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靈魂
　　小野洋子1933年生于日本東京上流社會，其先祖是日本戰(zhàn)國時代九州柳川大名立花宗茂的重臣，父親早年學習音樂，后投人家族銀行的管理經(jīng)營，但仍視音樂為終身摯愛。母親亦出身日本銀行世家，是社交名嬡，喜歡視覺藝術。在小野洋子的大家族中，有人信仰佛教，也有人信仰基督教和新教，她自幼在藝術氛圍濃厚、信仰多元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成長，這對她后來的藝術生涯頗有影響。
　　小野洋子的童年富庶又孤寂，在她出生前的兩個星期，她的銀行家父親就被調(diào)派到美國舊金山，直到她兩歲全家遷到美國，她才第一次看到父親，三年后，一家人又搬回日本。洋子的幼年正值“二戰(zhàn)”時期，但家境優(yōu)渥的她仍可以安靜地學習鋼琴和古典音樂，她的父親將自己中斷了的音樂事業(yè)寄希望于女兒，洋子回憶：“小時候，父親希望我成為鋼琴家。兩歲半時我去了洛杉磯，他一見到我，就琢磨我的手形：這部分很長，那部分夠?qū)?，適合在琴鍵上彈奏?！毖笞拥哪赣H一直熱衷于東京上流社會的社交生活，對她的成長一直缺乏相應的生活與感情的照顧，這使她自幼形成了強烈的叛逆性格，她特別討厭貴族家庭中森嚴的等級觀念。1945年戰(zhàn)火蔓延到日本，洋子正在東京Peers貴族學校讀書，為了躲避盟軍轟炸，母親經(jīng)常帶她到鄉(xiāng)下去，還在日本著名的避暑山莊輕井澤和日本的皇家貴族一起避難。戰(zhàn)爭時期顛沛流離，這些城市貴族并不受村民的歡迎，村民們向他們?nèi)邮^，拒絕提供食物給他們，洋子也經(jīng)常受到鄉(xiāng)下孩子的取笑和欺負，這段落荒而逃、流離失所的日子雖然不長，也在洋子記憶里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1946年貴族學校重新開學了，洋子才繼續(xù)上學。1951年，小野洋子進入東京著名的貴族私立學校Gakushin大學學習哲學，成為這所大學哲學系的第一位女生，她受到過馬克思主義和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喜歡閱讀海德格爾和薩特的著作，但她只在這里待了兩個學期便離開了，隨父母來到紐約，人住紐約富人區(qū)Scarsdale，并在著名私立女校Sarah Lawrence學院學習詩歌和作曲。
　　這段時間，小野洋子著迷于前衛(wèi)的現(xiàn)代古典音樂家，并非常熱衷于和一群被家人認為是“下等人”的藝術家、詩人以及一些“吉普賽”風格的人群為伍，經(jīng)常光顧畫廊和藝術聚會，和朱莉亞音樂學院的日本學生一柳慧約會，兩人在音樂上趣味相投。1956年，23歲的小野洋子不顧家人的反對，輟學與一柳慧結婚，夫婦倆搬到曼哈頓，開始接觸紐約的前衛(wèi)藝術界，他們在錢伯斯大街的小公寓很快成為紐約藝術圈的一道風景。小野洋子經(jīng)常和極簡主義作曲家拉蒙特·揚(La Monte Young)搭檔，表演一種混合音樂、詩歌等藝術形式被稱為“事件劇”的前衛(wèi)作品，激浪派藝術家約翰·凱奇(John Cage)也在這里教授實驗作曲課。從詩歌到概念物品，小野洋子無一不固執(zhí)地涉獵，哪怕是被周遭當成了一個“藝術激進者”和“異類”，也因為她對于“自我”的過于執(zhí)著，她與丈夫的關系開始出現(xiàn)裂痕。
　　1961年11月，小野洋子第一次在卡耐基朗誦廳表演，但反響不佳。1962年，小野洋子與一柳慧的婚姻走到了盡頭，而她與約翰·凱奇的聯(lián)合演出也遭到惡評，洋子陷入了孤獨和絕望，她被送往精神病院強制治療，被迫服用大量鎮(zhèn)靜劑。這個時候，美國爵士音樂家、電影制片人安東尼·庫克斯(Anthony Cox)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與庫克斯的熱戀讓洋子擺脫了那個灰暗的時期，兩人正式結婚，并于1963年生下女兒恭子·禪·庫克斯。
