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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我是誰

2011-12-29 00:00:00葛芳
上海文學 2011年5期


  1
  
  一汪碎水,暗示著暴雨剛下過不久。
  殘枝胡亂排鋪著,驚魂未定,還帶著喘息的氣味。
  宋云左手拎一把傘,啪嗒啪嗒,走步極其緩慢,似乎踩著時間的長短針,右手抓著一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垃圾袋,這里裝有一天下來要廢除的殘存物:牙膏皮、煙盒、腐爛的西紅柿、孩子斷頭的蠟筆、變形了的乳罩、幾張揉皺的舊報紙——上面沾滿了魚腥氣。她探下身子,掀開垃圾箱蓋頭,里面滿滿當當,散發(fā)著腐臭味。一天的氣味,時間的氣味,情緒的氣味,都悶在這個墨綠色長方形塑料桶里。她說不上什么,隨手把拎著的垃圾擱在塑料桶右側。
  她走得沒頭沒腦,甚至沒有跟家里人打招呼。門“咔啦”一聲重重落鎖,誰都沒有在意——她到樓下去扔垃圾了,三五分鐘后就會回來。家里的光線十分黯淡,王大軍躺在沙發(fā)上眼皮腫脹,已經(jīng)入睡。孩子蹲在馬桶上拉屎,哼哧哼哧。
  宋云一只手騰空出來,斜插在口袋里。她穿著一件針織毛衣,風從毛衣的縫隙里擠進來,她下意識地像球一樣蜷縮起身體。
  很快,由蜷縮而帶來的緊張讓她感到極不舒服。她改變了姿勢,索性攤開手腳,挺起胸,內心竟涌起一種傷感的味道。
  她看見街角閃現(xiàn)過一個男人的背影,陌生里帶著熟悉。她揉揉眼,神經(jīng)莫名其妙興奮起來——她的前夫章成,邁著外八字,還是一副挺拔的模樣,沒變,一點都沒變。她急匆匆跟上,他拐了個彎,手里好像還夾著根煙,三五牌,她熟悉的,他只抽三五,他說這是品質的堅持。那股煙味,似有若無,一路繚繞,竄到她鼻子底下,她毛衣遮蔽下的身體嘆息了一聲。一個眼花,章成的人影不見了。
  旁邊是個餛飩攤頭,水氣霧氣潑灑著,火苗吞得東倒西歪,有種恍惚不定的游離感。宋云知道攤主是外地來的小兩口,夜里八九點鐘模樣就來這里,一樣一樣擺放開來。那油漬漬的矮桌子和幾張塑料圓凳,在昏暗街燈籠罩下,像鄉(xiāng)下的三黃雞,哆哆嗦嗦打著盹。
  她還在想章成,他們好像一晃之間有八年沒見了。這幾年,她和王大軍過日子,倒不是她要一刀切斷與過去的聯(lián)系,她只是太忙,生了個男孩,哺乳、撫育,王大軍什么沒插手,一晃小孩子就上幼兒園了。
  她也想起過章成,那是在和王大軍做愛時,王大軍一成不變的樣子,讓她很快倦怠了房事。她有些狐疑,自己原先的快活呢?和章成在一起水乳交融的快活呢?她冥思的神態(tài)并沒有削弱王大軍的熱情,很快回過神來,有些羞愧,有些尷尬,于是,匆匆忙忙,配合王大軍,但效果并不見佳。
  什么時候,宋云手里多了碗餛飩,她并不知道,她神思恍惚,連自己坐在油漬漬的矮桌子邊也沒有意識。餛飩熱乎乎的,其實她并不餓,晚飯剛吃過不久,但看著它們一只只眉清目秀的樣子,忍不住拿起勺子吃了兩口。
  吃了幾口,立起,要付錢,才想起出門根本沒帶錢。她有點窘,神色慌張,說回家取了馬上送來。倒是那女孩子機靈,說:“阿姐,不要緊,一碗餛飩又算什么?”她叫她阿姐?而且順溜得很,一點也不顯干澀。宋云立定了,仔仔細細打量起這個女孩,薄嘴唇、桃花眼,皮膚像剛才湯碗里漂浮著的蔥花,蕩漾著柔嫩誘人的氣息。她穿著一件褐色短上衣,一彎腰,臀部緊靠著腰上的肉就露出來,宋云感覺到一股涼颼颼。
  不管怎么樣,這女孩和她老公靠十個手指頭在辛苦掙錢,不像那些雞,馬路上一站,晃啊晃的,騙得都是些骯臟的錢。宋云微笑了,她是個明辨是非、原則性極強的人。
  每天她都感覺天氣悶,然后就發(fā)現(xiàn)生活中有些不正常。譬如說,下了樓梯,卻疑心家里沒上鎖;王大軍說好給她買個跑步機的,卻忘得一干二凈。她腹部在長肉,而且速度令人驚悚,穿起裙子的話,很是顯山露水。她想,女人出去全無姿態(tài),是很可悲的事。因此她把這件事鄭重其事放到桌面上講,從菜金里省出一千元錢,讓王大軍今晚就去把跑步機扛回家。他卻忘了!吃完晚飯,他心安理得看電視,不一會兒,輕微的呼嚕聲有韻律地飄出來,飄到廚房,她有些心寒。
  今晚碰上章成,如電影劇本里的一個懸念。盡管只是章成的背影,但燒成灰,宋云也認得出。她迷戀過章成的身體,他是體育老師,有款有型,尤其是眉毛,很有揚眉劍出鞘的男子氣概。他總是讓她很舒服,如蕩漾在水中,一朵花緩緩地打開。而且,她信任老師這種身份,很心安、很踏實,不久,他們就結婚了。
  至于為什么離婚,她自始至終認為她沒有錯——有一個女學生,哭哭啼啼,半夜打電話到她家,說:“我十八歲的生日,一定要把初吻獻給摯愛的章老師!”天哪!這是什么鬼邏輯!宋云火了,厲聲說:“她要把初夜、處女膜都送你章成,你恐怕也會照單全收!”章成只笑,嬉皮笑臉,一點也不嚴肅。嚴肅的場面還在后頭呢。那天她頭痛,從單位提前回家,擰開家中門鎖的時候,她就感覺很不對勁,一男一女像浪里白條在床上翻滾著。她捂著臉蹲在墻角傷心地哭了一場,第二天就開始鬧離婚了。
  今早她取毛衣的時候,鬼使神差翻到一件駝絨色背心,她一怔,章成的衣服竟還留著一件。她的頭埋下去,嗅到了他的煙絲味,梅子黃時雨的味道,使勁再嗅,她的肩膀顫抖了。
  如果,就這個飄著零星雨絲的夜晚,街燈曖昧,她,緊跟著章成的背影,而他,在某一個巷口,突然返身抱住了她,用他慣有的手法輕輕揉搓她的耳垂、乳房……她會像一只長滿了觸手的水母充盈著。她想她會這樣的,她的臉酡紅,一直到吃餛飩時,還是臉紅耳熱的。
  可眼前只有賣餛飩的女孩和她老公。女孩挺外向,已經(jīng)在自我介紹了,她說她叫阿蓮,老公叫董強,安徽過來的。阿蓮特地把董強叫到宋云跟前,確實,很強壯的一個小伙子,臉膛有點黑,粗看還挺像香港的演員古天樂。他也誠心誠意叫了聲“姐”,聽得宋云又溫熱了一陣。
  宋云白吃了人家一碗餛飩,覺得過意不去,阿蓮待她又像自家姐妹一樣坦誠,她猶豫了片刻,摘下手腕上的一個玉鐲套在阿蓮手上。阿蓮自然推脫,越是推,宋云給的決心越大——其實玉鐲并不值什么錢,王大軍從普陀山帶回來的,他買東西頂多二三百元,撐死了也就這樣。
  她要打道回府了。她穿過流淌的街市,心情已不像剛出來時抑郁。她瞥了一眼剛扔掉的垃圾袋,那里狼藉一片,牙膏皮、煙盒、西紅柿、破報紙全都爛糟糟的,十分惡心地暴露開來。誰去搗鼓過了?是哪個惡俗的人?他將她變形的乳罩高高挑起,恰巧掛在樹枝上,晃蕩著。
  宋云只生氣了一小會兒,很快,她躡手躡腳,摘下那只緊貼了肌膚半年多的乳罩,她聞到一股味道——體味?還是餿味?說不清楚,她再次掀開垃圾箱蓋頭,用一根樹枝奮力將她的乳罩戳到最底部。她拍拍手,轉身上樓。
  
