,盜汗,空荒一片。

盛博設了一條服務熱線,但馮加芮交代過,它在樓上,萬萬不可撥打?!@時,孔力嬰終于想起了孟柯。馮加芮在孟柯身邊的話,孟柯的手機不就是馮加芮的么??琢朊μ饋?,推起自行車欲走。

一扭身,病人拄著拐子,攔在面前。

父親抬手,摸了摸孔力嬰的頭。掌心很綿,帶著澀澀的艾條味道,在頭頂停了幾秒鐘。孔力嬰巴兮兮地望了一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父親看了看破車子,撇嘴笑了,將一個塑料袋交給孔力嬰,順手接過了車龍頭。

“剛才忘了,一直壓在枕頭底下。這是前天小馮留下的?!?/p>

“是啥?”

“一件新背心。小馮說,你的背心快被汗水給漬黃了??旎厝グ桑●T或許也在找你,多說些好話,別惹她?!?/p>

父親扣下了自行車,怕不安全??琢胱艘拱喙?,花了大約半個鐘頭,才來到樓下。抬頭一望,家里的燈黑著,走廊墻上密密麻麻的小廣告,鬼祟無比,像在靈堂里焚化的紙符??琢朐酵献?,越感覺自己被逐到了洪荒邊緣,腳下不時地踩到一些瓶瓶罐罐、掃把、蜂窩煤和垃圾袋。站在門口,孔力嬰摸出鑰匙,又警覺地退后幾步,嗅了嗅,沒什么異味。鑰匙捅在鎖眼里時,竟順利地打開了門?!獰艄馊鐣儯諝饫镉幸还上匆路鄣奈兜?,一室一廳的家里整潔有序??琢氲膸准路煸诹览K上,幾雙鞋子并排放在門端。穿堂風像一個隱形人,忽地來了,又忽地消失,只把窗簾撩起一下,像一只灰敗的鴿子翅膀。

“加芮,你死哪里去了?”

孔力嬰心里嘶叫。

搗騰一氣,孔力嬰終于翻出了一個小本子,找到了孟柯的號碼。鎮(zhèn)靜一番,孔力嬰心平氣和地撥通了,報出自己的名字。從語氣中能夠聽出來,孟柯對這個唐突的電話很惱火,待喝問了幾聲后,才揶揄地說,“哦,你料管員呀,是不是在找你女朋友?!笨琢氪叽僬f,“我知道加芮就在你家,在你身邊,讓她接電話,快。”孟柯又不是吃素的人,線上傳來打火機的聲音,好像剛點了煙。孟柯道,“靠!你態(tài)度端正一點,你是警察呀,你來查戶口么,別給臉不要臉了。”孔力嬰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心里如落湯雞一般,忙喊了一聲孟柯姐,姿態(tài)矮了許多。孟柯道,“我家里沒旁人。前兩天,加芮的確在我這里借宿,但出事后,她就不見了人影兒。對了,加芮還拿走我一條牛仔褲,石墨藍的?!笨琢塍@悚地問:

“加芮出啥事了?”

“沒告訴你?”

“我丟了她?!?/p>

“哦,是盛博出了事,不是加芮個人?!泵峡禄謴土似胶?,絮叨說,“我被盛博停了職,待在家里準備接受調查。加芮也一樣,她好不到哪兒去。不為什么,盛博最大的一顆鉆石丟了,被人調了包?!?/p>

“是加芮的錯么?”

“頂如她丟的,我也算一份子。我們的柜臺出的事,媽的。”

“報警了么?”

“喂,你們工地上丟了爛磚頭破鋼筋,老板會報警么?當然,鉆石又不是磚頭鋼筋??墒⒉┻@么大的店,一報警的話,報紙和電視再一炒作,誰還敢來盛博,那不就廢了么。小太保通知了老板,老板過幾天就會從香港趕回來,沒法不急,這顆鉆石值一百多萬呢?!泵峡率聼o巨細,像新聞發(fā)言人一樣,內容詳細。孟柯又說,“媽的,我的身份證被小太??巯铝?。加芮特賊,她不知使了什么妖術,從小太保手里要回了證件,三兩天不露面,躲開了?!薄琢胫馈靶√!边@個鄙夷的稱謂,但還是驚了一大跳?!澳闶钦f,加芮領到了身份證,和盛博一刀兩斷,給解雇了?”

孟柯卻說,“見了加芮告訴她,以后少和小太保瓜葛。那個雜種,小瘟神,可不是什么善主,吃喝嫖賭不說,還偷偷吸毒,癮君子?!?/p>

“姐,你把話說清楚?!?/p>

“我可沒暗示什么呀,你別瞎猜,加芮絕不是那號隨便的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孟柯哈欠連連,又道,“死丫頭,我也在找她,想問問那天的事。”

“那天到底咋了?”

“下雨了。”

“你倆都被炒了?小太保搞的鬼么?”

孟柯道,“那條石墨藍的牛仔褲特好,特襯我。你見了加芮的話,讓她把褲子還給我,她穿起來嫌長。”

言畢,電話掛了。

迎頭撞墻,惟一的一條路堵死了??琢朐谔栄ㄉ显伊艘蝗傅〉卦诜块g里逡巡幾遭,看見了窗臺上的一盆蘭草。伸手摸了摸,土是濕的,不久前被澆透了的樣子。顯然,這出自馮加芮的手。這套賃來的房間有一個大壁櫥。入住前,孔力嬰用報紙糊了內壁,讓馮加芮單獨用??琢胝f女孩子衣服鞋子多,麻煩,這樣順手一些。孔力嬰奔過去,打開了壁櫥,見里面空空如也,連嵌在壁櫥內的馮加芮的那只旅行箱也消失了?!@時,孔力嬰才真正意識到,一樁事關馮加芮的事情發(fā)生了。

撅起臀,孔力嬰從床下拉出旅行箱,一黑一紅,這是他全部的家當。打開箱子,他的衣物疊得整整齊齊,單是單,棉是棉,幾雙襪子對配對,一絲不茍。夾在內襯里的一顆樟腦球掉了下來,還是馮加芮當初買的。床角上,馮加芮的枕頭在,一條粉色的毛巾被在。在水池架子邊,馮加芮的毛巾在,牙刷在,梳子在,連她最喜歡的那雙草編涼拖也在。但一個大活人,像午夜時分,穿堂而過的這一股惱人的風,去留無痕,下落不明。

抱著一絲希望,孔力嬰留了門,沒插插銷。躺在闃寂的夜里,盯著黑暗的天花板,一幕一幕地過電影。記憶很亂,一忽兒黑白,一忽兒彩色,片長約一年半,囊括了四季,由孔力嬰和馮加芮主演。——這么深的夜,馮加芮在哪處棲身,安不安全?疼惜占了上風時,孔力嬰會剪出一部酸楚的淚片,讓自己哽咽。轉瞬,怨懟和憤怒控制了孔力嬰,他很快又會剪出另一部主題迥異的片子,大肆撻伐,宣泄一氣。這個夜晚報廢了。黑暗中,孔力嬰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狺狺嘶鳴。

