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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朗的望遠鏡

2011-12-29 00:00:00張楚
上海文學 2011年5期


  一
  
  夏朗跟方雯以前不熟,上班不過三兩年,又都在下面的分局,所以說,雖然在一個單位共事,也只是開全體會時恍惚打過照面。說沒印象呢,是假話,這姑娘燙一頭黃金卷,煞是扎眼,瞅人時左顧右盼,用同事們的原話說就是:“這姑娘呀,眼賊著哪?!闭f印象深呢也是假話,他極少想起她,或許偶然想起過?可即便想起,恐怕也只是似笑非笑一張臉,眉眼如何倒不是很清楚。說起來,他跟她的事還得感謝單位。如果沒記錯,那個夏天極少下雨,即便下了雨,也只是鴿子糞那樣稀稀拉拉的幾泡。也就是在那個瘦骨嶙峋的夏季,他們在市里足足蹲了一個半月。
  事情是這樣的,省里新來了位姓李的局長。關(guān)于這位局長,傳言甚多,不過有一點可以確鑿,他上任之前,曾是省委書記的貼身秘書。這個秘書和一般秘書不同,很有些脾性。據(jù)說在省會,他開的9999牌子的奧迪,遇紅燈從來不停。某一天,一個新來的警察截了他的車,他搖下車窗,一口濃痰就朝小警察啐過去。當天下午,那位剛上了兩天班的警察就被調(diào)離了。對于新局長的到來,市局的領(lǐng)導(dǎo)們都暗暗捏了把汗。上任不久,李局長就要求全省系統(tǒng)上馬一個新程序,把往昔十年的紙質(zhì)文件全部錄入電腦。為防差錯,市局要求縣局遣派的精英一律市里集合,統(tǒng)一錄入數(shù)據(jù)。所謂精英呢,無非是那些剛畢業(yè)、懂英語、尚未來得及拉家?guī)Э诘膯紊砟信?br/>  夏朗跟方雯分在一組,每天下午兩點開始錄數(shù)據(jù),一直錄到晚上九點。這七個小時,除了晚飯那頓自助餐,除了上廁所、喝水,所有人員均不能離辦公大廳半步。夏朗屁股瘦,卻最坐得住,不像別的同事,譬如那個二百三十斤的劉振海,每隔半個時辰就溜到外面吸煙。那天,他甚至帶了烤羊腿和啤酒,時不時啃灌兩口,呆頭呆腦四周環(huán)顧。夏朗就笑,覺得領(lǐng)導(dǎo)把這樣的同事派來,猶如讓金凱利去演愛情電影,而讓尼古拉斯?凱奇去演喜劇片一般。
  那天錄完數(shù)據(jù),幾百號人嗡嚷嗡嚷從廳里涌出,堆擠在電梯口。夏朗鼻子里全是汗臭味兒,忍不住打個噴嚏。不想一口痰就噴上手背,去摸手絹,卻沒摸到。臉紅之際,身旁就伸過來一只水嫩的手,順勢把張濕紙巾搭上他手背。他一側(cè)頭,卻是方雯。方雯面無表情地朝他點點頭,說了句什么。也許她聲氣本來小,也許是嘈雜聲太大,總之夏朗并沒聽清她嘀咕了什么,便愣愣瞄了她看。她隨手指了指樓梯,似乎怕夏朗還未意會,干脆將手捂住他耳朵。瞬息他就聞到了香水味兒,猶如干草暖香,胸口不禁蕩了蕩,依稀聽方雯說:“陪我一起走樓梯吧,夏朗?!?br/>  說這話時她嘴唇似乎觸到他耳廓,也許已然觸到?他忽就明白了吐氣如蘭是怎么回事兒。更讓他意外的是,下身怎么就硬了,不是一般的硬,簡直要將衣褲破開。為掩窘態(tài),他雙手捂著下體,隨了方雯穿過一具又一具熱騰騰的身體。日后憶起那日,覺著他和她,仿佛是逃荒的難民中兩個心不在焉的人,在膨脹的饑餓感和對食物的無限熱望中,內(nèi)心反倒窸窸窣窣升騰起一種氤氳的、酥軟的暖。這窸窸窣窣的暖,讓他穿越眾人隨她行進時,一直仿若踏在云霄之上。后來,這個小男人和這個女人順著樓梯一階一階緩緩著走。樓梯沒亮燈,每上一層,夏朗先把燈打開,回頭看方雯一眼。方雯就朝他笑。笑得不甜,也不冷清。
  “夏朗啊,你餓了沒?我們?nèi)コ渣c東西吧。”方雯在轉(zhuǎn)角處停了,抱著胳膊肘說,“我好想吃烤雞翅?!彼泼欤还膺泼?,甚至伸出舌頭俏皮地舔了舔嘴唇,“我最喜歡印度的變態(tài)雞翅了?!?br/>  “哦。”
  “你喜歡吃變態(tài)雞翅嗎?”方雯道,“喜歡辣口嗎?”
  “……都行吧。”
  “你喜歡看電影嗎?”方雯又說,“今天晚上好像是《少林足球》呢。吃完雞翅我們就去看電影吧。聽說趙薇在里面演一個丑女。不過說實話,我從沒覺得趙薇好看過。一雙賊牛眼多嚇人啊。”
  那是夏朗長大后第一次到電影院看電影。電影院里人不多,也不少。方雯買了兩包爆米花,隨手遞給夏朗一袋。關(guān)于那天的電影,除了爆米花的甜,夏朗已沒任何記憶。他只記得走出電影院時,一股熱浪撲面而來,身上忽就粘了些莽撞的飛蟲。坐上出租車時,方雯突然讓司機停一下,然后徑自下車。夏朗看著她站在離車門不遠的地方抻了抻連衣裙。她穿了件連衣裙,連衣裙有點瘦。
  方雯回來,塞給他一盒香煙,大大咧咧說:“我知道你抽煙,可今兒晚上你一根也沒抽。沒事的,你抽吧,我不介意?!毕睦适掷镞銦煻⒅仅?,方雯就眨著大眼笑。夏朗窸窸窣窣點著一根,方雯問:“煙抽起來是什么滋味?”夏朗就說:“苦唄?!狈仅﹩枺骸澳銥槭裁闯闊?我大學里的男同學,很多是失戀才抽的。他們管這叫戀愛后遺癥?!毕睦手缓呛切?。方雯沉默一會兒,突然從他手里把香煙捏過去,狠狠吸了口,又急著吐出,慌忙插進夏朗嘴里。夏朗聽到她嘀咕道:“難抽死了。我爸身上就老是這種煙草味兒,隔著兩米都能聞到?!?br/>  那是夏朗第一次聽方雯說起她父親。當然,他并沒有問關(guān)于她父親的任何問題。后來在市里的那段日子,他單調(diào)無味的單身漢生活因為和方雯的那場電影有了很大改觀。他再也沒去跟男同事們玩撲克牌或者喝酒,也沒有一個人到網(wǎng)吧里上網(wǎng)聊天。他的業(yè)余時間全給了方雯,或者說,方雯把自己的業(yè)余時間全給了他。他們?nèi)Yu店看衣服,去上島喝咖啡,去大釗公園散步,去百老匯電影院繼續(xù)看那些永遠記不住情節(jié)的俗爛電影。有天晚上,從影院里出來時,方雯提議去參觀理工大學的地震遺址。那棟遺址本是座五層樓的圖書館,二十多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地震讓它由五層變成了三層,也就是說,剩下的那兩層直接就沉到了地表之下。為了紀念那場地震,政府特意批準把這棟樓保留下來。
  夏朗并不想去。兩個人跑到幽靈遍布的廢墟,想想身上就起雞皮疙瘩??煞仅┎⒉贿@樣認為。她笑著威脅夏朗說,如果不跟她走一趟,就“休”了他。夏朗只得怏怏隨了她去。月洗高梧露粘幽草,他們在廢墟外面怯怯站了會兒,方雯就從防護欄上近乎勇猛地躥了過去。夏朗張了張嘴,隨后躡手躡腳爬將過去。兩個人沒拿手電筒,也沒帶打火機,螢火墜墻陰,就在黑魆魆的廢樓里慢慢走。走著走著,一條黑影忽從里面閃出。方雯尖叫一聲,順勢撲到夏朗懷里。不過是只尋食的野貓而已。夏朗顫抖著緊抱住她,她溫熱的乳頭死死貼著他的胸脯,大腿根則頂著他私處……兩人在廢墟里笨拙地躺下去,躺下去時還胡亂抱在一起,仿佛馳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換,他們,無非是多年前在圖書館幽會的一對情侶。
  那是夏朗第一次跟女人最私密的接觸。他還記得他們從地上爬起來時,方雯撣了撣自己的褲子,從背后攬了他的細腰。他聽到她用一種猶疑的、淡然的聲音說,等這個禮拜回家,他必須跟她去見見她父親。夏朗當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轉(zhuǎn)過身,親了親她的額頭,對她說,他當然要去拜見她的父親,他不但要拜見她的父親,還要去拜見她的母親。說這番話時,夏朗一雙手還死死攥著她蜂蜜般滑膩、柔軟的乳房。
  
  二
  
  方家對第一次來訪的夏朗禮遇很高,不但買了大閘蟹東方蝦,還特意將方雯的叔叔嬸嬸、姑姑姑父一并請來。方家住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處平房里,三大間,還有廂房,院落里的小白菜翠綠多汁,劈好的松木碼得比麻將牌還齊整??h城里像這樣獨門獨院的平房已不多。方雯母親和方雯長得像姐倆,雖老了,可一雙濕漉漉的眼左轉(zhuǎn)右旋,似乎要滾將出來。方雯父親矮矮胖胖,猶如尊鍍金的彌勒佛,老眼彎著,仿佛滿世界的歡喜事全降他身上一般。那頓飯吃得有點悶,夏朗并不是喜歡說話的人,見了方雯那幫密探似的親戚也不熱心。婦女們?nèi)辉趶N房忙碌,間或聽到她們近乎瘋狂的爆笑,似乎這個明媚的初秋,夏朗的到來讓這個有些寂寥的庭院突就添增了暖暖的生氣。
  
