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節(jié)氣到了,天沒有下雪。大雪的節(jié)氣又到了,天還是沒有下雪。有云才會孕雪。人們仰臉往天上瞅了瞅,太陽照著,大風刮著,天空一點兒云彩渣子都沒有,哪里有下雪的跡象呢。有人搬出了農(nóng)諺,說不用著急,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人在盼,地在盼,麥苗也在盼??伤膫€九都過去了,還是連一個雪星子都沒見著。人們似乎突然明白過來,天還是大爺,還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人類以為自己能得不行了,能得好像連地球都盛不下了,實際情況怎么樣呢?天在該下雪的時候繃著勁不下,地上的人干著急,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老天爺不想下雪就算了,任懷村的人還有自我安慰的說法,他們說不下雪好呀,省得回家過年的人被風雪困在路上,省得大年初一起五更互相拜年時踏泥巴。是的,臘八粥喝過了,祭灶糖也吃過了,零星的小炮兒已開始在這里那里響起。農(nóng)村放炮跟城市不一樣,在城里放炮是有限制的,在一定的時段,全城放得驚天動地,像起了戰(zhàn)火一樣。過了那個時段,城里就一片靜寂。在農(nóng)村放炮不受什么限制,只要高興,什么時候都可以放。提前放炮的多是一些鬼年的小孩子,他們把成鞭的小紅機器炮拆開,拆成一把一把的散炮,裝進口袋里,點上一根柏殼子香,想起來就放一枚。這樣的炮聲不是很響,也不是很連貫,每一響都有些出乎意料似的。然而只有這樣的放炮,好像才沒有任務(wù)觀念,才能給人們留下一些回味的余地。
炮一響,馬天英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么。她進屋轉(zhuǎn)了一圈,出來了。她本來要干一件事情,或者拿一樣?xùn)|西,可她到里屋什么都沒干,兩手空空就走了出來。走到外屋,她站下想了一會兒,并用手拍了一下腦門,才想起來了,原來她準備從糧食茓子挖出一袋小麥,然后用三輪車馱到村頭的打面機房去打面。過年要蒸出好多饅頭,還要炸一些麻花兒、焦葉兒、糖糕、丸子等,哪樣?xùn)|西都離不開面。別人家的饅頭都蒸好了,油炸食品也飄出香來,可她家的面還沒打出來,打面的事不能再拖了。她再次向里屋走去。里屋有些黑,一些小小的麥蛾子在無聲無息地飛。她的手還沒摸到茓子,腦子一散,一飄,又飄到別的地方去了。那個地方很遠,像是一個煤礦,路上走著的人都是黑臉白眼。兩個年輕女子帶著她,正往煤礦里面走。她眼前有了人家,沒了自家,一走一走,又走到外屋去了。她的兩手還是空的。
前段時間,馬天英跟著一個建筑隊在鄰村打小工,天天掂泥巴兜子。砌墻的大工說一聲上泥,馬天英就得趕快把盛滿泥漿的泥巴兜子提過去。泥巴兜子是用很結(jié)實的帆布做成的,一兜子和好的泥漿有二三十斤重,提起來是很沉的。馬天英不嫌沉,她總是把泥巴兜子裝得很滿。手上提著沉重的東西,那件事就不用提著了。她還習(xí)慣了讓別人喝著干活兒,別人喝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甚至隱隱覺得,她這個人就該聽別人的喝,有人喝她,她心里才好受些。她不想讓建筑隊停工,愿意一直干下去,大家都不過年才好呢??墒?,別的人都要求早點停工,說錢可以不掙,年不可不過,一年來,辛辛苦苦掙錢,不就是為了到頭來過個好年嘛!沒辦法,馬天英只得放下泥巴兜子回到家里來。回到家里沒人喝她,她一下子變得像無頭蒼蠅,翅膀在身魂不在身,不知該往哪里飛了。
