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平
槐樹花開
陳昌平
陳昌平,男,1963年生于大連,1985年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從事過教師、編輯和企業(yè)管理工作。80年代開始寫作,90年代中斷。2001年重新寫作,在《作家》、《人民文學(xué)》和《收獲》等眾多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并被多種選刊、選本轉(zhuǎn)載。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曾獲遼寧文學(xué)獎、遼寧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等獎項。主要作品有:《英雄》、《漢奸》、《國家機密》、《克里斯蒂娜》、《假幣》、《老樹》等。
一
篤篤篤。門口傳來了敲門聲。聲音不大,躺在藤椅上的老侯沒動。
敲門聲又響了一遍,還是三下,聲音和節(jié)奏沒有變化。老侯聽到了敲門聲,但身體依舊粘在藤椅上。就像錄音重放,接下來又響了三聲。敲門聲音像一根細長、結(jié)實的繩子,一下一下地把老侯從假寐里拽了出來。他睜開眼,看了一眼掛鐘。這時候,敲門聲又響了起來。老侯不耐煩了,大吼一聲,聽見啦!
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不是收電費、水費的,也不是那個討厭的廣告公司經(jīng)理。來人身材高大,年齡跟自己相仿,大熱天兒,還穿著一件米色西裝。
找誰?老侯扶著門框。
對不起,打擾你啦。來人說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
找誰?老侯問。來人說,實在打擾啦。
老侯放下胳膊,說,別客氣了,有什么事情?
來人的目光越過老侯的肩頭,往屋內(nèi)游動了一眼,然后咬文嚼字地說,我是日本人,給你添麻煩了。
日本人?!老侯一怔,一身困意倏地消失。
這里,是不是……旅社呢?日本人問道,然后掏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面寫下幾個字,遞給老侯。老侯一看,上面寫著四個字——南滿旅社。
不是,這里是小紅樓。老侯說罷,又硬梆梆地加上一句,這是我家!
日本人吮了吮嘴唇,有點討好地笑道,我想?yún)⒂^你的家,你能同意嗎?說完,還不等老侯表態(tài),日本人后退半步,雙臂垂落,來了一個鞠躬。這個鞠躬,不僅幅度大,而且還慢鏡頭一樣有個停頓。這個鞠躬和停頓,讓門口一下子豁然明朗了。日本人的后腦勺幾乎抵在老侯胸前——頭上也沒幾根頭發(fā)了,有幾分你不同意我就不起身的意思。
這些年,常有日本人在樓下轉(zhuǎn)悠。但是,像今天這樣登門拜訪的,老侯還是第一遭碰到。怎么,你能鞠躬就能進門啦?老侯心里嘲笑著,但胳膊卻抬了抬,意思是進來吧。就一個小鬼子,有什么可怕的?
日本人立即喜形于色了,兩手理了理一絲不亂的頭發(fā),然后一步一頓地邁進屋子。
他站在屋子中間,屋子頓時顯得窄巴了。這小鬼子不矮啊,老侯把身子往后側(cè)了側(cè),順手扯起一張報紙,把餐桌上的剩飯遮蓋了一下。
正是中午時分,屋子里亮亮堂堂。日本人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著,用目光摩挲著墻面和地面。他每走一步,腳下的地板就活耗子一樣吱扭一聲。日本人走了幾步,竟然慢慢蹲伏下來,輕輕地?fù)崮χ匕?。地板是老式的,紅色寬條,很多地方油漆剝落,露出大片木色。大概是感到了老侯警惕的神情,日本人趕緊站起來,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掏出一張名片,用雙手,恭敬地遞給老侯。
名片正中四個字——麻生正雄。
你想干什么呢?老侯問。
我在找一個窗口。麻生正雄說著,從西裝口袋里摸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里捻出一張照片。他拿著照片來到窗邊,摸摸窗戶,又看看窗外。
這是新的。日本人指著窗戶說。
舊的早不行了。老侯拍著鋁合金窗框。這是新的,兒子給我換的。
日本人站在窗前,疑惑地說,我的父親對我說,這里能看見港口的,整個港口的,整個。
老侯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一沉。就在八、九年前,站在窗口,還能看見遠處大連灣和碼頭上揮動的塔吊。老侯是碼頭退休工人,他熟悉那些塔吊就像熟悉自己的巴掌,剛退休的時候,站在窗口,還能看見一抹海水和高揚的吊臂。但是現(xiàn)今,海水和吊臂已被無數(shù)高樓遮擋得無影無蹤了。
日本人雙手高擎,把照片遞給老侯。老侯遲疑地接過來。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表面脆裂,但是依舊清晰。照片上,一個身著和服的女人倚窗而立,手里握著一把小小的扇子。老侯只瞄了一眼,就知道這張照片是在這間屋子里照的。照片里的窗戶和欄桿,還有對面房子的屋頂,都是從前的模樣。
日本人緊張地盯著老侯,等候著他的回答。老侯看也不看他,沉吟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老侯這一點頭,日本人的眼圈刷地一下就紅了,雙手開始顫動。日本人顯然注意到了老侯的表情,歉意地說,我……我耽誤你的休息了。
