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煒
被時光遺棄的魚
王煒
我們對世界的判定與認識竟存在著巨大的錯誤與矛盾,這是我突然發(fā)現的。他讓我嚇了一跳,我不知是應該慶幸自己的突然開悟還是應該詛咒自己對世界本源可怕的窺探。
在我不斷親近高原的同時卻對高原越來越陌生,關于高原的許多秘密而細節(jié)的映像變得錯綜迷離也以至越來越讓我無法陳述與解白。隨著探尋的深入,高原在我的面前開始不斷地顯露出它的漏洞與虛幻。
關于春日漫天的黃風,關于夏日焦黑的勞作,關于深豁的地裂,關于如穴般的窯洞生活,關于地層深處那白色的骸骨、黑色的海,油?!泵娓咴?,我在看多了高原的神奇與繁華后成了一個徹底的失語者。
一個空寂的午后,我穿著厚厚的棉襖在山谷間放羊。夏日的火在我身體中卻成了冰,寒冷無處不在。宏闊的山頂沒有一絲風,不遠處是深深的幽谷及山谷對面土褐色的絕壁。絕壁上有一些人鑿出的孔洞,那些洞高低不一嵌在石壁上。夏日的暴雨特別多,也特別猛烈,它們在山頂積聚在山峪間飛奔沖撞,那些溝谷,孔洞就成了水在山土間突圍的道口。一只山羊向懸崖邊走去,我拾起土塊扔過去命令它返回。一團墨般的云從溝谷升起很快彌散開遮住了山頂。對面的絕壁似被施了魔法突然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笑臉。我看到那種異像心中所產生的驚奇與恐慌大得難于言表。我頭暈目眩全身顫栗,那種夢幻性的呈現使我忐忑不安。
接下來的事更詭異得有些出格。一只黑色的鳥“噗”地一聲撞在我的腳下,它仰起脖子說:“好渴啊!好渴?!闭f完向溝谷飛去。那鳥的黑影在我的腦海中定格。瞬間我的思維短路,我的神經受到了嚴重挑戰(zhàn)。鳥開始說話預示著什么我不清楚,它已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我覺得似乎掉進了一個迷幻的夢中。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將自己丟失,在驚慌迷亂中趕了羊匆匆回家。怎么回去的我至今都沒搞明白但是一個可怕的事實卻出現了,幾只羊在途中走丟。我語無倫次的辯解顯得蒼白、可笑,父親根本不相信我的“異想天開”,對我進行了嚴厲的斥責。飽受委屈的我對自己處的環(huán)境及自己本身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這奇異的經歷導致我多年后的敘述仍顯得可笑而虛幻。
與那種對傳統(tǒng)經驗的反叛與顛覆性的奇異現象的遭遇,讓我對高原有了一種別樣的好奇與理解。它一直引導著我不斷去探尋與思考。它的神秘、詭異來自何方?又將高原引向何處。我開始思索這個對我來說過于艱深卻充滿情趣的問題。我試圖剖開黃土地在里面看個究竟,弄明白它的過去與未來,但我清楚我無法實現自己的想法。我只能依靠他的自我表述,自我撕裂所呈現出的那些細微而模糊的影像來尋找他的根脈與隱密的靈魂。
那些古老的溝谷,那些斷裂的山澗,那些深邃直達土地深處的洞穴都成了我探尋的地方,成了我追逐“虛幻”否定現實思維的佐證。隨著探尋的深入,一些蛛絲馬跡陸續(xù)呈現在眼前。我看到了在礫石中沉睡的海貝、海龜,在土層中游動的魚。哪些動物不屬于土地,它們應屬于湖泊或海洋。它們也不屬于現在,應該在幾萬年或更早的時間段。那些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的魚,穿越千萬年時光從大海游入陸地,從遠古游到現在,被時光固化、定格。這些已固化了的生命直接把古老的高原指向大海,這些魚們有力地陳述了高原曾經的面目、形態(tài),曾經的驛動、吶喊。是了,在遙遠的年代,偉大的高原應是浩瀚的海洋。如今那一片浩蕩的汪洋已成為一種走失的存在。