  方雯父親只打了個照面就不見了。后來去廁所路過廚房,夏朗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是在廚房。這個未來的岳父戴著頂雪白高聳的帽子,系著條拖到地面的藍圍裙,正在做油燜大蝦。他神情甚是專注,臉膛被爐火映得飽漲紅潤。方雯站他身后,時不時拿毛巾替父親擦拭汗水。他的樣子太像電視里參加金牌大廚比賽的廚師,或者說,他比那些人更像個廚師。
  那頓飯吃得漫長精細。方雯母親不停給夏朗夾菜,又不停給夏朗倒酒。夏朗上大學時有個綽號,叫“一蓋死”,也就是哪怕喝上一酒瓶蓋的白酒,就不知道是如何死掉的了。所以夏朗很計較,沒多喝,怕初來乍到就現(xiàn)原形??煞仅┑挠H戚們似乎并不這么想,他們熱忱地勸酒,仿佛他們的滿心歡喜只有通過酒水才能釋放。夏朗打定了主意,不能再喝下去了。這時方雯父親說:“夏朗啊,你別光等著你叔和你姑父敬酒,你也主動點,敬敬長輩們啊?!毕睦收f:“哎……我實在是喝不下了?!北鞠虢忉屢幌拢瑓s不知從何談起。方雯父親淡淡掃他一眼,不再瞅他,而是和親戚們談起了最近城里發(fā)生的一起謀殺案。
  夏朗的父母對這門親事倒沒什么意見。他們對他所有的事都沒意見。這么多年來,他們沒罵過他,沒打過他,他們都信奉“好孩子是表揚出來的”道理。不過母親倒有個提議。母親有提議是正常的,她退休前在一所小學當了三十年校長,什么事都講究規(guī)章制度。她說,最好找個媒人才顯得名正言順,不能讓旁人說起來,兩個年輕人在市里不好好工作,光忙著談情說愛。于是夏朗和方雯就忙著踅摸兩家都認識的人,踅摸來踅摸去,還真就找到一個人。這人姓司馬,老婆跟夏朗母親是同事,而他則跟方雯父親是同事。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司馬跑了趟夏朗家,又跑了趟方雯家,這親事算是定下了。
  按照桃源習俗,親事定下后要“踢門檻”,就是女方到男方家吃頓飯,男方給女方些彩禮錢??h城不像村里,村里的“踢門檻”錢,最少也要一萬零一塊,要的是“萬里挑一”的意思。老校長給了方雯一千零一塊,方雯大大方方接了,又接了老校長的一枚金戒指。
  老校長和丈夫在廚房忙活,夏朗就和方雯在房間里待著。親了摸了,再也不能干點別的。夏朗就說:“我?guī)憧袋c有意思的東西?!辈坏确仅┰儐?,就牽著她爬上頂樓,然后指著一架儀器問方雯:“知道那是什么嗎?”
  方雯盯著儀器,久久才說:“望遠鏡嗎?”
  “天文望遠鏡?!毕睦收f,“我這個是博冠探索者經(jīng)典版,花了三千多塊錢呢。全桃源縣恐怕也只我這一架。”
  “這么貴?”方雯問,“能看多遠?。磕芸吹娇椗菃??”
  夏朗笑了,說:“你的這個問題,就好像有人看見顯微鏡就要問,這臺顯微鏡能看見多小的東西?能看見細菌嗎?有人看見了一支槍、一門炮,就要問,這支槍、這門炮到底能射多遠呢?這樣的問題都是不科學的。評價望遠鏡的標準不是能看多遠,而是看其極限星。我們的肉眼就是一臺光學儀器,可以看到二百二十萬光年以外的仙女座大星云,但是看不見距離地球四點二光年的太陽系外恒星比鄰星。所以,說一個光學儀器能看多遠是沒有意義的?!?br/>  方雯訕訕地說:“你方才說的這番話,我一句都沒聽懂?!?br/>  夏朗說:“不懂沒關(guān)系,我慢慢教你。你會迷上星云的?!?br/>  方雯打著哈欠:“算了吧。我對宇宙一點興趣都沒有?!?br/>  夏朗嘻嘻笑著:“我知道你對啥感興趣?!卑阉碜影膺^,攬自己懷里。在這個時候,哪怕他能觀測到一艘UFO,怕也不會去看了。
  吃完飯方雯就走了,不過,走了沒多久就打電話過來。她猶豫著說,回家后,她遭到父親一通埋怨,不該收那一千零一塊錢。夏朗頓了頓說,是不是……伯父嫌錢有點少?我媽也問過別人,縣城里邊,大體是這么個數(shù)。方雯說,你想哪兒去了?我爸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嗎?你也太小瞧我爸了。他不是嫌錢少,而是怪我根本不該接這筆錢。
  夏朗就悶悶地問:“那他是什么意思呢?”
  方雯說:“我爸的意思是,他不是往外賣女兒,既然不是買賣,干嘛要收你們家的錢?兩人你情我愿,沾了銅臭就顯得俗氣。戒指我爸說就先留下了,等結(jié)婚那天戴?!?br/>  夏朗就說:“這……這合適嗎?”
  方雯有些不耐煩地說:“你等著我,我這就給你退錢?!?br/>  夏朗說:“都這么晚了,退什么退啊,你先留著吧?!?br/>  方雯那邊已掛了電話。
  老校長在旁聽了個大概,也沒說別的。夏朗就說:“沒想到她爸倒離錢物這么遠?!?br/>  老校長拍拍他肩膀說:“傻兒子啊,怕不是這么回事吧?即便真想把錢退回來,也不至于深更半夜來退,你老大不小了……別把什么事都想得這么簡單,要動動頭腦。”
  夏朗皺著眉頭說:“這事難道還有多復(fù)雜?和尚頭上的虱子嘛?!?br/>  老校長緩緩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過了半個時辰,門鈴不停躁響,夏朗從貓眼里盯看著樓道里的方雯,不知要不要給她開門。
  然而婚期還是定下了。老校長在縣城邊上也有六間平房,打算搬過去,把高層樓讓給夏朗他們當婚房。夏朗沒說什么。住平房有住平房的好處。退休的人除了傻吃海睡還剩什么樂趣?父母都是一輩子沒什么愛好的人,不像有些老干部退休了去打門球,或者參加社區(qū)的秧歌隊。老校長教了一輩子書,閑暇之余最喜歡的是做家務(wù),每天拿了一塊抹布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連馬桶都被她擦得油光可鑒。父親呢,在農(nóng)業(yè)局干了一輩子統(tǒng)計,退休后就在家看電視,從凌晨五點看到夜里十二點。瘦小枯干的他最喜歡拳擊比賽,北美四大拳擊賽事,WBC、WBA、IBF、WBO,無一不讓他癡迷,可拳擊比賽不是天天有。通常夏朗起夜時,還會看到父親躺在沙發(fā)上,強睜著一雙眼看電視購物。要是他們搬到平房就不一樣了,父親到林業(yè)局上班前是村里的牲畜飼養(yǎng)員,他可以養(yǎng)點雞鴨,當然,如果他愿意,也可以養(yǎng)騾子養(yǎng)馬養(yǎng)奶牛。母親就更不用閑著了,偌大的院子,一塊抹布肯定是不夠用的,一雙老腿肯定是不夠遛的。老兩口也做好了搬遷準備,拾掇了三兩天,踅摸著哪天租了三輪車,把所有物件搬過去,再把樓房簡單裝飾,單待夏朗結(jié)婚生子。
  那天夏朗正在上班,就接到了老校長電話。她語氣有些猶豫,似乎即將要告訴夏朗的事讓她頗為費解。她說,方雯的父親方有禮今天到家里拜訪了。方有禮說,他們家在縣城還有一處新樓房,離夏朗家很近,他們平素在平房住習慣了,老胳膊老腿的,也不打算住,干脆讓夏朗和方雯在里面結(jié)婚算了。他們只有方雯這么個女兒,把夏朗當親兒子看的?!澳阍趺聪肽兀俊崩闲iL最后問道,“方雯沒有跟你透過這件事?”
  夏朗說:“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啊?!?br/>  老校長問:“那你是什么想法?嗯?你是什么想法?”
  夏朗沉吟著說:“我沒有想法……”
  老校長說:“如果你們結(jié)到他們家的房子里,是不是就有些倒插門的意思?”
  夏朗說:“他們家就方雯一個閨女,什么倒插門不倒插門?將來老了,不還得我們侍奉?”
  老校長似乎有些不滿夏朗的回答,可即便不滿,她也不會說什么,“哦,那你就等著當養(yǎng)老女婿,給他們送終吧?!?br/>  夏朗這才覺察出老校長話里有話。夏朗雖有哥哥,卻在北京工作,一年中除了國慶和春節(jié)回趟家,平素忙得連電話也不曉得打一個。父母將來肯定是指望不上他的,哪天老得走不動路了,吃不下飯了,喝不下水了,拉不下屎了,無非還得靠夏朗這個老兒子。這也是當初夏朗大學畢業(yè)時,父母非讓他考縣城公務(wù)員的緣故。夏朗就商量著說:“那我們……還是在咱家房子里結(jié)婚吧。畢竟是家里的房子,住著踏實,硬氣。是吧?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老校長沉默半晌,方才囁囁道:“哎……方有禮……剛才……將樓房鑰匙留下了。他說,說……房子他們出,裝修咱們管。”
  