  2
  
  一覺醒來,云散霧開,秋天的陽光像少婦,豐腴而明媚。宋云懶洋洋地伸了伸胳膊,手腕處光禿禿的。王大軍早走了,餐桌上還有他吃剩的半根油條,他是外企公司的電器工程師,生活相當有規(guī)律。小孩也被母親送去上幼兒園了。
  滴答滴答,客廳里落地掛鐘沉穩(wěn)地走著,但好像,這貌似寧靜的陽光和時間,在蠱惑著她什么?她今天調休,不用上班,她將頭埋在蠶絲枕頭里,那么輕柔絲滑,就算是窒息其間,也有種心甘情愿的暢快!她夢見章成了,他們裸露著,橫躺在床上,兩具美好的身體,噴灑著愛的氣息,很自然的,他們開始你儂我儂、平平仄仄。
  她竟然懷想著她和前夫的性事!她對自己有些惱怒,可身不由己,兩三分鐘未到,意念又轉滑到章成身上。她掏出一個電話號碼簿,想找一些相關的人去了解有關她前夫的信息。那些發(fā)黃的字,寫得趴手趴腳,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李冬,章成的密友,如今出國了。大丁,很胖壯的小伙子,怎么就生胃癌死了呢?阿冬,他們夫婦的介紹人,也不知道去哪個城市混了。在把號碼簿合上時,宋云有了一種不安全、人世無常幾乎是恐懼的感覺。
  
  宋云穿戴好衣服,很快,因為恐懼而滋生出盲目挽留的姿態(tài)。她飛也似的拔上鞋跟,仿佛再晚一點,就要錯失良機了。她胡亂將門碰上,有沒有上鎖都無關緊要。風,嘩啦啦一吹,頸脖上的黃色絲巾飛揚起來,如同現(xiàn)代舞里的一幕,決絕、有力。
  那條街巷,白天和夜晚截然不同,仿佛是一個變心的女子,陰陽雙面?,F(xiàn)在的它喧囂、歡騰,到處晃蕩著人。賣盜版碟片的、賣水仙的、賣內衣的、賣床上用品的,一字排開,浩浩蕩蕩。
  她這樣急吼吼一路狂奔,是想捕捉昨夜她前夫的一個背影?這顯然有點荒唐!但她確信他就在這附近,搓麻將?打桌球?還是和一群女人在泡吧?他離不了女人。讓她慨嘆和悲哀的是——八年的時光,她的皮膚不再光潔如初,身材也有些走形了,可是他卻和以前沒兩樣,鮮亮、健碩,渾身散發(fā)著男子氣息,逼人而自信。
  “阿姐——阿姐!”有人向她招手,晃啊晃的,是她那團翡翠綠的玉鐲,不!現(xiàn)在它不屬于她宋云了,而是一個叫阿蓮的姑娘。阿蓮推著一輛自制的小木車,小車用木板隔開分三層,放著花花綠綠的飾品,全是些低廉劣質但顏色艷麗,看上去頗為時尚的小擺飾,還有些女人用的私物,如丁字褲、乳罩也光明正大攤放著。
  阿蓮像只云雀,跳躍著招徠客人。她的董強緊跟著,彎腰從車后拖出一只黑塑料袋,頭伸進去吭哧吭哧掏個半天,最后甩出幾條性感的丁字褲。宋云看了,忍不住笑,一抿嘴,酒窩就出來。董強也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皮,說:“夜里賣餛飩,白天就賣這玩意,出來混沒辦法,總想多掙點錢?!?br/>  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有絲狡黠,很頑皮,像章成每次耍小伎倆時自作聰明的一瞥,讓她恨得咬牙切齒,也愛得欲罷不能。宋云的心一陣酥麻,掌心的汗沁出來,呼吸也有點混亂。她知道自己這樣隨意聯(lián)想是很沒有道德感的。她今天出行的目的是什么?尋找前夫——因為貪戀他的愛欲——她碰到小姐妹的老公——卻從他身上引逗出了久違的情欲。她靠他那么近,都聞到他身上的汗味和劣質煙草味了,它們雜糅在一起,充滿了召喚。
  宋云咬著下嘴唇,很笨拙地后退兩步。正午的陽光太明亮!太熾熱了!它仿佛一把涂著白銀的利劍,霎那間從宋云的喉部刺入。她甚至被自己口水噎得嗆了幾下。
  亂。整條街突然慌亂起來,如同潮水翻涌,從東頭亂到西頭。幾個穿制服的人,大搖大擺,劈面而來。阿蓮眼疾手快,三兩下拾掇好東西,拉起傻呆著的宋云,拐進一個里弄。一條墨綠色鵝卵石鋪成的路七高八低。木車“噗噗噗”發(fā)出顛簸聲,阿蓮笑得前仰后合,她是那么開心!那笑聲簡直就像發(fā)亮的銀鉤,在半空中閃耀著弧線一般的光芒。
  宋云提了個古怪的要求,她想到阿蓮居住的地方坐坐。這讓阿蓮誠惶誠恐,倉促里掩藏著興奮。阿蓮喋喋不休,說她和董強的事。宋云心不在焉,只聽見自己的高跟鞋在鵝卵石路上發(fā)出清脆的叮咚叮咚聲。
  一進門,她就毫無顧忌掃視那張大床。床驚人的大,像個龐然大物,雄踞在凌亂的房間,床上的被褥螺旋形扭曲著。宋云斷然有種惡心的感覺??珊芸欤岬搅藲馕?,彌散在房間一種沉歡呻吟的味道,一種對宋云致命的來自天堂的味道!
  宋云深吸一口氣,臉頰上潮紅一片。
  阿蓮撅著屁股,翻箱倒柜,想找出些好東西來招待宋云。
  宋云沿著床邊坐下來,下意識里捋了幾下床單,發(fā)現(xiàn)幾根頭發(fā),細長的,不用說,準是阿蓮的。宋云笑得很玄妙,她叉開手指,權當梳子,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然后將自己幾根發(fā)黃蜷曲的頭發(fā)在手指間繞了繞,丟在阿蓮和董強的床上。
  宋云警覺惶恐地咳嗽了兩聲?,F(xiàn)在,她自覺像個賊,笨頭笨腦的賊,心機重重,又不能自已。她窺望了床的頂頭,那兒壓著一個小紙盒,枕邊散落著兩顆粉紅色的藥丸。她的眼皮像被蜜蜂狠狠地蟄了一下,頓時感覺又腫又痛。
  一會兒,董強回來了,他從巷子的另一頭撒丫子跑回來。阿蓮一聽到聲響,就將豐盈的肌體往他身上靠。董強汗津津的,頭像剛從蒸籠里取出來的饅頭,直冒熱氣。
  阿蓮笑著跟宋云說:“城管是只紙老虎,只會嚇死膽小的人。這種事情,一個星期不知要碰上多少次,要眼風快,腳步輕。”董強也笑,甕聲甕氣說:“總之,要跟他們斗智斗勇,千萬別傻乎乎干愣著。”
  阿蓮的身體扭得像團麻花,一屁股坐在董強腿上,他向她耳朵里吹氣,阿蓮反過身用胸脯堵住了董強的嘴巴。“要死了!”他在呼嚎,語氣興奮。
  宋云仍坐在他們床沿上,咬緊了自己雙唇,很受挫,很窩囊。她匆匆忙忙告辭,路上,幾片樹葉險些刮到她眼睛里,眼角酸酸脹脹,一抹,有兩滴清水眼淚。
  