　　1965年初，小野洋子再次在卡耐基朗誦廳表演，這就是著名的《切片》(cut Piece)，她盤腿坐在臺上，淡定地望著遠方，邀請觀眾用剪刀將她的衣服鉸成碎片，觀眾陸續(xù)登臺，在緘默中剪割洋子的衣服，直至其赤裸。1 966年9月，小野洋子又在倫敦表演《切片》，這次表演不僅在英國藝術界引起轟動，也吸引了披頭士樂隊主唱約翰·列儂。
　　職業(yè)寡婦
　　1966年9月，33歲的小野洋子在倫敦印加畫廊表演《切片》，臺下的約翰·列儂見到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那時列儂26歲，剛把樂隊的名字改成“披頭士”。同年11月9日，列儂再次闖入了洋子的布展現(xiàn)場，真正和這位奇異的東方女子正面接觸。“那是我們真正的相遇。當時，我們看著對方，她明白了什么意思，我也明白了那意味著什么?！绷袃z這樣形容這次相遇。那時候，列儂有一個美麗的妻子辛西婭，洋子也有丈夫庫克斯，而兩人的戀情還是伴隨著藝術合作發(fā)展得如火如荼，這段戀情無論是在洋子所在的前衛(wèi)藝術界，還是列儂身處的音樂界，都不被看好。當時小野洋子在庫克斯的影響下開始做實驗電影，那些概念化簡單動作循環(huán)往復的影片無法被人理解，特別是那部充斥了365個裸露的臀部特寫鏡頭的(Bottom》(末端)，讓英國電影審查機構大為不滿，前衛(wèi)藝術圈也開始對她的藝術感覺表示懷疑，列儂的歌迷更無法接受洋子，認為她是個藝術騙子，并且奪走了他們的列儂。而藝術專業(yè)出身的列儂卻力捧洋子的先鋒藝術，強烈的藝術反叛精神使兩個人走到了一起。列儂與洋子在音樂上開始緊密合作。1968年，兩人推出第一張實驗專輯《未完成的音樂，No.1：Two Virgins》，詭異的小段噪音，若有若無的對話，直接取自現(xiàn)實世界的聲音，兩人正面和背面的全裸的封面照片，讓列儂的歌迷大惑不解。
　　1969年3月20日，約翰·列儂與小野洋子雙雙離婚后在直布羅陀結婚。此后，列儂和洋子開始作為一個整體出現(xiàn)，兩人_起創(chuàng)作實驗音樂，發(fā)行唱片?；楹蟛痪?，他們就推出了第二張專輯《未完成的音樂，No.2：Life With the Lions》，以洋子哀嚎、詭異的嗓音即興發(fā)揮為主。緊接著是《TheWedding Album》，唱片一面是小野洋子的即興嚎叫，另一面是夫婦倆在互相叫對方的名字。同時，這對反叛夫妻的藝術創(chuàng)作又延伸到行為藝術領域，而且他們將行為藝術日常化和公開化。蜜月期間，兩人利用當時媒體對他們蜜月的大肆報道，躺在阿姆斯特丹希爾頓飯店的床上一周，上演《床上和平行動》，這個作品是為反對美國對越南的戰(zhàn)爭而創(chuàng)作的，兩位穿著睡衣的蜜月愛侶持續(xù)一周依偎在床上談論世界和平。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夫婦倆鮮明地將反戰(zhàn)和宣揚和平的理念融進他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他們還合作實施廣告牌作品《戰(zhàn)爭結束了》(WAR IS OVER)，并自費將這個公益性廣告張貼到費用很高的紐約時代廣場商業(yè)廣告的位置。在甜蜜的婚姻初期，他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一起，并且?guī)缀跞计毓庠诿襟w的眾目睽睽之下，在攝影機和話筒前，列儂坦然地歡迎著這種透明的生活方式，洋子性格中的大膽和直接，給列儂帶來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亢奮。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們創(chuàng)作的初衷，他們的另類表達方式被一些人指責為有傷風化，而更多的指責是針對洋子的，很多前披頭士迷們甚至認為是這個怪誕的東方女人把約翰給帶壞了。