馬天英只好問女兒喜文,她剛才要干什么來著。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喜文,正在看一本動漫連環(huán)畫,她眼不離畫,沒有抬頭,說:你要干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鉆進你肚子里的孫悟空。馬天英說:我現(xiàn)在記性不好,不是丟了東,就是忘了西,家里的事你幫媽想著點兒。喜文說:我記性也不好。馬天英說:你這孩子,你現(xiàn)在正是長記性的時候,畫一道是一道,怎么能說記性不好呢!喜文問到爸爸,問她爸爸今年過年到底回來不回來。馬天英最怕孩子問這個,她躲著躲著,孩子還是把這個極為敏感的問題問了出來。她的頭一蒙,頭有些大,而頭越大,腦子里就越空。她說:應(yīng)該回來吧。喜文對她的回答不是很滿意,從漫畫書上抬起眼睛看著她,問她說的話后面是什么標點符號,是句號還是問號?什么這符號那符號,馬天英說她不知道是什么號。喜文說:句號是一個圓圈兒,問號是一個鉤兒,下面帶一個點,你上學(xué)時沒學(xué)過嗎?字多,符號少,哪個符號馬天英都不敢和自己的丈夫聯(lián)系起來。她說:學(xué)過是學(xué)過,我學(xué)的那幾個字早忘得差不多了,哪有我閨女的學(xué)問大呢,我以后就指望我閨女了。喜文說:你不要指望我,你還是指望我爸爸吧。你應(yīng)該打我爸爸的手機,問問他,人家過年都回來了,他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馬天英說:你爸爸有手機嗎?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手機。喜文說:你沒聽人家說嘛,在外邊打工的人,只要有手,就有手機。我爸爸肯定有手機。你連我爸爸有沒有手機都不知道,你怎么跟我爸爸聯(lián)系,我看我爸爸早晚得跟你離婚!喜文的樣子有些生氣,把臉扭到一邊,嘴也噘起來,表示不再理媽媽。
馬天英還有一個兒子叫喜武。喜武聽見別的孩子放炮,耳朵癢癢,心里癢癢,也想放炮。去年過年時,爸爸扯著他的手,領(lǐng)他到鎮(zhèn)上去買炮。爸爸不買機器制造的小炮,只買當?shù)厝擞檬止{出的大炮。爸爸買回的紅鞭炮老長老長,大年初一起五更放鞭炮時,爸爸爬到院子的椿樹上掛鞭炮,上端掛到樹杈上,下端幾乎拖到地上。鞭炮是爸爸讓喜武來點燃的,爸爸要試試他勇敢不勇敢。喜武是勇敢的,他點燃鞭炮,沒有捂耳朵,也沒有跑遠,就那么看著長鞭一樣的鞭炮,自下而上地不斷閃光,不斷炸響。炮聲引來了別家的孩子,那些孩子歡呼著,冒著硝煙到椿樹下面拾個別沒炸響的炮。過年拾炮如拾彩,也是一件喜興事。在媽媽的攛掇下,喜武馬上加入拾炮的行列,也拾到了幾枚炮。那些炮雖沒炸響,卻沒有了炮捻兒。沒捻兒的炮無法放,喜武就把那些炮放到三屜桌的一個抽屜里去了。喜武拉開抽屜扒了扒,把那幾枚炮找了出來。炮已經(jīng)退色,由大紅退成了粉白色。喜武把炮逐個捏了捏,炮的肚子還是硬的,說明炮里面的火藥還在??膳诘念^頂還是光禿禿的,快一年了也沒長出捻兒來。喜武對媽媽說,他要放炮。馬天英不敢說等你爸爸回來帶你去買,她說好,媽明天去鎮(zhèn)上趕集給你買。喜武說不,我讓爸爸帶我去買。馬天英說:我給你買不是一樣嘛!喜武說:我奶奶說了,買炮都是爸爸買,不能讓媽媽買。媽媽買炮都挑小的買,買的鞭炮也不長。馬天英說:你跟我一塊兒去還不行嘛,你挑中啥樣的,媽就給你買啥樣的,保證滿足你的要求。喜武說:那也不行。我爸還答應(yīng)給我扎一架月亮風箏呢,扎得像月亮一樣圓,放得跟月亮一樣高。你會扎嗎?馬天英沒有再說什么。她聽說風箏的種類有蝴蝶、沙燕、老鷹、鳳凰,還有長龍,可從來沒聽說過有什么月亮風箏。如果把天上的月亮當成一架風箏的話,那得用多長的線才能牽得住“風箏”呢!丈夫答應(yīng)給兒子扎一架月亮風箏的話,馬天英也聽見了,當時并沒有往心里去。現(xiàn)在想來,這話里是不是有不好的兆頭呢?
