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威
書籍的命運(yùn)
張大威
逛書店時,置身于浩如煙海的書籍中,你會感到惶惑、茫然和隱隱的不安?!皶兴鼈冏约旱拿\(yùn)”,這些書籍的命運(yùn)會是什么呢?它們現(xiàn)在分門別類儀態(tài)萬方,靜靜地站在書架上,像待嫁的處子一樣,等待著購買者挑剔眼光的巡視,細(xì)長手指的撫摸,尖刻嘴巴的評點(diǎn)。他們挑挑揀揀,尋尋覓覓,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隨便翻開,瀏覽幾頁,搖搖頭,露出睥睨的眼光,又重新把它們放回書架。就這么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對于這本書來說,很可能就是一次致命的失約,像一個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從此生活在寂寞清冷和灰塵之中。長信宮中的綠草,如愁緒般蔓延,覆蓋它門前的小徑,玉欄桿蛛絲縈繞,赤香墀青苔點(diǎn)點(diǎn),“君王”的恩惠再也澤及不到它了,它被讀者拋棄了。它可能還會在書架上站立一些時日,在煎熬與痛苦的等待中,期望有一只新的手在風(fēng)中伸出來,重新翻開它,對它進(jìn)行細(xì)致的考量,仔細(xì)的咂摸,在眼角上漾出些喜悅,在口齒間溢出些芳香,然后把它挾到腋下,不緊不慢地走到交款臺前。購買者這種不緊不慢的步伐,讓書籍膽戰(zhàn)心驚,他每走一步都像用鈍刀子切割它的神經(jīng),它的心臟咚咚咚跳得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它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某種奔騰的氣息驚擾了這個購買者,讓他在幾十步的距離內(nèi)又發(fā)生了動搖,變心了,移情別戀了,又把它拋掉了,交易沒有進(jìn)行,它只享受了幾分鐘的虛幻幸福,又回到日復(fù)一日的冷寂中。
其實,這都是這本書的主觀臆想。沒有新的手伸出來,長著兩只手的那些潛在購買者個個冷漠無情,他們或自然或傲然或木然地從它的身邊走過去了。那時,它真想自己能從書頁中長出一只手來,拉他們一下,謙卑地詢問一聲,為什么不購買?是哪兒不對勁兒。它不敢這樣做?!耙槐旧斐鍪直鄣臅?,就是一本成精的書?!耙槐境删臅笔且槐静幌楹凸终Q的書,它會將整個書店鬧得人仰馬翻的。因此,它們不管自己能不能“嫁”出去,都得相貌端莊煞有介事地站在書架上,淚水盈盈,無語凝咽。忍受著想長出一只手的沖動和無窮無盡的被冷落的滋味兒。
只有夜晚才是它們自己的時光。夜晚。黑色。溫暖。寂靜。熏香。人的氣息,人的臉龐,人的目光(它們是多么渴盼又多么害怕那些目光?。紡倪@兒消失了。書的世界——真正的書的世界開始了,書從白天的沉默無語、沉思默想、矜持做作、混沌迷茫、傷懷郁悶等等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它們按照自己的不同境遇分門別類地聚在了一起。暢銷書——書中的暴發(fā)戶,為每本書暗中嫉妒和暗中不屑,總認(rèn)為它們身上有某種輕浮淺薄不潔的品格(與人的輕浮淺薄不潔相對應(yīng))。長銷書——書中的貴族,每本書夢寐以求想攀登卻難以攀登的高度,經(jīng)典的品格如日月之光華,永不消逝,永不磨損。它們的光芒讓每本書都不得不投去心悅誠服的目光。不冷不熱的書——書中的白開水,時不時地有購買者買走一兩本,但從未如井噴一樣向四面八方炫目地灑去,制造一個消費(fèi)時代存活一兩天腹內(nèi)空空羽毛光鮮的忽忽悠悠的話題。滯銷書——書中的“剩女”,整日求嫁無人,望眼欲穿,良人何在?在書們的眼中,它們是相當(dāng)于“賤民”和“草芥”一類的,是廢紙一堆,白白糟蹋了潔白的紙張——有些書的價值其實遠(yuǎn)不如寫作印刷它們的紙張。它們也能躋身于書的行列,讓有許多書感到自己的身份被大大地降低了。它們對這樣的書感到不解和蔑視,并隱隱約約地向它們投去憐憫的目光。因為如果再滯銷下去,它們在這家書店還算結(jié)實嚴(yán)整的書架上,已經(jīng)沒有幾天好呆了。它們將很快地被運(yùn)往廉價書市,被降價出售。如果它們在廉價書市上還不能被賣掉,變成貨幣,它們最后的歸宿只能是造紙廠了。