  3
  
  宋云考了張心理咨詢師證書,在副刊部編輯心理欄目。晚報時間干得長了,駕輕就熟。豆腐干大的文章,哪里都能找一塊,何況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博客文章比比皆是,隨便點擊一下,一個版面三四篇文章就輕輕松松搞定了。
  她是從骨子里生出了個“懶”字。懶得運動,食堂吃完飯,她就窩在自己的轉椅上,瞇眼,打個盹。腹部的贅肉也就在這時辰無情地長出來。懶得做愛,這也屬于運動的一個項目,但追根究底,和王大軍有關。他事先沒有前奏,中間平鋪直敘,結尾草草了事,然后酣然入睡。她覺得自己如同暴曬在太陽下的一條咸魚,散發(fā)著干澀的咸味。燈被王大軍擰滅了,她胡亂想了幾分鐘,小腿擱在王大軍腿上,也因疲倦漸漸進入夢鄉(xiāng)。這也促發(fā)了她生活中第三個“懶”——懶得去計較、思考、盤算生活。
  上周報社開會的時候,宋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身邊的同事衣著多光鮮啊!氣質多優(yōu)雅啊!她們大都近四十歲了,皮膚卻保養(yǎng)得嬌嫩誘人,仍像剝出來的蛋白,據(jù)說她們就是用蛋清、蜂蜜、牛奶來美容的。幾個女人湊在一起,高檔香水味道若有若無,她很敏感,用力吸吸鼻子,再到洗手間的鏡子前一照,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
  鏡子里的女人沒有一絲光澤,全身灰撲撲的,高領毛衣圍堵著脖子,顯得有些臃腫。色斑、暗斑什么時候爬上了她兩頰,一團一團,擠兌著,這也從某個方面暗示了她的性生活很不協(xié)調。她有些怨恨王大軍了。會議上領導的嘴唇一張一合,宣講中央文件精神,話筒很響,震得人發(fā)暈。她腦子里嗡嗡嗡一片,什么也沒聽進去。
  一天都沒情緒。
  天是灰的,流動的云是灰暗的。她匆匆從這個城市東頭穿到西頭,發(fā)現(xiàn)公交車是灰暗的,人流是灰暗的。繞到菜場,買的幾棵青菜也是蔫的。這種情緒一直積淀到夜晚再次扔垃圾時,她終于神經(jīng)質地爆發(fā)了!
  而爆發(fā)的真正導火線還是前夫章成的出現(xiàn)。她確信是他!那個鏡頭宋云回憶了無數(shù)遍,章成的影子也越來越清晰,他就在她周圍!菜場里隔著好幾個攤位,她也能看見他穿著栗色皮衣在擺弄幾個蘿卜,他下廚做菜燒給誰吃呢?可是,一晃眼,他卻十分奇怪地消失在她眼皮底下。她又在商場櫥窗的玻璃里看見他的影子,手插在褲兜里,張望著什么,還是那股痞子相——儒雅的痞子相,她回頭正想要招呼他,突然一看空空如也。
  尋找章成!這是她情緒低落兩周后的第一個反彈。如同一個新選題的確立,帶著某種憧憬和規(guī)劃,她按部就班起來,先得給自己買上一架跑步機,對!減肥!把腹部的贅肉統(tǒng)統(tǒng)去掉,把三圍盡可能收縮到她和章成熱戀時的狀態(tài)。小蠻腰,嬌滴滴,盈盈一握。唉!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莫過于她在邂逅前夫時發(fā)現(xiàn)自己是怎樣的一副殘枝敗柳!
  下班后,她就去體育器材店轉了,她本質上還是個風風火火的人?!皯小笔且驗楹屯醮筌娺^日子過出來的。王大軍是個生活圈比較狹窄的人,沒有什么特別要好的朋友,外出喝酒嫖女人也和他沾不上邊。他伏在書房設計他的圖紙,一聲不吭。他唯一的嗜好,喜歡睡覺,喜歡吃紅燒肉。
  和王大軍結合,也是源于宋云獨特的嗅覺。說來好笑,自從親眼目擊章成和浪蕩女子在床上的一幕后,她蹲在墻角傷心地哭了一場,次日昏昏沉沉進了一家油漆店,她張開嘴巴,用力呼吸油漆味,一種刺激、新鮮的味道,像奶油味一樣熏人,她從小就喜歡聞這些怪異的味道,汽油味、樟腦味,越特殊越好。她坐在塑料板凳上,神思恍惚。她也知道油漆味聞久了對人體很有傷害,甲醛、苯、氨……可她就是忍不住喜歡用力嗅。接近傍晚,她還枯坐著,王大軍走過,他身上有一股濃重的樟腦味——他穿著他母親剛從衣箱底翻出的衣服。樟腦味像一帖中藥,竟讓宋云不由自主跟著他走出了油漆店。
  
  沒有人相信她有這種怪癖。和王大軍行房的時候,她會撒一顆樟腦丸在枕邊,聞著,情緒就上來了。
  商場里跑步機有多種式樣,最便宜的也要三千多,這超出了宋云的估算。她沉住氣,不讓自己顯露出慌張。尤其是射燈下那臺新款的米黃色跑步機,功能多得花了宋云的眼,其實也貴不到哪兒,再多花一千也能買下來。宋云估摸了十分鐘,走到柜臺邊,刷卡了,刷的是自己的工資卡。
  其實她一直想去跑新聞。一篇本地新聞稿一個紅包,誰不知道這個潛規(guī)則?她申請了幾次,但要聞部的主任一直沒給她答復。菜花都等黃了,她也就死了那條心。她只能湊和著過,不緊不慢,不死不活……
  這一星期的版面她采用的幾乎都是博客文章。那些作者,離這城市越遠越好……遠得聞不到這城市喧囂糜爛的氣息,也嗅不到她暴曬在陽光下的咸魚味。她站在窗簾后,默默祈禱,她的眼睫毛濃而密,成了一道彎彎的弧形,仿佛一簾幽夢。這是以前章成對她的評估。從本質上講,她屬于五官耐看的女性。
  大雨連續(xù)下了兩天。她在客廳的跑步機上大汗淋漓,面頰發(fā)燙,內衣褲通濕。那種感覺,很像做愛。她不斷地調速,雙腿也越抬越快,一開始,有種撕心裂肺的酸滯感,像連皮帶肉要挖出她骨子里的懶勁。她硬是挺過了難關,穿著緊身T恤,頭發(fā)用一塊塑料花布高高扎起,如同一個專業(yè)的健身運動者。
  當然,在王大軍回家之前,宋云早把這一切行當都收拾起來。洗好澡,換上家常服裝,她帶孩子在小區(qū)的街心花園散步一圈,晚霞的顏色粉粉的,散發(fā)著一股曖昧、含糊的味道。
  夜晚,趁扔垃圾的當兒,她喜歡往阿蓮的餛飩攤走。阿蓮一看見她,就雀躍,仍舊“阿姐阿姐”親熱地叫個不停。宋云不再吃餛飩,只輕輕淡淡和阿蓮說上兩句。流著淡淡綠云的翡翠鐲子,在月色中反顯得很協(xié)調。宋云看了兩眼,就把余光瞟向別處,她瞟啊瞟的,不一會兒就瞟到阿蓮的董強。小伙子在暗處,性感的嘴唇像涂了層釉。有那么一兩次,他的眼神似乎回合了宋云的目光,穩(wěn)穩(wěn)的,掐住。有絲熱辣,有絲大膽。
  宋云的心沉下去了。她想她的章成對著其他女人誘惑的眼神肯定收不住陣腳的。
  天黑沉沉得像阿蓮手中的抹布,骯臟、油膩膩。宋云很后悔當初怎么吃下了阿蓮順手遞上的餛飩。她原是有潔癖的,章成就有些受不了,每天臨睡前總要嘀嘀咕咕嘟囔幾句,宋云要求他刷牙、換內褲,否則就別上她的床。宋云望著鍋中一只只顛簸的餛飩,它們沉浮不定、欲擒故縱。宋云仿佛一下窺見了這些年章成的私生活,它激情、緊張、糜爛而多姿。
  她突然感到了生活中前所未有的憤怒與屈辱。
  