驀地,孔力嬰的手,摸見了父親轉交的那個塑料袋。燈亮了,孔力嬰撕扯開,果是一件背心,跨欄式的。剛一抖開背心,馮加芮的字條掉了下來。

字條寫在一張陸軍醫(yī)院的處方單上,圓珠筆不流利,字也難看,像一行小豆芽菜??琢胝J出了馮加芮的筆跡,千真萬確,想是馮加芮最后一次去病房時留下的。馮加芮說:

力嬰,我走了,再不回來了。對不起。你一定照顧好孔伯。

——如此,孔力嬰再也無力剪出第三部片子了。淚水忽地垮了壩,淹在臉上,掉在身上。孔力嬰反復念了好幾遍,忽然咯咯咯地笑了出來,笑得很空虛,也很自負??琢雽⒆謼l揉成團,扔進嘴里,咬牙咀嚼起來,嚼成了一堆紙漿,硬生生地咽進了喉嚨??琢霌芡娫?,邊揩眼淚,邊喜興地吵嚷道:

“喂,卡油,他媽的你那里有啤酒么?”

不待回應,又說:

“老子醉了,還想喝。”

次日傍晚,孔力嬰背上一捆啤酒,往塔樓上攀爬。

站在駕駛艙外的平臺上,孔力嬰卸下負重,連喊了幾聲卡油??ㄓ团ち伺ゎ^,不動聲色??琢胍惶?,見卡油躺在涼席上,只穿了件大花褲頭,正捧讀一本小書,愜意得像一位方外的神仙??琢肽贸鲆缓袩煟瘟嘶危?/p>

“喂,黑蘭州哇,十六塊呢?!?/p>

——工地上冷清清的,攪拌機、塔吊、卷揚機和大型砼車都停下了,仿佛被拔掉了插頭。高考將至,需要這座城市安靜下來,為考生讓路。市政府規(guī)定,凡在禁令期間擅自施工的建筑單位,輕則罰款,重則吊銷資質。工人們走光了,回鄉(xiāng)探親。在指揮部門口的黑板上,第一天的總值是卞宙,第二日是孔力嬰,第三天仍是卞宙??琢胧歉刹?,值班乃分內之事??ㄓ蛥s是自告奮勇,平時就很落單,這下徹底孤家寡人了。只有孔力嬰知道,卡油其實想揀點清靜,死讀書。

不僅有啤酒和煙,還有花生米、鹵雞爪、咸鴨蛋和一包葵花籽。

嫌駕駛艙逼仄,于是在平臺上鋪了舊報紙,兩個人落座后,打開了吃食??ㄓ涂戳艘徽斓臅?,懶得下去,現(xiàn)在餓極了,自然喜出望外??ㄓ妥焐系鹬恢浑u爪,吃得很仔細。

“先聲明,你巴結我沒用,我沒錢再借你?!?/p>

孔力嬰呵呵一下,篤定地說,“不借。我爸好多了,能拄上拐杖下地活動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么,現(xiàn)在主要靠養(yǎng),養(yǎng)到秋后絕對好。再說醫(yī)院的費用也太貴,他想回老家去,唉,隨他吧?!笨琢雱冮_一枚咸鴨蛋,遞給卡油。卡油說,“那天聽了你講你爸,我去城隍廟找了一圈,也沒淘上一本四角號碼字典,我還想拜你爸為師呢?!笨琢氡梢牡卣f,“那玩意有啥意思么,老古董,絕戶的手藝,現(xiàn)在誰還學它呀?!笨ㄓ蛯⒁幻缎‰u骨扔過來,粘在孔力嬰的頭發(fā)上,申斥說,“數(shù)典忘祖!你這號貨,給你爸提鞋都不配?!?/p>

“數(shù)啥?卡油你別那么深奧,好不好?!?/p>

卡油岔開了話題,譏誚道,“昨晚上,你號了半夜的喪,擾了老子的清靜,害得我今天的功課都沒做完。你和小馮紅了臉,吵嘴了?”

——孔力嬰瘋到了天亮,直到精疲力竭后,才倒在床上,補了一整天的覺。下午起來時,孔力嬰丟了三魂、失了六魄似的,給父親掛了電話,謊稱去單位值夜班,讓病人自己對付。這才郁郁寡歡地來找卡油,想說說話,一醉方休??ㄓ瓦@一提,又引爆了孔力嬰的憤怒??琢攵樟艘幌缕孔?,尖聲說:

“不許你再提這個破名字,永遠。”

“嘴長在我身上,你干嗎?除非你拿來針線,現(xiàn)在把我的嘴巴給縫嚴實,媽的。”卡油不怒自威,硬碰硬,一點也不含糊?!帮垱]鹽了淡如水,人沒精神賽過鬼。告訴你,我就見不慣你的慫樣子。好時,你和她黏得像一罐蜂蜜;關系一緊巴,你臉上都是仇恨。我很清楚,怪就怪你,不怪人家小馮?!?/p>

孔力嬰臉慘白,怔怔地說,“掰了。她走她的陽關道,我上我的獨木橋?!?/p>

“更慫了,不像人說的話?!?/p>

“卡油,你胳膊肘往外拐,你是我朋友啊?!?/p>

“像你這么沒原則地說話,那我念的一肚子書,頂如喂狗去了。”卡油態(tài)度輕蔑,一副并不被收買的樣子,“向人向不過理,在這一點上,我誰的朋友也不是。君子絕交,尚不出惡語,你和小馮戀愛了那么久,好也好了,睡也睡了,掏過心吧,發(fā)過誓吧?,F(xiàn)在一翻臉,你的臉上就長狗毛了?!薄琢氡涣R得臊紅了臉,恨不得找個地縫,一頭鉆進去。但卡油拿得穩(wěn),一口酒,一嘴肉,一派心安理得??ㄓ驼f,“坐看云卷云舒,望遍花開花落。真的,沒啥大不了的,談戀愛之前,你就得有這個精神準備。一個人生下來,在紅塵世上走一遭,遇見情投意合的女人,算你上輩子燒了高香,今世里得了福報。其實,人最可憐了,一個人單獨生,一個人單獨死,有個女人來做伴當,給自己取取暖,嘮嘮話,一輩子也就交代了。力嬰,你和小馮畢竟好過一場,即便一拍兩散了,只當是福淺緣盡,也斷斷不能詆毀人家,尤其對一個女孩子?!?/p>

“屁,你這是少年給老漢講理想,神仙對寡婦講忍耐?!?/p>

“善沒錯行的,功無枉費的?!?/p>

孔力嬰道,“卡油,你站著說話不腰疼?!?/p>

“我不喜歡你流里流氣?!?/p>

“我無所謂,呵呵,隨她馮加芮咋樣編排吧。毛主席都說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馮加芮就算傍上一個大官、大款、大明星,我孔力嬰連眉頭都不皺?!薄琢敕鲎跅U,環(huán)視四方,撕心裂肺地大聲吼,眼珠子快暴突了出來。吼聲遠播,落照依舊,工地上安之若素,沉浸在一片片夕光中?!皨尩模乙且皇ё愕粝氯ゾ秃昧耍菢硬粫芴?。”

“你不疼,別人會疼。”

“誰疼?”