一本從未被閱讀的書,這是書籍最悲慘最殘酷最可憐的命運(yùn)。
而有些書卻被奉為人類文化的精華被關(guān)心備至地存放在博物館里,連室內(nèi)的溫度,濕度,燈光,行人的氣流,空氣的質(zhì)量,陽光照射的角度,都是要嚴(yán)格控制的,生怕打擾了它們高貴的思索或高貴的沉睡。
萬物生生各自有命,書籍也各自有命,它們的命運(yùn)與人的命運(yùn)一樣,往往有霄壤之別。
滯銷的書在黑暗無光中互相默默地注視,它們總是喃喃低語討論一個不變的話題,它們?yōu)槭裁慈绱说貢r乖命蹇,為什么會滯銷?它們怎么能夠說得清呢,屬于自己的事情一概都是說不清的,人都無法說清自己糟糕的境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何況是些爬滿了千篇一律的呆板的鉛字的書呢?它們只是猜測,或許寫作它們的人本沒有著書立說的才智,他通過鋼筆生在紙上的“孩子”或通過鍵盤生在電腦屏幕上的“孩子”,都是沒有氣息沒有血色的“死嬰”,他們的墨水流淌得再洶涌,他們的指尖小雞啗米般能干,可生出的“孩子”個個死氣沉沉的,它們怎么能夠活靈活現(xiàn)地在讀者的目光中奔跑起來呢!或許它們還稍有姿色,可是剛一出生就已經(jīng)過時,它們的述說與讀者的耳朵根本不對勁兒,它們滿腹的文章,沒有一篇能撥動讀者的神經(jīng),讀者想讀的,它們沒有。讀者不想讀的,它們絮絮叨叨連篇累牘。或許它們表面上涂脂抹粉花里胡哨,內(nèi)里卻是草莽或空空如也,散發(fā)著蒼白無物的氣息?;蛟S它們的孿生姐妹太多,它們幾乎有相同的五官相同的內(nèi)臟相同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卻以不同的名字站在同一家書店的書架上。這會讓讀者厭倦和避開。或許它們生不逢時,它們出生得太早了,在這一個時代拋出,在下一個時代才能被接住,它們是金子,美玉,明珠,是朝陽的血,明月的淚,但讀者的智商還不能理解它。一個時代讀者的智商不會高過傳統(tǒng)文化與這個時代雙重培養(yǎng)所具有的高度。一個時代讀者的智商像一片汪洋的綠草,他們只習(xí)慣于與這片綠草齊高或低于這片綠草的讀物。如果有一株高于所有綠草的那株草出現(xiàn),他們往往是訝異、不舒服、抹煞、排斥、掉頭不顧。在最經(jīng)典的作家身上往往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但最后一種書籍終究會鳳凰涅槃,進(jìn)到長銷書的行列中。
晨光爬上了窗欞,人主宰書的時間重新開始了。討論前的茫然與討論后的茫然是一致的,只是增加了對文字的怨懟與對紙的哀傷。滯銷書中的文字與那些長銷書中的文字,一句句拆解開來,沒有任何不同,幾乎都可以在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找到,可是由于文字的排列順序不同,有的書成為高山仰止,有的書成為純粹的廢墨。
它們的命運(yùn)完全取決于它們是在誰的指尖下流出。
書籍既然有自己的命運(yùn),它的毀滅有時是人不能掌控的。
淫火的焚燒——火在中華文化中一直是扮演著一股毀滅的力量的。紂王放火焚燒鹿臺和他自己時,鹿臺上除了擺放金銀財寶之外,是否也應(yīng)該有某種形式的書籍呢?人們向來只關(guān)注嬌媚的妲己的去向和金銀財寶的歸宿,知識的積存在此處是假設(shè)為零的。而秦始皇的焚書不論我們今天采取什么樣的言說方式都是遮蔽不了的?!胺乔赜浗詿?,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書籍在某些人津津樂道的大秦帝國里,只能在一片熊熊烈火里化成一串串黑蝴蝶,凄涼地飛舞在秦時那輪混濁的月亮下。至今我們的鼻翼旁還殘存著那“書尸”的殘酷味道。