  4
  
  陽臺的玻璃上落著厚厚一層灰,臨馬路的住房就是這樣討厭,灰塵多、噪音響。當時宋云并不中意這戶公寓,但王大軍說,那鋼化玻璃隔音效果好,不礙事。實際上他是想能省則省。
  王大軍說:“過一陣,我父母要過來暫住幾天?!蓖醮筌姷穆曇艉茌p,像一只死蒼蠅啪啦掉在菜壇上那種窩囊。宋云聽了,也不回話,但明顯已經(jīng)不舒服了。
  上來干嘛?怎么???明擺著的現(xiàn)實問題。宋云空落落地望著玻璃上的灰塵。灰塵竟還有形狀,積在一起,如同漾開的波紋,里三圈外三圈,不斷推涌、奔騰著。
  她并沒有將多余的問題問出口,王大軍就說了:“我母親腎不太好,我陪她到市立醫(yī)院作個徹底的檢查?!?br/>  宋云愣了一下,腎?腎是頂關鍵的內臟器官,假如一旦真查出了什么毛病,那錢上的消耗可不是鬧著玩的——這些話她不便說出口,畢竟還算是個知書達理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她返身抱起地上搭積木的兒子,回房休息。近來他們之間一遇到什么棘手的問題,兒子就成了有效的擋箭牌。包括王大軍要求和她完成性事時,她也支支吾吾,推推搡搡,說:“兒子會醒來——突然闖進門——看見了那事……很不潔?!?br/>  或者干脆,她就睡在兒子香軟的小床上,夢里盡是前夫章成的身體。帥氣的章成,兇猛的章成,溫柔的章成,在秋天黃葉落滿小城的夜晚,讓她翩飛成一只小蝴蝶,她張開鵝黃色的翅膀,輕盈地滑翔。
  有一天夜里她醒了,發(fā)現(xiàn)王大軍正看著自己。
  “你怎么了?”她吃驚地問,以為在夢中她拙劣地喊出前夫的名字。
  “我只是看看你。”王大軍不知所措地說,“我猜想你可能最近有些不舒服,也許是因為你有壓力——放心,他們最多待上一個星期?!?br/>  他看上去也心事重重,右手搭在腦門上,那一角落的頭發(fā)只剩稀稀拉拉幾根。她縮在被窩里,有些怪異地看著他,帶著某種幽怨、奇特的恍惚感。
  他們拱在一起,很像一對企鵝。他噴出的熱氣,混雜著煙絲的臭味,飄到她的鼻子底下。真的很奇怪,當年離婚后,她怎么會看上他?
  宋云掖住被角,蜷曲著身子。他往后騰挪了一下,她的后背頂在他肚皮上,很不舒服。
  幾天后,她的公婆謙卑地坐在她家客廳的沙發(fā)上。她端茶、遞水、削蘋果,微笑溫婉,殷勤地囑咐王大軍千萬要當心母親的身體,她的聲音里滲著蜜糖水一樣的甜味,如新過門的媳婦,蓄意在討好什么。等到他們前腳走,她“嗵”地將門重重扣上了,她站在窗簾后,若有所思,看著他們三人灰撲撲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街角。她的心頭,涌起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她,仿佛從來沒有與他們相識過,沒有過任何一絲瓜葛。
  下午在報社,她也是這樣心不在焉。她人緣并不好——總有點莫名其妙、心血來潮。她傻坐在電腦前一個下午,心絞在一處,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郁郁寡歡的孩子,充滿委屈,卻無處申訴。
  直到那個電話來臨,她慵懶、疲倦的身體才恢復了一點元氣。
  她把聽筒貼到耳根,喑啞著問:“你好!請問那位?”
  “宋云,猜猜我是誰?”
  猜猜我是誰?她一下子懵了,她最討厭這種惡俗的問法,似乎一個惡毒的游戲,她在明處,人家在暗處,怎么說都是不對等的。
  “宋云。”對方繼續(xù)叫她,很有磁性的男人的聲音——她的神經(jīng)興奮起來,她熟悉的一種音色和語調,他讓她猜,猜猜我是誰?還會是誰呢?她忽然有種破涕為笑的傻勁,她被口水嗆了一下,緊咳一陣,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對方還笑咪咪地等著她的答案。她輕聲問:“章成,你過得好嗎?”
  “我不是章成?!彼f,語氣里有點尷尬,“你居然聽不出來?”他干笑了聲,“再想想,猜猜看,我到底是誰?”
  宋云火冒了,聲音提高了八度:“誰認識你這種無聊的人?你吃飽了撐著!還有完沒完!”說完,她將話筒狠狠甩在了一邊。
  鄰座的幾個人轉過頭看了宋云一眼,宋云不說話了,任憑自己憤怒的情緒在胸腔起伏。叮鈴鈴——電話又響了,她遲疑了一下,暗示旁邊的小姑娘接,還好,是迎春中學政教處的老師,問宋云老師周五下午是否有空去給學生作一次心理健康講座。
  她下意識里擺出沒空的手勢,可是,很奇怪,她的思維連接得太快了,她知道章成的一個女同學在迎春中學,說不定就是在政教處呢,好像姓杜吧?宋云幾乎是搶過電話筒,落出一副很隨和的口氣說:“我就是宋云,你貴姓?”
  “免貴姓杜,宋老師,能和您聯(lián)系上真是太高興,不知道您是否能擠出寶貴時間?”
  對方果真是章成的女同學,宋云虛弱地摁住了內心的竊喜,她含糊地答應了去中學講課的請求,腦海里卻飛快地盤算起能從此次行程中了解到多少有關章成的信息。她來了精神,撩開眼前的劉海,敲擊鍵盤。
  時值春季,繁花滿枝。杜老師在校園白玉蘭下等她,一開口就稱贊宋云樸素、優(yōu)雅,有氣質。宋云微微笑了一下,她早已習慣這種恭維。她一門心思要把講課早早結束,好切入正題尋找她的章成。杜老師看上去也像個清湯寡水的女人,面頰瘦削,下顎堅硬,只有那雙眼睛燃燒著教育的激情,她在宋云講課的時候不停地記錄著什么,多次引導學生熱烈鼓掌。宋云的聲音算得上甜美,當她瞟到杜老師堅硬的下巴時,忍不住猜測起她和丈夫親熱時也是這樣牢不可破嗎?
  
  四十分鐘的講課很快就過去了。她們在白玉蘭馥郁的香味下走了幾圈,宋云等得近乎心煩意躁了。白玉蘭的花瓣肥白、光潔,一大張飄下來,恰巧落在她的手掌心。她有意無意地說了聲:“杜老師,你好像和章成是同學?”
  “對!”杜老師立定腳跟,探尋著,“你怎么知道?”
  “我,”宋云咬了下嘴唇,黯然之后馬上坦然作答,“他是我前夫,八年不見,不知道怎么樣了?”
  杜老師“哦”了一聲,極富同情心地向前挽住了宋云的胳膊。宋云有些不適,但沒有推拒,任由她挽著往前走。夕陽的余暉灑落在白玉蘭樹上,留下了斑駁的光影。仍有潔白花瓣在飄落,恰巧飄在兩個女人的影子里,宋云安靜下來,慢慢聽杜老師開講。
  
  5
  
  王大軍打開家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宋云齊齊整整地穿戴著,白灰色套裝,寬松的襯衫,連黃色紗巾也很別致地扎在一邊。
  “你要出門嗎?”他神色不安中帶著幾絲焦慮。
  宋云點點頭,嘴唇抿著,好像有什么事下定了決心一樣。
  他有些生氣了,干巴巴地說:“你也不過問下我母親的事,好歹你是個媳婦!”
  宋云回過神來,敷衍地問一句:“怎么啦?”
  “怎么啦?要住院,這一天排隊都等了四五個小時,住了醫(yī)院才能徹底觀察,總之,事情不是太妙!”說完,他鉆進臥室去拿他的銀行卡,宋云知道他的錢藏在床邊抽屜的下層,這是他的小金庫,平時每個月他要交出薪水的三分之二。他皺了眉,“我父親在醫(yī)院里陪著呢,我得送錢去,你——你不去關心一下?”
  宋云勉強應了聲:“那好吧,但誰去幼兒園接皮皮呢?我母親看望她的老姐妹去了?!?br/>  王大軍一下子爆炸了,“去看一下,又不是叫你陪一夜。我就沒指望著你去陪她過夜!”
  宋云從未看見過老實人王大軍發(fā)飚,他的領子胡亂歪在一邊,頭發(fā)上翹,粗腫的手指交纏在一起。她心軟下來,耐著性子解釋:“你別誤會,我就這么一說,我也希望你媽順順當當,什么問題也沒有?!蓖醮筌姷念^耷拉著,生了一會悶氣,也就不那么強硬了。他嘟嘟囔囔,摟了下宋云,哄小孩一樣對宋云柔聲說:“對我父母好一點?求你了?!?br/>  宋云“嗯”了一聲后,就維持了很長時間的沉默。夫妻倆打了一輛的士,一路無話。醫(yī)院里飄著來蘇水的味道,快接近下午四點,這里依舊人滿為患,王大軍撥開人群到繳費窗口,一下子就被刷掉了一萬元。宋云想這兩年他堅持不肯買車,怕的就是這種情況發(fā)生,他的想法太實在了——汽車是消費品,買了只能跌價;房價炒得這么厲害,說不定金融危機就會爆發(fā)——還別說,真給他說中了,上半年他們公司訂單大幅度減少,他和幾個工程師差點面臨裁員的危機。
  心疼的,錢,像流水一樣嘩啦流走了,而且不知道還要流多少。宋云一步一挪走到病區(qū),拿出些熱情和公婆打招呼。病房里的人全都病懨懨的,愁苦悲哀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一下子也攫住了宋云的心。她幾乎要窒息了,不禁往后退了兩步,“不要,”她對自己說,“我不要被他們牽著鼻子走?!?br/>  宋云迅速把自己解脫出來,她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意思是她去接皮皮了。皮皮接到手上,她馬上轉手放到母親住處。她在等待天黑,她看見太陽一點點從云層中墜下,歡喜得幾乎淚下,她肚子不餓,一點也不想吃飯。她的黃色紗巾搭在鎖骨上,還能顯一點韻致。這紗巾,十年前章成在上海外灘買了送給她的,洋氣、時尚,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落伍的跡象。
  其實宋云對杜老師的話并不太信,尤其是杜老師表述時的神情有一種羨慕式的嘲諷,讓宋云很受不了。杜老師說:“章成這個男人怎么好像就沒有老過,去年同學聚會他仍像小年輕,胳膊曬得黑黝黝,眼睛亂放電,耳朵上還打著亮閃閃的耳釘。師范學院對老師的管理就是這么松松垮垮,上梁不正下梁歪,這種學校不知有多少女生去墮過胎!”
  杜老師聳了下肩膀,將半張臉留給宋云,“你知道他開什么車?奧迪Q7,車里香噴噴的。吃完飯他請我們洗腳、唱歌,出手可真闊綽。你說,一個老師,哪有那么大能耐?”
  “他歌唱得好,一招一式都有明星風范,我們猜他是出去走穴,賺點外快,但也不至于這么鋪張。男人好面子,可能就是要這些效果,嘻嘻——”杜老師惡毒地掐斷了后面半截話,若有所思地看著宋云。
  “他一直沒有結婚——”
  宋云的血液在體內跳動著流淌。
  “我們猜想他被一個富婆包養(yǎng)了?!?br/>  宋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她想她這個心理咨詢師被中學的語文老師羞辱了,她想狠狠摔掉那只挽在她胳膊上的手,可杜老師的手指像螞蝗,十分有力,緊緊吸附在她的皮膚上。她幾乎是抒情式地唱出最后幾個音符,“哦喲,現(xiàn)在哪有什么——好男人!宋老師,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噢!”
  宋云對她涌起了一陣憤怒之情,但又不好顯露,苦笑了一下,趁著杜老師彎腰撿起校園里紙片的時候,她甩掉了那只怪異的糾纏不休的手。她發(fā)誓再也不要見這個女人,這個精瘦的心理變態(tài)的女人,她怎么在教育崗位混了這么多年?
  宋云的頭腦里充滿了強烈的念頭,在這月上柳梢的時候。她看著整條街一點一點放出異彩,紅、黃、藍、綠,各種顏色交錯在一起,像形形色色的人混居著。她一點也不喜歡那個姓杜的女人,太無事生非了,說不定她打電話來邀請宋云講課時就已經(jīng)曉得他們之間的關系。而她,傻乎乎地被奚落了一回。江湖人心險惡,一點不假。但,好歹,宋云隱隱約約中知道了他的一條重要信息——他沒有再婚,為什么不結婚?
  不結婚的男人就可以像一只野貓到處亂竄,隨處發(fā)情。宋云走在一棵樟樹下,狠狠撕扯下幾片樹葉。她很想念那張傲然的帶有輪廓的臉和流淌著情欲的眼睛,他用低沉平穩(wěn)的調子說話,腳步輕柔,他從后面摟著她的肩,然后是腰。宋云覺得自己在戰(zhàn)栗,她幾乎要淚眼婆娑了,幻影,哪怕只是幻影,她也愿意割舍生命中很多無用的時間來等待。
  他被一個不知道姓名的女人占有著。不是嗎?姓杜的女人說得很明確,他被一個富婆包養(yǎng)著,他為她燒蘿卜燉雞,他的肱二頭肌上壓著皮肉松弛身體肥壯的的老女人。
  宋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們在惡意誹謗他,這些女人,得了人好處還喜歡造謠,她們的世界狹小而空洞,突然碰見了一個像樣的男人就喜歡猜測他所有細節(jié),她們就像一群蒼蠅追趕著甜膩的東西亂拍翅膀。她怎么就完全相信了呢?
  章成怎么可能淪落到這種地步?宋云很有些憤憤不平,沒有人會像她一樣理解章成的精神世界。他算得上是個精神貴族,喜歡音樂,也擅長朗誦,他們配合著一起朗讀《簡愛》那段臺詞時,她是多么迷戀他帶有磁性的顫音??!“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如同站在上帝面前。”他含情脈脈看著她,仿佛他倆真是摸索著靈魂的通道經(jīng)過幾番周折好不容易才深入對方的心靈。
  現(xiàn)在聽說他如此面目可憎的事情,她坐立不寧,甚至感覺有種切膚之痛在凌遲自己。店家櫥窗里的燈光明晃晃的,她看見來往的人笑著談著走來走去,她感到無力和絕望。在想像中,他變得畸形和肉欲,好像裸著身體在穿街而走,她受不了,她要把他抓住——她奔跑起來,伸出手,喉嚨里發(fā)出尖細的絕叫。
  宋云一直往前奔跑的時候,黑暗正開始籠罩街市。她的呼吸成了唏噓,而且淚漬滿面。她覺得喉嚨口塞滿了濃痰,想要拚命咳嗆出來,以此嘲笑自己和全世界。可是,很倒霉的,她碰上了董強,他傻里傻氣地問了聲好,她不能睬他,只任憑自己的奔跑的形體消失在通往回家之路的薄暗中。
  