是的,我天天睡午覺。老侯指了指躺椅,又加上一句,從不間斷。
怕他聽不明白,老侯還閉上眼,歪歪頭,做了一個睡覺的姿勢。也許是受到了這個姿勢的誘惑,這時候,從老侯的胸腔里陡然爆發(fā)出一股巨大的倦意。他禁不住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沒有人能抵擋哈欠,也沒有人會睜著眼睛打哈欠。當(dāng)老侯睜開眼時,他看到麻生正雄正一臉赫然——耳朵都紅了,連聲說著抱歉,一步一步朝門口退去。
二
一大早,買張報紙,再去前面的公園踢踢腿扭扭腰,然后去早市買點豆?jié){油條,一個上午便差不多磨蹭過去了。中午瞇上一會兒,下午聽聽電臺評書,晚上呢,一邊喝著雷打不動的二兩小白酒,一邊看看《新聞聯(lián)播》,然后在電視劇的劇情里培養(yǎng)睡意……這就是老侯一天的生活。
老侯的生活是有規(guī)律的,有規(guī)律的生活是幸福的。只是,最近的幸福卻屢屢被打擾,而且鬧心事兒還都跟房子有關(guān)。
老侯住的小樓緊鄰三八廣場,高度不高,寬度不寬,但是仔細端量,小樓的異樣就出現(xiàn)了。首先是樓高雖然只有五層,但是舉架高大,所以小樓顯得比旁邊的六樓還高。其次,小樓的山墻和窗口都附加了許多歐式裝飾物,與周圍千篇一律的建筑一比,顯得出挑、醒目。小樓的外立面貼的是棗紅色的瓷磚,幾十年的風(fēng)雨剝蝕,顏色已經(jīng)褪變成褐色了。但是周邊的老人,依然叫它小紅樓。
直至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小紅樓依然是三八廣場周邊最高的建筑。但是,也就幾年工夫,廣場周邊嗖嗖地出溜起很多大樓。這些高樓肥瘦不一,但外墻面一律是大理石和玻璃幕墻什么的。這些高大的建筑物環(huán)繞著廣場,硬生生地把小紅樓挫傷下去了。在他們集體的映襯下,小紅樓就像一個衣著破爛的鄉(xiāng)下孩子,坐在劇場的頭排,既醒目突出,又有點寒酸顯眼。
顯然,等待小紅樓的命運,必然是拆遷。
早先,大伙都盼解放似地盼著拆遷。只是后來,心情變了——盼望之外又多了一層擔(dān)憂甚至懼怕。為什么呢?現(xiàn)今的拆遷政策變嘍,回遷政策取消了,改成貨幣拆遷。于是老住戶們就像一只即將被宰殺的雞,有點怕疼,但是心里還癢癢的——主人告訴他能上天堂呢。大伙算過一筆帳,即便拿到最高的拆遷費,也不可能在三八廣場周邊買到一間象樣的房子。于是,小紅樓里的居民由盼拆遷,轉(zhuǎn)變?yōu)榕虏疬w了。
何況,現(xiàn)在小紅樓的居民,幾乎每一家,都還有點額外的收入。
小樓寒酸,但地腳絕佳,不可能不吸引商家的注意。十幾年來,小樓的渾身早就做滿了廣告。既有一樓的商店牌匾,又有樓頂?shù)臒粝浜湍藓鐭?。至于廣告的內(nèi)容更是經(jīng)常變換了,洗衣粉電冰箱緊身衣減肥茶白酒啤酒什么的。上周,一家廣告公司萌生了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他們想把整個南墻全部覆蓋,制作一面巨幅廣告。他們的設(shè)想倒很大氣,問題是南墻有五扇窗戶。五扇窗戶就是五戶人家。廣告公司提出了或租或買的兩套方案。每到一家,他們都幫助住戶算算經(jīng)濟帳:如果出租,我們付的租金能讓你租到更好的房子,還略有盈余;如果出售,我們出的價格比政府的拆遷價格要高出一大截子。
這是一家有實力的公司。他們拿出的也是誘人的價格。他們順利地攻克了一到四樓的住戶。但是,進攻在五樓老侯這里遇到了阻力。他們的效果圖上,是一個啤酒廣告,老侯家的窗戶正好在酒瓶嘴兒上。
老侯不想離開這間屋子。
他不同意的理由也很簡單,他舍不得離開這扇窗戶。老侯家只有這一扇窗戶,而且是南窗。老侯從來就喜歡看熱鬧。哪里的熱鬧能有廣場熱鬧?。克罒狒[也不當(dāng)飯吃,但是熱鬧卻讓自己充實。剛搬進來時,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挠熊夒娷嚦车盟恢X,現(xiàn)在,聽著晃晃蕩蕩的電車聲,就像躺在晃晃悠悠的搖籃里。住在這里不僅眼睛舒服耳朵舒服,鼻子也舒服啊。
鼻子怎么會舒服呢?原因嘛,在于樓下有棵大槐樹。這棵大槐樹敦實粗壯,兩人不能合抱,婆娑的樹冠幾乎覆蓋到馬路對面。每到五月末六月初,槐花開放,滿街飄香。一樹密密匝匝的槐花,像披了一層薄薄的雪片。打開窗子,從早到晚,幽幽的槐香便慢慢悠悠地飄了進來……渤海是有名的槐花城啊!
因為老侯不想失去這個窗戶,這家公司的方案泡湯了。隨之泡湯的還有老侯跟鄰居的和睦關(guān)系。其實所謂處得不錯,也就是見面點點頭和談?wù)勌鞖馐裁吹?。但是此事之后,就像捅破了窗戶紙,把彼此關(guān)系弄得生分了。鄰居們的笑臉也不似從前那么自然流暢了,有的干脆不笑了——見面一低頭或一扭頭。
這件事弄得老侯有點歉意——莫名其妙地歉意,好像耽誤了別人的前程,還有一點脫離群眾的感覺。
就在那個叫做麻生的日本人登門的第二天,社區(qū)主任老張來了。老張比老侯小幾歲,是酒友,也是棋友。
老張一進門就說渴了。老侯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可樂。老張連聲說,可樂糖份高,不喝,勸你也少喝。
老侯又拿出一瓶啤酒,在老張面前晃了晃。老張擺擺手說,下午還有工作,區(qū)里來人。老侯沒理會他的話,噗地一聲把啤酒起開了,拿過一個杯子,咕咚咕咚地倒了一杯啤酒。啤酒遞到老張手里時,酒沫正在膨脹,老張見狀,趕緊把嘴唇湊上去,急速地抿了一口。
老侯笑瞇瞇地看著老張,說,再來一盤?