  三
  
  到底是在方雯家的房子里結(jié)的婚。新房離老校長家不過三百米,仿佛方有禮當初買了這房,就知道女兒將來要嫁夏朗似的。裝修那段日子,方家人一次都沒有來過。
  
  兩口子每晚從鎮(zhèn)上回來,都要跑到老校長那里蹭飯。老校長當是盡心伺候,每天換著花樣吃。吃完兩口子就回自己窩里,卿卿我我不在話下。一天事畢,夏朗心血來潮,衣服也沒穿就拉著方雯跑上陽臺看星云。夏朗讓她看最亮的那顆星。方雯瞥了眼,夏朗憨憨地問:“你真的不喜歡那些星星?你看到的那些光,都是上萬光年之前就發(fā)散出來的?!?br/>  方雯說:“真的???”
  夏朗說:“有時候我老忍不住想,別的星球上是不是也住著像我們一樣的人?像我們一樣出生,像我們一樣談戀愛,像我們一樣老死。或者他們的文明比我們發(fā)達,他們的那個星球上,根本就沒有死亡這個說法。一切都是永恒的,一切都是完美無瑕的?!?br/>  方雯盯著夏朗說:“你真是個怪人?!?br/>  夏朗摟著她說:“如果有那樣的星球,我們就搬過去住。”
  方雯打著哈欠說:“這個禮拜天,陪我去美容院做護理啊?!?br/>  夏朗“哦”了聲,眼卻還是釘在望遠鏡上。
  方雯的護理沒做成。小雪至,縣里已供暖,夏朗家的暖氣管道不知哪兒出了問題,摸上去冰涼。兩口子忙著找熱力公司的人來修。等修好了已過晌。兩口子坐沙發(fā)上,不曉得是去老校長家蹭飯,還是自己蒸點米飯。這時方雯朗著嗓子說:“夏朗啊,等暖氣熱了,我想把我父母接過來一起住?!?br/>  夏朗想也沒想說:“好啊。”
  方雯似乎有些吃驚:“你同意?”
  夏朗說:“這有什么?你爸媽住平房,又要買煤又要生爐子,多費事?!?br/>  方雯笑著說:“你心眼真好。說實話,我想了好幾天,也沒好意思跟你說?!?br/>  夏朗捏著她鼻子說:“我心眼不好,你會嫁給我?”
  方有禮兩口子很快就搬過來。他們沒有勞煩夏朗兩口子,而是把親戚們?nèi)珓訂T起來了,有車的出車,沒車的出力,沒力的出主意,只一個上午,就將家當全部搬運過來,仿佛吉普賽人大遷移一般。等夏朗下班回來,開門的正是方有禮。方有禮咧著大嘴“嘿嘿”笑著,把拖鞋遞給夏朗,又朝他老婆使個眼色,丈母娘就笑吟吟遞過一杯普洱茶。夏朗倒沒受過如此禮遇,忙說爸媽你們客氣啥?方有禮就把夏朗拉到自己身邊,拍著胸脯說,朗朗啊,我們這不是客氣,是心里委實高興呢!四周的街坊鄰居,哪個不羨慕我們找了個千里挑一的好女婿?你瞅瞅李福林家,空有四個兒子,可哪個兒子主動接他們兩口子去樓房里貓冬?你再瞅瞅王秀峰家,為了養(yǎng)老問題,把倆孩子都告上法庭了!法庭?。》接卸Y笑瞇瞇的眼睛突然就睜得銅鈴那么圓,癡癡地看著夏朗。見夏朗張著嘴巴不知所謂,這才又嘿嘿笑起來,說:人家都說閨女是爹媽貼身的小棉襖,可我看哪,姑爺比閨女還親!閨女要是貼身的小棉襖,姑爺簡直就是一塊心頭肉!
  夏朗慌忙著點頭,又慌忙著朝給他脫外套的丈母娘笑。
  這樣過了一個來月,倒也沒覺察出什么不便。晚上回了家,方有禮夫婦早把飯菜做好,熱騰騰的,吃著也順口;洗腳水早早燒好,端到沙發(fā)前;屋子以前一個禮拜收拾一次,這下方雯倒成了甩手掌柜,連墩布都不摸一下;夏朗找脫下的內(nèi)褲洗時,卻發(fā)現(xiàn)正被丈母娘用力搓揉……總之,家里突然像多了兩個知寒知暖的保姆。這倒和夏朗在家里時不太一樣。老校長雖寵夏朗,可夏朗的襪子、內(nèi)衣都是夏朗自己洗。按照老校長的說法就是,貪婪源于每日所見,懶惰源于父母嬌慣,一個男人不能嬌氣,要懂得自己的雙手能干什么活兒,要懂得自己的雙腿往哪里走。
  夏朗是見不得別人好處的人。人對他好三分,他定會給人還十分,更何況這兩人是他的岳母岳丈。那天夏朗從集市順手買了兩條香煙,回家時帶給方有禮。方有禮笑瞇瞇地接了,瞅了瞅牌子,沒說什么徑直扔沙發(fā)上。
  幾天后夏朗去老楊家的小賣店買醬油,就碰上老楊媳婦。老楊媳婦嘴大,話碎,見了夏朗先寒暄幾句,然后意意思思盯了夏朗,欲言又止。夏朗就說,嫂子你有話就說嘛,又沒人用麻繩捆你的舌頭。老楊媳婦這才伸過脖頸貼了夏朗說:“夏朗啊,你是不是前幾天給你丈人買了兩條香煙?”夏朗說是啊,你咋知道呢?老楊媳婦說:“哎,你這孩子,雖有孝心,卻沒用到正經(jīng)地方?!毕睦屎傻囟⒘死蠗钕眿D看,看得老楊媳婦不得不說實話:“前幾天,有個老頭過來,非要賣給我兩條香煙,說是姑爺買的。我說這姑爺?shù)苟履亍]成想他說:懂個屁事,寒心著呢。我們老兩口貼心貼肺地伺候人家,做牛做馬,人家也只是買了兩條鄉(xiāng)下人抽的劣質(zhì)香煙給我。這種煙我是不抽的,便宜賣給你吧。又嘮叨姑爺在財政局,掙錢比誰都多,沒想到卻這般小氣,將來怕是靠不住的?!?br/>  夏朗聽了老楊媳婦的話,竟不曉得如何回她。這兩條煙委實不貴,可也不便宜,平日里自己也都抽這個牌子。沒想到方有禮會嫌煙不好。嫌不好也罷,偏要說與老楊媳婦這種長舌婦聽。心里難免亂糟糟,徑自拿了醬油回家。又想起訂婚前的那一千零一塊錢彩禮,有點豁然開朗,分明是方有禮嫌彩禮錢少,故意找個由頭,讓方雯深夜送回,給他們家一點顏色瞅瞅……如是想著上了樓??吹叫Σ[瞇來開門的方有禮,夏朗的心臟竟怦怦作力狂跳起來。
  整頓飯也沒說上三兩句話。吃完夏朗就溜達到陽臺上。他喜歡一個人俯在望遠鏡上,靜觀那些旁人看來司空見慣的星云。仰望黑暗蒼穹中發(fā)著冷光的星束,他會靜下來。近一年,他迷上了雙子座的水母星云,除了在市里的那兩個月,每天晚上他都要在望遠鏡里觀測個把小時。那是一片妖異星云,一顆一顆的星星被層層霧狀物質(zhì)包裹、拍打、擠壓,而那些星星,不是以往灰亮的顏色,相反,它們在涌動中發(fā)射出斑斕的光芒。是的,那種光芒只能用斑斕這兩字來形容:瑰紫的、玫紅的、杏黃的、瓦藍的……最奇妙的是,那些顏色不是經(jīng)緯分明,而是貌似混沌地糾纏一起,仿佛是一大塊一大塊被隨意潑灑在一起的顏料,只不過,這顏料是流動的、光芒四射的……尤其是水母的一條根須上,有一顆星格外耀眼。他觀測它至少有七八個月了。那是一顆藍色的星,猶如玻璃球般透明,當夏朗特意觀測它時,那顆星似乎知道夏朗在看它,閃得格外頻繁……有時他會荒唐地想,沒準那個星球上的某個人,也正拿著一架望遠鏡觀測自己。
  “還看?。俊?br/>  夏朗一激靈,卻是方有禮。方有禮站在他身后,狐疑地看著他。
  “是啊。怎么了?”夏朗的聲調(diào)竟有些高亢。
  “年輕人可不能玩物喪志??!”方有禮說,“我們搬過來這段時間,你每天晚上都守著這個破望遠鏡,有意思嗎?”
  夏朗沒有應(yīng)他,而是呆呆凝望著他。他倏地恍惚起來,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叫方有禮的人到底是誰?自己跟這個肥胖、白皙、矮矬的老男人如此陌生,猶如隔著莫測的光距。以往的二十多年,縣城這么小,他從來沒遇到過這么個人:宴席上,音像店里,大街上,花園里,廣場上,公共廁所里,學校里,醫(yī)院里,會議上,喪禮上……哪怕任一場合。而現(xiàn)在,他和這個曾經(jīng)的陌生人住同一套房子,吃同一口鐵鍋,用同一張餐桌,蹲同一個馬桶,原因只是,曾經(jīng)躺在這個男人懷里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現(xiàn)在每天晚上都躺在他的臂彎里。
  “我這都是為了你好,”方有禮沉吟道,“你知道嗎,夏朗,你太爺就是因為玩蛐蛐敗了家業(yè)?!?br/>  夏朗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回屋。他走得慢。他并非故意走得很慢。走著走著,他突然忘了方有禮長什么模樣。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如果不跟這男人面對面,他竟拼湊不出他的五官。夏朗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去看方有禮,沒料到方有禮正目光灼灼地盯看他。夏朗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四
  
  天文望遠鏡是被夏朗在廁所的壁櫥里發(fā)現(xiàn)的。
  夏朗沒料到望遠鏡會被方有禮擱置起來。
  他本來想和方有禮談?wù)?。這是他的私人愛好,就像賭徒喜歡麻將,癮君子喜歡毒品,嫖客喜歡小姐,電影演員喜歡鏡頭一般。況且這個愛好并沒妨礙別人??稍挼阶爝呌盅氏氯?。他覺得自己最好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若是他跟方有禮談了,方有禮肯定會以為,自己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他不想被方有禮看成個小肚雞腸的男人。他本來就不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
  
  他把天文望遠鏡重新擺到陽臺,就匆匆忙忙上班了。下班回來,特意去看了下,望遠鏡仍在那里,這才放心。做這些事時,他有點莫名其妙地心虛,怕方有禮看到。可方有禮似乎并沒留意他在干點什么,眼皮子也不抬地看《老人世界》。他眼睛并沒有花,也沒有戴老花鏡,可仍伸著胳膊,把雜志支得遠遠的。夏朗就泡了壺碧螺春,給他恭恭敬敬端過去一杯。方有禮點著頭接了,啜了一小口,這才說:“夏朗啊,年輕人要養(yǎng)成好習慣,什么東西都要放在固定位置,不要到處亂擺亂放?!?br/>  夏朗以為他在說望遠鏡的事,剛想辯解幾句,方有禮倒先說上了:“以后上廁所,煙灰缸不要放洗手盆里?!?br/>  夏朗“嗯”了聲。方有禮說:“你不會拿個凳子,把煙灰缸放凳子上嗎?”
  夏朗“嗯”了聲,方有禮說:“煙灰缸從廁所里拿出來,要擺在茶幾的左手邊?!?br/>  夏朗“嗯”了聲,方有禮說:“我跟你都是左手抽煙,擺在右手邊不得勁。”
  夏朗“嗯”了聲,方有禮接著說:“還有……嗯……那個什么……哦,對了,你上廁所時看的書,一定要記得拿出來?!?br/>  夏朗“嗯”了聲,方有禮說:“你這個孩子,我算是發(fā)現(xiàn)了,啥事不說清楚,你還真拎不清?!?br/>  屋內(nèi)的暖氣不是很熱,夏朗額頭仍出了細細一層汗。再去偷眼看方有禮,方有禮仍在看雜志。那頁雜志他大抵看了半個多小時。
  夏朗就說:“您待著,我出去走走?!?br/>  方有禮就說:“雯雯啊,夏朗要出去走走,你不一塊去嗎?”
  夏朗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她忙她的好了?!?br/>  出了門時夏朗想,這一切都是怎么發(fā)生的呢?他剛才說那些話,是不是怪自己又把望遠鏡搬上了陽臺?可是,他為什么怕方有禮?他怕方有禮什么?可如若不怕,為何每次面對笑瞇瞇的方有禮,自己似乎都冒虛汗?說實話,這些日子來,方有禮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些改變。有些時日他沒給自己拿過拖鞋了,別說是拿拖鞋,連平日說話的腔調(diào)都不一樣了,以前是討好的,近乎諂媚的,現(xiàn)在卻是威嚴的,說一不二的……夏朗亂糟糟在外面轉(zhuǎn)幾圈,小風颼颼,不久又旋起細雪,他只得縮著脖頸怏怏回家。
  回到家里,三口人正有說有笑地看電視,見夏朗開門進來,頭也沒點一下,仿佛夏朗在或不在俱形同虛設(shè)。方雯不停講著他們單位新近的一起桃色事件,一個良家婦女被一個派出所的男人給睡了,卻不成想被睡上了臟病……聽到精彩處,她母親便“咯咯”爆笑,方有禮更別提,順著話嗑添油加醋引出去,將幾十年前小城的風流軼事抖出,再總結(jié)出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俚語。方雯呢,則忽閃著大眼睛頻頻點頭,仿若她父親說的每一個字,她都應(yīng)該像虔誠的基督徒誦讀《圣經(jīng)》一般背誦下來。
  夏朗一個人縮在墻角,看著這一家人被明亮的燈光映照,每人的臉上都煥發(fā)出如出一轍的氣息。是的,如出一轍的氣息:他們笑起來時,眉毛通通先神經(jīng)質(zhì)地一皺一展,然后眼角的笑意方略顯刻板地流瀉而出——似乎不經(jīng)意間就飽含了一種優(yōu)雅的蔑視;他們吃飯時,眼睛總是瞅著別人的飯碗,仿佛在享受食物時仍憂心忡忡,擔心人家的飯隨時吃完,他們?nèi)舨患皶r給人添飯就顯得他們沒有教養(yǎng);他們連剔牙的姿勢也一模一樣:左手遮擋住嘴巴,蘭花指一律蹺起,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牙簽,小拇指則壓在左手小拇指下方,也就是說,兩根小拇指構(gòu)成了一個標準的直角,硬硬地捅向旁人,當牙簽在口腔里運動時,右手的小拇指就有規(guī)則地左右擺動,直角就變成了鈍角,而他們的臉上,浮現(xiàn)的不是那種碎肉從牙齦里挑出來的快感,相反,而是一種肅穆得近乎哀傷的神情……
  夏朗想和方雯談?wù)?。可談什么?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悻悻回了房,將被褥鋪好。等方雯看完電視回屋,夏朗仍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報紙。方雯脫衣服脫到一半,方才發(fā)覺夏朗在看著自己,隨手打了一下夏朗,說有什么好看的?夏朗就壓著嗓子說,我們有多少天沒親熱了?
  那晚方雯情緒很好,方雯情緒很好的意思就是,她似乎也很想做點那樣的事。他們有多長時間沒好好做了?從方有禮兩口子搬過來以后。也是,方有禮買的這套房,也有七八年,磚混結(jié)構(gòu),隔音效果奇差。每當夏朗想到隔壁就住著兩位既善良耳朵又無比機靈的老人,動作難免小下來。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只潮濕怯懦的蝸牛,在方雯身上磨磨蹭蹭爬行,邊爬走邊豎起觸角聽著隔壁動靜??赡且惶觳煌睦视昧u動著方雯,仿佛他們不是做愛,而是在上演一場生死肉搏戰(zhàn)。方雯配合得很好,一會兒床頭一會兒床尾,一會兒床上一會兒床下,喉嚨里嗚咽出類似哭泣的嚶嚀聲……夏朗氣力就更大,一種強大的摸不到邊際的快感從下身麻酥酥傳至上身,簡直讓他麻痹。他下作地想,他這樣做,就是為了讓隔壁的方有禮聽見。當他意識到自己這個念頭,臉竟灼得厲害。沖刺行將結(jié)束時,夏朗突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
  方雯小心地扶住了夏朗的腰身“噓”了聲。夏朗聽到方有禮說:“夏朗啊,你們屋子有管拉肚子的藥嗎?”
  夏朗沒說話。方雯問:“怎么了爸?”
  方有禮說:“可能怪晚上吃的海螺,你媽跑了四五趟廁所了?!?br/>  方雯穿上內(nèi)衣去開門。夏朗將被子蓋上,茫然仰視著房頂,聽到父女倆嘀嘀咕咕,翻箱倒柜。夏朗冷冷地想,藥品柜不是在方有禮他們臥室嗎?怎么跑到我們的屋子找藥?再過些時候,方雯才哆哆嗦嗦小跑著進屋。夏朗說:“藥找到了沒?”
  方雯說:“找到了。哎,人上了歲數(shù)就是記性不好。藥明明在他們屋?!?br/>  夏朗還想問點別的,但話到嘴邊又都咽下。方雯似乎也累了,沒多說什么,不久傳來細碎的酣聲。夏朗把燈關(guān)掉,盯著屋頂在混沌的暗黑中漸漸清晰。他甚至看到上面粘著只死掉的蚊子。
  下班后就不怎么愛回家了,而是跑到老校長那兒。老校長見到兒子很意外,說,你都兩個禮拜沒過來了,真是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老校長很少拿這種口吻說話,夏朗就有些不好意思,說,媽,我是那樣的人嗎?老校長說,我看就是。你看看你,上班也有幾年光景,按理說,朋友也該交了幾個,哪能這樣天天當悶嘴葫蘆呢?老爺們,咋能沒仨好的倆近的?
  老校長的話倒很有道理。大學畢業(yè)后,跟天南海北的同學們還真就沒有往來。別說大學同學,連發(fā)小間的交往也寡淡。每天就是上班下班,下班了也不像別的同事那樣出去喝酒應(yīng)酬,只在家里上上網(wǎng),要么擺弄擺弄天文望遠鏡。他成了一個典型的宅男。
  夏朗就盯著老校長說:“我從小不就這樣嗎?”
  下個禮拜,夏朗還真就參加了一次網(wǎng)友聚會。那是幫天文愛好者。說是天文愛好者,其實不然。這些人是一個叫“被劫持者論壇”里的資深網(wǎng)友。所謂被劫持者,有個特殊含義,他們不是被人類綁架過,而是被外星人綁架過。也就是說,這些網(wǎng)友認為,在某個地方,某個時刻,他們曾有過被外星人掠走的經(jīng)歷。他們是怎么被外星人綁架的呢?他們?yōu)槭裁幢煌庑侨私壖苣??他們在被外星人綁架后發(fā)生了什么故事呢?被外星人釋放后他們有過怎樣的心理波動呢?這些話題,就是他們在論壇上經(jīng)常討論的話題,并因有著這樣特殊的、隱秘的、甚至是聽起來有些悚然的歷程,他們這個圈子的人聯(lián)系格外緊密。
  夏朗是偶然涉足這個圈子的。他的愛好是天文望遠鏡。他之所以在論壇里混了段時日,是因為他從來不信他們的經(jīng)歷。正是因為這種懷疑,內(nèi)心那種想揭穿他們謊言的欲望愈發(fā)強烈,到最后慢慢演變成一種近乎絕望的沖動:他也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被劫持者。本來他不是個會說謊的男人,可在那種奇妙又神秘的氛圍下,他竟然成了一個標準的被劫持者:叢林、夜晚、從天而降的光柱、面目模糊的外星人、失憶、噩夢,這些標簽被他輕而易舉地貼到自己身上,況且,他對天文的知識讓那些被劫持者有理由相信,他真的是個和他們一樣的人。
  