　　不可否認，小野洋子開啟了約翰·列儂全新的藝術方向，也讓他對一直從事的“披頭士”音樂風格產(chǎn)生轉(zhuǎn)向和懷疑，在某種程度上，小野洋子間接解體了“披頭士”。1970年，列儂和“披頭士”另一成員保羅·麥卡特尼相互指責對方的妻子過分介入樂隊的事務，引發(fā)劇烈爭吵乃至起訴公堂，“披頭士”終于在當年解散，洋子也由此被推上受人指責的前臺，很多披頭士歌迷認為，就是這個叫小野洋子的女人把史上最偉大樂隊搞得分崩離析。列儂和洋子從1973年底開始曾經(jīng)因感情問題分居一年半，而到1975年又重新在一起，1975年10月9日，在列儂生日那天，42歲的洋子生下兒子肖恩，此后列依從音樂界淡出，退居家庭長達5年。
　　1980年12月8日晚，列儂和洋子從錄音棚里走出來，為洋子的新作品《如履薄冰》配完吉他曲，像平常一樣，這對回家看兒子的夫妻，走到曼哈頓達科塔公寓大樓前，等待他們的卻是精神分裂的瘋狂歌迷馬克·大衛(wèi)·查普曼的子彈，當6顆子彈穿過約翰·列儂的身體，終結了列儂的生命和屬于他的音樂時代，也終結了小野洋子持續(xù)12年的第三段婚姻，更把她和約翰·列儂的名字永遠捆綁在了一起，讓她成為世界音樂界的第一寡婦?？v使小野洋子才情萬千，在列儂死后的30年中，她所有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都籠罩在“約翰·列儂遺孀”的光環(huán)和非議之下，她甚至自嘲是一名“職業(yè)寡婦”。
　　跨界創(chuàng)作
　　小野洋子是典型的“跨界”藝術家，她的創(chuàng)作涉及音樂、詩歌、觀念、電影、視覺、行為、裝置，其作品在這些不同的藝術邊界之間展開，以跨媒介的藝術形式出現(xiàn)在藝術的前沿。觸發(fā)她開始從事跨媒介藝術活動的是20世紀60年代的激浪藝術運動，向傳統(tǒng)的藝術形式、藝術表現(xiàn)觀念提出挑戰(zhàn)，不同藝術之間的傳統(tǒng)分野被徹底顛覆，一群年輕的實驗藝術家們將形態(tài)、動作、聲音、光和運動姿勢構造的活人造型結合起來。激浪派藝術的精神領袖正是對小野洋子的初期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約翰·凱奇，約翰·凱奇是洋子的第一任丈夫一柳慧的老師，20世紀60年代初期洋子初人紐約藝術界，他啟發(fā)了洋子多部的行為作品，是洋子藝術生涯的導師。約翰·凱奇相信，藝術和生活的界限應該被剔除，世界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他在最平凡處看到美的內(nèi)蘊，將日常生活的嗓音接受為音樂，重新定義了藝術的功能和意義。約翰·凱奇還熱衷東方的禪學，當時東方哲學和東方意象諸如氣、易經(jīng)、陰陽、混沌等在紐約藝術界頗為流行，亞洲藝術家在那一時期第一次崛起于國際藝術舞臺。小野洋子與她的同代者一樣，將視覺、行動和聲音的結合作為她的美學表現(xiàn)方式，強化受眾的內(nèi)心知覺和內(nèi)在思考，剝?nèi)ヒ曈X和聽覺的外在刺激，集中思想于一個意念或孤立的感覺，創(chuàng)造關于藝術與生存的陳述。
　　洋子的《切片》被認為是上世紀60年代美國激浪藝術浪潮里的代表作品之一，這件行為藝術作品直接闡述了來自人類內(nèi)心的苦難和斗爭，為了表達人性的痛苦，洋子通過邀請觀眾與她一起完成這件作品。2003年，70歲的洋子為紀念9·11事件又在巴黎重復了這件作品。她在臺上說：“來吧，剪下我的衣服，隨便哪里；每個人剪下的面積不要大于一張明信片，并請將這些碎片送給任何一個你愛的人?！睂τ谶@場相隔近40年的表演，她進行了這樣的解讀：“我第一次做它時，心里滿是憤怒和不安，但這次，我是懷著對你、對我、對全世界的愛而做的?！奔舻侗旧硐笳鞅┝Γ珔s在這“剪下”到“送出”的轉(zhuǎn)變過程中成為了和平的象征，而所剪的衣服碎片在面積、部位、殘留的痕跡都具有不可重復性，對每人所擁有的獨一無二的愛。