下午真的有會兒。老張呷了一口啤酒,說,講點正經(jīng)事兒吧。
什么正經(jīng)事兒?
日本人來了?
來了。老侯早就猜到了老張的來意。
那個日本人,找到外辦了。老張說,三四十年代,他父親在這里居住了二十多年,他還是在咱們渤海出生的呢。張主任還沒講完,老侯插嘴道,這么說,這是一個老鬼子了?
老張擺擺手,說,好像不能這么說吧,那時他還是孩子嘛。再說了,麻生先生是咱們渤海市的榮譽市民,一直致力于中日友好啊。
老侯哼了一聲,沒說什么。老張看出了老侯的情緒,說,老侯啊,我是代表組織來這里的,日本人來這兒也就是懷念懷念,別上綱上線的,扯什么鬼子不鬼子的好不好?領(lǐng)導(dǎo)知道咱們倆關(guān)系不錯,把這個差事交給我了。
你什么意思吧?老侯口氣松動了。
老張說,那個麻生就是在這間屋子出生的,他想來坐一會兒,懷念懷念。
老張這個面子是抹不開的。老侯答應(yīng)了,有點不得不答應(yīng)的樣子。臨出門時,老張還叮囑道,稍微收拾一下,用不用找?guī)讉€人來幫幫忙???
老張的表情比較曖昧。老侯猛然明白他的意思,笑罵一句,好啊,你這個狗腿子。
三
老侯不愿意日本人登門,但是一旦答應(yīng)了,他就決定把家拾掇拾掇。老侯是個要面子的人。
地板拖了,床單換了,被子疊得四方四角,花盆里的雜草清除了……老侯到樓下買了兩瓶飲料和一個西瓜。飲料買的是大罐的可樂和雪碧,一紅一綠。西瓜切開了,鮮艷地放在托盤里。不管怎么說,這也是一項外事活動啊。
忙完這些,老侯已經(jīng)出汗了。他坐下來歇了一會兒,同時檢查著屋子里可能的疏漏。
慢慢的,他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了。他的目光停留在電視機上,準(zhǔn)確地說停留在電視屏幕下面的標(biāo)志上。屏幕下面有一串外文——PANASONIC。
前年或者大前年,兒子買了一臺更大更薄的液晶電視,把他淘汰下來的電視機搬來了。說起來,這臺PANASONIC已經(jīng)用了十多年,除了樣子老式一點,看起來一點毛病也沒有。但是老侯知道,這是一個日本的品牌。他找了一塊布,蒙到電視機上??戳丝词找魴C,還好,是早些年的紅燈牌。老侯的目光繼續(xù)游動,接下來的形勢就不樂觀了。錄音機不行,三洋的,寫著SANYO;電風(fēng)扇不行,照相機不行,電暖瓶不行,電動剃須刀倒不是日本的,是PH什么的,也是一個外國牌子。
老侯這才發(fā)現(xiàn),家里怎么這么多日本貨呢?
這期間,他暗暗贊揚了一下電冰箱,這么大的個頭,中國的——青島海爾的嘛。檢查的結(jié)果,老侯把外國牌子尤其是日本牌子的家什藏得藏掖得掖,實在不能藏掖的就像電視機一樣蓋了起來。
如此一收拾,家里倒顯得干凈利索了,只是利索得有點空空蕩蕩。老侯還是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他的目光停留在床頭的掛歷上。這是老侯參加區(qū)老年人秧歌大會的獎品,內(nèi)容都是祖國的大好河山。這個月的圖片正是長城。老侯看著長城,慢慢地有了一個主意。
下午,日本人登門拜訪時,發(fā)現(xiàn)屋子已經(jīng)變樣子了。
主墻面上,一左一右張貼著兩張大大的地圖——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這是老侯中午在地攤上買的,地圖的兩側(cè)是幾乎一面墻的圖片。老侯把掛歷里的圖片一張一張揭下來,把下面的日歷剪去,于是地圖加上圖片,上下幾千年,縱橫數(shù)萬里,把十幾平方米的逼仄屋子布置得既擁擠不堪又光輝燦爛。
麻生換了一身藏藍色的西裝,打著領(lǐng)帶,像是出席重大活動一樣。他驚奇地看著墻面,臉上表現(xiàn)出兒童看見新玩具的神情,一會兒瞪大眼睛興奮地注視,一會兒瞇起眼睛疑惑地迷茫。
陪同他的,還有一個年輕翻譯——外辦的小丁。丁翻譯顯然對“大好河山”不太感興趣,不時擺弄著手機。
麻生的神情讓老侯覺得這一上午沒白忙乎,他本來對天文地理就有興趣,今天又做了點準(zhǔn)備,所以立馬就充當(dāng)起義務(wù)講解員了。這是長城,長城是中華民族的象征,從秦始皇就開始修了;這不是華山,這是泰山,在我們老家,是五岳之尊啊——你知道是哪五岳嗎;這是西湖,在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是秦代的兵馬俑,對啊在西安,哦你去過那里,這是世界八大奇觀啊;這是什么?這是我們的神州火箭啊,把人都送天上了,航天員楊利偉就是我們遼寧人啊;這是上海浦東,這是東方明珠電視塔,它的對面就是外灘,十里洋場啊……老侯開始說得很慢,但說著說著就快了,他每講完一處,還在地圖上指明相應(yīng)的地理位置。
老侯這邊說,丁翻譯那邊翻譯,中間的麻生不住地點頭,嘴里不時地發(fā)出噓溜噓溜的贊嘆,吃熱面一樣。
如果事情到此結(jié)束,老侯對今天的“外事活動”是相當(dāng)滿意的。但是,就在老侯開始品味和陶醉這場勝利的時候,事情有點急轉(zhuǎn)直下了。
麻生對丁翻譯說了一堆日語。丁翻譯對老侯說,他說這棟小樓是1928年建的。
1928年?小紅樓比自己的歲數(shù)還大啊!老侯禁不住問道,它從前是干什么?