  那次聚會,也只限于市內(nèi)的一幫人,說白了,就是五六個人。聚會的地點選在桃源縣城的一個酒吧。和夏朗想像中的并不一樣,那些人長相極為普通,如果不是他們聚會的緣由,沒人會想到他們竟被UFO擄走過。主持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斯文男人,他開宗明義地講了這次聚會的原因和意義,并把這次聚會的主題定為“紀念物”。也就是說,被外星人送回來后,身體上有沒有異常的地方……那天晚上,主持人先把自己的胳膊費力地從袖管里擼出,向他們展示了一個醬色疤痕,他說,被遣返后,他的胳膊上就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這個疤痕。這個疤痕的樣子很平常,可是夜深人靜時,他常常聽到疤痕里面?zhèn)鞒鑫⑷醯碾娏髀?,是的,電流聲,就像是因為電壓不足?dǎo)致燈管發(fā)出的那種“嗞嗞”聲。他知道,那肯定是外星人安裝在他身上的“竊聽器”。那些外星人就是利用這種卑劣手段,測試他的腦電波,從而研究人類思維。另外一個被劫持者則強調(diào)他身上并沒有被安裝竊聽器,可是,自從被遣返后,他經(jīng)常失憶。他經(jīng)常會想起一些人,又經(jīng)常會忘記一些人,這常常讓他在人際交往中陷入一種被動局面,比如,有一次他和他們局長走了個對面,可是當時他卻真的想不起這個大腹便便的人是誰……
  夏朗聽著他們的談話一言不發(fā)。當然,一言不發(fā)的還有另外一個女人。這女人在燈光下顯得白皙脆弱。她不時瞥兩眼夏朗。當夏朗去瞅她,她的眼光并沒回避,而是溫和地迎上來,朝夏朗點了點頭。那天,被劫持者相互留了電話。當那個女人把名片遞給夏朗時,夏朗發(fā)現(xiàn)她有個很普通的名字:陳桂芬。
  回到家里,夏朗還沉浸在那些人的故事里。比如叫陳桂芬的女人,她單獨跟夏朗談了自己的經(jīng)歷。她是在家里被外星人劫持的。她一直不明白,那道刺眼的光芒是如何穿透屋頂籠罩住她的,她十歲的弟弟當時就睡在她身邊……她只記得當她醒來時,她仍在家里,只不過已昏迷了三天。她的家人都圍在她身邊,被她突然的蘇醒弄得不知所措。她沒發(fā)燒,也沒任何疾病征兆,可她卻昏迷了三天。讓家人更驚訝的是,蘇醒后的她已不會說本地方言,而是一口標準流利的北京話,是的,不是普通話,而是北京話。
  一群神經(jīng)受過刺激的人,夏朗想,他們肯定是受過傷害的人。想到“傷害”這個詞匯時,他不禁打了個寒噤。他想到了方有禮。他想,無論如何也不能在方有禮的房子里住下去了。
  他要買一處自己的房子。他要把他的天文望遠鏡堂堂正正擺放在陽臺上。
  
  五
  
  夏朗把買房子的想法告訴方雯時,方雯并沒有馬上贊同,也沒有馬上反對,而是想了想說:“我得問問我爸爸,看看他怎么說?!?br/>  夏朗說:“不用問了。這次買房我做主?!?br/>  方雯說:“你什么意思???”
  夏朗說:“沒什么意思。房子我們家出錢,不用你爸他們出?!?br/>  方雯撇著嘴說:“你犯什么神經(jīng)!”
  夏朗斬釘截鐵地說:“新建的嘉華雅苑位置不錯,在縣城中心,離學校和醫(yī)院又近,我們要買23層頂樓。這樣觀測星云就更方便。”
  方雯說:“不管你在哪兒買房子,不管你買哪一層,我必須跟我爸商量一下?!?br/>  夏朗說:“有什么好商量的?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不要什么事都麻煩老人家。他們操的心還不夠嗎?”
  方雯說:“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嫌我爸我媽住這兒了?”
  夏朗說:“這本來就是他們的房子,我有什么好嫌棄的?”
  方雯沒理他,直接走到客廳。夏朗很想知道方有禮怎么說,就跟在方雯后面。方有禮正坐著小馬扎答題。方有禮有個癖好,就是答《唐山晚報》上的有獎知識競賽題。他胃口很雜,無論是“共青團有獎知識競答”、“人口普查有獎知識競答”還是“血液與健康有獎知識競答”,他都踴躍參加。原因只有一個,這些競賽都有獎品。多年前他偶然參加的一次競答讓他得到了一桶“金龍魚”花生油,之后他的這個愛好就保留下來了。那天,他正在做“黨建網(wǎng)開通一周年有獎知識競答”,見方雯和夏朗一并走來,連忙問:“快點快點,這道題選哪個?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帶動共同富裕的方針,體現(xiàn)了什么原則?”
  夏朗和方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先吭聲。
  事后夏朗想想,那晚方有禮的反應(yīng)還算正常。當他聽完夏朗的想法,他把手里的報紙放在腳底下。他坐在馬扎上,要比夏朗矮半截,看夏朗時不得不探著身子,向前昂著頭顱。而夏朗俯視著他。他很長時間沒正眼看過這個男人了。這個老男人的臉色似乎比以前更加潤朗,顴骨處的肌肉像用胭脂抹了兩抹,而寬闊的腦門則仿佛涂了厚厚的橄欖油。他那雙眼睛沒任何表情。這和夏朗想像中的有些不同。他原以為方有禮聽到這個消息后會憤怒,或者不屑,但是沒有。他就那樣前傾著一身肥肉,安靜地盯看著夏朗。這反倒讓夏朗有些不自在。夏朗只好緊繃著一張臉。他想他沒有任何理由向這個男人屈服。他委實想讓這個男人知道,他不在乎這個男人的感受,他并不喜歡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不想把這種想法大聲說出來,可現(xiàn)在,他即便不說出來,這尊彌勒佛也應(yīng)該能感覺到,他面對的并非一個他的信徒。
  “你們看著辦吧。不過,我丑話說前頭,我手里并沒閑錢,別指望我?guī)投啻竺?,”方有禮咳嗽了一通,輕描淡寫道,“看來,呵呵,你們只有貸款了。”
  夏朗記得方有禮說完后就去了廁所。方雯和他回了房。方雯開始什么都沒說,后來實在憋不住了才問,你手里有多少錢?夏朗就說,這個你別管,首付我出,還貸咱倆一起還。方雯說,貸款的話,可不能影響我的生活質(zhì)量,知道嗎?蒙尼坦我得照去,蘭蔻我得照買,阿依蓮我得照穿。
  夏朗就說,你放心好了,你該怎么活就怎么活,我可沒讓你吃糠咽菜。
  老校長聽到夏朗要買房子的消息,很吃了一驚。她的意思是,如果他們想單獨生活,她和老頭子可以搬到平房里去住,完全沒有再買樓房的必要。夏朗說,算了,你們即便住平房,這房子我也得買。老校長似乎從沒見到過兒子這副執(zhí)拗樣,忍不住笑了,說:“這樣吧,我跟你爸出首付,你們自己還貸,好不好?你哥呢,當初在北京買房子,我們也只是給他出了這些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們可不能對你太偏心了?!?br/>  夏朗就把老校長出首付的話跟方雯說了,方雯聽了很高興,趕緊去向方有禮匯報。夏朗就坐在臥室里吸煙。他知道方有禮是如何想的。方有禮肯定以為他拿不出錢,肯定以為他只是虛張聲勢,肯定在暗地里看他笑話。想到方有禮張皇失措的樣子,夏朗心里竟有些微微的得意。過不多時,就有人悄沒聲地推門進來。夏朗以為是方雯,頭也沒抬地繼續(xù)看書?!鞍ィ磥砟闶浅粤顺禹辱F了心。”夏朗猛一抬頭,卻是方有禮站他身旁。他以為方有禮會說三道四,可是并沒有。夏朗輕輕笑了一下,方有禮就沉吟著說:“夏朗啊,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在床頭吸煙,很容易著火的。要抽的話,在床頭柜上擺個煙灰缸。你老大不小了,怎么這么沒記性呢?”夏朗連忙點頭稱是,徑直從床上跳下來去客廳拿煙灰缸。左腿剛邁到門檻,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頭??捎彝冗€是徑自跨了出去,而且這一步跨得尤其大。
  翌日上班的時候,不成想就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女人的嗓門有點粗,有點沙啞。夏朗就想起來,這個女人就是那個曾經(jīng)被外星人劫持過的陳桂芬,就問有什么事兒嗎?陳桂芬就說,沒什么事兒,難道非得有什么事兒,才能給你打電話?說完陳桂芬先在電話那頭笑起來。夏朗問,是不是又要操持聚會了?陳桂芬說,沒有,有的話我也不想去,感覺一點意思都沒有。夏朗問,不是挺好玩的嗎,怎么會沒意思呢?陳桂芬說,哎,我覺得他們說得都不靠譜,你沒感覺出來,他們所描述的,都跟美國科幻片里的情節(jié)如出一轍嗎?我覺得他們根本就是看《4400》看得走火入魔了。陳桂芬這么一說,似乎就把自己跟那幫被劫持者給區(qū)分出來,而且話里話外還有點瞧不起那些人的意思。夏朗“嘿嘿”笑了聲說,聚會嘛,無非就是圖個開心,干嘛還想要更多的東西呢?陳桂芬在那頭沉默了會兒說,你說的沒錯,我們這樣的人,能平心靜氣活著就不錯了。夏朗就不知道怎么繼續(xù)接話,在電話這頭也沉默了片刻。陳桂芬也沒說什么。夏朗能聽到她在電話那頭喘氣的聲息。這樣子讓他覺得有些尷尬,就說,沒什么事我先掛了,我這里忙得很。陳桂芬說,好吧,我們改天再聊……其實,我是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夏朗的好奇心就起來了,問說,要是有什么緊要事,但說無妨。陳桂芬就說,哎,一言難盡,等哪天我請你吃飯,我們慢慢聊。
  