　　在很多人將小野洋子歸人激浪派的同時，她本人并不承認自己屬于這一流派，特別在激浪派舵手喬治·馬西納斯試圖將這場地下藝術運動等同于一場致力于價值觀革命的社會運動，并試圖為其設立宗旨、譜出宣言時，洋子不屑地說：“正是‘流派’、‘運動’、‘團體’這樣的概念遏止了新藝術的活力。我從不認為自己屬于任何團體，當有人想讓我加入某場運動中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逃離?！?br/>　　小野；羊子擅長制造藝術事件，擾亂人們的習慣性思維，讓人們對現(xiàn)有的世界觀提出質(zhì)疑，她的作品一直是爭議的對象，人們對她的作品的評價往往走向兩個極端。實驗電影為洋子詩意表現(xiàn)和解釋難以言喻的生活本質(zhì)提供了特殊的渠道。無論是人選戛納電影節(jié)的《Fly》(飛)，還是驚世駭俗充滿裸露的<>(末端)，或是復雜迷離探討隱私侵犯的《強奸》，無不剝離電影傳統(tǒng)的敘事功能，充滿了概念化的詩意啟迪。洋子的實驗音樂也一直是倍受爭議的焦點，幾十年來依然如故，直到2007年，74歲的洋子還出了新唱片《是的，我是個女巫》，大膽翻唱了1974年自己作詞的歌。她鏗鏘有力地唱道：“是的，我是女巫，是的，我是婊子!我不介意你們怎么說，只有我的聲音才是真實的。我不會為你們?nèi)ニ?，你們最好面對這個事實，我會一直好好活下去。”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小野洋子的創(chuàng)作集中于先鋒音樂、實驗電影、行為藝術，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又探索裝置和攝影藝術，一直活躍在前衛(wèi)藝術舞臺上。小野洋子的作品不是在工作室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是與她個人的生活方式和看待生活的眼光密不可分。2008年，小野洋子首個中國個展在上海開幕，大型裝置作品《出口》驚艷登場。在展覽現(xiàn)場，100口白樺木棺材整齊地排放在院子里，每個棺材的頭部開了一個方形的洞長出一棵棵冬青樹，如果說棺材代表死亡，提醒人們注意戰(zhàn)爭和災難；那么，冬青則表現(xiàn)了希望，提供了一種復活的可能，死亡與重生只在那瞬間的迷離，小野洋子對人類處境和生存的脆弱有切身的體味。
　　愛、和平、裸露是小野洋子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貫主題，從早期大量的反越戰(zhàn)作品，到如今呼吁世界和平的創(chuàng)作。2006年意大利都靈冬季奧運會的開幕式上，小野洋子身著白衣，吟誦自由體詩歌，呼吁世界和平。2007年，小野洋子在冰島設計了一座“想象和平”光塔，以此象征由1960年代開始的和平之戰(zhàn)，光塔石座上刻有24種語言寫著的lmaglne Peace，下面埋藏了從世界各地收集的50萬份祈禱和平的心愿膠囊，在每年10月9日(列儂誕辰)到12月8日(列儂忌日)燈塔都會被點亮，讓世界最北端首都的“和平之光”照亮全世界。當年披頭士的約翰·列儂嘗試以音樂想象去改變世界，令他成為自由主義的犧牲品時，小野洋子背負起這份情結，繼續(xù)以愛與和平為主題進行創(chuàng)作。
　　洋子的藝術理念掙脫了種種外在物質(zhì)的束縛，強調(diào)主觀的、冥想而得的品質(zhì)。2009年，洋子被授予威尼斯雙年展終生成就獎——金獅獎。威尼斯雙年展發(fā)表的聲明中提到，授予她這一獎項是為了表彰她對“語言藝術的革命性突破”，“她用開創(chuàng)性的行為為全球無論是以任何媒介為手段的藝術家們開拓了一個新的詩化的、觀念的以及社會的可能性……重塑了我們對藝術本身以及藝術與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之間的關系的認識”。
　　那個喧鬧的嬉皮士年代過去了，和小野洋子共進午餐的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達利去世了，波普之父安迪·沃霍爾也陣亡了，跟她一起創(chuàng)作實驗音樂的丈夫也走了31年了，小野洋子還活著，在爭議中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