這里是南滿旅社,當(dāng)時是這個城市最高級的旅館,是這個城市最早有電梯、電話和熱水的旅館。麻生說上幾句,丁翻譯就翻一會兒。麻生拿出一個信封,從里面掏出一張明信片,指著說,這是小樓從前的樣子。
明信片是黑白的,四角翻卷,略有磨損。但是老侯還是一眼認(rèn)出這就是小紅樓。明信片上的小紅樓周圍都是低矮的建筑,樓下的槐樹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粗大。比起現(xiàn)在這個被廣告包裹著的臟兮兮的小紅樓,當(dāng)年的小樓清高,孤單,還有點單純。
麻生的這張明信片,既讓老侯覺得新鮮,也讓他有點……有點失敗的感覺。畢竟,這是自己的家嘛。老侯問道,你怎么知道這些呢?
麻生回答道,我的爸爸和媽媽就是在這里結(jié)婚的,我就是在這里出生的。我出生時,難產(chǎn),母親就去世了。明年,就是我媽媽去世六十七年了。
倒是個孝子,老候暗自感嘆著,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去世多少年了呢?母親跟父親是在哪里成親的呢?
明天,我要回去了。麻生把機票拿出來,指著上面的日期,用漢語一字一句地說,我就要回去了。我想祭祀一下母親。我想在這里給我的母親上一柱香。
老侯幾乎就要點頭同意了。就在這時,麻生又從信封里拿出一張照片。
這是一張夫妻的合影。老侯一看見這張合影,就知道自己不能同意了。照片上,日本男人穿著一身挺括的制服,挺直腰板,圓圓的大臉,黑色的圓眼鏡,鼻子下面留著一撮胡子……活脫脫的一個日本鬼子!
這時候,一個油晃晃的頭頂,呈現(xiàn)在老侯面前——日本人又開始鞠躬了。他看到日本人的頭發(fā)只剩下了稀薄的一層,如同新鮮刀魚的魚身。雖然只有一層,梳理的卻條理分明,從前到后,從腦門背到腦后,覆蓋了整個頭頂,并且露出銀發(fā)下面細膩的頭皮,油汪汪的,如同嬰兒的皮膚。
我要是同意,就等于把那個日本鬼子放進來了。老侯一叉腰,大聲說,我不同意!
麻生的父親是個工程師,不是軍人。丁翻譯在旁邊低聲說。
開弓沒有回頭箭!老侯怕他再鞠躬,把脖子一擰,不看麻生了。就不同意!
四
老侯的倔脾氣,耽誤了他不少事兒。
老伴兒去世兩年了?;钪臅r候,倆人總是拌嘴和抬杠?,F(xiàn)在老伴兒沒了,就像一個跨欄運動員,跑道上沒欄兒,都不知道怎么跑了。
老張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老肖。老肖也是社區(qū)健身秧歌隊的成員。因為這個緣故,老侯也學(xué)上了秧歌。一來二去的,老侯跟老肖對上了眼兒。他幫她清理排油煙機,她給他拆洗被套。他請她吃過一次小籠包,她請他看了回二人轉(zhuǎn)……老年人的這種事情,是不挑自明的。
老肖的兒女堅決不同意他們結(jié)婚,但是容許他們來往。為此,老肖的大兒子——一個坐著黑色奧迪的局長還專門找過他。最讓老侯難過的是自己的兒子。他婉轉(zhuǎn)地跟兒子提及了老肖的事情。結(jié)果呢,兒子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第二天,兒子請他吃了頓海鮮,兩個人喝了半斤白酒。然后呢,兒子請他去洗澡。在一家賓館一樣豪華的桑拿里,搓澡、按腳、采耳,舒服得差不多了,兒子又安排他按摩。
一間幽暗、整潔的按摩間,一個穿著單薄的年輕女子提著一個塑料小筐進來了。說是按摩,但女子的雙手卻伸向了老侯的大腿根兒……這時候,老侯驀然明白了兒子的心思——混球!
他逃跑一樣地離開了桑拿。
日本人走了,老侯眼前一直浮動著日本人鞠躬的樣子。雖然認(rèn)為自己做得正確,可心里卻總有一種虧欠的感覺。就像穿了一件臟襯衫,這種感覺一直折磨了他好幾天。
雖然給日本人講了祖國的大好河山,但是老侯內(nèi)心還是有點羞愧。畢竟,讓一個日本人講起了小紅樓的歷史,而自己還一無所知,就像打了一場勝仗,可自己卻受了內(nèi)傷。
他想起了丁翻譯。他找到了他的名片,給他打了電話。丁翻譯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讓老侯心驚肉跳的話,你們那個小樓,從前可厲害了,聽說總理還住過呢。
總理?老侯心里一驚。
還有哪個總理?周總理唄!這么大的事情,在丁翻譯那里,說得輕飄飄的。
老侯覺得有點暈眩。周總理?周總理竟然住過這個小紅樓?!
日本人,周總理……當(dāng)天晚上,老侯就失眠了。他怎么能不失眠呢?周總理住過的小樓???!