鄰家的一個男孩兒嘴里吃著焦葉兒來找喜武玩,馬天英看見焦葉兒,才把打面的事又想了起來。這次她口里念著打面打面,總算沒有忘,裝上麥子,登上三輪車,直奔村頭的打面機房去了。臨近春節(jié),干天干地,又有炮聲催著,外出打工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有的是一個人回來,有的是兩口子結(jié)伴回來,還有的是一家子開著小轎車回來?;貋淼娜硕紟е蟀“麄儼言诔抢镉玫臇|西帶回來,似乎把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也帶了回來。男人們嘴角叼著帶把子的香煙,手里握著不帶把子的手機,走幾步就要把手機對在眼上看一看。女人們戴著金戒指、金耳環(huán)、金項鏈,以此顯示手不是以前的手,耳朵不是以前的耳朵,脖子也不是以前的脖子,一切都增加了以黃金為標志的附加值。小孩子帶回的玩具都是大型的,自動的,仿真的。飛機可以在空中飛,輪船可以在水中游,娃娃不但會哭,下面還能滋出尿來。平日里,村子里是冷清的,只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坐在墻根發(fā)呆。一下子從外面回來這么多人,使整個任懷村突然間變得熱鬧起來。人們明白了,熱也好,鬧也好,都是人在起作用。熱是人熱,鬧是人鬧。離開了活人活氣,再好的地方也熱鬧不起來。人們還明白了,回家過年的人其實是過臉的。在城里顯不著他們,他們的臉面還在老家,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有臉面才算有臉面。有油抹在嘴上,有粉搽在臉上,有金戴在明處,能露多大臉就露多大臉。他們還從城里帶回了麻將,在村街開闊的地方支出來好幾桌,擺開了戰(zhàn)場。搓麻將的特點是帶響兒,嘩啦一陣子,嘩啦又一陣子,像電視里制造出的人們的笑聲,這對渲染過年的氣氛比較有利。馬天英穿過村街時,低著眼往前騎。她不想看別人,也不想讓別人看見她。她知道,那些從外面回來的人看見她,免不了和她說話。而一和她說話,必定會問到她的丈夫任海生。好像她并不重要,在任懷村只有任海生才是重要的。任海生已成為她心中的一個秘密,秘密很大,可包皮很薄,好像一碰即破。當別人問到任海生時,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正確答案是不存在的,不管她怎樣回答都是錯。馬天英不看別人,不等于別人不看她。她騎到支麻將桌的地方,正打麻將的和看打麻將的,好幾個人跟她打招呼。那些人像是有預(yù)謀似的,無一例外,跟馬天英提到的都是任海生。有人問任海生回來沒有,怎么沒看見他。有人問任海生是不是還在礦上打工,說現(xiàn)在煤價高,礦上的錢比以前好掙。還有人斷定任海生已經(jīng)回來了,要他不要縮在家里,出來搓兩把,為大伙兒做點貢獻。馬天英心虛眼虛,手腳有些發(fā)涼。不管誰問到任海生,她都沒有停下來,沒有從正面作出回答。她說她去打點面,家里面不多了,她去打點兒面。
開打面機的是本村人,是任海生的一個遠門子堂弟。堂弟頭上臉上蕩的都是面粉,很像戲臺上的白臉奸臣。堂弟把馬天英叫嫂子,一開口問到的也是任海生。堂弟問:海生哥怎么還沒回來?這會兒來打面的只有馬天英一個人,她不回答堂弟的問題恐怕說不過去,她說:我也不知道。堂弟說:海生哥不回來,就沒人給你栽捻子。什么栽捻子?栽什么捻子?馬天英搖頭不懂。堂弟說:連栽捻子你都不懂,看來海生哥給你栽捻子栽得不夠多。你是一個炮,海生哥的那東西就是一個捻子。海生哥把捻子給你栽進去,你才會響。海生哥不回來給你栽捻子,你就得悶著,干著急也沒辦法。怎么樣,這下你懂了吧?