“喂,你猜猜我為啥愛讀書,盡讀一些莫名其妙的舊書?”卡油此刻莊重,膝蓋上擱著剛才的那本小書??ㄓ偷?,“舊書都費腦子,繁體字,古文,一頁能讀上一天,好打發(fā)時光。你說我一個小小的塔吊司機,名不見經傳,讀了這些能干啥?我真不為啥,就是故意難為自己,不去想一些往事罷了。老話說,若要知道,經過一遭?!?/p>

“聽說,前一陣子,你讀完了《聊齋》?”

“不,是《三國志》。演電視劇的時候,我又溫習了一遍?!?/p>

“有用么?”

“其實,好女人都在地上。卞哥你出了工地去走走,街上全是好女人,一個個像開花的牡丹,一指頭能掐出水來。嘻嘻。”——孔力嬰真不太清楚卡油的話,覺得奧義太深,不必要那么太哲學么??琢氲?,“卞哥你才三十出頭,壯得像一頭牛,你應該忘了過去,從頭再來。說不定呀,地上迎面走過來的哪個女人,就是我的新嫂子呢。”

卡油臉很淡,沉郁地說,“有一年農歷正月,女人抱著三歲的娃娃回娘家。娘家不太遠,但要跨過洮河,這你知道。男人長年在外打工,每回到了家里,一般會干干泥活,補一補漏瓦,苫一苫屋頂,所以沒跟著去。男人把女人和娃娃送上了跑客運的手扶拖拉機,約好晚上會去接的。到了傍晚,噩耗傳了回來,那輛拖拉機因為超載,從崖畔上栽進了洮河水,全死了,連拖拉機都被沖到了下游十幾公里外。那個春節(jié),鬧春的鞭炮成了喪炮,貼下的窗花和門聯(lián),全成了靈堂里的經幡。男人在自家的地里埋了一座空墳,放了些女人和娃娃的衣物鞋子,一咬牙回城上班了。這么多年,男人不愛去探親,不愛回家,因為路上要經過洮河渡口。男人怕得要命,怕看見那一片該死的水。男人是開塔吊的,寡言,孤僻,不合群,啥都看開了。男人喜歡一個人坐在塔樓上,無車馬之喧,無雞犬之聲,讀一頁舊書,望一望云頭。男人相信,自己的女人和三歲的娃娃在云彩上,在笑,在看著自己。他把這一座塔樓,看成是登天的梯子。他相信會有人來接引的。比如他的娃娃,女娃,當初才三歲,現(xiàn)在該長到了八歲半?!?/p>

“卞哥,你從沒說過這事。”

“我也快忘了。”

“對不起?!?/p>

頓時,孔力嬰乖巧起來,按著臨洮鄉(xiāng)下的風俗,將半瓶酒祭在地上。酒水迎風刮散,落在兩個人的身上,令心情一墮??ㄓ凸聪骂^,揩了一下眼角,仰頭一嘆。孔力嬰覺得,這一場私密的談話,仿佛發(fā)生在天堂里,如夢似幻。——在漠漠無涯的余暉中,微風翩然,有鳥在飛。大團的云朵若一座座孤島,迢遞于視野盡頭的彼岸。聰明人不可細提,孔力嬰領悟了卡油先前的話,不禁為自己的促狹和自私感到內疚??琢胨合掳霃垐蠹垼P腿坐下來。

“卞哥,你就樂意這么一輩子坐在云上?”

“我不喜歡地上?!?/p>

“總比你坐在云上,一個人傷感強吧?!?/p>

“太鬧,妨礙我?!?/p>

本來,孔力嬰是想尋求一番紓解的,此刻卻置換了角色,殷殷關切起來??琢胫钢{駛艙說,“喂,這是你的小廟,你就像個少林達摩院的老和尚一樣,你在閉關么。”

“除了你這個小鬼來打擾,我一直耳根清凈。”

“當我是韋小寶呀?”

卡油悵然道,“你不明白,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p>

“你呢,你連那么好的小馮都丟掉了,你咋說?”

“呸,別提馮加芮,我跟她一直玩呢。”

“所以,你心里有個賊?!?/p>

“瞎玩。我才不像你,成天苦哈哈的?!?/p>

卡油剜了孔力嬰一眼,“我寧肯在這座小廟里痛一痛,也不愿去地上發(fā)癢。地上的事情太分心,忍痛易,忍癢難。”

“乖乖,越說越玄乎。卞哥不是個傳說了,卞哥是一個寂寞喲。”

“我不喜歡你油腔滑調。”

孔力嬰道,“呵呵,卡油你的腦子怕是被書禍害了,一折子一折子的哲學詞,聽不懂,勞心。喂,你讀了那么多的破書,我懷疑有用沒用。”

“百無一用?!?/p>

“那你還讀?”

卡油道,“你是個浮皮潦草的貨,說了你也不懂,費唾沫?!?/p>

“你剛才讀的啥?”

“《舊約》?!?/p>

“是個啥書?”

“大名叫《圣經》。”

“呀,你原先在念經啊?!薄琢胍话褤屵^卡油膝頭上的小書,胡亂翻了翻。巴掌大的書,封皮封底裝訂了羊皮,膻腥氣撲鼻,舊得若一張鞋墊。顯見,這又是卡油從城隍廟里淘來的。字如蚊蠅大小,密密匝匝的,豎排,繁體。一下子讓孔力嬰頭大??琢肴舆€給卡油,賣弄道,“我知道這東西,說的是上帝的一些事情,頂如傳說吧,里頭還有亞當和夏娃啥的?!?/p>

“虧你還識貨?!?/p>

“卡油,你真信了上帝?”

“讀讀罷了。我一個臨洮的泥腿子,現(xiàn)在只不過是個吊車司機,信了也沒多大的用。我不信上帝,但我知道他在,在云上,在天上。喏!”

孔力嬰手搭涼棚,瞅了一大圈,“在哪,我咋看不見呢?!?/p>

“再看!”