因為麻生,因為周總理,老侯開始琢磨起自己居住了三十多年的這座小樓了。他覺得自己得把小樓的歷史弄明白了。他來到了市圖書館,然后來到了市檔案館。幾天時間,他就把小紅樓的歷史摸得差不多了。
最初的小紅樓是個旅社——南滿旅社,1945年末改為新華旅社。丁翻譯說的對,這里確實住過許多的大人物。從1948年9月至1949年8月,在周總理的直接指揮下,香港的共產(chǎn)黨開始了接送民主名流和文化精英及其家屬北上的工作,大大小小二十多次,共有一千多人,其中民主黨派和文化界人士三百多人,后來成為人民政協(xié)第一屆全體會議正式代表的就有一百多人。這些人里,不少人就是乘船來到渤海,下榻在新華旅社的。原來,這座房子還有這么英雄的歷史啊。比較遺憾的是,老侯沒有找到周總理住在這里的證據(jù)。
老侯四下打量著生活了這么多年的屋子。他覺得自己有點輕視他了。如果說前幾天還是興奮與激動的話,那么現(xiàn)在又多了幾分惆悵甚至憤怒。
隨著對小紅樓歷史的研究,他發(fā)現(xiàn)也有好多的壞人住在這里。南滿旅社是關(guān)東軍軍方的一個旅社,曾經(jīng)接待過許多軍政要人,近代歷史上一些重要事件,都與這家旅社密切相關(guān)。川島芳子、土肥原和滿鐵的頭子都曾經(jīng)住在這里。
老侯睡在床上,聽到外面和樓下的腳步聲,感覺就像有些好人和壞人上樓或下樓了。這時候,他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睡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了。凌晨,海港傳來了輪船的汽笛聲。多少年前,隨著這樣的汽笛聲,那些仁人志士帶著凌晨的涼意,即將走下舷梯,朝小紅樓奔來。一會兒,外面就會傳來他們的敲門聲了……老侯想明白了,壞人住在這里,是證據(jù);好人住在這里,是榮耀。無論好人和壞人,對小紅樓來說,都是一個紀(jì)念。
老侯認(rèn)為,小紅樓應(yīng)該是這座城市的文物。
五
兒子給了老侯一張旅游票,參加一個名叫夕陽紅的老人旅游團。山東旅游,登泰山、逛曲阜。雖然老侯也覺得兒子的孝心有點夸張了,但是面對這樣的好事,他沒有理由拒絕。
渤海與山東一海之隔。三天的旅游回來,老侯就知道“中計”啦。
家里的地板沒有了。門檻還在,地板沒有了。雖然只是低了兩寸,但是感覺卻像掉進了陷阱。實際上,這確實是兒子的一個陷阱。
我懷疑日本人在地板下面藏著東西。兒子這樣解釋道。看著兒子悻悻的神情,老侯相信他說的不是假話。問題是,把地板扒了,兒子也沒有恢復(fù)的意思。沒有恢復(fù)的理由,似乎很充足:小樓就要拆遷了。說這話的時候,兒子的表情好像就要即將解放了一樣。
老侯注意到了,樓下貼出了一張通告——關(guān)于小紅樓拆遷的通告。通告的旁邊,還有一個大大的拆字。老侯瞅著這個字,就像看著生豬身上的紫色印章。
樓里的居民早就聚集在通告下面了,抗議的、抱怨的……最后議論的焦點,都落到價格上。附近的樓盤都賣到了七八千塊錢,可是拆遷費卻只有區(qū)區(qū)的三千五百塊,這不是搶劫是什么?!
因為價格,因為憤怒,小紅樓的居民迅速團結(jié)起來了。找關(guān)系、挖門子、寫申述材料、給市長辦公熱線打電話,上信訪辦反映情況……一周下來,回饋的信息基本一致:政府決心很大,但提早搬家,可以酌情獎勵。
這時候,有人提議到市政府門口示威了。
真正讓事態(tài)出現(xiàn)轉(zhuǎn)機的,竟然是一封讀者來信。
本地最有影響的《商報》刊登了一封讀者來信,署名是“一位熱愛中國的日本人”。這個日本人是一位退休的建筑設(shè)計師,詳細地闡述了小紅樓獨特的和式風(fēng)格。報紙還加了深情的編者按:在我們這個有著四十多年殖民地歷史的城市里,散落著許多獨具風(fēng)格的傳統(tǒng)建筑,構(gòu)成了我們這個城市獨特的建筑景觀。這些建筑既見證著這座城市的滄桑巨變,又見證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華歷史。這位致力于中日友好的日本友人,幼年生活在渤海,從1995年開始就一直訂閱本報,常年關(guān)注城市發(fā)展與建設(shè)。城市的老建筑承載了城市的歷史,一個外國朋友都如此關(guān)注這棟建筑,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加倍地呵護呢?
不用說,這個日本人就是麻生。老侯想不到麻生跟他一樣關(guān)心小紅樓的拆遷。他頓時覺得麻生跟他是在一個戰(zhàn)壕里。不僅是一個戰(zhàn)壕,這回還沖鋒在前呢。
事情拐彎了,而且是個急轉(zhuǎn)彎——政府決定,小紅樓不拆了。非但不拆了,而且要好好保護。
老侯來到一家網(wǎng)吧。
昨天,他給丁翻譯打了個電話。老侯想通過丁翻譯,表示一下對麻生的謝意。丁翻譯說,你可以直接跟他說啊。老侯說,打國際長途???丁翻譯說,不用,上網(wǎng)就行啊。于是,他們來到了一家網(wǎng)吧。丁翻譯麻利地找了一個座位,麻利地敲打出一個窗口。這叫視頻通話,丁翻譯指著一個窗口說。
很快,麻生出現(xiàn)在窗口里,依然是一絲不茍的樣子。老侯發(fā)現(xiàn)電腦上邊有一個小鏡頭對著自己。他有點后悔自己沒洗個澡了。
隔著屏幕,再加上需要翻譯,老侯跟麻生說得疙疙瘩瘩。說完了感謝的話,老侯就想盡早結(jié)束談話了。老侯對著鏡頭說,歡迎你回來,我代表……這句話一開口,老侯就后悔了,這句子不好造啊,你老侯能代表誰呢?
屏幕上的麻生馬上說,我正準(zhǔn)備下個月去渤海呢。
我代表小紅樓,歡迎你回來。老侯想了,我代表不了別人,代表建筑物還不行嗎?