  晚上回家時,夏朗還在想著,這個叫陳桂芬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難言之隱呢?那些外星球的人真的拜訪過地球嗎?他們真的對地球上的人很感興趣嗎?忍不住跑到陽臺上擺弄起他的天文望遠鏡。冬日的夜空雖然繁星密布,卻依然黑得讓人絕望。從望遠鏡里看的天空,也并不比夏天看到的更廣袤??吹镁昧?,一條條幽暗、神秘的星河,似乎就在眼前蕩漾起來,難免有些心慌,轉(zhuǎn)身踱進臥室。方雯做了面膜,躺在床上想著什么。很少看到她這樣安靜地想心事。結(jié)婚也有半年多,夏朗并未覺得她離自己更近,相反,他對她似乎越發(fā)陌生。這陌生和身體上的熟稔互一相較,就覺得那距離愈發(fā)的深仄。他倒時常想起夏天的那個夜晚,他們?nèi)サ卣疬z址的情形,他們?nèi)绱擞H密,依賴,仿佛世界上最美妙的時光,就是她轉(zhuǎn)身摟住他腰身的剎那。夏朗的鼻子難免有些發(fā)酸,盯著方雯細細打量。方雯似乎也察覺到他在看自己,一把將面膜撕下,拍拍床鋪說:“夏朗啊,你過來坐。我跟你說件正經(jīng)事。”夏朗乖乖俯到她身旁。方雯的手伸進他襯衣,恍惚摩挲著他的小腹。夏朗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問道,有什么事就直說,兩口子哪里有藏著掖著的。方雯將撕下來的面膜揉巴揉巴扔到地上,說:“夏朗啊,我爸說了,他們也想買樓房,而且,他想把咱們對門的房子買下來?!毕睦蕸]聽太明白,問道:“什么?”方雯就說:“夏朗啊,我爸的意思就是,如果咱們買新房子了,他想跟咱們住對門。”
  夏朗的嘴巴張得不是太大,但足夠吞下一只拳頭了。
  
  六
  
  夏朗有幾天沒跟方雯說話了。不但沒有跟方雯說話,而且沒有跟方有禮夫婦說話。他為什么想買房子呢,無非是想躲方有禮遠遠的??煞接卸Y似乎并不這么想。夏朗算是看透了,如果他們是磁鐵,方有禮就非得當鐵渣;如果他們是腐爛的蘋果,方有禮就非得當蒼蠅。他就是要當他們的影子,時時刻刻尾隨他們,除非他們死了,變成了空氣,方有禮才會在黑夜來臨前自行消失。這么想時,一種空洞的、難言的哀傷從心臟一直涌到喉嚨,迂回纏繞,讓他吃不下飯,喝不下水。
  當然,方有禮很正規(guī)地跟夏朗面談了一次。他說,他手里還有些積蓄,他會替他們出首付,老校長那頭呢,就不用勞煩了。那天晚上他之所以說沒錢,是因為他的錢全在線廠里放高利貸,恰巧這些天,線廠由于經(jīng)濟危機,破產(chǎn)的就有四五家。他托人弄臉才將錢跟利息要出來,加在一起呢,也有三十多萬。這三十萬存銀行呢,也是白存,眼看就要通貨膨脹,還不如直接買房子劃算,這些錢付兩套房子的首付是綽綽有余了。兩家住對門多好,將來要是有了孩子,他們哄起來可就更方便。還有什么比這更劃算的事兒呢?沒有!說到這時,方有禮的脖子紅了,腮下耷拉的一塊肉輕輕蠕動,仿佛剛剛謀劃的美好前景已讓他激情難抑。
  夏朗沒跟方有禮說任何話。他能跟他說什么?他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偠灾^不會把房子買在他們對門。方雯似乎沒想到這一次夏朗如此強硬。她木木地看著夏朗,又扭頭望了望她父親,說:“夏朗啊,你到底是怎么了,犯哪門子神經(jīng)?”
  夏朗說:“我沒犯神經(jīng)。我只是想單過?!?br/>  方雯說:“我爸也沒說跟咱們住一處房子啊?!?br/>  夏朗歪著頭,不知如何作答,后來干脆說:“我也不想跟他住對門?!?br/>  方雯就怒了:“夏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除了擺弄你的破望遠鏡,還有什么狗屁本事!”
  夏朗愣了愣說:“那你就去找有本事的吧?!?br/>  方雯說:“我怎么當初就看上你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一個朋友沒有,一點情趣沒有,你哪一點值得我喜歡?你第一次去我們家吃飯,都不知道敬親戚們一杯酒!你媽是怎么教育你的!”
  夏朗退后兩步,看著方雯;又看看方有禮,方有禮垂著頭;去看丈母娘,丈母娘將眼神硬硬移開。夏朗轉(zhuǎn)身去收拾衣物,收拾完徑直去開門。手握到門把手時,他想或許會有誰象征性地阻攔一下,那樣的話事情不至鬧得太僵。但沒誰上前來攔他。他只好將門打開,然后“嘭”一聲再將門關(guān)上。
  老校長對兒子的到來并沒說太多話。倒是老統(tǒng)計師煮些蝦,跟夏朗喝了兩盅,旁敲側(cè)擊地勸解他,不要跟女人一般見識。女的和男的啊,其實用四個字就全概括了,哪四個字呢,就是“北、比、臼、舅”。所謂“北”,就是男的跟女的背靠背,誰都不認識誰,緣分沒到哇;所謂“比”,就是男人對著女人的背,追人家呢;臼呢,就是男的跟女的面對面,相互傾訴;“舅”就不用說了,男的跟女的結(jié)婚了,生下個男孩。天下的男女,無非就是這個過程。你跟方雯也不例外。有啥大不了的事,多想想你們在市里的日子,多想想方雯的好,讓著她點。
  夏朗真沒想到喜歡拳擊比賽的老統(tǒng)計師會說出這番話。也有些感慨。父子倆這么多年來,還沒這樣貼心貼肺嘮過嗑。就說,他沒有別的意思,他也不是不讓著方雯,而是……而是……老統(tǒng)計師就問,而是什么呀?你在家里住兩天,就給我搬回去。
  夏朗一直在家住了一個多禮拜。這一個禮拜過得倒舒心,想干點啥就干點啥,不用看方有禮嘴臉。這期間陳桂芬給他打過一次電話,邀他出來喝茶。夏朗想了想,也沒拒絕,拾掇拾掇去了。
  夏朗去得早些,陳桂芬去得遲些。他從窗戶里窺到陳桂芬從車租車里下來,然后一瘸一拐朝大廳走來。夏朗難免有些訝異,上次竟沒發(fā)現(xiàn)這姑娘身有殘疾。連忙小跑著出去,把陳桂芬攙扶進來。陳桂芬說,不用攙我,我好著呢。等落了座,夏朗竟有些羞赧。長這么大,除了方雯,他還真沒跟別的女人約會過。陳桂芬似乎也瞧出他有些拘束,笑著說,你的樣子,倒真像個小孩,男人沾些孩子氣,就顯得特單純。夏朗咧嘴笑了,說,還單純呢,說結(jié)了婚的男人單純,簡直就是罵人家。陳桂芬慢條斯理地說,確實如此,大部分男人上了班結(jié)了婚,都會染上酒色財氣,眼神都變得渾濁,“就像……就像……”她皺著眉頭想了想說,“就像河岸被沖刷后總要留下些垃圾和泡沫,可你不一樣,你眼神特干凈。你的眼睛還是一條干凈的河流。”
  夏朗就笑了。他沒想到這個女人如此看他。他想告訴她,他其實從來沒有被外星人劫持過,他也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條沒有被污染的河流。可是,看著陳桂芬充滿期待的臉,似乎說什么都多余。陳桂芬點的是“宮廷大紅袍”,待茶泡好,她就慌忙著起身給夏朗斟茶。夏朗從她手里把壺接過,小心著替她斟好,陳桂芬就若有所思地默默飲茶。夏朗有些不自在,就問,你上次打電話,到底想說什么事兒?陳桂芬一愣,說,哦,我感覺那些人,又要來了。夏朗知道她說的“那些人”無非就是外星人,笑著說,真的嗎?你是怎么感覺到的?怕嗎?陳桂芬似乎對夏朗戲謔的神態(tài)有些不悅,定了定神說,我老是心慌,老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說話——可我根本聽不清那人說些什么。夏朗就笑得更厲害,說,那些人不會是在警告你,2012就快到了吧?陳桂芬也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還是很可愛的。她長了兩顆潔白的虎牙,嘴角上撇時,蒼白的面孔難免就透些樸素的活潑。夏朗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心里想的卻是方有禮和他的女兒。陳桂芬突然說,你快回家吧,夏朗,今晚會有貴客給你帶來喜訊。夏朗懶懶地說,如果真有好消息,下個禮拜我請你吃烤魚。
  回到家里,老校長正在收拾他的衣物。夏朗說:“我不會走的,媽。你要是硬趕著我走,我就去住如家快捷酒店。怎么,方有禮是自己來了,還是派說客來的?”
  老校長說:“他們啊,派說客來的。”
  夏朗問:“誰?。俊?br/>  老校長說:“能有誰?你們的媒人司馬唄。司馬這個人可不是白給的,真是口吐蓮花指鹿為馬。他真是可惜了,要是去教書,肯定都是全國特級教師了。”
  夏朗說:“不管他口吐蓮花也好,口吐烏鴉也好,我才不吃那一套。”
  老校長就摸摸兒子的頭發(fā)說:“你呀,還真是煮熟的鴨子,嘴硬??蛇@回,你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了。你知道嗎夏朗,方雯懷孕了?!?br/>  
  