“媽的,眼睛都望麻了,還是看不見他?!笨琢氚V呆呆的,在夕光下的天際上一瞭再瞭。天空仿佛一塊明凈的瓦,滑溜溜的,誰也無法立足??琢刖趩实卣f,“沒上帝,根本沒有。只有一大群破鳥,在黃河那邊亂飛呢?!薄淮琢朐俅伟晤i仰首,卡油撲哧一笑。

“呆貨!你要是能望見的話,他也就不姓上帝啦?!?/p>

孔力嬰發(fā)了飆,“你耍我呀。你不是剛才還口口聲聲說,你知道他在么。在哪,在哪呀?你指給我瞧瞧,讓我開個眼,沾一點點福氣呀?!?/p>

“信則在,不信則無。”

“你看你,你看你,雞兒的嗉子老鼠的眼,吃不多來看不遠。你又開始玩虛的這一套了,虛籠籠的。”

“鳥就是。”

孔力嬰屁股一墩,泄氣地坐下,又吹起了瓶子??ㄓ筒幌袷枪室鈶蛩H说臉幼?,莊嚴地開示說,“鳥在天上飛,最靠近上帝了。說不定呀,鳥就是他的化身,微服私訪來了?!?/p>

“騙鬼去吧?!?/p>

“不信的話,你自己去問問鳥?!?/p>

“呵呵,照你的意思,上帝長了一身鳥毛?”孔力嬰掰開一只鹵雞爪,不經意地捏起一根油膩膩的羽毛,“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喂,這一只是不是你的那個啥?你的上帝真長了毛,難看死了。”

卡油道,“他在高處。你肉眼凡胎的,睜眼瞎一個?!?/p>

“讓他掉下來,我看看呀?!?/p>

“所有的上帝長羽毛?!?/p>

“呵呵,你這一說,我還真要去問問鳥們?!薄琢雽㈦u爪扔在嘴里,憤怒地咀嚼一番,又指著天邊的鳥群,拔長了脖子。悠忽間,孔力嬰想起了工地圍墻外動物園的大鳥籠,一個靈感突地跳了出來??琢胝f,“卡油,你敢不敢把我吊在磚籠里,讓我去問問那一群長了羽毛的上帝?”

卡油說,“我不敢?!?/p>

“那你騙我?!?/p>

“我要對你負責,也對小馮負個責。”

——孔力嬰的“呸”字剛涌上舌尖,卻驀地停頓下來,怔忡地望著卡油??ㄓ筒宦劜粏枺琅f嚼,繼續(xù)吹瓶子,一切視而不見。孔力嬰的眼圈泛了紅,憶起和馮加芮在陸軍醫(yī)院樓頂上的情景,竟一時難以自持。往昔的場景歷歷在目,亦是在夏日的黃昏,頭頂藍天,身披落陽,一番番耳鬢廝磨,近得能摸見對方的心跳。但此刻,孔力嬰在淚眼中抬望,馮加芮卻如一只鳥,早已杳然無跡,不留痕印。孔力嬰辨不清晰,那一只遠逝的鳥,究竟是天鵝,還是仙鶴。

“卞哥,我信你的話了?!?/p>

“不意外。經上說了,太陽下面無新鮮事?!?/p>

孔力嬰哽咽道,“加芮說過,她的前世一定是一只鳥,她一直想飛,去天上飛。怪我,我當時沒聽懂加芮的話,太愚蠢?!?/p>

“不要玩熟了自己手里的鳥?!?/p>

“我不懂你的話,卞哥。”

卡油扔下了瓶子,慨然道,“喂,你現(xiàn)在還敢不敢?”

“敢呀?!?/p>

“開始干?!笨ㄓ陀悬c兒醉。

——事實上,這個故事現(xiàn)在才開始。

卡油坐在高高的塔樓上,開動了吊車,將長長的吊臂駛過來,落下了懸索。懸索的掛鉤上吊著一只磚籠,卸載完畢,里頭空空如也??琢氚炎〈u籠,在伸腳邁進的瞬間,又遲疑一番??琢胩а垡煌?,塔樓如一架梯子,懸停在天際上。周圍有一小片云,有幾顆逗號一般的黑點,似風箏,又似早衰的秋葉,一動不動??琢氪蜷_了對講機,忐忑地說,“卡油,我要進去了?!本€上傳來嗡嗡的電流聲,卡油囑咐說,“記著,一定把磚籠的插銷插好。呵呵,我?guī)闳ヒ娚系郯伞!?/p>

“卞哥,這話難聽,不吉利?!?/p>

“抱歉?!?/p>

“不過,我想你也是對的。所有的上帝長了羽毛,像鳥一樣,知道人世上的大小事。媽的,我要去問問長羽毛的上帝,加芮飛到哪了,還愛不愛我?!?/p>

“要是他不告訴你呢?”

“等著瞧。”

懸索滾動了,將一只鐵銹斑斑的磚籠縋起來,提升在半空中。腳下的磚籠嘎吱嘎吱作響。風忽地襲來,像一只手,牽拽著孔力嬰,令他趔趄不已。孔力嬰忙抓住鐵柵,環(huán)視起四周。先是整個工地露出了樣子,闃寂無人。施工面上的鋼筋和水泥柱子,像一大片夸張的蘆葦叢,低低倒伏著。又提升了一截兒,圍墻漸漸矮下了身子,林木蔥郁、綠意盎然的動物園鋪陳眼前,仿佛一座沙盤。這時,離塔樓也近了許多,孔力嬰招了招手,嘶喊道,“卡油,這個磚籠也像個小鳥籠,我其實也是一只鳥,被你提在手里玩呢?!笨ㄓ屯Σ豢蜌?,譏誚說,“喂,我站在你上邊,站在云上。你瞧瞧,我是不是你的上帝呀。”孔力嬰樂呵地說,“你長了羽毛的話,你就是。”

按著事先商議妥的,吊臂揮過去,直指園區(qū)內高大的鳥籠狀建筑。懸索往吊臂盡頭滑去,掛在了頂端??琢敫╊_下偌大的風景,斑馬吃草,猴山沸騰,狒狒嘶叫,大象扇耳,獅子和老虎趴在夕光下打瞌睡,熊貓在玻璃幕墻內吹空調。惟有三匹長頸鹿伸直了彈簧般的頸子,木訥地盯視著這個不速之客,駭然不少。這時,動物園早閉館了,人去園空,萬木扶疏,蜿蜒的甬道上鮮有人跡??琢胙}賁張,喜不自禁,先前一個小小的靈感,此刻居然夢想成真。漸漸地,孔力嬰身上那種少年人具有的好奇、搗蛋、頑劣和毀壞的本性,一瞬之間蘇醒了。孔力嬰命令卡油,左,左,左,往前,往前一點點,再退一米,OK,耶。