老侯算了算日子,下個月,五月末,正是槐樹花開的季節(jié)。
六
小紅樓不拆了。消息一出,小紅樓的居民們興奮得奔走相告,不知誰還買了一掛鞭炮,噼哩啪啦地放了。喜慶之中,老侯卻有點莫名的擔(dān)憂——這件事情轉(zhuǎn)變得太塊,快得不真實。
幾天之后,他的擔(dān)憂就變成了現(xiàn)實。樓下貼出了一則通告——小紅樓準(zhǔn)備移動了。
老侯恍然,怪不得這兩天總有幾個人在樓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原來,他們這是要給小樓搬家啊。
通告的署名是移動指揮部。老張做為社區(qū)負(fù)責(zé)人,還是指揮部成員。老張召集全體住戶開會,并請來了一個工程師,專門解答住戶關(guān)心的問題。
——什么是建筑物移動呢?建筑物怎么會移動呢?
——為什么說建筑物移動是安全的?
——移動后的建筑物影響人們的生活嗎?
……
面對居民的種種提問,指揮部強調(diào),建筑物移動技術(shù)不僅不會影響人們的生活和工作秩序,同時還能有效地保護有價值的歷史建筑。老張講得就更形象了,就像看電影一樣,我們是從第一排挪到第二排了,而且,第二排的位置比第一排還好,生活不受任何影響,連家里的電話號碼都不會變。
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問題,每一個問題都跟錢有關(guān)。最終說服住戶的,不僅僅是移動技術(shù)的可靠,更關(guān)鍵的是,指揮部給了所有住戶一個合理補助。補助的合理讓每一個住戶頓時笑容滿面了。
只有老侯陰沉著臉。他提出兩個問題。第一,能不能等到槐花開過之后再移動呢?第二,如果小樓移動了,樓下的這棵老槐樹也跟著走嗎?
開始,指揮部以為老侯是借此砍價呢。但是談來談去,發(fā)現(xiàn)老侯的問題還真的跟錢沒關(guān)系。他的意見的就是,等到槐花開完了再移動,而且要把大槐樹一道移走。
在老張看來,這是指揮部沒法解答、甚至無需解答的問題。于是老侯把他跟麻生聯(lián)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了老張。
老張啊,小樓要是移動走了,我不成了一個炮將了嗎?!老侯著急了。
老張也有點急眼了,這件事情,我是簽了責(zé)任狀的,全樓的人都同意,怎么就你一個人這么隔路啊?
不斷有人圍著小樓又敲又打又摸又量,就像一個敬業(yè)的醫(yī)生給一個不需要醫(yī)治的人望聞問切。報紙也公布了道路封閉的原因和日期。一切的準(zhǔn)備工作均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小樓周圍拉起了警戒線,小樓的新址已經(jīng)開始打樁了,在小樓的新家與舊家之間,道路封閉了,軌道設(shè)備鋪了一地。老侯是個老工人,看明白了,樓房移動就是在封閉的道路上鋪設(shè)了一面輪軌,割韭菜一樣,把小樓的基礎(chǔ)割斷,然后把它推上軌道,再推頂?shù)叫轮?,跟新的地基連接在一起。
在老侯看來,這不是給一條好腿截肢嗎?更讓老侯憤怒的是,一大早起來,大槐樹已經(jīng)放倒了,殘枝敗葉上,布滿了米粒大小的即將開放的花蕾。眼瞅著到了開花季節(jié),如果沒有意外,這些花蕾在月末就會開出芬芳的槐花,白中帶黃,一咕嘟一咕嘟,讓整個街道飄滿了槐花特有的那份幽香。
老侯挨家挨戶地動員,幾乎得不到一家的響應(yīng)。人們已經(jīng)錯過一次發(fā)財機會了,這次可不能再讓機會溜走了。再說了,小樓移動期間,指揮部組織居民免費游覽長海九島。垂釣,溫泉洗浴,篝火晚會……下榻三星級賓館哦。
雖說移動工作不影響生活,但是指揮部要求盡可能地減少建筑物重量,于是,家里的大件物品都在往外搬運。屋子里的家什基本都搗騰空了。老侯感覺自己的心呀肺呀胃口呀腸子呀什么的器官都在往外倒騰著。
事態(tài)嚴(yán)峻了。老侯給丁翻譯打電話。丁的手機轉(zhuǎn)入小秘書臺了,里面的留言說機主出差,有事請留言。老侯又找出麻生的名片。他要告訴麻生,小紅樓就要移動了。他想跟麻生商量對策,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打國際長途。
算算日子,還有十天時間,老麻就要來了。
老麻,老侯在心里已經(jīng)這樣稱呼麻生了。
電視里正在播出一個節(jié)目。一個高空雜技演員——好像是個新疆人呢,手里擎著一根竿子,在兩座高樓之間來回溜達,還不時顫悠一把……這時候,一個念頭也忽忽悠悠地出現(xiàn)了。老侯知道自己需要下決心了。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是,這個念頭一旦出現(xiàn),不管你喜不喜歡,就像釘子進入木頭一樣,他越想,這個想法就陷得越深……人在陣地在,他不想當(dāng)逃兵,尤其不能在日本人面前當(dāng)逃兵。
第二天,按照通告上的時間,是移動的日子。從早上開始,廣場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多了。派出所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線。新增的交警也在疏導(dǎo)著擁塞的車輛。
移動工作準(zhǔn)備就緒,老侯還坐在小樓對面的一家小飯店里喝酒。他要了兩個菜——醬豬蹄和炸花生,要了一瓶二兩半裝的二鍋頭——46度的扁瓶。酒喝干了,卻剩下半碟花生米,他又要了一瓶簡裝的黑獅啤酒。
是的,他在給自己餞行。昨天,老侯去街道借了兩根拔河用的繩子,趁著夜色,把繩子搬到自己家里。繩子,是他計劃里必不可少的東西。
現(xiàn)在,他就像一個即將開赴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既忐忑不安,又信心滿懷。他需要給自己鼓鼓勁、加加油。
他穿著幾乎跟施工人員一模一樣的工作服,戴著紅色的安全帽,腳蹬膠底運動鞋——把鞋帶扎得牢牢的,還找出了一副棉線手套……他的這般打扮,跟現(xiàn)場的施工人員一模一樣。圍繞著小紅樓,拉出了一道警戒線,還有警察和保安在維持秩序。老侯穿著工作服,大大咧咧地往里走。上樓的時候,一個警察還大聲提醒他,快下來啊,一會兒就開始了。老侯知道自己偽裝成功了。他略微有點惋惜,你聞不到我身上酒氣嘛,哪有工作時間喝酒的???