堂弟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以前見面時也總是跟她這個當嫂子的開玩笑。玩笑開就開了,她笑笑就過去了?,F(xiàn)在情況不同了,在她聽來,堂弟開的玩笑特別難聽,難聽得使她幾乎不能容忍。但為了保住心中的那個秘密,她沒有流露出明顯的反感,只是說我傻,啥都不懂,你說的笑話瞎搭了。不料堂弟把大白臉湊近馬天英說:嫂子才不傻呢,嫂子是個心里有數(shù)的人。你要是著急,我先給你栽一根試試,我的捻子也很好使。這叫什么話!馬天英頓時把臉子拉了下來,說:你不要瞎說,再瞎說我生氣了!她往后退了兩步。堂弟說:嫂子你別生氣,生氣就不是炮了,就變成氣球了。
打好了面,馬天英連夜和面,連夜發(fā)面,連夜蒸饅頭。他們這里的規(guī)矩,過年期間不許再蒸饅頭,年前蒸出的饅頭須保證能吃到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這樣算來,馬天英至少要蒸出三鍋饅頭。去年蒸過年的饅頭時,是丈夫與她合作,她在案板上團饅頭,丈夫在鍋前燒火。她還記得丈夫跟她說的笑話,丈夫拿饅頭和她的奶子作比,說剛結(jié)婚時,她的兩個奶子像兩個小面團,生了孩子之后,她的兩個奶子就發(fā)起來了,像兩個剛出鍋的大白饅頭。說著說著,丈夫就站起來,要把她胸前的“大白饅頭”摸一把。馬天英不反對丈夫摸,丈夫一年到頭在井下挖煤,摸到的都是黑石頭,只有過年回到家,丈夫才能撈到把“白饅頭”摸一摸。今年丈夫沒有幫她燒火,兩個孩子都睡了,從灶前轉(zhuǎn)到灶后的只有她一個人。每蒸熟一鍋子饅頭,還要在鍋里悶一會兒,給饅頭的生長留夠足夠的時間。在這個間隙,馬天英到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雞不叫,鳥不飛,樹不動,影不搖,整個村莊似乎都在沉睡。星子閃著冰光,天還是晴得很好,一點兒云彩都沒有。馬天英還看到了月亮,月亮殘得只剩下彎彎的一小溜兒,如同白色線菊的一根花瓣。一看到月亮,她就把月亮和風箏聯(lián)系起來。在她原來的記憶里,風箏是人間物,月亮是天上物,風箏和月亮之間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自從聽到丈夫說要給兒子扎一架月亮風箏,她就把風箏和月亮聯(lián)系起來了。她仰臉把月亮看了一會兒,覺得月亮似乎在動,仿佛高高的月亮真的變成了一架風箏。她看得有些走神,好像自己的身子也飄起來,在幽幽地向月亮接近。待她回過神來,她稍稍有些吃驚,原來自己的頭有些暈。這不好,她要是暈倒在冰冷的地上就糟了。她對自己說,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帶著孩子把這個年過好。
除了蒸饅頭和炸食品,年集也是必須要趕的。蠟燭、春聯(lián)、鞭炮等過年必備的東西,只有到集上才能買到。不買這些東西行不行呢?萬萬不行,少了哪一樣都不像過年的樣子。年集在鎮(zhèn)上,實在說來,馬天英很不愿意到鎮(zhèn)上去,一說到鎮(zhèn)上去趕集,她就心慌,腿軟,出虛汗,甚至出現(xiàn)幻覺,好像一踏上去趕集的路就再也回不來似的。今年春天的一天,馬天英就是在集上被人家?guī)ё叩?。帶她走的是兩個年輕女人,一個高一些,一個低一些。低個兒女人先接近她,問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馬天英。她剛說了一聲是,低個兒女人就把她叫成天英姐。馬天英不能明白,一個她從來未見過的人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呢,怎么親熱地把她叫姐呢?低個兒女人說:我和你丈夫任海生是一個單位,任師傅被評上了礦上的勞動模范,我們特意向你報喜!