——懸索又開始滾動了,掛鉤將磚籠緩緩放下來,降在了大鳥籠的尖頂上(其實乃一根避雷針),嘎吱一聲,停下。

剎那間,成百上千的鳥兒炸開了,叫聲四濺,沸反盈天。

這只大鳥籠是拇指粗的鋼筋焊制的,傘狀,端坐在地上。均勻分布的鐵柵上,分別刷著白、紅、黃、黑的油漆,讓人目眩。鳥籠若宮殿,穹頂約摸三層樓高,收束在一個金黃色的掛鉤造型上,栩栩如生。

孔力嬰居高臨下,站在磚籠里,眼前忽忽閃逝的翅影和鳴叫,仿佛一大攤攪亂了的顏料水,遍流一地,色彩紛呈。再仔細瞧,孔力嬰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各色的羽毛,被抱頭鼠竄的飛鳥們帶到空中,交織著,篡改著,勾勒著,仿佛自己正在偷窺一只萬花筒。這時,看不清具體是什么鳥,反正有許多個品種,好像全都碼在貨架上,層層疊疊,亂花迷眼。孔力嬰站了一會子,激動漸漸退了潮,有一種無從下手的挫敗感。

“卡油,快把磚籠降下來,停在地面上?!?/p>

“做啥?”

“呵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發(fā)現(xiàn)那邊有一排小門,估計是飼養(yǎng)員進出的。我要進去,給你捉一只鳥。”鳥籠旁有一片空地,孔力嬰指揮著,但卡油始終沉吟不語??琢氲溃皼]別的意思,我只站在一旁看看,決不打開門。”

卡油道,“黃昏了,倦鳥歸林,鳥才懶得理你?!?/p>

“你看你,又用這個口氣說話?!?/p>

“不信你去試試。”

懸索終于將磚籠停在了地上,孔力嬰拔開插銷,閃身出去,朝空中翹了翹大拇指。傘狀的大鳥籠矗立眼前,比想象中的要巨大無數(shù)倍。穹頂?shù)慕饞煦^熠熠反光,似乎它就掛在天上,提在一個叫上帝的人手中?,F(xiàn)在,籠中鳥消停了不少,三五成群地結隊,嘰嘰喳喳的,對孔力嬰充滿了警惕??琢肫綍r口哨打得好,叫得響,遂嘬起嘴,嘹亮地打了幾聲。但群鳥對這個陌生人的討好和獻媚并不以為然,上千只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滴溜溜亂轉,一直盯視著他,咕咕咕,唧唧唧,相互傳遞著雞毛信。有一瞬,孔力嬰還聽見一只鳥在喊自己,咕里吟,孔力嬰,咕里吟,孔力嬰,發(fā)音一致。這讓孔力嬰備感好玩,不假思索,徑自取下了小門上的掛鎖,唐突而入。

群鳥即刻散開,那一撥在空中飛旋,這一撥舉著翅膀,且戰(zhàn)且退,弧形地攏住他??琢肱麦@嚇了它們,便貼著身后的鐵柵,慢慢在籠子里轉了一遭。在另半邊,孔力嬰看見了一座人造的水塘,荷花點點,水草搖曳。波光瀲滟的水面上,竟然浮游著兩只白天鵝,一堆彩鴛鴦,一只紅冠的仙鶴,還有幾只不知其名的飛禽??琢胍幌伦訒灹?,覺得脊椎骨里滲出了一絲絲冷意,在抽搐,在咆哮。

加芮,天鵝多美呀,你干么不想做天鵝。

孔力嬰心說。

干脆,你做仙鶴也好,亭亭玉立的,紅冠子,長腿,穿了一雙高跟鞋似的,像一位公主。呃,要是生了我的氣,你還可以用尖尖的嘴叼我,加芮。

加芮,我知道你就藏在里頭。你長了羽毛,你在扮演上帝。其實,你根本不用作踐自己,你不用給自己長一身羽毛,你本來就是我的上帝嘛。

求求你,快出來吧。

——醉意朦朧,孔力嬰在心里嘶喊,幾乎喊破了嗓子,也不見奇跡降臨。相反,在水塘里優(yōu)哉游哉的天鵝和仙鶴,用一種無動于衷的表情,消極地回應了孔力嬰的哀求。頭頂繚亂的翅聲、鳴叫和刮擦,令孔力嬰避之不及,忙護住了臉。有一只兇鳥還試圖進攻,呼嘯襲來,又擦著孔力嬰的頭皮掠過。甚至有一小滴鳥屎,恰當?shù)氐卧诹怂念~頭上,讓孔力嬰有中彈身亡的感覺。

忽然,孔力嬰咯咯咯地大笑了起來,邊笑,邊慨然地走出了傘狀的鳥籠,將一排小門悉數(shù)打開。

這還不算,孔力嬰拾起一只大掃把,鉆進籠子里,跳著腳,揮上舞下,開始驅趕所有的鳥?!B群炸開了,翅膀密布,令天光一暗??琢雵I嘔嘔地尖叫,聲音在前頭引路,很亮,很遠。

群鳥仿佛怔忡了一下。短暫的一瞬間,它們迅速明白了,默下聲,首尾相牽著,亮翅而去,一飛沖天。孔力嬰提著大掃把,將傘狀的鳥籠里驅趕得一干二凈,連一只鳥也沒剩下。巨大的籠子頓時空了。穹頂聳然,四壁沐浴在夕光中,像一座剛剛禮拜完畢的教堂一般,肅穆下來。

“卞哥,你看見了么,你的上帝都在飛?!?/p>

卡油道,“媽的,你大鬧天宮了?!?/p>

“呵呵,保佑你吧?!?/p>

——后來,吊車再次啟動,孔力嬰站在縋起來的磚籠里,懸停高空,望見黃河一側的半邊天都被鳥翅們占據了,漸漸暗沉下去。

黃河畔有一座親水平臺,是觀鳥的好去處。

河水在這里甩下了一個灣流,形成大片的濕地,林柯茂密,蘆蕩深深。每年一入夏,北歸的鳥群開始駐扎,便給城市帶來一道壯麗的景觀,令人遐想,流連不已。尤其近日,河面上忽然麇集了更多的鳥。除了天鵝和仙鶴外,有些還是很稀罕的來客,叫不上名字的鳥,花花綠綠地鳧在水波光影中,晝夜啁啾。這個消息引發(fā)了連鎖反應,市民們帶著玉米粒、面包和自購的小魚小蝦,站在欄桿外喂鳥。一時間,群鳥像一片片鉛灰的云,迎風舞蹈,盛況空前。