時間的消損——時間有兩種形式,生成和消損。時間帶來多少豐碩就帶來多少殘敗。在平靜的歲月里安度時光的書籍,由于塵土的侵蝕,蛀蟲的嗑咬,霉菌的沾染,手指的翻動,它的質(zhì)地會變得越來越脆弱,越來越嬌貴,不論我們送給它多少殷勤的愛意,嫵媚的眼神兒,像供奉神明一樣把它們供奉在寬敞明亮的房間內(nèi),開著一扇扇符合科學(xué)定律的窗子,讓不緊不慢的柔和的風(fēng)吹拂它們的體膚,它們有朝一日還是會化為齏粉,離我們而去。它們的離去不是緣于我們的不真誠,而是緣于時間的法則萬物都不能抗拒。在寧靜的夜晚,我們肅穆地坐在書房內(nèi),側(cè)耳細(xì)聽,也許會有細(xì)小到無的畢畢剝剝的聲音,在我們的周圍飛翔的螞蟻般升起落下。那便是書籍一點(diǎn)點(diǎn)死去的聲音。也許它們在我們的目光中,表面上的強(qiáng)度一點(diǎn)也沒有改變,肉眼凡胎的我們看不出它們有什么變化,一切都與原來是一樣的??墒窃趺磿粯幽??天地間鐘表的秒針每邁出我們無法覺察的一小步,都會有不一樣在發(fā)生。在我們以為萬古如斯的凝滯中,它們會在某一代人的手中化成碎末。飄入風(fēng)中,融入塵土。
戰(zhàn)亂流徙——按照一般的說法,中華文化中今天流傳下來的經(jīng)典大約是八萬種,可我們的祖先創(chuàng)造出來的經(jīng)典會數(shù)倍于此。但可惜沒有流傳到今天。燦若群星的書籍有許許多多化作了流星墜入了歷史的長河,使我們伸出多長的手指都無法打撈,只能無比遺憾地遙想它們當(dāng)年的豐腴。如果這些亡佚的書籍都在,我們文化就會打開許多不同的領(lǐng)域,會有許多不同的高峰矗立在我們的面前?!稘h書·藝文志》中記載的那些書籍今天我們還能看到多少。而一些經(jīng)典如《莊子》、《韓非子》等,由于傳下來的不是原始版本,其中夾雜著太多后人的偽作,至今還是爭訟不已的問題。如果我們能夠穿越時光隧道,把莊子擺在書案上的那部書恭敬地請回來,一切迷團(tuán)便瞬間煙消云散了。當(dāng)然,此為癡人說夢。由于書籍的亡佚,一些大師級的最有原始創(chuàng)見的思想不能原封不動地展現(xiàn),這無疑會影響他們在中華文化史中的地位。以法家為例,法家的集大成者是韓非,其實他沒有任何變法的實踐,但他卻留下了洋洋十余萬言的《韓非子》。書籍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后,活得壯健,昂揚(yáng),神氣活現(xiàn),寒光四射。便是李斯出于妒忌,把韓非殺了,但《韓非子》活著,韓非就活著。而法家的始祖卻是李悝,他曾主持魏國的變法,他制定的法律一直影響到商君法、秦律、漢律。而他也曾著《李子》三十二篇,可惜的是歷經(jīng)戰(zhàn)國時代的連年烽火,他的《李子》失傳了。今人只知《韓非子》,不是專門搞學(xué)術(shù)研究的人,鮮有知道李悝與《李子》的了。書籍的命運(yùn)其實也是人的命運(yùn),書籍沉落黑暗,人的面目也會模糊不清,最后則化為虛無,因為沒有確切的文字證明他堅實的存在,他被遺忘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儒家在“三立”之中,最看重的是立言,因為人的靈魂只有隱藏在書中,才能永遠(yuǎn)地呼吸,與不同時代的人晤面,交談,萬古流傳。
即便有一天人類能夠發(fā)明一種能夠抵御時間的材料(可能性幾近于無),并且再也沒有淫火燒起,戰(zhàn)亂頻仍,人將所有的書籍都保存下來,絕大多數(shù)的書籍的命運(yùn)還是被遺忘。此時的遺忘也許是出于人生用于閱讀的時間實在是有限,在選擇閱讀文本時,不懷任何惡意地就把一大部分自動剔除了。一本書的質(zhì)地就是堅如磐石,如果沒有一只手把它翻開,它就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另一種系統(tǒng),一種被打入“冷宮”的系統(tǒng)。從此預(yù)示著它的心事無人知曉,它的容貌無人窺見,它沒有了心跳,沒有了呼吸,也不可能有被讀者目光激活后所放射出的燦爛光芒。它的命運(yùn)雖生如死。所以科技能夠保存文本,進(jìn)化給予大腦的容量和人閱讀的時間是有限的,最后的勝利者還是時間。
春雨敲窗,花光如頰,茶煙縷縷,獨(dú)坐一室,手中捧起一本好書,用潔凈的指頭翻開了第一頁,你將在春光中開始一次閱讀之旅,此時書籍與你都是幸運(yùn)的。
〔責(zé)任編輯 雁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