那些遷移與流動應有一個時間坐標,是幾萬年還是幾十萬年?那些悠閑的魚兒在歡快的游樂中忘卻了時間,在滄海變桑田的交融中來不及躲避與逃亡,從水中直接游到了土層的深處。它們忘記時間的同時也被時光遺棄,千百年來就這樣在時間與空間之外游走,在深深的地層中游走。當然在這些地方游走的還有那些在玄武紀或白堊紀馳騁于大陸之上的恐龍、猛獸。它們成群結隊出現在一些古老的地層與洞穴中,高原人稱它們?yōu)辇埞恰`l(xiāng)民們從山洞中將那些東西挖出碾碎用來治療婦科病或止血,大部分都廉價地賣給了一些所謂的郎中。
這些在地層中游走的生命,絕大多數是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被突然定格的。它們被擠壓、燃燒、分解成了一些烏黑堅硬的石頭、水或空氣。他們的身體經千萬年轉化與儲備變成了一種可以燃燒的東西,這就是人們說的能源。人們制造出了一些巨大的機器將這些東西從地層深處一點點挖出來,肆意揮霍。人類無視大自然的憤怒與警告,把那掠奪的面積不斷擴大,掠奪的巨手不斷伸向地層深處。石油、煤炭、天然氣被源源不斷從高原的地層中挖出。高原人如一個突然暴富的財主,在歡樂暈旋中守望著滾滾而來的財富。人們被眼前的利益蒙住雙眼,一時還很難回過神來思索這些財富可能帶來的暗傷與災難。人們看到了滾滾而來的利益卻沒看到大開挖帶來的破壞,人們看到了土地上日益長高的大廈卻沒看見地層中日益變大的空洞與裂痕。
一個3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聳立起了成千上萬個井架,并且每年以驚人的數量增加。高原被鉆得千瘡百孔,數千米的地下空洞連接著空洞,裂痕撕咬著裂痕。若干年后那些空洞與裂痕是否會從地下撕咬高原而使它再變成大海,讓人類變成海貝、海龜或魚?
地層中黑色的油海及固化了的魚,昭示了高原與大海偉大的聯(lián)系與交接,他們背靠著背,在宇宙中行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面對那一尾尾在地層中游動的魚,我默默無語心存敬畏。生命在時光中輪回變遷,在千萬年后我是否也將成為別人擎燃的一片火光。
在高原的探詢中發(fā)現的疑點很多,每一個結果都足以對傳統(tǒng)思維造成全面的割裂與顛覆,每一個發(fā)現都是一種對高原的重新認識與定位。我知道人的生命太短而宇宙的時光又太長,它有太多的秘密會被人們一點一點窺探。
曾偶遇的靈異事件似乎是一個夢幻,再無法找到一絲的佐證。只有魚。在地層中游動,在歲月中游動。
在曠野中的課堂度過了我童年最閑適快樂的時光。如今離開美麗的課堂,離開童真的歲月已多年,它已躲到了我的心之深地。
我出生在農村,6歲時便被送到了村里的小學讀書。那座僅有三間破瓦房的學校,僅可供那些高年級的學生使用,我們則被按排在房屋旁邊三棵巨大的垂柳下面,那便成了我們的課堂。
六七張缺胳膊短腿的矮小破桌凳,一塊被漆黑的木板,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一個初中還未畢業(yè)的女老師就是這個班的全部。曠野中的課堂只有柳蔭為我們遮擋火辣辣的太陽,它的簡陋反而讓它充滿了情趣。
老師正值芳齡,芳齡又遇壯男,她戀愛了。她的精神與肉體很快被那個拖拉機手占領,倆人熱乎得一塌糊涂。老師無暇顧及我們。她每天一上完課便匆匆離開課堂,與男友去了那個狹小的辦公室。正值貪玩的年齡,我們自然樂得逍遙自在,大部分的時間是在游戲與打鬧中度過的。
我的同桌是個女孩兒,大我2歲左手上長出了一個趾指。力氣巨大,蠻橫勇猛。她打起架來無人可敵,被稱作“六指琴魔”。遇了這么個冤家,每每因一些小事發(fā)生口角,以至動手。每次爭斗我都是傷痕累累,落荒而逃。武斗結束,我們會冷戰(zhàn)一段時間彼此各不相理。幾天后當我們忘卻了矛盾,就繼續(xù)玩耍、爭斗。就這樣總是打打停停,一直持續(xù)到我們離開那里。