又恰逢高考季,考生們昏頭漲腦了許久,需要放松下來,倚馬可待。于是,家長和子女們結隊而來,在傍晚的天光下鋪開塑料布,一家圍坐,仰頭看鳥。在父輩們的心目中,子女就是未來的天鵝或仙鶴,即將振翅高飛,蕭然遠引。所以說,觀鳥也就成了一次祈福和沾吉的活動,人人心生向往。親水平臺上,兜售望遠鏡和鳥食的小販們蛇形叫賣,閃光燈嘩嘩嘩地爍燁不停,熱鬧極了?!炖咸嗖焕?。自打報紙和電視上連篇累牘地報道了此事后,她便嚷嚷著要來,今天可算遂愿了。

徐老太坐在輪椅上,望著十幾級臺階下的親水平臺,卻一籌莫展。

或許,晚飯時自己的一點點不悅,讓小丫頭產生了誤解。徐老太心說,又不是說你,你何必吃這個悶虧,難為自己呢。徐老太另有一個做飯洗衣的保姆,一日兩課,只負責午餐和晚飯。最近,保姆一直央求著加薪,徐老太尚未拿定主意,保姆的氣就撒在了飯食上。今晚的這頓飯,米飯夾生,菜和湯太咸,簡直能打死賣鹽的人。徐老太吃了幾嘴,便扔下了筷子,拉下臉來,說胃口不佳。保姆倒也不在乎,拾掇完后,哼著小曲回家了,像故意使氣。小丫頭看了一會兒電視劇,見徐老太還繃著臉,遂踮起腳,進了自己的臥房,充耳不聞。

請你帶我去親水平臺散散心吧,還可以看看鳥。

小丫頭出來說,乖乖,那地方人雜,你又坐著輪椅,太不方便。喏,你要想看鳥,就在陽臺上看一看吧。

太悶。你也別窩在家里,吹吹風去。

老太太,你干嗎非要湊那個熱鬧,萬一。其實,我根本不想見人,人多心慌。我陪著你,咱倆說說笑話,你也要早點上床歇息呀。

嗐,報紙上說,那可是一群稀罕的鳥,珍禽,從未見過的。一連幾天了,我這個小小的要求難以啟齒,勞駕你了,推我去河邊一趟吧。

小丫頭道,那你彈琴吧,我聽。

徐老太惱怒地說,我彈了一輩子的鋼琴,不缺今天的課。哦,你要是不去,那我給我兒子打電話,讓他從新加坡飛回來,推我去看一看鳥,他得聽我的。

好吧,你可真像個小姑娘,會發(fā)嗲,愛撒嬌。小丫頭揶揄道。

——小丫頭是前一周雇下的,剛見面,徐老太就喜歡上了。按徐老太的話說,投不投緣,一對眼就知道。小丫頭漂亮不說,還嘴甜,根本不把老太太當一個大病初愈的人,也不盡然看成長輩。有時摸一把她的臉,掐一下她的肉,假裝呵斥一聲,反倒令老太太覺得不生分。老太太寡居多年,兒子又在新加坡辦公司,一直膝下無人。以前還行,偶爾會返聘到音樂學校,給一幫娃娃們授課,獨自料理起居和一日三餐。健健朗朗的一個人,忽然就中了風,交給了輪椅,心里很是絕望了一陣子。兒子孝順,前不久托了內地的同學,輾轉雇下了這個小丫頭來家里。事先說好了,一不做飯,二不洗衣,惟一的義務是陪老太太聊天,開心就好。

徐老太覺得,小丫頭就像一塊燃燒的炭,自己動力十足。

小丫頭推著輪椅,走進了烏泱泱的人群。一到河邊上,徐老太便樂顛顛起來,喜興地說,一年前,我還在親水平臺上做過老年合唱團的露天演出,三首曲子,效果棒極了。小丫頭不吱聲,戴著大墨鏡,小心規(guī)避著行人,一直駛上了河岸。徐老太說,你一個人不成,干脆請幾個小伙子,把我抬下臺階,去親水平臺上,靠近一些看鳥吧。小丫頭道,越往人群里擠,你越看不見,現(xiàn)在視野多開闊呀,像寬銀幕的電影一樣。徐老太撇了撇嘴,摸出相機來,對著天空狂拍一氣,還一驚一乍的。

后來,徐老太扭頭,發(fā)現(xiàn)小丫頭不見了人影,猜想她去喂鳥了。又過了半小時,徐老太莫名地空荒起來,眼皮瘋跳。

天逐漸暗了下來,落寒打在腿上,有一絲絲的不適。身后是濱河園林,輪椅停在一道土坎上,拉起了手閘。再仔細瞧,輪椅前頭竟有一個長長的斜坡,一直斜入十幾級臺階前,于是越發(fā)不祥起來。徐老太沒了轍,調整焦距,在照相機里尋找小丫頭。有一瞬,徐老太真的找見了小丫頭,側面,搖晃不定。又調了調焦距,再看時,小丫頭便消失了。

無數(shù)的脖頸子拔長了,仰首問天。呈現(xiàn)在鏡頭中的,皆是一顆顆后腦勺,像不小心打翻的一瓶墨汁,暈染開來。奈何不得,徐老太也慢慢平復下來,追蹤著天空中的一只紅尾雉鳥。——這時,鏡頭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挺古怪的,他不看鳥,只端直地盯視著自己。徐老太放下相機,目光迎上去。

哦,也是個殘疾人。

他一條腿上打了石膏,臂下拄著一根拐杖。問題是,他竟然騎在一輛單車上,單腿點地,癡傻傻地觀察著自己,對頭頂?shù)镍B群絲毫不感興趣。徐老太的心臟兔跳起來,臉發(fā)燙,忙低下了眉眼。

那個人有一把年紀了,胡子拉碴的,衣衫不整,連目光都如此放肆,一點也不含蓄。想了想,徐老太心里撲哧一笑,怪自己少見多怪。于是又拿起了相機,趁亂對著那人拍了幾張,調出來,仔細檢查了一下。不用說,徐老太認定,這人一準是鄉(xiāng)下來的,服飾、姿勢、發(fā)型和粗糙的表情,都告訴了她這個答案。與此同時,徐老太放松下來,升起一個秘密的想法,想對那人打聲招呼,喊他騎過來,一塊兒聊聊天。這該多好呀。

心說,殘疾人對殘疾人,自然多一份親近,一番理解。像眼下的情景一樣,自己的輪椅下不了親水平臺,他的單車也下不去,只能遠遠地觀望,被眾人隔離了似的。徐老太撩了撩頭發(fā),脊梁骨一挺,沖著那人招了招手。她說:

“嗨!您好。”

孰料,對方冷漠極了,坐在單車上,對徐老太的熱情視而不見。徐老太又重復了幾遍,手勢告訴他,就是你,就跟你說話來著。但一腔心意,迅速給佛頭潑糞了一般。那人居然憤怒地掉轉了車子,將拐杖橫在龍頭上,屁股一扭,單腳踩著車子,揚長而去。雖說殘了,但那人騎車的動作卻很順溜,一氣呵成。