  6
  
  星期二下午,宋云坐在辦公室拆信件,一大堆心理方面的信件,有字跡潦草的,也有書寫工整的,還有一大沓打印稿,全都傾吐著這個城市人們的不安和焦慮。大清早宋云跟王大軍說話就有點惡狠狠,她覺得自己也有些不對勁,喜歡自言自語,天麻乎亮就起來了,自言自語,低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說些什么。
  
  很娟秀的一頁紙,但明顯有淚漬,宋云撿起來細讀,原來是一個中年女人在吐露,說她在一次吃豆腐飯的時候和同桌陌生的男人有了感覺,男人送她回家,兩人走了好長一段路,她家附近有一個幽深的綠地,兩人突然大腦失控,靠在樹上竟然就做了那事,他是多好的一個男人……接下去的句子閃爍其辭,但宋云能推斷出女人的激情和滿足。至于流淚的原因,女人說他們之間只能有一面之緣,她是局長太太,先生有權勢有官位,她怎敢破壞一切?
  薄薄的一張紙,捏在手上,宋云覺得很假,她對這女子并不同情,或許本身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情,沒有落款,也沒有地址,無聊的人來作弄她一番也有可能。再說,她對官太太素來就沒有好感,虛榮、自矜,以為自己是什么不一般的人了。
  “叮鈴鈴”,電話鈴響了,她湊過身子去接聽。
  “宋云——猜猜我是誰?”
  又是那電話!
  宋云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猜猜我是誰?那個隱藏在背后的人是多么狡黠!他必定熟悉自己,名字、辦公室電話號碼,包括自己的情緒,他都清楚。他躲在暗處,不緊不慢控制著生活的節(jié)奏,他低沉平穩(wěn)的調子顯示出城府極深,但他又存心是在撩撥她,猜——猜——猜猜我是誰?會是誰呢?有很多種可能,宋云根本無法揣測,生活中她遇到的男子有上千個,擦肩而過、工作應酬、同學朋友,過去現(xiàn)在都有可能,他們就像無數(shù)個氣泡在升騰、蒸發(fā)或毀滅,她怎么能精確地猜出他是誰呢?
  宋云沉住了氣,說:“你再說一句?!?br/>  “新朋舊友,你總不能認識一個丟一個吧?!?br/>  他揶揄著,算是提了一下醒,說完電話就斷了。
  宋云脊背上冒出了一層冷汗,踉蹌走出報社。馬路上汽車響起一陣長嘯,一只熟睡在路邊的狗,站起來咆哮,宋云嚇得躲到了一邊,她開始害怕起生活中的無常。
  五年前,她吻過一個比她小六歲的男人。
  她是昏了頭腦,火車上的事情,原以為會像風一樣被吹得無影無蹤。她到內蒙古出差,只買到坐票,鄰座是剛服役結束穿著迷彩服的英俊小伙。黑暗中火車單調地晃蕩著,凌晨二點,滿車廂的人都在昏昏欲睡,她也不例外,頭趴在桌上,手捏著一串鑰匙掉了下來,恰巧落在小伙子腿上,他一把將她的手抓住了。她蜷縮成一個小皮球,不作一聲地繼續(xù)趴著,他的手越捏越緊,最后嘴湊上來,仿佛是神的諭示,她如饑似渴地接受了。他的手伸進她的衣領,像一個魔術師開始施展魔力。
  火車靠在月臺邊喘息,他們拉著手利用五分鐘的時間在站臺墻柱后瘋狂接吻,他兩腮的胡子短促堅硬,扎得她臉蛋生疼,她不管,雙手死死摳住他的衣領,像一只餓了很久的小狗貪婪地伸出舌頭。月色濃重,北方高大的臭椿樹散發(fā)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仿佛成了他們邂逅情景中特設的興奮劑。
  他們上下車一共五次。她如同在汪洋里的一條小舟上飄蕩,不時發(fā)出驚駭而甜蜜的尖叫。每一次看見火車靠站,她就心慌、緊張,不由自主隨著他繞過人群,蹦跶著找最黑暗的一個角落。他把她抱起來,雙腿夾在他的胯部。他身型高大,臂力過人,她成了他的玩具在吹氣,在任憑他野蠻地撫弄。差一點,那一次,差一點他千鈞一發(fā)的時候,火車發(fā)出嗚嗚長鳴聲,兩人都嚇了一跳,然后瘋笑著躥上火車。
  旅途只是旅途,等到所有行程結束,一切的虛幻都會自行消失,她發(fā)了狠對自己說。十天后,她將回到自己的城市。
  這個事情,她對誰也沒有說起過,埋在心里,讓它漸漸腐爛。她不是個輕薄女子,但也能容忍自己偶爾的情思泛濫,甚至還能回憶起那男子的青澀與純潔味。他鼻梁很高,身材筆挺,在黑夜里他們像是一對溺水的人兒,互相又充當了對方的浮板,內心充滿了欣喜與激狂。荒唐的人生插曲,使宋云快樂。起碼在那幾個月,她發(fā)現(xiàn)自己神清氣爽活躍在各個場合,她仍舊有吸引年輕男人的魅力,她又變成了樹林里一只天真稚氣的梅花鹿。
  電話中的他會是——火車上的年輕男子?宋云的外衣被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淋濕了,水不斷地滴到頸脖里。“不可能,我沒有給他我的號碼,連名字也沒有告訴,他只知道我是個編輯。萍水相逢,我們渴求的只是一種情緒,誰還會為誰堅守呢?”
  
