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艷玉
當文壇鬧哄哄崇尚“先鋒”小說時,田耳說“別把先鋒當成遮羞布”;①當文學也開始向俗流妥協(xié)之時,田耳仍專注純文學創(chuàng)作。從1999年到2011年田耳“一不小心將小說寫了10年”,“最跟自己過不去的事情,是我仍相信自己適合寫小說”②??v觀田耳十年耕耘,女性形象光彩奪目、精彩紛呈。
湘西自古屬偏僻蠻荒之地。前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濟不發(fā)達,文化落后,放蠱、沉潭、落洞等野蠻鄉(xiāng)俗肆意流傳,如桑女(《掰月亮砸人》,《西部》2008年第7期)等。即使進入現(xiàn)代社會,湘西仍屬于老少邊窮地區(qū),男權(quán)意識濃厚,婦女命運可悲,如梁曉雯母女等(《坐搖椅的男人》,《人民文學》2006年第4期),于心慧(《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人民文學》2006年第 12期),吳媽(《風的琴》,《飛天》2007年第7期)等。
《掰月亮砸人》借湘西窮鄉(xiāng)砍火畬村姑桑女的悲劇反思巫蠱盛行的丑陋民風。桑女相面不好,婚事一再耽擱。先是灣溪的麻家退親,借口是“桑女愛蠕嘴皮子,不是好兆頭”;“口不把門,長舌滋事,輕則敗壞門風,重則罹禍事”。后來是本村的準公公楊吊毛嫌她長馬牙,“搞不好以后那顆馬牙會翻出嘴皮子外面,就成了一顆獠牙,撬掉了生的小孩也會長獠牙?!辈粶蕛鹤右关埲⑸EIE黄扔描F釘撬掉馬牙但感染破傷風而死。其父田老稀認定是狗小放蠱所致。因為狗小被煤礦塌方掩埋90多天奇跡般生還,田老稀謠傳他吃了死人肉,是不能碰的災星。村民們幾欲燒死他,還理直氣壯說“是為民除害”。狗小最終復仇傷害的卻是無辜的桑女。狗小自是巫蠱謠言的犧牲品,他卻把自己的不幸發(fā)泄到更凄慘的桑女身上,在此,巫蠱邪風及男人對底層女性的傷害雙重而深重。另外,底層婦女苦難命運很多直接、間接與經(jīng)濟狀況、家庭婚姻緊密相關(guān)?!讹L的琴》中鋌而走險的人販子吳媽販賣人口罪不可赦,但同時作者以寬容、人性的目光巡視湘西苦難的子民:單從吳媽女性身份來看她就是一個悲劇的存在:作為妻子攤上個兇狠濫賭的丈夫本身就不幸;而淪為其掙錢工具,就更不幸;而兒子朱朋被警察誘惑大義滅親舉報母親,使這個悲劇無以復加。《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中現(xiàn)代市民于心慧的苦難叫人扼腕嘆息。她不屈生活的困頓,勇敢追求愛情,以一個殘疾人的心智自立于社會。但命運之神并沒有眷顧這個弱女子。哥哥被殺情人亡命天涯,她一個人蒙在鼓里張燈結(jié)彩。田耳神來之筆描摹盡人生熱鬧中的凄涼感。
田耳的女性悲苦甚至觸及精神層面的“惘惘的威脅”?!蹲鴵u椅的男人》中受兩代男人精神折磨的梁曉雯母女就是這樣的代表。曉雯母女怕老梁、怕小丁,推而廣之害怕所有男人。“曉雯和母親成天忙個不停,老梁就會咳嗽一聲,示意她(曉雯)走到跟前,幫他打扇子。”或是老梁冷不丁叫一聲“曉雯!”曉雯就知道該怎么做了。小丁小時候看著老梁作威作福的樣子,感到憤恨不平。等自己做了曉雯的丈夫卻無意學起老梁的樣子,“雖然是第一次打她(曉雯),她馬上就擺出逆來順受的表情,仿佛生活原本就該是這狀態(tài)”。曉雯不覺悟,正如西蒙·波伏娃所說:“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雹坌≌f敘述極端弗洛伊德化,但卻勾勒出女性悲劇的輪回與宿命?!芭瞬粚儆谌魏稳?,屬于她自己”,當曉雯60歲的母親終于把自己嫁出去之時,已本能地邁出了女性解放的一大步。
命運苦難的湘西婦女群像兼具物質(zhì)與精神層面的多重訴求,正如張昭兵所言,田耳一貫的主題是“弱者的抗爭”。