徐老太的胳膊僵在半空,四覷一番,幸虧無人目睹這一幕尷尬之事。心說,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來就不認得你么,瞎得意什么呀。徐老太調出剛才的相片來,就想一刪了事,權當沒這回事。

“奶奶,您風度太棒了,簡直迷死人了?!?/p>

——聲音來自身后。

徐老太挺受用的,奈何輪椅轉不過來,急慌慌地后覷。徐老太應答說,“哦,不光你講,人家都這么說我呢。其實呀,我在舞臺上的風采更好,特迷人??上D,你見不到了,我手腳不靈光了?!甭曇粲仲澝赖?,“您真像我奶奶。我奶奶在世時,也和您一樣,頭發(fā)雪白雪白的,氣質優(yōu)雅,不顯老。”徐老太樂呵呵地說,“請你過來和我說話吧,我眼睛有點兒花,也不太方便么?!庇谑?,聲音蹣跚過來,蹲在徐老太眼前,一只手撫摩起徐老太的膝蓋。

“我奶奶也坐過輪椅。見了您,我就想起了她?!?/p>

“你真孝順,難為你了。對不起,我惹你傷感了。”徐老太的眼真的花了,倒不是因為天光,而是一顆淚的關系。朦朧中,徐老太看見一個大胖墩蹲在膝前,夸張的墨鏡,厚厚的嘴唇,身后還跟著兩個伙伴,一樣的打扮。徐老太說,“孩子,你奶奶是做什么的?”

“教會學校畢業(yè)的,吃了一輩子粉筆灰?!?/p>

“哦,和我一個行當呀?!?/p>

“她教英文,還留過洋,在上海灘時也是一枝花?!贝笈侄侦t腆地說,“后來去了香港,嫁給了一個軍官,才有了我爸。前幾年,我奶奶還坐在輪椅上,回內地游山玩水,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呢。我奶奶也是一頭白發(fā),像下了一場大雪?!?/p>

徐老太興致勃發(fā),探問道,“我猜,你奶奶一直穿旗袍?”

“對呀。我爸在上海的‘龍鳳旗袍’定做的?!?/p>

“哦,那可是一家老字號呀。我也有一件‘龍鳳旗袍’做的衣裳,怪好看的,十幾年了樣子不變,挺襯我的。不過,我平常舍不得穿,一直壓在箱底里。只有演出時,我才拿出來,震一震觀眾。”徐老太攥住了對方的手,上下?lián)釔?,談興甚濃,“閉上眼,我也能想象出你奶奶的優(yōu)雅和風度。哦,舊年代也有舊年代的好處,比如禮儀呀,比如孝道呀,比如你,嘴這么乖,知道尊老。我想呀,你一定是遺傳了你奶奶的品質,太稀罕了?!?/p>

對方說,“奶奶,不早了,那我推著您回家吧?!?/p>

“不了。我還要等小丫頭呢?!?/p>

“您孫女吧?”

“比孫女還親。”

“保姆?”

“不,算忘年交吧。小丫頭喜歡陪我說笑,一天到晚,哄得我開心死了。”徐老太瞭了一眼,親水平臺上的女孩子們,似乎都像小丫頭,喊也喊不回來,都忙著喂鳥觀鳥了?!鞍Γ⊙绢^是我的一根拐杖,我越發(fā)離不開她?!?/p>

對方道,“奶奶,您孫女叫馮加芮吧?”

“你認得她?”

“剛看見馮加芮,一眨眼就給跑了?!?/p>

“哦,我一直喊她小丫頭?!?/p>

“有她電話么?我掛她,喊她一起回家去?!薄獙Ψ矫隽耸謾C,屏幕爍閃。徐老太瞧見大胖墩的指根里,嵌著一枚碩大的寶石戒指,藍幽幽的,非祖母綠不可。徐老太呵呵一笑,警醒地說:“一年多前,我半夜摔倒在衛(wèi)生間里,中了風,腦子不靈了。死腦子,連一個簡單的號碼都記不住,真該死哇。”

“你一定記得?!?/p>

“我剛想起來,你一搗亂,嗐,又給忘了?!?/p>

對方一揮手,身后的兩個幫手圍攏過來,把住了輪椅。此時,徐老太反倒鎮(zhèn)靜了下來,笑吟吟地問,“你奶奶是哪個教會學校的,南京,還是上海?”

“她死了?!?/p>

“喂,這話有點兒冒犯,應該說仙逝才是?!?/p>

“快告訴我號碼,別啰嗦?!?/p>

徐老太恍然道,“哦,想起來了,小丫頭沒手機,她不用這玩意兒。”

“媽的,老不死的。”

——對方人多勢眾,鉗制住徐老太,嘴里噴吐著一陣陣酒氣。徐老太瞅了個罅隙,忽然做出個鬼臉,松開手閘,又猛地撥轉了車輪。輪椅本來停在高坎上,忽然啟動,產生了一種加速度,沿著漫長的斜坡,沖刺而下。身后的三個人見狀,不敢公然施暴,遂唿哨一聲,倉皇逃散。

徐老太坐在輪椅上,有一種下墜的感覺,嚇得閉緊了眼睛,蜷成一團。十幾級臺階陡峭地壁立,仿佛游移的懸崖。遠處的天際上,麇集了無數(shù)的飛鳥,嘔啞嘲哳,煞是熱鬧。

輪椅像一塊滾石,疾速下行,離臺階咫尺之距時,驀地停下了。

……眩暈過后,徐老太才驚顫顫地睜開眼,接過了一個陌生女人遞來的濕巾。女人將輪椅靠背放倒,解開徐老太的衣領,捋了捋心口,掐了掐人中。女人又用一瓶礦泉水,敷在徐老太的額頂和太陽穴上,喂她喝了幾口。終于,徐老太長吁一口氣,醒轉過來,連說了謝謝,卻猶自驚魂未定。女人料理完這些后,偎在輪椅一側,觀察著。

“嚇著您了吧,阿姨?!?/p>

“嚇一嚇也好,我的病似乎好多了,身子輕了不少?!?/p>

女人道,“您放心吧,我老公去追那幾個小痞子了,決饒不了他們。我老公是刑警。光天化日之下?lián)尳僖粋€老太太,夠他們喝一壺的?!?/p>

“你是護士?”

“哦?”

“剛才你救我時,手法嫻熟精到,有板有眼。再說了,你身上有一股子濃濃的醫(yī)院的味道。我才出院不久,熟悉這種味道。喂,你是哪家醫(yī)院的?等我回家后,我給你寫一封表揚信,貼在醫(yī)院的光榮榜上。”

女人道,“您老沒事兒就好,舉手之勞么。”

“呵呵,我真沒事兒,只要這雙手安全無虞,我就寬心了?!毙炖咸赜只謴土擞哪瑒艃海葎澱f,“剛才我縮成了一團,把手抱在懷里,肉球一個。我想,要是我像一只刺猬那樣滾下去的話,可千萬別傷了十指。瞧瞧,你湊近一點點瞧,摸一摸,像不像玉做的?”