曠野課堂中經歷的事情特別多,但在時光的漂洗下,大部分已淡忘了。
夏日的知了總是出奇的多。田野中、柳樹上到處都是它們的叫聲,天越熱它就叫的越兇。那天上午課一結束,老師便離開了,頑劣成性的一幫孩子開始在樹下奔跑嬉鬧,課堂亂成了一窩蜂。有的爬在草地上捉蟲子,有的蹲到樹下逗螞蟻,有的跳上課桌扮將軍,我則與鄰居小強幾個玩“羊吃草”。正當我們玩得起勁,突然聽到柳樹上知了吱吱的唱起歌來。大伙受到知了叫聲的吸引,放下了手中的草葉一塊圍到了樹下向上張望。我們特別渴望得到那個會叫的小蟲,小強自告奮勇爬上樹去抓知了。垂柳枝葉茂盛,小強瘦小的身影順著粗壯的樹桿很快就爬到了茂盛的葉子中去了。大伙你一言我一語的吵嚷著,給他指知了的方向。不知誰喊了一聲“老師來了”。大家一轟而散,匆忙找了各自的位子坐下來。
給我們帶班的女老師拿著教鞭怒氣沖沖地來到了黑板前。她可能和拖拉機手交流得不太和諧,一來就用教鞭使勁敲著課桌,將怨恨對準我們發(fā)泄。她開始是訓斥,后來越訓越氣,一邊訓一邊開罵。我們對她的叫罵沒有很好的反應與配合,這傷了她的驕傲。她一邊罵著世界上所能罵出的最臟的話,一邊用教鞭一個接一個的敲我們的腦袋,感覺著教鞭在腦袋上的彈性。她又擔心腦袋發(fā)出的聲響會給她帶來麻煩,于是下令所有人不許哭。
兩個多小時的批斗,一些女孩子站不住開始發(fā)抖。就在這時一股水柱從天而降,準確的落在了女老師的頭上,干凈的新衣服上。她一下子愣住了。就在她呆呆地抬頭看柳樹那一瞬間,所有的嘈雜哭鬧聲全消失了,課堂變得可怕而安靜。只有風聲呼呼的響,我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跳。那僅僅是短短的幾秒鐘的事情,女教師很快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她像發(fā)了瘋一樣瞪著眼睛,沖著柳樹喊:“小強,下——來!”柳樹上沒有一絲動靜,小強藏在了樹葉子里。“吱—吱—吱—”一只知了歡快地唱起了歌,似在嘲諷。女老師把教鞭甩在柳樹上,打落了幾片綠葉子。她的自尊受到了挑戰(zhàn)。她由羞而怒,奔向不遠處的菜地,拿了一根長長的木棍在樹葉與樹枝間使勁捅。小強爬得更高,她根本就夠不著。一邊哭一邊罵,一邊跳著打。她折騰了好長時間,累了,回頭恰好看見神情快樂的我,便用棍子敲著我的背,讓我上樹把小強拉下來。我沒辦法只好爬上了樹。出于一種頑劣的本能,我一上樹便沖她吐口水,她簡直是暴跳如雷。我則一邊扮鬼臉一邊清楚地告訴她:“你夠不著”。她就在樹下一跳一跳地罵,與我們僵持到中午放學。她罵一會兒又騙一會,一直又盯著我們直到日落。
現在想來她一定是氣得昏了頭,竟會那樣不顧一切地處理一個孩子的惡作劇。在這之間有一些老師過來看了一下就轉頭走了,我到現在還奇怪那時為什么沒人管這事,或勸說一下。天漸漸黑下來,她揚言要用一種神奇的武功將我們消滅于樹上,但仍無法將我們唬下樹。便一邊哭一邊罵著離開。見她離去我們則一溜煙的下了樹跑回了家。
第二天,因為害怕,我和小強拿著書包在山上轉悠到天黑,沒敢去學校。父母知道后押著我們到了曠野課堂,一個清瘦的老頭取代了那個女老師。從此再也沒見到那個被氣昏頭的女子。
老頭來了之后帶來了大雨。曠野課堂一遇雨便無法開課只能休息。那年的雨似出奇的多,曠野課堂在風雨中時斷時續(xù)一直持續(xù)到秋季。天氣轉冷了,風在課堂來回串,小孩凍得坐不住,學校在村里借了一孔老土窯做我們的教室。曠野課堂生活從此結束。
生命的旅程中總會有一些看似平淡的細枝末節(jié)讓人感動,并如美酒般被深深貯藏在記憶的某一個秘密房間,醞釀、發(fā)酵,歷久彌香。多年以后打開那扇門仍能倍感生命的美好與歡欣。