他輕車熟路地來到頂層平臺。平臺上放著他早已藏好的兩捆繩子。他再一次檢查了一下繩子的牢靠程度,再打出一個可以滑動的蝴蝶結(jié),把這個結(jié)套在腰上。接著,他把繩子的這一頭綁在小樓煙囪上,然后把繩子的另一端打了個活結(jié),瞄了瞄對面樓房的煙囪,胳臂一揚一拋,活結(jié)便穩(wěn)穩(wěn)地套在對面的煙囪上了。這對于年輕時在碼頭上拋過纜繩的老侯來說,原本就不算什么難事。
這時候,他聽到了樓下的機器轟鳴起來了。
他看了看手表。他把時間拿捏得正好。他感到兩座樓正在大船離岸一般地緩緩錯開。他知道,好戲就要開始了。
七
一切就緒,總指揮一手握著對講機,一手高高地舉著。周圍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總指揮那只雪白的手套上。
白手套往下一砍——陡然爆起一片機器的轟鳴聲。在10臺千斤頂?shù)耐祈斚?,小紅樓輕微地晃動了一下,然后開始緩慢地移動了!就在小紅樓移動的一瞬間,廣場上的人群發(fā)出了一聲巨大的贊嘆。遠遠望過去,似乎是這片巨大的贊嘆聲,托起了小紅樓。
樓房移動對這些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來說,不說身經(jīng)百戰(zhàn),卻也成竹在胸??傊笓]已經(jīng)可以接受采訪了。他對著鏡頭,信心十足地介紹正在進行的移動。五層小樓,總重量五千四百噸,平移距離五十三點九三米。他沒有理由不信心十足,這么一棟五層小樓,對他們這樣的專業(yè)公司來說是小菜一碟。在回答記者最后一個提問時,總指揮主動透露一個秘密:公司正在參與意大利比薩斜塔糾偏工作。
這時候,人群中傳來一陣尖叫,繼而發(fā)出了更大的喧嘩。許多目光和胳臂指著一個方向——在小紅樓移動出來的六七米的縫隙中間,空中,竟然懸著一個人。
身體懸空的那一瞬間,老侯害怕了。
兩根繩子,安全性上沒有問題。兩頭固定的煙囪,也是事先勘察過的。但是,空中劇烈的搖擺卻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后擺動著,前仰后合,有一次甚至大頭朝下了。
風(fēng)吹了過來。他在風(fēng)里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那不是槐花的香味是什么???老侯四下張望,視線所及,卻看不見一棵槐樹。
但是,槐花的氣息已經(jīng)讓他鎮(zhèn)靜下來了。老侯有秧歌的底子,四肢靈活,腿腳便利。這讓他很快適應(yīng)了繩子的晃動。小樓在緩慢地移動,他的雙手倒飭著,在小樓移動的反方向上調(diào)整著自己,始終保持著自己處在繩子的中間部位。
這時候,老侯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繩子顫悠的節(jié)奏了。他的兩條胳膊甚至可以扎煞開了,隨著繩子晃動的節(jié)奏,一上一下地擺動著、發(fā)揮著。顯然,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圍觀的人群和人群的驚呼了。老侯的每一次晃動,都會激發(fā)出一陣驚呼,而每一次驚呼又刺激著老侯做出幅度更大的晃動。
這時候,幾臺警笛長鳴、警燈閃爍的警車嗖嗖地來了。又過了一會兒,紅色的消防車來了。救生氣墊也運來了,鋪好并迅速地開始充氣。很快,氣墊面包一般膨脹起來,攤在老侯的下方。
現(xiàn)場直播早就停止了。三八廣場迅速地臃塞起來了?,F(xiàn)在,這正在演變成一起治安事件。市公安局的局長來了,并且當(dāng)仁不讓地成了現(xiàn)場的總指揮。
把大樓弄回去!老侯擺了擺手。
周圍過于嘈雜,局長沒聽清楚。他的心里正在急速判斷著,這是民工討債呢?還是什么行為藝術(shù)?
把大樓弄回去!老侯的手勢更明確了。
這回局長聽清了。廣場的車輛越擠越多。局長感覺到形勢的嚴(yán)峻了,對總指揮說,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趕快把大樓給我弄回去!
把小樓移動回去,雖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是卻需要時間??傊笓]面露難色了。局長食指一戳,厲聲道,這是政治任務(wù)!
老張被叫到了局長跟前。是你們社區(qū)的?局長問。其實,老張早已看到了那個人就是老侯,只是他覺得自己不該這么快地承認(rèn)。局長把望遠鏡遞給他。老張看了一眼說,這個人姓侯,就是這棟樓的居民。讓老張暗自叫苦的是,他發(fā)現(xiàn)那根繩子正是自己借給他的。這會不會成為同案犯???