  7
  
  王大軍的妹妹進城來了,一點先兆也沒有。她坐在宋云專用的轉椅上,屁股底下還壓著宋云的書。一進門,宋云就被東西絆了腳,一看,幾個布袋子胡亂隨地放著。宋云只見過她小姑一面,隱約有些印象,如今看到她這副模樣,一下子曉得了她的粗鄙。
  王大軍炒了幾個蘇北菜,味很重,辣得嗆人,他們吃得頗有滋味。宋云勉強扒了幾口飯,就去收拾皮皮的房間,她皺著眉,慢吞吞地將床單、被套一一換下來,不清楚王大軍的妹妹王海琴到底要住多長時間。
  直到臨睡關床頭燈的時候,宋云才知道王海琴到這城市的兩個原因,一是照顧她住院的母親,二是想投靠哥哥嫂子,找份工作,也找個人嫁了,兄妹之間彼此好照應。宋云吸了口冷氣,這些人想法如此簡單,以為找工作找男人都是極方便的事情,或者是把他家王大軍當成了三頭六臂的一號人物,宋云鼻子哼了聲,轉過身去,把屁股留給了王大軍。
  王大軍干脆把自己當成了死豬,呼嚕呼嚕睡去了,他沒有多余的精力來解釋,他當然知道她不開心,先斬后奏,有什么辦法呢?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是他一向的處事方式,聽聽,十分鐘不到又鼾聲起伏了。
  她也入夢了,火車上年輕男子的面孔,飄到宋云的眼前。現(xiàn)實腌臜的場景,她根本沒有其他退路,黑夜里他好像又變成了章成。他用舌尖吻她,他的駝絨色毛衣竟然有其他女人的香水味,她擰他的耳朵,他像一頭黑豬崽,將毛刺刺的頭拱到她大腿之間。
  她還愛著章成?;蛘哒f,他也還愛著她。如果說愛這個詞語顯得矯情的話,起碼,她日思夜想著他,她喜歡把自己當成弱智的樣子,不停地問這問那,說一些什么時候同死的傻話。極度喜歡后就會要求一同死去,他們已經(jīng)過了狂熱戀愛的年齡,可是每次做愛后她仍有這種沖動的傻勁,抱著他的腦袋,撫摸著,好像時間的河流在兩個人的貼膚貼肉中奔涌得更加激蕩。她嗅到了死亡的甜美氣息,這樣的時候,她根本不會去計較人生的成敗與得失了。
  她對著墻壁,白色墻壁在黑暗中發(fā)亮,她默默地,在心里大聲疾呼起來,“章成,你到底在哪兒?”她的聲音仿佛穿透了世界上所有的墻壁在奔跑,她堅信他會聽見她的呼喚,她忍不住有熱淚涌出了,她想告訴他,沒有了他的夜晚她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一只孤獨的鹿,絕望、悲傷,無所依靠。
  王家的事情很糟糕,像一團亂麻剎那間全部糾結在一起。婆婆患的是腎積水,剛動過手術,王海琴去醫(yī)院陪了兩個晚上后就跟母親吵架了,她一賭氣就往大街上跑,跑到哪里誰也不知道。王大軍所屬的外企公司不好請假,他已經(jīng)成了熊貓眼,頭重腳輕,身心疲憊,用哀求的語言懇請宋云去輪流陪夜。
  病人躺倒在床上,不能動彈,端屎端尿,全部要人服侍。宋云硬著頭皮呆了個下午,婆婆木木地呻吟著,很胖,要搬動她絕非易事。活著真是場痛苦,婆婆的眼皮都懶得抬了,并不關心是誰在身邊,任由著他們擺弄。
  宋云想,如果把自己耗在沉悶的病房,她也會崩潰的。她手頭上還有一連串的活兒沒干,編輯版面、送皮皮參加幼兒英語脫口秀節(jié)目、尋找章成,尤其是最后一件事,剛有了一點眉目,怎么就此放棄了呢?宋云在病房尋思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得找個人接替她照料婆婆,哪怕讓她出錢,她也愿意的——
  她的念頭,轉得并不算荒唐,誰都可以理解——生活平白無故被不相干的人打亂,這是煩惱透頂?shù)氖?,接著還要她來承擔,憑什么?她只是他們一紙婚姻上的媳婦,媳婦的角色本身就是不確定的,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他們作為嫡親兒女都在臨陣逃脫,看看王海琴吧,是典型的生活不打草稿的人,一賭氣一任性就可以跑得沒個人影。王大軍呢?事情攬在身上后也吃不消了,于是也盡往她這邊推。
  
  我算什么?我又是誰呢?宋云覺得事態(tài)發(fā)展得很可笑,她嘲諷起自己。哈!誰都以為我是救世主了!滑稽。我還希望上帝之光能照耀到我身上來呢!
  她想起前幾天她在街市奔跑時淚漬滿面的樣子,仍能感覺到心臟有抽搐后的疼痛感。那個傻里傻氣的人還向她問好,他真是傻透了,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她的悲哀?他不可能感同身受的,他和他的小妖精好得像是從蜜罐里捏出的一對。對,就找他倆,做護工,一天一夜,二百元,比賣餛飩、賣丁字褲好。他們倆肯定會答應,看得出,阿蓮是個世俗功利的女孩,她明白宋云身上的社會能量,就算是討好也會竭盡全力照顧好她的婆婆。就這么干,宋云迎著太陽走出醫(yī)院病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感到了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果然,阿蓮和董強應允了。阿蓮于是成了宋云的表妹,隔房還是遠親?誰會來考證呢?阿蓮乖巧地將魚湯一勺一勺地喂送到宋云婆婆的口中,董強配合著給宋云婆婆翻身、擦洗。老人舒舒坦坦地睡了幾個囫圇覺,臉色也漸漸好轉起來。宋云每天等報社下班后就來探望半小時,阿蓮口中的“阿姐”叫得更歡了,還貼著她胳膊做些親昵的小動作,宋云不太習慣,但也只能假戲真做,戳著她的額頭說“死丫頭”。偶爾給阿蓮帶些有牌子的服飾,她欣喜得忘了本,甚至要湊到宋云臉頰上親。婆婆笑了,說:“你們這對姐妹啊,真叫親!我這次生病多虧你們照料。”
  董強抿著嘴唇微笑,不多話,保持了一個年輕男子的真誠與厚道。他殷勤地為宋云端茶遞水、拎包,他的肌肉隆起得越來越有型了——王大軍哪能跟他比啊,軟塌塌的肉,堆在腰間,皮帶伏在褲子上只能松松垮垮。宋云看著董強的胳膊,說不出地心生歡喜。最近她仍堅持在客廳的跑步機上運動,肌肉在拉緊,細密的汗一滴滴往下淌,尋找某一個人的秘密也如同捂在花壇底下的種子在一點點破土而出。
  她要好的一個小姐妹昨夜打電話來,神秘兮兮地說:“哈!你猜我在商場里上碰到誰了?你前夫,和一個洋妞在一起,屁股大得像狒狒。”
  她沒笑出聲來。王大軍趿拉著拖鞋,歪著腦袋,走進房間,她趕緊在被窩里把電話掐斷了。王大軍身上的樟腦味早已去盡,殘留的是齒縫里的大蒜味。她背轉過去,迷迷糊糊間,粗暴地推開了他伸過來的粗壯胳膊。
  