低個兒女人拿出一張照片給馬天英看,馬天英一看,彩色照片上的人的確是丈夫任海生。丈夫當上勞模當然好,馬天英邀報喜的人到家里去坐。低個兒女人說不給天英姐添麻煩了,到街邊說幾句話吧。高個兒女人在街邊站著,低個兒女人對馬天英介紹說:這是礦上辦公室的喬主任。喬主任和馬天英熱情握手,夸馬天英面相厚道,一看就是個賢內(nèi)助。喬主任說:礦上明天要召開勞模表彰大會,這次連勞模的家屬一塊兒表彰。有個歌兒唱得好,軍功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我們專程到這里來,一是來向你報喜,二是接你到礦上去接受表彰。礦上派了一輛小車,正在街北口等你呢!馬天英一聽,有些害羞似的,臉都紅了,她說不去不去,她什么都沒干,哪里當?shù)闷鸨碚媚兀讨魅握f:在表彰會上,礦領(lǐng)導(dǎo)要給勞模和家屬披紅戴花,電視臺還要錄相在電視上放,別人的家屬都去了,你不去,任師傅身邊空著一塊,那怎么能行呢!馬天英說:我連身衣服都沒換,怎么能出門呢?喬主任說:這個事情好辦,一會兒咱們路過縣城時,你到服裝店買一身就是了,想買什么衣服都可以,買衣服的錢礦上給你出。馬天英說,她還是不能去,她要是去了,家里的兩個孩子到哪里吃飯呢!喬主任說:孩子的奶奶呢,你可以讓孩子到奶奶家吃兩天嘛!走吧走吧,咱們爭取在天黑之前趕到礦上。低個兒女人架住了馬天英的一支胳膊,說天英姐,我們要是請不動你,不知礦領(lǐng)導(dǎo)怎么批評我們呢!你權(quán)當幫我們完成任務(wù)吧!馬天英說:讓孩子到奶奶家吃飯倒是可以,我總得回家跟孩子安排一聲。喬主任顯然是有備而來,不想讓馬天英回家,她給馬天英出主意說:你看看來趕集的有沒有你們村的人,你讓他們給家里捎個話不就得了。馬天英往街面上看了看,果然看見了一個同村的人,她走過去,對那人說了要去礦上一兩天的話,讓那人把話捎給孩子的奶奶。馬天英上了車,車沒有把馬天英拉到礦上去,而是拉到一個山區(qū)城市的賓館里去了。賓館的房間條件很好,要什么有什么,只是沒有看見丈夫。她想問丈夫在哪里,沒好意思馬上問。吃過晚飯,房間里又來了兩個男的,喬主任關(guān)起門來,才對馬天英說了實話。原來任海生在井下出事了,他們把馬天英接來,是一塊兒商量善后事宜。擺在馬天英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公事公辦,馬天英頂多只能得到二十萬元賠償金;另一條是私下里解決,礦上可以賠給馬天英三十萬元。兩條路馬天英都不走,馬天英覺得天也塌了,地也陷了,看人不是人,看鬼不是鬼,哭得一塌糊涂。她行,不知往哪里行;她走,不知往哪里走。她哭,人家給她遞紙巾;她倒,人家給她墊枕頭。低個兒女人還是一口一個天英姐,像她的影子一樣和她形影不離,連她去一趟衛(wèi)生間,低個兒女人都跟著她。她要求看丈夫一眼,人家告訴她,她的丈夫在井下還沒有扒出來。她要求把村里的村長和娘家人叫來。人家說,那樣的話,多賠的十萬元錢就沒了。一個男的打開一個提包,把提包里面的錢給馬天英看。那些錢都是紅色的,成捆兒的,一捆兒一萬元,三十捆兒就是三十萬元。喬主任把馬天英叫成我的妹子呀,幫妹子算了一筆賬,說人生來就是掙錢的,每個人一輩子能掙多少錢,也是一定的。有的人把錢掙多了,就休息了。要是沒掙夠,還得拚死拚活地掙。像任海生師傅這樣的,他一下子就把錢掙夠了,就休息了。要是任師傅繼續(xù)干,他得干多長時間才能掙這么多錢呢,恐怕一輩子都掙不了這么多。妹子你別犯傻,我們不想讓別人知道,是為你著想。你想想看,要是別人知道你一下子得了這么多錢,不知得有多少人惦著打你的主意呢。你不聲不響把錢領(lǐng)走,錢就是你自己的。你把錢存進銀行,光利息就夠你花的。你蓋房子,供孩子上學(xué),兒子大了給兒子娶媳婦,一切的一切都有了保障。