“羊脂玉?!?/p>

“絕對。”

“喏,再遇到危險時,您老應該先護著頭?!迸搜菔疽环?。

“不對。要是連手都壞掉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呵呵,這雙玉做的手,捧著怕碰了,含著怕化了,揣在兜里怕丟了,總之是我的命根子?!毙炖咸骈_十指,自戀地欣賞著,喃喃說,“即便腦袋摔碎了,我的手還在,我就坐在閻羅殿的舞臺上,彈幾支曲子,把閻王爺給彈瞌睡,忘了人世上的事兒。呵呵?!?/p>

女人恍悟,“您老是鋼琴家?”

“鋼琴教師?!?/p>

“真好呀。我婆婆要有您一半的樂觀,想必早就康復了?!?/p>

“請她來我家做客,我開導她。”

“謝謝您。”

“我是誠心邀請的?!?/p>

女人落寞地說,“許多年了,我婆婆癱瘓在床,口齒不清,屎尿不能自理,還老害褥瘡和癤子,小災小病沒斷過。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白天我在單位是護士,晚上回家又是兒媳,喘一口氣都難。我老公是刑警,沒白沒黑,一接手案子,人就消失了。沒辦法,我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p>

“喂,你帶我去見見你婆婆,我想辦法讓她高興起來。就現(xiàn)在,可以么?”

“她睡著了?!?/p>

徐老太道,“我可以等,反正我也閑著?!?/p>

“晚飯后,我婆婆吃了藥睡下了。我和我老公才得了空,跑到這里來看鳥。我打小在黃河邊長大,從沒見過這么多漂亮的鳥,真壯觀。”女人偎在徐老太身畔,指著天空,看圖說話似的,“阿姨,那是一只天鵝?!?/p>

“喏,灰突突的,那是斑鳩?!?/p>

“快瞧,仙鶴過來啦?!?/p>

徐老太道,“像一首古典音樂。天空是五線譜,鳥是上帝寫下的一粒粒音符喲。不錯,上帝在演出?!?/p>

女人一愣。

“我眼花了,覺得天空就是一架三角鋼琴呢?!?/p>

“阿姨,我喜歡您這樣子講話,特抒情,有詩意。不過呀,我還是要掃您的興了?!迸送nD下來,又用了一種職業(yè)化的態(tài)度,條分縷析地說,“這些鳥的確很漂亮,許多都是罕見的珍禽,給這座城市帶來了生機。可是,鳥的來路不明呀。”

“鳥能有什么來路呢,鳥的故鄉(xiāng)是天空。”

“不對?!?/p>

“有了鳥,這座城市才有了魂。”

“哦,您沒看今天的晚報么?”女人喪氣地說,“晚報的頭版上有一幅照片,是一個外地游客用手機拍的。您猜怎么著,原來是一個小鬼踩在吊車的磚籠里,溜進了動物園,把所有的鳥給放跑了,才飛到黃河邊來的?!?/p>

徐老太決絕地說,“呵呵,市政府該獎勵這個小鬼頭。山鳥飛來自飛去,春風吹落復吹開,鳥本來就不是關的,再說了,人也關不住鳥?!薄哪抗怩降搅肆硪粋?,見小丫頭慢騰騰地踱上臺階,朝自己走來。

“他被抓了?!?/p>

“荒唐極了。哼,我要寫一封抗議信,投書報社?!?/p>

女人道,“不打緊的,僅僅是行政拘留十五天。您老猜猜看,這個小鬼搞這么大的惡作劇,鬧得滿城爭睹,他到底想干什么?”——女人看見徐老太招了招手,似乎在給熟人打招呼,卻沒料到小丫頭站在了自己身后。女人不待對方詢問,徑自說出了答案。女人道,“那個小鬼上房揭瓦,把動物園的鳥舍打開,轟跑了所有的鳥。警察抓了他,他竟然說,他的女朋友跑了,他要用這些鳥,去找見她。警察不明白什么意思,嚇唬他。小鬼居然聲稱,他的女朋友前世是一只鳥,從他的手上飛走了,呵呵?!?/p>

徐老太指了指腦殼,“他這里有一點點麻煩吧?!?/p>

“或許吧?!?/p>

女人附和道。

“這有啥稀奇的。我信,我自己就屬鳥?!?/p>

——馮加芮忽然站了出來,護士的臉上驚現(xiàn)出詫異,接著又白一陣、紅一陣的,手足失措。馮加芮淡泊地說,“我真的屬鳥,信不信由你們?!?/p>

“小馮,沒想到是你?!?/p>

女人伸出手,撫在了馮加芮肩上。

“姐,你也來看鳥么?”

“嗨,我剛才還看見你孔伯了。他的傷好多了,拆完線,自己辦了出院手續(xù)。不過呀,”女人疼愛地拍了拍馮加芮,“不過你告訴他,沒好徹底,叫他盡量別騎自行車,別運動,靜養(yǎng)最好啦?!?/p>

馮加芮道:

“姐,借你的手機用一下?!?/p>

徐老太愣怔著,見女人掏出了手機,遞給小丫頭。心說,看樣子,她倆早就熟識了,這么開門見山地說話,像一對親姊妹似的?!T加芮大方地接過電話,撥了鍵,喂喂喂了一聲,篤定地說:

“是110么?”

停頓一下,再道:

“我給你們說一件事,關于盛博珠寶金店的,是這樣……”

凌晨四點,小太保被警察搡進了號子里。

小太保罵罵咧咧的,一臉的不服氣。剛才做完了筆錄,警察又將他兜里的鑰匙、手機、錢包、皮帶和金項鏈都解了下來,塞進了一個塑料袋,讓他簽字畫押。臨進門時,警察及時發(fā)現(xiàn)了他指根里的那枚寶石戒指,命令他抹下來,暫扣。戒指太細,小太保的手指又胖了一圈兒,很難抹下來。警察比較老練,給小太保擦了幾次肥皂水,終于成功地摘了出來。

此刻,小太保的酒醒了不少,但指根里隱隱作痛。

小太保頹喪地坐在地上,望著天花板上吊下的一盞白熾燈。燈光黯淡,比一支蠟燭強不了多少。忽然,小太保發(fā)現(xiàn)號子間里的鐵柵上,掛著一個人,像倒懸的蝙蝠一樣,正嘿嘿嘿地癡笑著。小太保驚了一跳,忙問:

“喂,鬼還是人?”

“你猜?!?/p>

“大俠,你飛檐走壁么?!毙√1灰?,腰身蝦米。

“幸會!”

——孔力嬰一個鷂子翻身,跳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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