  8
  
  臨出院前的一個傍晚,董強拎著電飯煲送宋云去打的,天一下子變得黑沉沉,像包公的臉。也沒見出租車的影子,只聽臺風呼呼直響,將馬路兩邊的樹枝吹得“咔啦啦”直往地上掉。有一根大樹枝險些砸到宋云,幸虧董強一把將她拽過來,拉到胸前才算逃過。宋云心嚇得噗噗直跳。她聞到董強身上的男子氣息,很濃郁,她暈頭暈腦,深吸了兩口,耳根也熱了。
  董強撐開兩只手臂,像頂陽傘為她遮擋,果不其然,一會兒大雨滂沱,兩人的衣服也濕了一半,可偏偏就是沒有車子來。董強拉起她的手就往附近的商店跑,她迷糊得像在夢里飛,急雨,黑夜,她和她愛著的男子在私奔,莽莽蒼蒼昏亂的氣場,她都是極度喜歡的,好像靈魂也在撕裂了,一半向著天堂騰云駕霧,一半?yún)s是要到地獄里交代她作為婦人的不貞。
  火車上那串鑰匙,已經(jīng)開啟了不貞的大門。她想,自己心底原來是那么喜歡作賤的樣子,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整,皮鞋一腳踩在水塘里,可是又有什么關系呢?天空的色彩呈現(xiàn)出一片濃墨綠色,淋淋漓漓,萬物在歌唱,在用力吮吸。她像一只濕了翅膀的灰頭麥雞,雙腿肌肉一夾緊,“撲”地飛到屋頂上發(fā)出短促和嘹亮的鳴聲。
  愛,可以分裂成很多個。這是章成說過的原話。他很沒正經(jīng),用膝蓋頂她的腿。那時宋云大學畢業(yè)不久,對男人懵懵懂懂,她自然不喜歡這油腔滑調的說法,抵觸了半天還是心甘情愿跟著他到了他的單身宿舍。他殺了一條白鰱魚,蔥、姜、料酒,一點一點把佐料加進去,釀成的一鍋湯黏稠、鮮美。他雙手捧到她面前,她感動了,一個愛好廚藝的男人必定是熱愛生活的男人,他眼睛溫柔,像藏著許多魚,一尾一尾游弋開來。
  吃了魚,喝了湯,那夜她就沒有回家。她枕著他的大腿睡到天亮,醒來還能聞到嘴邊的魚味。
  王大軍相反,他很少做菜,偶爾應宋云的要求拎兩只熟菜回來。牛肉爛糟糟的,呈現(xiàn)一種不太正常的紅顏色,宋云對王大軍皺眉,說:“什么事情也辦不成,餿了的菜也拿回家?!?br/>  王大軍吃了白眼,晚飯也吃得不痛快。王海琴霸占著他的書房上網(wǎng)QQ聊天,他抽了根煙在客廳無所事事,突然冒出一句:“你表妹和表妹夫倒是挺功利的一對?!?br/>  宋云撂下手中的抹布,問:“怎么得罪你了?”
  “你看她手臂上的鐲子……”話說了半截,他停住了。
  宋云想他到底感到有點受傷害了,也好,這種感覺遲鈍的男人,是要給他點苦頭吃吃,否則一點也不珍惜。
  王大軍說:“怎么以前也沒聽你提起過他們?”
  “哼!”宋云心里譏笑出來,自己功利不說,倒在嫌棄人家。誰給你媽端屎端尿?若不是他倆,你媽只好在屎堆里打滾,現(xiàn)在站出來說風涼話了,真是一錢也不值的蠢貨。那錢,還是我出著的,十天,二千元錢,你十個指頭伸出來交給我?
  宋云慢吞吞地舌頭打著滾,說:“遠親,我姨婆家的,恰好前幾個月聯(lián)系上了,人家也是熱心人,幫我們照顧了媽一段時間。你倒是以怨報德,盡說人家不是,缺德!”
  王大軍干笑了一聲,極盡虛偽。宋云看著他臉頰旁涌起了兩坨肉,像是傍晚院子里見著鄰居牽著的一條哈巴狗,雞皮疙瘩渾身起了一層。她忽然噼哩叭啦將碗筷往池子里一塞,她想去皮皮的房間——可現(xiàn)在也被王海琴霸占了。婆婆醫(yī)好了病,回老家療養(yǎng)了,花了王大軍三萬元錢。這王海琴倒是在醫(yī)院耍了性子以后,硬是留在哥哥家不肯回蘇北,目的很明確,找工作,找男人。
  宋云臉色沉下來,將王大軍拖到臥室,質問他:“她——到底——什么時候走呢?”
  王大軍聳聳肩,伸出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宋云冷冷地輕聲說了句:“滑稽了,這天地倒被她作主去了——”
  宋云很少正面奚落王大軍,但因為他母親和妹妹,她發(fā)覺這個男人的原則性極差,有了事盡往老婆胳膊窩里一藏,或者干脆裝傻,聽憑事態(tài)發(fā)展,一點也不顧及她的感受。宋云忍不住將手指戳到他鼻尖,“她不走,我也不想回家了,亂糟糟的,像在一壇醬缸里?!?br/>  宋云拐了幾個弄堂,夜空黑沉沉的,她想起了一件要緊事,非要去跟阿蓮說的事。早上她在報社開稿費單,一下子頭腦呈空白狀,這兩個月她用了七八篇博客文章,作者她都沒打招呼,她悄悄地取了文章,換了各種各樣的筆名發(fā)出來,她想他們遠在山村或者偏僻的小鎮(zhèn),并不會知曉……她也沒有特別的惡意,當初是為了跑步機,后來是為了要支出婆婆的護工費,她不可能像那些跑新聞的記者,大吃大喝以后還能理直氣壯接過紅包。她這一點小錢哪能跟他們比,連小巫見大巫也說不上呀!
  宋云想跟阿蓮說,她稿費單就開給她和董強,他們倆只需帶上身份證,臉不改色心不跳去取錢就是了,沒有誰會多問,即使問到也一口咬定是自己寫的文章——當然這有點杞人憂天了,不可能會發(fā)生的事。
  又是下雨,餛飩攤沒有擺出來。宋云心緊了一層,依舊往前走,她認得他們的住處,收緊腳步沿途看的時候,幾個小混混朝她吹了幾下口哨。她用指尖摸著傘骨,扭著腰走過。
  鵝卵石鋪成的路面在雨中很滑,她不敢快走了,踮著腳尖窸窸窣窣行進。好不容易找到,咚咚咚敲門,她整個心撲通撲通狂躁地跳個沒完。
  還好,他倆都在,并不在床上折騰,只聚精會神湊在一起擺弄新買的山寨手機,手機唱起歌來,音量大得嚇煞人。
  阿蓮瞪大了眼珠子,她不太相信這樣的做法能行得通,真有天上掉餡餅的感覺,錢會自己跳下來落到皮夾里?宋云摟她的肩,女孩身上還留有廉價的胭脂味。宋云含糊其辭地笑,說:“可以換個牌子了……”
  
  “你們真像對姐妹,好得可以割頭換頸了?!倍瓘娧雒嫣稍诒蝗焐希p嘆了一聲。宋云心一緊,不知道他的所指,眼睛乜過去,他卻是誠心誠意在夸獎。窗戶外是散發(fā)著夾竹桃味、尿騷味的小徑,這樣的夜晚是沒有月亮的,雨停了。
  宋云不要他們倆送。他們堅持,最后,阿蓮拍著董強的屁股說:“你把宋云姐姐送到那端巷子口,這兒小流氓多,我不放心?!薄斑扪健遍_了門,走了幾分鐘,宋云面頰發(fā)燙,獨獨一句話也說不出。董強拉她的手,她渾身虛軟,正想要解釋什么的時候,她又看見章成的半側面,留了一小撮胡子,皮膚黝黑,加了副眼鏡,胸前掛了塊玉。好像也就是四五米的距離,宋云視力好,一下子就看了個清楚,等到回過神來,想要招呼的時候,他一轉身又不見了,獨剩一股風。
  宋云心里滿腹的冤屈,終于像股洪水奔涌而出。她趴在董強的肩頭先是抽噎,繼而是大聲地呼哭。層層疊疊的情緒,像山峰,像亂霧,像染缸里五顏六色的水,把她折磨得心律也近乎失常。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些什么,如同一個孩子在黃昏的巷子口左右為難。董強好像在安慰她,輕輕地拍打她的肩,可是他懂她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領悟。汽車呼嘯而過,喇叭聲刺耳地叫著,她感到地面也在振顫,她的指尖在發(fā)麻,頭皮嗡嗡直響,她可能真的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壓——她說她想飛,飛出她的身體,飛出塵寰,飛出一切。
  董強的頭湊過來,黑豬崽毛刺刺的頭,拱在她的乳房之間。她急速雷動的心臟一下子從胸腔里飛蹦出來。他笨手笨腳,竟然解不開她束胸的帶子,她的眼淚水汪汪一團扔掛在臉頰上,晶瑩發(fā)亮,替他著急。她要飛起來了,真的,晃晃悠悠,身體都要掛到枝頭上了,她揮舞著手臂,如同一只失去平衡的直升飛機左右不定。
  兩人在胡同的陰暗處喘息飛翔著,董強的舌頭跟章成一樣,靈巧而有力。宋云的樣子很奇怪,她如同耶穌,被釘在胡同黏濕的墻壁上,歪著頭等待基督徒的膜拜。風涼颼颼一陣,直吹進她的身體,仿佛一條滑膩小青蛇,張開尖細的牙齒,竄進她身體內核亂咬。一個激靈,她被喚醒了,她一把推開正在急吼吼解褲腰帶的董強,連奔帶跑一溜煙消失在夜色里。
  