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女人最理解女人的心,我才跟你說這些知心話。你要是不聽話,我就不管你了,你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馬天英茫然無助地在賓館里住了兩天兩夜,到底還是在一紙協(xié)議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協(xié)議的條款有多項,其中具有實質(zhì)性內(nèi)容的就那么一兩項。一項是,三十萬元賠償為最終賠償,馬天英不得再向礦方提任何要求。再一項是,馬天英必須對任海生工亡一事嚴格保密,如果泄密,礦方有權(quán)追回全部賠償金,并追究違約者的法律責任。礦方?jīng)]有付給馬天英現(xiàn)金,喬主任說,帶那么多現(xiàn)金不方便,也容易出危險。他們把馬天英帶到一家銀行,為馬天英開了一個賬戶,把錢存在馬天英的賬戶里去了。喬主任為馬天英想得很周到,在征得馬天英的同意后,喬主任只在馬天英的存款折子上存二十九萬元,剩下的一萬元由喬主任以任海生的名義,分五個月,五次,每次兩千元,寄給馬天英。這樣就可以讓村里人知道,任海生還活著,任海生是個顧家的人,一直在給家里寄錢。喬主任沒有食言,她回來后,果然逐月收到了喬主任寄的錢,一個月兩千,五個月一萬,一分錢都不少。問題是五個月之后,“丈夫”就跟她斷了線,徹底斷了線。馬天英知道,礦上的人不會再找她了,可她就是怕趕集。年集不得不趕,她只好用一塊方巾把自己的頭包起來,并戴上一個口罩,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她聽人說過,一些電影電視明星,為了不讓別人認出來,眼睛上都戴上墨鏡。她不是什么明星,也不敢戴墨鏡。她要是戴上墨鏡,注意她的人會更多,那樣得到的恐怕就是掩耳盜鈴的效果了。
兒子喜武不愿意跟她一塊兒趕集,她一個人到集上來了。她是騎著三輪車來的,到了集上才知道,集上人山人海,每條街筒子都像實填的火腿腸一樣,三輪車根本推不進去。按馬天英的畏難心理,她真想掉頭回去,在家里睡上幾天,把年睡過去就完了??刹恍邪?,她,不是她一個人,家里有孩子、婆婆;娘家有父親、母親;兩邊的村里還有許多鄉(xiāng)親。她活在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里,也活在親人與熟人的看法里,每一言一行都得小心。若稍有反常,讓人看出她心里的秘密就不好了。她用鐵鏈子把三輪車鎖在街外的一棵樹上,才擠擠挨挨往集里走。剛擠到一個賣炮的攤位前面,有人喊了一聲天英姐,把她嚇了一跳。扭臉看,才知道喊她的不是礦上的那個低個兒女人,是娘家村的一個堂妹。堂妹問她戴個口罩干什么。她摘下口罩,說這兩天有點兒感冒。堂妹又問:聽說姐夫當上了勞動模范,得了不少獎金吧!馬天英又把口罩戴上了,說她給孩子買點兒炮。手指著一掛鞭炮,問賣炮的多少錢一掛。她沒接堂妹的話,堂妹似有些不悅,說:你不用害怕,你的錢再多是你的,我不會跟你借錢。說罷隨即扭過臉去。馬天英聽出了堂妹的不悅,她無話可說。街上的人熙來攘往,誰知道她心底的痛處呢!她的痛在暗處,又像是在明處。不然的話,為何別人輕輕一戳,就把她的痛處戳準了呢。別人也許是無意的,她的痛處卻是敏感的,給她的感覺,好像人人都在故意和她過不去。
賣炮人耳聽八方,把堂妹剛才跟馬天英說的話聽到了,對馬天英說:你們家有喜事,你可得多買點兒炮,過年好好慶賀慶賀。喜事,什么喜事?馬天英一時沒回過意來。賣炮人說:你們當家的當上了勞動模范,這是大喜事嘛!馬天英說:沒影兒的事,你聽誰說的?賣炮人說:誰說的,剛才那個喊你姐的人說的。怎么,你還想保密嗎?買炮人搬過一盤鞭炮,說來吧,這盤兩千頭的鞭炮就是給你留的。馬天英見等著買炮的人都看著她,心里虛得連虛汗都出來了,她若不趕快把鞭炮買下,不知賣炮人和別人還會說出什么讓她想不到的話。她接過鞭炮,沒有跟人家講價錢,就把錢給了人家。