  七
  
  方家人對搬回來的夏朗并沒顯出多熱情,也沒顯出多冷淡,仿佛夏朗只是出了趟短差而已,該看電視的看電視,該做飯的做飯。夏朗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這一轉(zhuǎn)才驀然發(fā)現(xiàn),短短的一個禮拜,他們家已發(fā)生了諸多變化。那對皮沙發(fā),以前擺在電視機對面,剛結(jié)婚時他特別喜歡和方雯擠在上面看電視,現(xiàn)在卻搬到了窗臺下面,而窗臺下面的那條春秋椅,怎么就占據(jù)了原來沙發(fā)的位置;電視機罩是老校長買的,粉紅色,上面繡著夏朗喜歡的多拉A夢,現(xiàn)在變成了橘黃色,上面繡著對俗氣的鴛鴦;那盆葳蕤的巴西木,以前擺在金魚缸旁邊,透過鮮嫩的綠色,能看到黑瑪麗在魚缸里游來游去,而現(xiàn)在則搬到了縫紉機左側(cè)……夏朗突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他們家的樣子,跟方有禮家的平房,已經(jīng)沒什么區(qū)別。夏朗站在客廳,木木地想,什么時候,方有禮再把房間的顏色變一下?他記得,那處平房的墻壁,一米以下全刷成了草綠,看上去就像醫(yī)院的病房。
  而那架天文望遠鏡,毫無疑問,又被方有禮放到廁所的壁櫥里去了。
  夏朗后悔回來得有些莽撞??礃幼铀麄冏屗抉R請自己,并非出自真心。沒準方雯懷孕的消息也是假的。他們只想把他騙回來,讓他看看,他不在的這段日子,他們過得有多快活,他們肯定又回到了方雯的少女時代,三口人其樂融融……夏朗猶豫片刻,拽出皮箱,把一件件衣物放進去。他想,對方有禮一家而言,他才是真正的陌生人。更有可能,他可能永遠就是個陌生人。
  這時方有禮過來了,隨手遞給夏朗一支香煙。夏朗僵硬地點了點頭,接了。方有禮“嘿嘿”笑著說:“夏朗啊,你快當父親了,我也快當姥爺了??礃幼?,這香煙哪,我們得慢慢戒了。二手煙對孩子最不好?!?br/>  夏朗的心就一軟。
  方有禮說:“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才幾天哪,怎么瘦了一圈?爸看著真是心疼呢。明天我去買些高麗人參,給你燉鍋老雞湯?!?br/>  夏朗沒有吭聲。
  方有禮說:“方雯也瘦了呢。這怎么能行?懷孕的人了,最忌諱的就是心神不安。也是,你不在家里,她天天以淚洗面。”
  夏朗的心又是一軟。
  方有禮說:“你能回來,我們真是農(nóng)奴盼到解放軍??!”
  夏朗仍沒吭聲。
  就在這個時候,便聽到方有禮老婆在廚房里吆喝:“開飯了!”
  到了廚房,夏朗不禁一愣。桌上擺著一個生日蛋糕,蠟燭也點了。方雯把一盤螃蟹放上餐桌,笑著說:“夏朗啊,知道今天啥日子不?今天啊,是你生日呢。”
  夏朗心里忽然騰起股細暖流。老校長是個稀里糊涂的人,除了小時候給他煮過生日雞蛋,長大后倒從沒正兒八經(jīng)給他過過生日。夏朗也漸漸對所謂“生日”了無概念。方有禮一把將夏朗按捺在座位上,說:“今天啊,我們夏朗生日,方雯呢,也有喜了。高興吶!方家有后啦!你媽跟方雯炒了幾個拿手小菜,咱爺倆好好喝兩盅!”
  那天晚上,夏朗喝得連嘔帶吐。他怎么喝了那么多白酒?幾杯下肚后頭就眩暈起來。他看到方雯不停伸著舌頭舔奶油,有幾星不小心黏到了她鼻尖上,丈母娘笑瞇瞇地盯著盤紅薯秧子燉南瓜,仿佛憶苦思甜。方有禮呢,寬闊的鼻翼兩側(cè)沁著亮晶晶的汗水,圓潤的顴骨緋紅,一張大嘴巴不停地嘚啵嘚啵地翕合。他聽到方有禮說,夏朗回家就對了,夫妻哪里有隔夜仇?他聽到方有禮說,夏朗以后可不能這樣任性固執(zhí),說離家出走就離家出走。他聽到方有禮說,房子我們還是買在一起吧,相互照應(yīng)起來多方便,將來哪天我們死了,房子也是你的,你就讓你的兒子接著住。他聽到方有禮說,明天我們就去交首付,你該上班就上班,不用你操心呢。他還聽到方有禮說,夏朗你的排骨掉襯衣上了,趕緊著拿抹布擦干凈……夏朗只是不停點頭,不停點頭。他感覺自己正在聽一個饒舌的上帝布道。他覺得這個肥胖的上帝是那么仁慈,那么親切,他以前本想把他釘上十字架,現(xiàn)在是恨不得要跪下去親吻他的腳趾了。他本來想跟方有禮說說天文望遠鏡的事。他想跟方有禮說,望遠鏡如果擱置起來,就不是望遠鏡了,望遠鏡如果不用來觀測星云,就不是天文望遠鏡了。可到了后來,他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想著水母星云里的那顆藍色星星,很快就熟睡過去。
  方雯懷孕期間,反應(yīng)鬧得厲害,連口水喝下去,也要翻江倒海吐個不止。夏朗在鎮(zhèn)上上班,照顧起來不很方便,就特意叮囑老校長多留心。三四個月上,方雯突然見了紅,老校長急急忙忙給夏朗打電話。夏朗就坐了公共汽車心急如焚地跑回來?;貋砗蠼o老校長打電話,沒成想老校長說,方有禮已經(jīng)騎著摩托車帶方雯去醫(yī)院了,她還在去醫(yī)院的半路上。夏朗就打了輛出租直奔婦幼醫(yī)院。在門診部,氣喘吁吁的他看到方有禮爺倆正靜靜坐在長椅上。
  方有禮面色凝重地拔著腰板斜靠著墻壁,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方雯呢,腦袋病怏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臉色慘白,目光呆滯地逡巡著熙攘人群,方有禮時不時地伸出手,摸一摸女兒的頭發(fā),嘴唇一張一合,無疑在安慰她。在一剎那,夏朗似乎就明白了什么。在方有禮眼里,方雯肯定還是個喜歡黏在他身上的七八歲女孩,她并沒有長大,并沒有成為人婦,也沒有將為人母。她只是一只孱弱的、需要他來保護的小動物。那么,在方有禮眼里,自己又算什么?獵人,還是第三者?他呆呆站在那兒,并沒有立即打擾他們。他覺得,讓一個感傷的老男人安靜地舔一舔傷口,享受一下消逝了的時光,無疑是種美德。
  說實話,那段時間,夏朗似乎遺忘了他的天文望遠鏡。他哪里還有空去擺弄他的望遠鏡呢?他每天晚上要跟方有禮一起給方雯做飯,飯要清淡,還要不重樣,今天竹筍糯米粥,明天海米玉米湯,后天木瓜牛奶羹。飯后要陪著方雯一起做胎教,聽舒伯特的小夜曲,聽兒童講格林故事,還要聽一個發(fā)音老是卷舌的中國人用英文朗讀世界名著……方雯越來越胖,夏朗每日晚上撫摸著她臃腫碩大的腹部,仿佛一個窮人在看護著他唯一的寶藏。
  
  八
  
  孩子生下來已是芒種。帶壺把的男孩。兩家人甚是欣喜。方有禮迫不及待地給孩子起了個乳名,叫乖乖。夏朗也沒說什么。不久,兩處新樓也裝飾一新,夏朗就帶著老婆孩子搬進去,方有禮夫婦也隨后搬到對門。老校長在夏朗家服侍了半月后,方有禮說,我的親家母啊,親家母,老夏一個人在家,你怎么能放心?嗯?聽說他不會做飯,饑一頓飽一頓,萬一落個胃病的根,該有多麻煩!他的前列腺炎和糖尿病,不是已經(jīng)讓他夠撓頭心煩的了嗎?快回去吧,好好照顧老夏去吧。
  老校長瞇著眼瞅了瞅方有禮,他臉上貌似關(guān)切的神情讓她不禁噓嘆一聲。午后,她就夾著包裹三步一回頭地回家找統(tǒng)計師去了。
  方有禮夫婦呢,并沒有住在對門,而是依舊和夏朗他們住一起。方雯奶水不足,晚上要起夜給孩子沖奶粉。夏朗方才知曉沖奶粉也是門學問。如果用開水沏,太熱,奶粉沖后要涼一會兒,孩子嘴緊,定會哇哇大哭;如果用涼白開沏呢,奶粉又沖不勻,一坨一坨的,孩子喝著費勁。最好的辦法就是事先把奶粉沖好,等孩子醒了,再用開水沖一瓶,兩下混淆,不冷不熱,喝著正好。為了保證方雯的睡眠,方有禮強烈要求孩子跟他們睡,說,他們老翻來覆去的,一晚上睡不上一兩個時辰,不正是照顧孩子的最佳人選嗎?就將孩子抱過去。這樣,每天晚上,夏朗只聽到孩子聲嘶力竭地大哭,然后是老夫妻劈里啪啦忙作一團的聲響。捅一捅方雯,方雯睡得死豬般,鼾聲連天。自從分娩后,她似乎就得了嗜睡癥,蓬頭垢面,眼老睜不開。
  等孩子一周歲,又是來年開春,空氣里到處蕩漾著花粉。方有禮時常將孩子抱到小區(qū)里耍。夏朗那天休禮拜,跟著下了樓。人家見了孩子,都夸長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將來肯定光宗耀祖,又夸方有禮說,你這個當爺爺?shù)?,有這么個孫子,老了肯定沾光??!方有禮有些不高興地說,我不是孩子爺爺,我是孩子姥爺。人家就說,哦,肯定是孩子爺爺住在鄉(xiāng)下,沒空哄吧?姑爺姑娘還真是有福分呢。方有禮抱著孩子轉(zhuǎn)身就走了。夏朗站在那里,覺得哪里似乎就不對勁了。
  
  其實,老校長和老統(tǒng)計每個星期都要來上幾趟,來也不是空手來,總要買幾罐奶粉??杉幢銇砹四?,也插不上手,孩子在懷里抱了屁大一會兒,就被方有禮急急抱將過去,嬉皮笑臉地說,這孩子認生,待會肯定要哭鬧呢。老統(tǒng)計粗粗拉拉,倒沒什么,老校長聽了卻有些不是滋味?;丶液蠼o夏朗打電話說,天兒也轉(zhuǎn)暖了,孩子也不小了,你們逢了周末,也過來瞅瞅。沒聽方有禮說嗎,我跟你爸爸,都是外人呢。
  夏朗就想帶孩子去老校長家看看。孩子長這么大,還沒去過奶奶家。跟方雯說了,方雯撅著嘴說,又不是成年累月的看不著乖乖,有什么好去的?嘴上雖這么說,卻也是去了。老校長見了孫子,自然眉開眼笑,雖然孫子還沒長牙,仍做了一桌子菜,倒比過年過節(jié)要豐盛。還沒等上桌,就聽到電話響,接了,卻是方有禮。方有禮說,孩子的奶瓶該換奶嘴了,要不要我送過去一個?老校長說,就別麻煩了,我這里準備了四五個,什么型號的都有。方有禮就叮囑老校長,一定要用開水將奶嘴煮一煮。老校長說,這個不消說,肯定會用開水燙一燙的。方有禮又說,光燙一燙是不行的,誰知道出廠的時候,最后一道工序的工人是不是肝炎患者呢?千萬得小心!一定要用開水煮呢!老校長說,老方啊,你就放心好了,我又不是沒生養(yǎng)過孩子,不用你個大男人來教我。
  沒想到,飯還沒吃完,方有禮就來了。用塑料袋裹了兩個奶嘴,說是剛才去探望一個老朋友,就在老校長附近住,順便來看看外孫。老校長板著臉沒怎么理他。他就徑自抱了孩子又親又啃,仿佛倒是平生第一次見到親骨肉一般。夏朗在旁邊看了,說不出的厭煩,當著方雯的面,又不好說什么。可是即便說,又能說什么?
  回家后,方有禮跟夏朗說,孩子這么小,是不能出遠門的,有個著涼上火,可是天大的麻煩。春天風硬,最怕得的就是肺炎。夏朗說,有什么怕的,今天上午你不就帶孩子出去溜達了嗎?方有禮說,你怎么能這樣跟我說話?我們不都是為了孩子好嗎?夏朗說,我怎么跟你說話了?你還想我怎么跟你說話?我對你已經(jīng)夠?qū)捜莸牧?!方有禮這下就跳起來,拍著桌子嚷道:寬容?!我要你來寬容?笑話!你娶了我的女兒,你住著我的房子,孩子我替你哄著,飯我替你煮著,你有臉跟我提寬容?真是讓人笑掉大牙啊!虧你還是個大學畢業(yè)生呢!說話就這鳥毛水平!我們老兩口累死累活做牛做馬地圖個啥?你竟在我跟前提寬容?你有這個資格嗎?!
  夏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只有看著這個渾身顫抖的老男人。當這個肥胖的老男人再次拍桌子時,夏朗突地就拿起暖壺狠狠摔到木質(zhì)地板上。暖壺“嘭”地一聲就碎了,碎片飛濺開去,一片片扎在夏朗腳背上,熱水也汩汩流淌著,瞬息間就將夏朗的腳燙得水泡連連。
  