  9
  
  建康東路,靠近運河,每天傍晚,有船嗚嗚鳴叫,十二三只機帆船聯(lián)成一氣,頗為壯觀。據(jù)說當年乾隆下江南的時候,就是沿著這條運河,一路把美女美景看盡?;实劾蟽簩懺?、作畫,給這條路留下不少古跡。報社在建康東路寫字樓的十一層,人往窗外低頭一看,冷不丁有種蒼莽寂寥之感。
  同事走得差不多,周末,都想早點兒回去。宋云磨磨蹭蹭,辦公桌整理了半天也不見頭緒。前一個星期她托人總算給王海萍和阿蓮安排了工作,到超市做收銀員,能不能長期留用得看她們各自造化了。王大軍摸著她胳膊,似乎感慨萬千的樣子,回到家也做巴結狀,極力討宋云的好。沒過三天,他恢復了常態(tài),吃完晚飯就陷在沙發(fā)里打呼嚕。他一小撮頭發(fā)已顯得灰白,一個小彎,緊貼在頭頂上。她懶得跟他生氣了,匆匆忙忙拾掇好家務,也靠在沙發(fā)一角想心事。
  船在鳴叫,聲音拉得極長,嗚嗚嗚,像大水牛。宋云恍然有種今夕何夕的掙扎感,她不知道為什么她一個半死的夢幻突然生氣蓬勃了,而且這種召喚灼傷得她夜不成寐。瞪著眼睛,看黑暗一點一點從時間里走過,她想這樣下去,她會顛狂,并不知所終。
  電話鈴響了,辦公室空蕩蕩的,她趴過去接,對方直呼她的名字,并曖昧地吐出那句讓她心煩已久的話:“宋云,猜猜我是誰?”
  宋云的心“咯噔”晃蕩了一下,腦袋也像被重重擊了一次。她深深吸了口氣,說:“你再說兩句——我來猜。”
  “貴人多忘事,真是的,你竟把我忘了?”對方的音色和語調與上次有所不同,像繃緊的弧線彈出來。
  宋云責備天性敏感的自己此刻混沌如一棵植物。夜晚的風起來了,撲到她的臉上,甜膩膩的,也像在提醒她什么??諝饫锍錆M了寂靜,充滿了一種頗使血液激蕩的、有所期待的岑寂。她卷了卷舌頭,很費力小聲地詢問:“你——是董強?”
  “董強是什么人哦?”對方笑得很譏諷人的樣子。
  宋云“咔嚓”掐斷了電話,平白無故,又被人奚落了,自己是十三點,好端端的,把藏在心里的秘密拿出去暴曬被人訕笑。她不可以原諒自己,包括那個雨夜的吻,干澀、毛糙、熱烘烘,帶著絲辣味,她為什么還是迫不及待接受了?躲在那吻里嗚嗚然,像一只小白兔躲在蘑菇房下面心安。那瞬間的激情,她完全可以拒絕,但那時的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言語動作都不屬于她,她只聽見董強粗重的呼吸聲和蓬勃有力的心跳聲。他年輕得讓她羞愧。
  她倒是很想和他談談人生,她想用她全副熱忱去談,如果把這樣的話匣子打開,她會靈感橫溢,她可以是他精神上的教母,引領他去認知柏拉圖、徐志摩或者李商隱。她的眼睛灼灼發(fā)亮,可是他雙手忙著解她上身的衣帶。他的頭抵著她的下巴,她聞到了他頭發(fā)里的一股油耗氣,濃湯赤醬都打翻了,潑到他的身上。
  宋云站起身來,推開報社門循著小徑向運河邊走去。運河橋兩邊是高大的楓楊樹,橋墩很高,幾乎伸手就能觸及樹梢。風一吹,每片樹葉都在抖動,好像在跳著踢踏舞,全場的氣氛熱烈到了高潮階段。橋下是個公園,孩子們不知為了什么在哄然大笑,而且笑了個沒完。宋云趿拉著鞋走路,她知道悲哀、希望和情欲日復一日在她內心戰(zhàn)斗著,她一點也沒有將它們制服的跡象,只能讓自己孤獨、絕望的情緒蔓延。最近半個月,她不止一次地跑出屋子,徘徊到半夜才回家,她連跟王大軍吵架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就像團面粉,或者是個西紅柿,她斜靠在發(fā)出昏暗光線的燈柱旁,無可奈何地作了個比喻。
  她也不止一次回想起火車上的年輕男子,他穿著迷彩服,輪廓鮮明,一上火車就幫助身邊的旅客搬拿行李,哪想到夜間他瞅準了她的孤獨乘虛而入。他的腿靜靜抵著她的腿,兩三個小時也不挪一下,他的大腳趾動了,她微微欠了下身子,剛好鑰匙掉了下去。
  或許鑰匙就是一個道具,她期待它掉到他的腿上,她指尖剛接觸到他,他就有力地緊握住她的手,手當然會傳情達意,從溫柔地撫摸上升到用盡力量的十指相扣,她意識到自己的情欲和孤獨感在無限膨脹。他們沒有說一句話,周圍都是人,說不說有什么關系呢?她甚至看不見他的眼神,只憑他的手在冬天外套遮蔽下輕松游走于她的乳房和肚臍之間。
  她清晰記得,在月臺上她貼著他耳朵柔聲說:“寶貝,好了就好了,永遠別來找,那太累?!彼⒆託獾攸c頭,眼睫毛上蒙了層亮晶晶的東西,看得出,他動了真感情。二十三歲小伙子,指不定還是初次體驗男女之情的曼妙,他喉間唔噥了幾聲。
  她趁他上廁所的空當,急匆匆換了個車廂,挨著最近的城市逃也似的下了火車。
  五年后的他會是什么樣子呢?做什么行當?結婚了嗎?那電話里的聲音莫非真的是他?要從密密的人群里摳出她混亂的往事——這又有什么目的呢?
  宋云顫抖的聲音沉寂了,她的身體寒戰(zhàn)似的發(fā)抖。蜻蜓從密密匝匝的樹葉里飛出來,盤旋著轉圈,一大群。
  梅雨季節(jié)來了,宋云一點準備也沒有。
  
  10
  
  王大軍打來電話的時候,宋云仍在運河橋邊徘徊。一個女人像失心瘋一樣不停來回走動、哭泣、喃喃自語,而且頭發(fā)衣服上掛滿了水滴,人們就錯以為她有些不正常。這類人在運河邊多的是,前一陣子“民生在線”還播放了一個五十歲男子裸著下身沿河奔跑的鏡頭。人們瞪大了眼睛,裸體男人卻視若無睹,跑到劍麻后撒了一泡尿,繼續(xù)前跑,最后是幾個警察呵斥著強行把他塞到汽車中才算了事。
  宋云在鏡頭中模糊看到他下體雙腿之間黑乎乎的一團,是哪一種不顧一切的心情驅策著他?她似乎很能理解這種瘋狂欲望在腦海中占上風的原因,她也常在漆黑的夜里呼叫與跳躍,她的人躺在王大軍身邊,可是意識卻在街巷或者雨夜里沒命地奔跑,冷雨打在她肉體上,她感到快慰——她仿佛在孤寂地面對生與死,內心充滿了崇高的悲劇感。
  
  王大軍的聲音有些發(fā)飄,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他說:“宋云,你在哪里?怎么還不回家?皮皮一個勁地哭,小家伙可能是發(fā)燒了……你怎么搞的?電話一直不接……你最近老像在夢游,無緣無故發(fā)脾氣……你怎么了?也生病了嗎?……事情太多,也難為你了,都是你在處理。你是我好老婆,娶到你是我福氣。告訴你……”
  王大軍停頓了一下,他的鼻息很重,似乎有意是在告訴她:“今天中午我碰見章成了,我們在子捷數(shù)碼城門口碰上的,他遞了根煙給我,問到你,我說,不太好,睡夢中總是被驚醒,身體也有些虛胖……”
  蜻蜓撞上了宋云的額頭,在她眼前搖搖晃晃,她伸出手臂開始懸空亂抓,她像被一個男人抱緊了身體一樣要奮力掙脫出來,蜻蜓亂飛,她撲抓的姿勢愈加兇猛,結果把臉頰摳破了。她感到疼,這個貧乏庸俗的午后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的丈夫卻和她前夫碰上了,他們怎么會認識的?她想破了頭皮也找不出答案。他們居然還站在一起吸了根煙。三五牌嗎?還問她的情況,天哪——“不太好,睡夢中總是被驚醒,身體也有些虛胖……”她就是這種形象落在她前夫的腦海里?她寧愿死也不要如此草率地被定義!
  宋云在運河橋墩邊坐得直挺挺的,她已經(jīng)停止了走動。髖骨在發(fā)出疼痛的感覺。她知道這條運河邊發(fā)生了很多事情,關于丑惡、犯罪、肉欲的事情。兩年前還浮起過一具被強暴的無名女尸。女尸面目浮腫得可怕,她是誰?被誰干過?這些疑團最后都不了了之,因為尸體可能是從上游沖下來的,有太多的不確定性,警察不是神,只能隨著時間的流逝忽視并遺忘。
  她給自己做了個假設,假設她就是那女子,一個偶然的夜晚沿運河隨意走著。一個體型高大的男子在身后襲擊了她并施加強暴,然后將她勒死,拋入運河中,整個過程中她掙扎喊叫,不明所以地呻吟,然而那男子根本不加分辨,有力迅速地結束了整個事情。
  假設這樣,她突然覺得合理而輕松。她的頭仿佛玩具風車般旋轉著,她發(fā)現(xiàn)了冒雨在樹林里接吻的少男少女,她也看見了一大片郁金香開得像塑料紙做成的假花,但雨水在閃耀,還有泥土和草的溫暖氣息。她想起了少女時期和外祖母乘著船到普陀山燒香的情景: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船艙里,聽見四周水流的聲響,她的心和外祖母一樣虔誠,一定要在普陀山觀音面前磕幾個響頭??念^時她許了個愿,當然愿望說出來就不作算了,她藏在心里,微微一笑,相信觀音菩薩會保佑她心想事成的。
  她回想到上午辦公室的一個細節(jié),主任重新審核了上個月簽發(fā)稿費的作者名單,她漫不經(jīng)心瞥過去,主任的眼光也正若有似無地投向她。哈!這又怎樣呢?她好像淡定得可以將自己推出整個世界。一切與她有關,一切又與她無關。她只是在這個庸俗而孤獨的世界里奔跑著,她也只是個孩子,在掛滿荊棘的叢林里奔跑,所有發(fā)生的事件都有可以原諒的理由。她太累了,太疲倦了,只想找個地方睡覺。夜太黑,路也太長,她變得蒙蒙眬眬要閉上眼睛的時候,手機響了,她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她聽到王大軍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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