買完了鞭炮,馬天英往賣蠟燭的攤位前擠時,碰見了自己的父親。父親一開口就問海生回來沒有,馬天英說還沒有。父親對海生有些埋怨,說這孩子,怎么到這時候還不回來!錢是水,是風,流一股還有一股,刮一陣還有一陣,哪有掙完的時候。差不多夠吃夠穿就得了,掙多少才是夠。等他回來,我一定得說說他,不能讓錢迷了他的心竅。父親說著,馬天英只能聽著。關(guān)于丈夫的不幸,她回來后沒有跟別人說,也沒有跟自己的親生父母說。她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簽了就得算數(shù)兒。丈夫的不幸,也是她的不幸,一見著父母,她就覺得委屈得很,光想哭。但她事前在心里對自己狠狠咬了牙印兒,白天不許哭,人前不許哭,哪怕在自己的父母面前,眼淚也只能在心里流,不能從眼里流。
馬天英最難過的時候是大年初一。他們這里的習(xí)慣,家家戶戶都要早起,在天還不亮之前,互相串門,拜年。凡是到馬天英家拜年的,沒有一個不問到任海生的。馬天英只能強打精神,強裝笑臉,說海生今年過年沒回來。有一個同樣在煤礦打工的堂哥,對任海生過年不回家提出了質(zhì)疑。他認為過年是一桿秤,外出打工的人都要在秤上過一過,證明這個人一年來沒出什么問題。要是連過年都不回家,不經(jīng)過過年這桿秤的衡量,就得打一個問號。至于什么樣的問號,大過年的,他就不多說了。堂哥的話讓馬天英吃驚不小,難道堂哥聽說了什么,猜到了什么。她低著頭,不敢看堂哥的眼睛,更不敢跟堂哥討論。堂哥建議馬天英過罷年馬上到礦上去一趟,把海生叫回來。海生不回來過春節(jié),回來過元宵節(jié)也是好的。
堂哥剛走,馬天英的婆婆拄著一根竹棍,顫顫巍巍地來了。馬天英趕快搬一個小凳子,扶婆婆在小凳子上坐下。她給婆婆拿吃的,婆婆不吃。她給婆婆端喝的,婆婆不喝。婆婆什么話都不說,只張著眼,看著桌子上一對正在燃燒的紅蠟燭。有一支蠟燭,蠟碗子豁了一個口兒,里面的蠟油正漉漉地往下流。蠟油滾過蠟燭,一直流到泥做的蠟臺上。蠟油一流到蠟臺上,就凝固住了。蠟油剛流出時沒什么顏色,一凝固就變成了紅色。婆婆拐起一支胳膊,用棉襖袖子在眼上搌了搌。見婆婆流淚,馬天英鼻子一酸,也差點流下淚來。兒走千里母擔憂,馬天英明白婆婆心里念叨的是誰。婆婆不說出來,她也不說。萬一說不好了,露出悲哀的情緒,被婆婆看破,恐怕誰都受不了。婆婆欲站起來走,站了一下沒站起,竟呻吟起來。婆婆呻吟了一會兒,還是提起了兒子,說我還活著呢,海生過年為啥不回來?這孩子,他要等我死了才回來嗎?!馬天英趕緊勸婆婆:大過年的,媽您別生氣。海生給您寄的錢,我不是給您送去了嘛!婆婆說:我不稀罕他的錢。我生的是他,不是錢。他給我再多的錢,也不如回來跟我說說話。
初一到了后半夜,年作為傳說中的一種怪獸,在瘋狂了一天之后,終于有所收斂,進入了疲倦期。炮聲偶爾還會響起,聽來漸行漸遠,像是從陽間走到陰間去了。天仍然是晴天,月亮卻一點兒也看不見了。直到這時,馬天英躺在床上,以被蒙臉,才哭了出來。據(jù)民間的說法,人一旦死去,不管死在哪里,靈魂都會回到家里來。按這樣的說法,她的丈夫任海生這會兒應(yīng)該在家里。她閉上眼睛,仿佛真的看見了丈夫。丈夫像以往每次回來時一樣,正深情地看著她。她在心里喚著海生說:你總算回來了,你心里還有你的孩子嗎?還有我嗎?還有這個家嗎?!這樣說著,她的眼淚再也包不住,從眼皮底下像泉水一樣冒了出來。眼窩盛不下不斷涌出的眼淚,眼淚便順著兩側(cè)的眼角,流過鬢角,再流到枕頭上。為了不讓兩個孩子聽見,她不敢哭出聲,只是任眼淚無聲地涌流。