田耳創(chuàng)作與時俱進,其筆下涌現(xiàn)許多獨立、自強、自主的新女性形象。如《界鎮(zhèn)》(《中國作家》2007年第1期)中的小林?!断s翼》(《青年文學》2007年第7期)中的朵拉?!兑欢浠ㄩ_的時間》(《鐘山》2007年第6期)中的張蓮花等?!督珂?zhèn)》較獨特。小說以回憶的筆墨描寫女主角小林“十八歲出門遠行”的深刻人生經(jīng)歷,塑造了一個獨立有主見的現(xiàn)代女教師形象。小林投身山區(qū)教育事業(yè)非崇高志向或悲壯使命使然,而是出于善良的人性、自主的人格。其女性意識初步萌動又混沌。一方面其思維與時代“共名”,她覺得“當面贊美女人的男人大都是流氓”;一方面她又迷戀自身的女性身體,“用自己的肉體表達自己的思想”,體現(xiàn)強烈的女性意識;即或許揚言“你身上每一個地方我都看過很多遍了”,小林不像傳統(tǒng)女性認命而稀里糊涂答應嫁給他。當中年小林結(jié)束與陳秋文無愛的婚姻后獨自帶女兒單過,活得自在淡泊。故《界鎮(zhèn)》可視為一部女性的成長小說。
相比小林的浪漫、曠達,《蟬翼》中鄉(xiāng)衛(wèi)生員朵拉則世俗、精明。盡管她抱怨“馬拉松式的愛情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但她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在愛情與婚姻之間從不徘徊。她理性地選擇了高學歷的丈夫及其附帶的干部家庭背景;對小丁的愛情“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田耳塑造朵拉也理解朵拉——她何嘗不象千萬萬個女人一樣只不過是個俗女子?!
田耳多次表白其獲魯迅文學獎的《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屬“無心插柳”之驚喜之作,最愛還是《一朵花開的時間》。后者解構(gòu)《水滸傳》中魯智深故事。魯智深是小說主角,田耳試著從女性心理學的細膩角度表現(xiàn)一下魯智深這一定型化的人物,但幾位分別命名為丁小蓮、金翠蓮、張蓮花的女子卻寫得妖嬈可愛。在“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教氛圍中,女性不再是傳統(tǒng)的貞潔、弱女形象,具有一定反叛傳統(tǒng),追求自主人生的現(xiàn)代思想。
如果說魯達初戀對象丁小蓮仍是傳統(tǒng)女性形象,囿于“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的婚姻既定規(guī)范的話,則金翠蓮有一定反抗性,敢于再嫁。而林沖老婆張蓮花則有較強的現(xiàn)代意識。林沖謊稱張蓮花自殺成烈婦,實際卻養(yǎng)在高俅府上。魯達潛入高宅搭救張蓮花她并不領(lǐng)情。見魯達一面只是為“去掉心頭最后一點念想”,但“何必要走?何為搭救?要到哪里?這墻里墻外,又有多大分別?”張蓮花之所以不肯逃離狼窩源于對所有男性的失望。丈夫林沖抱本守元一門心思放在武藝上;高俅被魯達幾個徒弟廢身之后,沾著她的身子也是徒增苦悶;而最重情重義“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魯達也未必靠得住,說不定哪天頓悟,立即就拋下一切獨自走掉。張蓮花在兩性關(guān)系中具備清醒的現(xiàn)代女性批判意識,可謂是經(jīng)典的“重構(gòu)”。
1990年代后深化改革,中國社會步入典型的消費社會,在市場經(jīng)濟中一切成了消費品。田耳小說反映現(xiàn)實雖談不上帶露折花,但緊跟時代。其筆下的后現(xiàn)代女性們“以無道德為道德,以無秩序為秩序,以無規(guī)則為規(guī)則”,折射出后現(xiàn)代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對一切理性價值的懷疑。這些女性有風韻猶存的班花陳姐(《你癢嗎》,《鐘山》2007年第2期)、風騷婆娘花雉(《人記》,《鐘山》2006年第6期)、企業(yè)董事長束心蓉(《環(huán)線車》,《人民文學》2007年第11期)、妓女葛雙(《友情客串》,《人民文學》2011年第5期)乃至“我為財狂”的普通老百姓呂大萍(《拍磚手老柴》,《人民文學》2007年第11期),大學生林小帆(《在少女們身邊》,《紅豆》2010年第8期)等。