你們是怎么工作的?!局長舉著望遠鏡,繼續(xù)觀察著老侯,但口氣卻是的毋庸質(zhì)疑的批評。
這個人好像腦子有點毛病。老張主任遲疑地說。
就在這時候,一個令老侯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一經(jīng)露頭,便顯得來勢兇猛不可抑制。情況出在下腹,出在剛才那瓶啤酒,更出在自己的疏忽大意——上來之前怎么沒解手呢?
老侯四下觀望著,雙手在身上摩挲著可能盛裝和容納什么的家什。他已經(jīng)意識到問題的緊迫性和嚴(yán)重性了。他使勁兒咬著牙齒,兩手死死攥著扶手,緊緊夾著兩腿,用力收縮著下腹。兩個膠皮的腳底使勁兒地蹭著,努力阻止著腹部的下墜。他渾身顫抖起來了。他有點憋不住了。
局長在望遠鏡里發(fā)現(xiàn)老候的異樣神態(tài),馬上叮囑道,注意,這人情緒不太穩(wěn)定,得想個法子穩(wěn)住他。
隨即,局長命令,放點音樂,分散他的注意力。馬上有人把桑塔納警車上的音響打開了。把車門敞開,音量調(diào)到最大。歡樂明快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隨即響了起來。顯然,這首歌曲的節(jié)奏快了點,半空里的老侯竟然隨著歌曲的節(jié)奏顫動起來了。
局長馬上說,別刺激他,放點慢一點音樂。
有人馬上找出了一盤CD,塞進一臺本田吉普警車的音響里。這是一盤舒緩的民樂,好像是古箏和琵琶什么的。把吉普車的四個門、天窗統(tǒng)統(tǒng)打開,讓柔曼的聲音響徹行云,直上云霄。
音樂沒有讓老侯放松。相反,這時候的他渾身開始不由自主地篩動起來,臉上汗漉漉的,整個人哆哆嗦嗦地?fù)u搖欲墜。他感到堅硬的身體慢慢地皴裂了,而且裂縫越來越深,然后便是轟然坍塌,身體像投降一樣癱軟下來……老侯感到一股熱辣辣的液體在大腿根部沖激而出,接著他看到一縷淡黃色的水線,在自己的藤椅下面扭扭捏捏地飄落、撒播……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嗎?老侯自暴自棄地安慰自己。這樣一想,他索性下腹一松,尿水噴薄而出,身子歡暢地一彈,隨即一股麻酥酥的感覺從骨頭縫兒里鉆出來,如同禮花一般地在全身爆炸、蔓延并且鮮花盛開。
如果說開始的尿水還有點羞羞答答的,那么現(xiàn)在則全然大刀闊斧一往無前了。尿水順著褲腿流瀉而出,被城市上空飄忽的風(fēng)向沖撞、拉拽和揉搓,淅淅瀝瀝地?fù)]灑圍觀的人群上頭。
撒尿竟然可以這么歡暢這么幸福,這是老侯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再說了,今天的尿水怎么會這么多、這么足,而且時間這么長這么久呢?。坷虾畋贿@巨大的幸福感沖擊得搖搖晃晃,喉嚨翻動著低啞的呻吟,他已經(jīng)滿口生津,舌頭像沖浪一樣在口腔里滑動。他舒服得咧開嘴巴,哈喇子竟然出溜出溜地流淌出來了……
老侯懸在空中,就像一顆信號彈一般吸引著周圍的行人。頃刻之間,黃色的警戒線便被踐踏在地,人流只進不出,行人跟看熱鬧的人混雜在一起。人們昂著頭,一邊隨波逐流地挨著靠著擠著撞著,一邊興趣盎然地觀望著感嘆著起哄著譴責(zé)著。許多人高舉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手機,對著天上的老侯,或拍照或攝像。
警察在極力地規(guī)勸、推搡甚至恐嚇,但這并沒有阻止人們的好奇。人群里還有幾個留學(xué)生模樣的外國人,與國人明顯有別的五官上,流落出的是差不多的神情。
這時候,誰會留意天上這點小雨呢?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出不去。一個小孩子找不到媽媽了。他不知道媽媽哪里去了。他老老實實地待在跟媽媽失散的地方,等著媽媽回來。這時,天上零星的水珠正好飄落過來了,小孩子用指肚兒抹來一點,看了看。是不是尿呢?小孩子嘟囔一聲,然后水珠送到鼻子底下,聞了聞,然后肯定地喊了一聲,這是尿??!
沒有人理會他的喊叫。小孩稚氣的聲音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悶在周圍的笑聲和喧嘩里面了。
八
根據(jù)當(dāng)事人造成的惡劣影響,依據(jù)治安處罰條例,侯茂源被判拘留七天。
當(dāng)天,老張就找到了公安局,拿著小紅樓全體鄰居的簽名信,證明最近一段時間老侯精神不太正常,并舉出了年初廣告燈箱的事情,要求公安機關(guān)予以寬大處理。老侯的兒子也找了他在公安局的小學(xué)同學(xué),說老爺子是酒后滋事。
在眾人的努力下,在拘留了五天之后,老侯提前兩天回家了。
這時候,小樓已經(jīng)安全地移動到了廣場后面,樓體也涂刷上了乳白色。小樓的原址平整了,鋪上草坪。草坪上樹立著一面巨大廣告牌。廣告牌上,是一則手機廣告:一個當(dāng)紅女影星,深情地捧著一款新型手機,手機上面,飄動著四個巨大的花體大字——中國移動。
此時,街道上槐花飄香了。老侯出來的當(dāng)天,就來到小樓的原址,東張西望地呆了半天。第二天,老侯又來了,旁邊還跟著一個老太太。兩個人一人拎著一個小馬扎,端端正正地坐在廣告下面,伸著脖子,四處張望著什么,一副等人的樣子。
因為麻生,老侯更關(guān)心國際時事了。
不稱心的事兒全湊到一起了。日本人的那個首相又去參拜靖國神社了。釣魚島。東海油田。這幾個消息弄得老侯太不高興了。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