十幾年寒窗苦讀試圖走出高原的我又回到了小鎮(zhèn)。當夢想成為泡影那刻我沮喪到了極點,小鎮(zhèn)那擁擠的樓房、窄小的街道逼壓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
身板硬朗、腳步穩(wěn)健的爺爺從老家趕來,他將一顆西瓜放在我家的茶幾上說他的瓜要開園了人手不夠想讓我回去幫他照看。我便帶了幾本書隨他離開小鎮(zhèn),走入了鄉(xiāng)村那片空曠的瓜地。
一番全新而別樣的野營就這樣在我的生命中拉開了序幕。
為了便于看護,他用椽子柳條塑料布搭了一個三角形的涼棚,涼棚里支一張寬木板,鋪上被褥,就成了我守望瓜園的小窩。
爺爺每天清晨都在瓜地摸索翻敲。那些咚咚噠噠的聲音在我聽來沒啥分別,他卻用那神奇而古老的方法準確找出那些熟透的西瓜。一顆顆摘下來裝入手推車,去縣城叫賣。我則按他的囑咐在瓜地巡視守望,以防偷竊與破壞。
白天太陽火爐般灼烤著,瓜地燥熱而安靜。四野泛著綠油油的亮光,那是玉米、谷粒在茁長。風吹過時它們會彼此擁擠、相互觸摸發(fā)出沙啦啦的聲響。偶爾會有一兩個農民拿著鋤頭路過瓜地來討一碗水喝。沒事時我就躲進涼棚在海明威、雨果、三毛、卡夫卡的世界里廝磨與游蕩。那時特別迷戀三毛,羨慕她生命的遠足及字里行間流瀉出的那份恬淡和諧的行旅情結。
黃昏時分爺爺回來換我回家吃飯,他說晚上我不必在瓜地受罪,回家去睡。但出于對曠野的喜愛與好奇,我吃過飯還是跑到瓜地堅持和他一塊在涼棚守夜。晚霞在西天燃盡最后一縷絢爛,慢慢熄滅,一絲涼爽的風帶著莊稼與花草的馨香緩緩從四野深處流泄而出,勞動了一天農民拖著疲憊的身影陸續(xù)回來了。
啟明星亮時,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開始吱吱地鳴叫。夜晚是蟲子的天堂,那些此起彼伏的叫聲似獻給夜的贊歌。天由灰漸漸轉黑。一輪明月從天邊的樹梢上慢慢升起。那靜穆的清輝將大地裝扮得素潔而神秘。蚊子成群結隊地來了,它們如好奇的頑童在我頭上、耳畔嗡嗡地喧鬧?!鞍取钡囊宦暟堤幓鸸庖婚W,那長長的艾繩便在爺爺手里點燃,裊裊淡香慢慢在瓜棚中散開。
幾個無事的農人湊在一起抽著旱煙天南海北、信馬游韁地閑聊。
坐在棚子里,特別喜歡看那鉆石般的星斗。銀河橫陳在天幕中央,雄偉壯麗,北斗星明亮的勺形一眼便能辨認出來,牛郎與織女被銀河分隔??炱咴缕吡讼铲o將如何飛升而起將橋架在銀河上呢?偶爾能看到一些活潑的星斗在天上游走或飛快地劃過在天空留下一條美麗的弧線。長久地注視使我迷失在了光的海洋,感覺自己好像就飛升到了那些陸離明亮的世界中。我總在這樣的閱讀中進入夢鄉(xiāng),耳畔似有人在竊竊私語那聲音卻又似來自遙遠的太空。
月亮有時特別的亮,有時則暗、則缺,有時有光暈。天空有時寧靜,有時有云朵躁動流淌。
半夜在睡夢中被雷聲驚醒,傾盆大雨從頭上直泄下來。一時天昏地暗整個世界都浸泡在水中。天宇充滿了千奇百怪的聲響:有雷的怒吼,有風的嘶鳴,有山水的鼓點,有樹們的唏噓。那簡直是一曲偉大的交響樂啊!它在我心中產生的震撼不亞于一場地震的侵襲。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烏云退去,月光鉆出了云縫,我則在疲憊不堪中沉沉睡去。
月亮還在天邊,東方魚白,聽到了陣陣窸窣,我警覺地向地里望去。月光下爺爺正在俯身摘瓜,空氣清爽潮濕,爺爺見我醒來說:“天快亮了,我摘瓜去賣,你沒事,睡吧!”
年少的我還不懂勞作的艱辛與生活的苦難,更不懂得關照長輩,便又埋頭睡去。
天大亮時架子車里已整齊地放了一車西瓜,爺爺用繩子將瓜仔細綁好。月亮已跑到了西山邊,如一枚古玉清亮透徹。
因為有了枕畔月光的浸潤,我的心似被月的鉛華洗過一般。
責任編輯:劉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