她似乎看見,海生的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一閃不見了,一閃又回來了。她說海生,你怎么不說話,你真的走了嗎?!人不能這么狠心。你說走就走了,不知道我的日子是咋過的,哪一天都像一年一樣難熬啊!海生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塊兒走。這樣說著,她痛上加痛,喉頭那里鼓動得厲害,有一種聲音似乎要噴薄而出。她扭過臉來,把嘴埋在枕頭里,才把哭聲憋了回去。枕頭是涼的,她的淚水已經(jīng)把枕頭打濕。
大山藏不住煤,紙里包不住火,事情到這里不能算結(jié)束。四月的一天中午,村長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到馬天英家里來了。馬天英見村長帶來的是兩個陌生人,心頭一顫,不由地有些緊張。村長對馬天英介紹說:這是報社的兩位記者,他們的記者證剛才給我看過了。他們這次專程到我們?nèi)螒汛澹窍肓私庖幌氯魏I那闆r。他們是通過組織來采訪,你不用害怕。他們問什么,你就說什么,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有一條你要記住,必須說實話。馬天英說:我沒啥可說的。男記者背了一只像是醫(yī)生出診用的小箱子,他打開箱子,從里邊取出來的不是藥品,而是一臺照相機。他把照相機對準馬天英,把鏡頭轉(zhuǎn)了轉(zhuǎn),咔嚓照了一張。村長說:記者是為你好,你不要有抵觸情緒。剛才兩位記者跟我說了一些情況,我才知道海生今年過年為啥沒回來。人命關(guān)天,這個事情一定要弄清楚。聽村長的話意,村長像是已經(jīng)知道了任海生不幸遇難的消息。既然村長知道了,全村的人很快也會知道,這可怎么是好。
女記者笑了笑,把氣氛緩和了一下,并把已經(jīng)了解到的情況對馬天英講了一遍。發(fā)生透水事故的那個礦叫咸山礦,有六名礦工被大水淹沒。礦方為了逃避責任,偷偷為每位工亡礦工家屬付了三十萬元賠償金,采取私了的辦法,隱瞞了事故。礦上有位知道內(nèi)情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動機,以匿名的方式給報社寫了信,揭發(fā)了這起事故,并提供了每位工亡礦工的名字和家庭地址。他們這次采訪的目的,是要讓事故得到證實,然后報道出去,以維護礦工的權(quán)益,為社會伸張正義。女記者開始向馬天英提問:任師傅出事后,礦上是怎樣通知你的?你到礦上去了嗎?馬天英說: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嘛,還讓我說什么!村長把臉子拉了拉,說馬天英,你態(tài)度很不好,再這樣的話,我要批評你!馬天英眼里涌出了淚水。女記者說:我知道你心里很難過,可是,你要是不把話說出來,心里會更難過,一顆心一天到晚都得提溜著。你想想看,親人不在了,瞞得過死人,瞞不過活人,瞞是不可能持久的。別的且不說,你的兩個孩子,動不動跟你要爸爸,恐怕你就沒辦法跟他們交代。女記者的話大概觸動了馬天英的痛心處,她以雙手捂臉,叫了一聲“我的孩子!”就哭出了聲。村長批評馬天英哭什么哭,想制止馬天英的哭。女記者說:讓她哭哭吧,她壓抑得太久了,需要發(fā)泄一下。
馬天英哭過之后,不再拒絕女記者的提問。
任海生還有一個哥哥。事情的升級是任海生的哥哥和任海生的母親聯(lián)名把馬天英告下了,一告她隱瞞任海生的死訊;二告她獨吞三十萬元的賠償金。
2011年春節(jié)期間 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