  九
  
  夏朗在老校長家住了七天。統(tǒng)計師陪兒子去了趟醫(yī)院,將碎片剔出。夏朗腳上抹了藥水纏了紗布,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老校長沒問個中緣由,也沒催他回家。方雯倒是來了趟,不冷不熱勸他回去。很顯然,她對夏朗還有怨氣,認為是夏朗的不是。如果不是夏朗的不是,方有禮怎么突然就犯心臟病了?要不是手頭有速效救心丸,不定有個什么好歹。夏朗就跟方雯說,他想冷靜冷靜,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等他想明白了,就立即回家。方雯也沒有強求,只是說,你個蔫巴肉心眼子,看著辦吧。
  這期間,夏朗出去喝了兩次酒。一次是跟劉振海。劉振海到夏朗所在的分局當副局長,他是夏朗他們這撥人里提升最快的,聽說他舅父是縣里的人大主任。兩杯酒下肚,劉振海就說,他找夏朗的原因很簡單,一是敘敘舊,他們曾經(jīng)共患難過,那年在市里錄數(shù)據(jù),如果不是好心的夏朗幫忙,他不定會挨多少批評呢;二是交交心,他剛來分局,對分局的人際關(guān)系不是很了解,想聽夏朗掰扯掰扯,哥倆都是年輕人,惺惺相惜不戒心。夏朗就將分局雞毛蒜皮張三李四的事說了個大概,誰跟誰如何的秉性,誰跟誰如何的關(guān)系。劉振海聽得津津有味,不住點頭。等夏朗講罷,他就盯看著夏朗。夏朗被他看得發(fā)毛,就說:“怎么,中邪了?”
  劉振海說:“我沒中邪呢。我是在琢磨你呢。”
  夏朗說:“我有什么琢磨頭?草民一個,屁民一個?!?br/>  劉振海說:“也是。你這樣的人倒真少見,學歷挺高,卻愿意跑到縣城當小公務(wù)員,人挺聰明,卻對仕途不聞不問。你難道對自己的未來沒什么規(guī)劃嗎?你難道沒有自己的理想嗎?”
  “理想”兩個字從市儈的劉振海嘴里出來,讓夏朗不禁笑了。他邊嚼著花生米邊說:“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這樣隨性活著,不挺好?我干嘛非要去追什么東西?”
  劉振海說:“哎,你呀,真是個怪人。年紀輕輕,說起話來卻像老和尚。”
  第二次喝酒,卻是在“被劫持者論壇”網(wǎng)友聚會上。本來夏朗不想去,可是陳桂芬打電話說,她很想見夏朗一面,她最近又有些新發(fā)現(xiàn)。夏朗眼前就浮現(xiàn)出她走路的樣子,還有她微笑的樣子。聚會是在市里舉行的,規(guī)模很大,定在最豪華的“大陸海鮮”。來了不下二三十號人。夏朗就跟陳桂芬坐在一起。主持人將這次聚會的主題定為“異能的苦惱”。之所以有這樣的主題,是因為有些被劫持者有了特異功能后,對功能的價值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有異能是好事,可那些普通人怎么看?他們會不會認為異能者對他們的生活構(gòu)成了潛在威脅?就算異能者幫他們治病開藥,他們會不會只把此舉看成是異能者的自我救贖?
  夏朗對這些話題沒多大興趣,而是跟陳桂芬說起了不久前的一次星云觀測。他說,他在陽臺上觀測到了漩渦狀星系。漩渦狀星系就是“梅賽耶51a”,與地球的距離為二千三百萬光年,位于北天的獵犬座,是一個龐大的、與它的伴星系共存的螺旋狀星系。這是宇宙中的一個非常著名的螺旋狀星系。它和它的伴星系NGC 5195,非常容易被觀測到,甚至用雙筒望遠鏡都可以看到?!澳阒浪鼈兿袷裁磫幔俊标惞鸱覔u頭笑了笑,夏朗就說:“它們簡直就是一只巨大蝸牛。你見過蝸牛吧?漩渦狀星系有一個紫色的殼,前端有一個細長的脖頸,只不過,它的頭在往回看,在它眼部,有一團紫色的、耀眼的星體。跟人的眼神相比,這只蝸牛的眼睛,是非常柔和非常溫順的?!?br/>  陳桂芬很有禮貌地頷首,夏朗卻有些內(nèi)疚。他其實有一年多沒摸過那架天文望遠鏡了,搬到新家后,他甚至不知道方有禮將望遠鏡放到了什么地方。更為內(nèi)疚的是,他怎么就對陳桂芬信口開河地講起螺旋狀星系了呢?他以前可不是無中生有的人??申惞鸱液孟癫⒉贿@么想,最起碼,她傾聽的樣子很虔誠。后來,陳桂芬輕聲細語地問夏朗:“你知道雙子座嗎?”
  夏朗說:“當然知道?!?br/>  陳桂芬說:“那你喜歡水母星云嗎?”
  夏朗的心一顫,問道:“你也喜歡水母星云?水母星云離地球大概有五千光年,很近的。我曾經(jīng)觀測水母星云有八九個月之久呢!”
  陳桂芬盯了夏朗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然后用一種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你知道嗎,我在那里住過?!?br/>  夏朗看了看她,笑了,然后又看了看她,又笑了,最后咬著嘴唇問:“你去那里度假嗎?你是坐UFO去的,還是自己駕著熱氣球去的?”
  陳桂芬很嚴肅地說:“你真想知道嗎?想的話,我們?nèi)ゾ频杲又?。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你?!?br/>  事后想想,夏朗也不清楚怎么就隨陳桂芬去了酒店。他那時還沒喝酒,喝酒是到酒店之后的事。他們悄悄地從飯桌上離開,并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他們也很順利地就抵達了酒店。那是間豪華包房,燈光迷離。夏朗坐立不安地站在門口,想不通怎么自己就隨陳桂芬到了那兒。后來,陳桂芬說,我給你變個魔術(shù)吧。然后,她抻下自己的絲巾,擋住了左手,鄭重其事地朝絲巾吹了口氣,當絲巾拿開,她的左手儼然就托著一瓶紅酒,紅酒的蓋子已經(jīng)被打開。陳桂芬把酒倒進兩個玻璃杯,一手一杯,然后低一腳高一腳地朝夏朗蹭過去。
  
  夏朗那天晚上一定是喝醉了。如果沒有喝醉,他怎么就躺到那張柔軟的席夢思上了?如果沒有躺到柔軟的席夢思上,他怎么順手就把陳桂芬攬進懷里了呢?他不但將她攬進懷里,還剝光了她的衣服,不但剝光了她的衣服,還長驅(qū)直入進了她的身體。當他閉著眼睛悶哼一聲,酒氣似乎才隱約散去,然后,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陳桂芬的身體竟然是淡藍色的,她猶如修長的藍色琉璃器皿躺在那里,淡淡的、迷離的光暈從她的腳趾流淌到她的小腹,又從她的小腹流淌到她纖弱的脖頸,他只好笑著問:“你為什么把全身涂滿熒光粉呢?”陳桂芬并沒有解釋,只是再次將他的腰身扳過,貼著他的耳廓喃喃道:“你會永遠記得我嗎,無論我在哪一個星球上?”
  翌日醒來,已然晌午。窗簾拉著,陽光散漫地鋪滿房間。夏朗似乎想起什么,慌忙著四處張望,卻再無他人。匆匆從酒店跑出來,打車回了家。司機問去哪里。夏朗張口就說,桃源縣嘉華雅苑,而后又昏昏沉沉睡著了。等一覺醒來,司機師傅說,嗨!哥們到了,你這一路,可睡得真香哪!
  夏朗站在嘉華雅苑小區(qū)門口,躊躇半天,還是直接上了樓。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方雯。方雯“呀”了聲說,夏朗回來了。沒多久,乖乖就從屋里踉蹌著出來,見了夏朗,“爸爸爸爸”地喊。夏朗眼睛濕了,一把抱了,拿眼角余光去瞥方雯,方雯正朝他笑。方雯說,快把乖乖放下,醫(yī)生過會兒就給他輸液來了。沒等夏朗細問,方雯又說,孩子開始只是咳嗽,后來就發(fā)燒,吃了些感冒藥,高燒還不退,到醫(yī)院一查,是初期肺炎。輸了四五天液,情況稍稍穩(wěn)定,我們才帶著乖乖回家,每天請醫(yī)生上門輸液。
  夏朗就急了,大聲質(zhì)問方雯:“孩子有病了干嘛不告訴我一聲?”
  方雯說:“你不是受傷了嗎?腿腳不靈便?!?br/>  夏朗就說:“跑不了你也該告訴我。我去不了,我爸我媽難道還跑不了嗎?”
  方雯一愣,擺擺手說:“你添什么亂啊。有我爸在就夠了,還麻煩他爺奶干嘛?”
  夏朗站在那里,不知如何駁她。這時方有禮就走了過來。這是那次吵架后夏朗第一次看到他。他哪里有得心臟病的癥狀?肥頭大耳,腮幫上布滿條條紅絨。夏朗受傷后,他沒去看過夏朗,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打。據(jù)說夏朗剛?cè)チ酸t(yī)院,他就心臟病突發(fā)倒地上了。
  “你的腳……恢復(fù)得怎么樣了?”
  夏朗說:“挺好,沒瘸?!?br/>  方有禮咳嗽了聲,說:“哎,那天真是怪,我不冷靜,你也不冷靜?!庇终f:“你回來就好。你是家里的頂梁柱,缺了你,我們是連槽子糕也做不成的?!?br/>  夏朗看著他。他說話的樣子很誠懇,夏朗甚至看到了他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安和內(nèi)疚。只好說:“也沒什么大事。皮肉傷而已。乖乖呢,我看最好還是住院吧。在家里,還是心里不安穩(wěn)?!?br/>  方有禮說:“兒科全是得肺炎的孩子。乖乖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再待在醫(yī)院里,萬一被二次感染,該如何是好呢?”
  夏朗想了半天,才說:“隨你的便吧。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
  