《你癢嗎》里的風流女人是老譚的后妻陳姐。她當年曾是班花,離婚后嫁了老譚依然故我:愛賭又養(yǎng)小白臉。有意味的是老譚在外面不斷找女人,卻說老婆養(yǎng)白臉總是吃虧的,典型的州官放火;但他又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把每月工資交給花心的妻子?!杜拇u手老柴》中老柴的老婆呂大萍嫌丈夫窩囊,為了錢先后和風流教授及搶劫犯老鋸鬼混?!董h(huán)線車》中的公司老總束心蓉,玩男人養(yǎng)面首,游戲人生。而長篇小說《風蝕地帶》中江薇薇與表兄的亂倫、亂性可謂登峰造極。入選2010中國最佳中篇小說的《友情客串》,主要講述妓女的故事。省城姑娘蘇小穎因男友在家公然嫖娼,她懷著失戀的心情到佴城散心,尋找六七年沒見面的中學閨密葛雙。但葛雙已是一個妓女。猶如蔡大嫂受到妓女劉三金性啟蒙一樣,葛雙獨特的性體驗誘惑情場失意的蘇小穎徹底放松,“友情客串”一回妓女,“力比多”得到變態(tài)滿足。也可用對妓女的“怨羨”心理解釋蘇小穎的沉淪。對葛雙們而言,傍上公安何所長發(fā)家致富的三陪女“小三”正是其自甘墮落的源動力。人性、尊嚴、道德、愛情轟然倒塌,唯金錢陰謀游戲交織纏繞,美丑難分真假難辨不正是當下混沌的現(xiàn)世嗎?《在少女們身邊》筆墨尖銳指向一貫被視為“凈土”的大學校園。林曉帆們個個是校園尤物,以姿色誘惑社會成功男人,甚至“慌不擇食”。林小帆鉆進半老頭鄒扒皮的奧迪車后才發(fā)現(xiàn)鄒扒皮原來不是老板是個開車的。少女們個個會算計男友:看重的就是一個錢字。郭倩、林小帆、王麗萍三個閨密一個晚上使用一個“錢包”(男友)當跟班。王麗萍朝秦暮楚男友入獄馬上轉(zhuǎn)嫁大老板羅更。日后發(fā)達的小丁成為各路美女的搶手貨,如師院畢業(yè)的小雨、移動公司領(lǐng)班小肖。而當他一文不名給報社打工時,女孩對他不屑一顧,和小丁交往的農(nóng)機學院國貿(mào)專業(yè)的美女小梅不是半途失蹤了嗎?大學少女們性道德觀念的集體嘩變,深刻體現(xiàn)消費經(jīng)濟刺激帶來的道德滑坡人性異化。田耳小說中的后現(xiàn)代女性可以在他的小說《人記》找到淵源。這類女人由來已久,但又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古代女性的風騷、無恥與性壓抑有關(guān);當代的則更多以追求享受刺激為目的。《人記》中野雞坪被擄美女花雉她不愛丑丈夫,只喜英俊的土匪十一哥。十一哥破壞山規(guī)落得皮開肉綻一頓暴打,直接導致與土匪老大瘤子老韓反目。風騷的花雉似乎應證了“女人是禍水”的古老格言,實際卻是女人感情得不到滿足的變態(tài)行為。后現(xiàn)代女性消費愛情游戲人生就要復雜得多。
田耳十年對女性群像的塑造,體現(xiàn)了鮮明的批判意識與人文關(guān)懷,同時折射出作家的審美情趣和思想價值觀的變化,展現(xiàn)了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鏡像意義。
注 釋
①田耳:《別把“先鋒”當成遮羞布》,《山西文學》2007年第10期。
②田耳:《一不小心將小說寫了10年》,《民族文學》2011年第2期。
③【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女人》,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