  十
  
  方有禮夫婦在夏朗家一住又是兩年。乖乖會蒙話了,乖乖長牙了,乖乖會走路了,乖乖會罵人了……夏朗一家人的日子全圍繞著乖乖展開。方有禮兩口子每天哄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歲,也沒讓乖乖全托,只隔三差五送上一次。方雯呢,調(diào)到了縣局的辦公室,負責收發(fā)文件;夏朗呢,還在分局管微機,每天晨起搭公車,晚上六點鐘才回家。像他這樣的男人委實少見,煙也戒了,酒一滴不沾,從不跟同事洗腳泡KTV,朋友也沒一個,除了單位就是家。他越來越瘦,穿腰圍二尺一的褲子,眼角的皺紋也爬了不少,來辦事的人員,年輕點的,都鄭重地管他叫“夏叔叔”。聽人家這樣叫,他還是激靈了下,不過想一想,自己都三十來歲的人了,也沒什么可奇怪。有一天他去老校長家,老校長非要給他稱一稱體重,他就乖乖地站到簡易秤上,老校長就愣住了。他就問,多少斤???老校長瞥他一眼,說,剛好一百斤……老校長猶豫著問,你最近沒跟他逗氣吧?
  夏朗曉得母親嘴里的“他”是誰。說,沒。
  老校長在他身后站著,淚就要落下。她聽到夏朗說,我們處得挺好的,挺好的,真的挺好的,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其實,老校長倒是想跟夏朗說幾件事。上個月她去看乖乖,買了幾斤香蕉。老校長生性節(jié)儉,買的香蕉是處理的,皮兒有點黑斑。不成想乖乖見了,說,奶奶真摳門,舍不得花錢,專買爛香蕉。小跑著將香蕉扔進垃圾桶。老校長很上火,雖童言無忌,可孩子怎么知道什么便宜什么貴?無非是方有禮教的。老校長起身就走了,乖乖還追在身后說,摳心奶奶,不許來我家,不許來我家。上個禮拜,老統(tǒng)計去商場,剛巧碰到方有禮和乖乖,乖乖見了他,連聲“爺爺”都沒叫,方有禮也只是貌似威嚴地朝他點點頭。老統(tǒng)計到家后跟老校長說,哎,這個孫子,是姓方呢,還是姓夏呢?
  當然,這些話,老校長斷不會說給兒子聽的。他已瘦成一把骨頭。
  瘦成一把骨頭的夏朗,覺得自己簡直是進入暮年。如果沒記錯,他甚至很長時間沒有和方雯親熱了。方雯好像也忘了這茬,晚上把乖乖哄睡了,她也就睡著了。有時候,夏朗呆呆地看著方雯,努力把她和幾年前那個邀請他看電影的姑娘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無論如何,這個方雯和那個方雯,都不能重疊。她比以前胖了,摸上去肉乎乎,再也沒那種蜂蜜般的嫩滑。
  至于方有禮,夏朗也沒跟他翻過臉,不過,只要見到他彌勒佛一樣的笑臉,心里就神經(jīng)質(zhì)地哆嗦一下。他不曉得這是怎么了??梢矐械萌ド罹俊W鲲埖臅r候,方有禮會讓他打下手,如是辣椒炒肉,方有禮負責洗青椒,夏朗就負責切肉,如是紅燒魚,夏朗負責殺魚刮鱗,方有禮負責下鍋烹炸。他們之間配合得很好,也沒有什么差錯。開飯的時候方有禮瞥他一眼,他就急匆匆給丈人拿酒杯,再倒上上好的散白酒。臨睡覺前,夏朗會燒上幾暖壺開水,先給兒子洗腳,再給方有禮倒上一盆,將擦腳巾疊得方方正正,擺在旁邊的凳子上。沒有人非要他這樣做,可是他還是這樣做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流暢,猶如澡堂里的搓澡師傅見了客人,不用先問客人是否擦澡,只管先將毛巾洗干凈、牛奶和鹽放在手邊一般。
  至于那架望遠鏡,他真的找不到了。也許被方有禮拾掇到耗子洞里去了,反正,夏朗把那架昂貴的望遠鏡忘得一干二凈。他也再沒如醉如癡地觀測過水母星云。他也忘記了那顆透明的瓦藍色星星。有時他甚至連自己都懷疑,自己真的有過那么一架天文望遠鏡嗎?自己真的在水母星云上觀測過那顆會眨眼的藍色星星嗎……如果不是那天接到陳桂芬的電話,他幾乎想不起來,他曾經(jīng)真的有過那么一架時髦的東西。接到陳桂芬電話那天,夏朗正在擦皮鞋,先將乖乖的擦了,再擦方有禮的、岳母的,然后擦方雯的。等擦完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上的皮鞋干凈得很,愣神的空當,手機響了。
  “夏朗嗎?你是夏朗嗎?”陳桂芬的聲音聽起來很焦躁,“我是陳桂芬,我是陳桂芬!你還記得我吧?”
  夏朗怎會忘了她。夏朗說:“是我。有什么事?”
  陳桂芬說:“你現(xiàn)在能出來趟嗎?我有些重要東西給你。”
  夏朗看了看坐在沙發(fā)上打毛衣的方雯,說:“我現(xiàn)在忙得很?!?br/>  陳桂芬說:“我求你了,你抽空來一趟吧?!?br/>  夏朗壓著嗓子說:“是不是那些外星人又來找你了?”
  陳桂芬不說話。
  夏朗就問:“你最近還好嗎?”
  陳桂芬說:“一點都不好?!?br/>  夏朗說:“我挺好的。他們要是真來逮你,你就趕快去公安局備案?!?br/>  陳桂芬嘆息一聲說:“這一次……我真的要撤了?!?br/>  夏朗“嗯”了聲。
  陳桂芬說:“其實,我從來沒有被外星人劫持過?!?br/>  夏朗說:“我知道?!?br/>  陳桂芬沉吟著說:“其實,我不是地球人。我家在水母星云里的一顆小行星上。我這么遠來地球,只是想看看你?!?br/>  
  夏朗不說話。
  陳桂芬說:“我居住的那顆藍色行星,是一個類似你們佛語中極樂世界的地方。我們從一降生就完美無瑕,沒有疾病,沒有死亡,我們是永恒的?!?br/>  夏朗的汗流了下來。
  陳桂芬說:“可我不喜歡那種日子,我特想知道,有缺憾的日子什么樣兒。那一年,你老用望遠鏡觀測我們星球,我也注意到了你。你不知道,我的望遠鏡比你的高級一億倍,上面有一個HGU儀器。你信嗎,我能看到你鼻翼兩側(cè)的粉刺黑頭。”
  夏朗說:“對不起……我該去吃飯了。”
  陳桂芬哽咽著說:“我選擇了一個跛腳女孩的身體作為寄主,而且我如愿以償……那個晚上……我會記住。我在玲瓏小區(qū),你過來趟,我有件好東西給你做紀念?!?br/>  夏朗沉默了足足有一個世紀那么長,然后果斷地掛了電話,系上圍裙,趕緊去做醋溜藕片。
  方有禮出事,是吃完醋溜藕片的翌日。那天中午,乖乖非要一輛迷你賽車,方有禮就騎著自行車帶著乖乖去超市。在超市門口,乖乖的鞋帶開了,乖乖就說,老方老方,鞋帶鞋帶。方有禮蹲下給乖乖系鞋帶。他這一蹲,就再沒站起來。如果不是一個好心人將他送進醫(yī)院,沒準當時就死了。醫(yī)生說,方有禮的腦淤血很嚴重,顱腔內(nèi)大面積出血,即便渡過危險期,以后怕也是不能說話走路。
  將方有禮從醫(yī)院接出來,正逢溽暑。夏朗和方雯將輪椅推進房間后,方雯就嚶嚶地哭起來。夏朗不曉得這是她第幾次哭了,她的眼睛這段時間總是紅腫著。就去瞅方有禮。方有禮坐輪椅上,更像一尊彌勒佛雕塑,只不過,他的老眼不會瞇笑了,他的右腿跟右胳膊都被拴住,最倒霉的是,舌頭也被拴住。他坐在輪椅上,嘴角流著黏稠的哈喇子,“啊啊啊啊”地嘟囔著什么。夏朗將新買的一塊手絹圍他脖子下面,然后久久盯著他。方雯就說,夏朗啊,以后要記得每天給爸爸擦身子、洗腳,要是擦得不及時,很容易得褥瘡。說到這兒,又跟她媽一起嚎啕大哭起來。夏朗“哦”了聲,將目光投向窗外。方雯就抽噎著說,你倒是聽到?jīng)]?他要不是為咱們操心費力,至于搞成這個樣子?夏朗沒吭聲,徑自走到陽臺。七月的陽光暴曬著夏朗,直曬得骨節(jié)噼啪作響。
  到了秋天,方雯聽人說,縣城有位老中醫(yī),治療腦淤血有一套祖?zhèn)髅胤?,頗為靈驗,就給了夏朗地址,讓他求偏方。夏朗就開車去了。老中醫(yī)住在玲瓏小區(qū)。這個名字夏朗聽著怪耳熟,可也沒往深里細想。
  老中醫(yī)很有些架子,留著白須,穿著白大褂,戴著副玳瑁腿老花鏡。他問了問方有禮的病情,而后給夏朗開了兩劑草藥。夏朗付了錢拿藥告辭,進了車剛想發(fā)動,怎么就瞥到“玲瓏小區(qū)”的牌子,突然想起,陳桂芬似乎就住在這兒。想了想,就給她打手機??纱蛄怂奈灞?,提示音都是“號碼已經(jīng)注銷”。忍不住下了車,溜達到警衛(wèi)室,問這里是否住著一個叫陳桂芬的人。
  警衛(wèi)是個邋遢的中年人,穿著一身卡其布藍衣褲,上面印著機械廠的字樣。他瞄了眼夏朗說:“你說的這個陳桂芬,是不是那個小兒麻痹癥患者?”
  夏朗說:“是啊。她不是住在這兒嗎?”
  警衛(wèi)說:“是住在這兒啊。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
  夏朗想了想說:“她什么時候搬走的?”
  警衛(wèi)就環(huán)視下四周,這才湊到夏朗跟前說:“她沒搬走?!?br/>  夏朗就狐疑地看著他。警衛(wèi)沉吟了片刻,這才低聲說:“我跟你說了你也不相信?!?br/>  夏朗就笑了聲說:“有什么不信的,難道她真被外星人捉走了?”
  警衛(wèi)后退兩步,仔細打量著夏朗說:“你知道這件事?。俊?br/>  夏朗看著警衛(wèi)的認真樣,忍不住笑起來。
  警衛(wèi)嘆息說:“哎,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是一輩子不信的。那個東西真亮啊,比太陽還刺眼。叫啥來著?UFO?當時陳桂芬正跟劉老太太嘮嗑。那東西突然就停在半空,一百來米高。大家眼睛都睜不開了,只聽到陳桂芬一聲尖叫……然后……哎?!?br/>  夏朗出了身汗,忙問:“然后怎么了?”
  警衛(wèi)努了努腮幫子說:“然后,陳桂芬就不見了唄。那個UFO也不見了?!?br/>  夏朗傻傻地盯著警衛(wèi)。警衛(wèi)說:“劉老太太嚇傻了,現(xiàn)在還住精神病醫(yī)院呢。那天在現(xiàn)場的人,都不敢跟別人說這件事,怕那東西……把自己……也捉走了?!?br/>  夏朗半晌才說:“大哥啊,你可真會開玩笑。”
  警衛(wèi)瞥他一眼,就不再搭理他,悶悶抽煙去了。
  夏朗開了車回家。說實話,長這么大,他還沒遇到過這么不靠譜的警衛(wèi)。他記得那天陳桂芬打電話,說有東西給他。會是什么重要的東西?再說她搬到哪兒去了呢?這樣想著駛出了小區(qū),剛到主街,就接到方雯電話,她懨懨地叮囑說,讓他把草藥放到惠康藥店煎熬一下,剛才她去買砂鍋,沒有買到?!包c真背啊!”夏朗聽到她不耐煩地嚷道,“你早點回家!”夏朗“嗯了”聲,將車開得更快些。
  秋日晴空,似被滌蕩過,大朵大朵白棉花浮著。夏朗想,自己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觀測過星云了?改天一定要把天文望遠鏡翻出來,而且還要添置一個新的赤道儀。他早就想買了。秋天來了,所有的天文愛好者都知道,這個季節(jié),正是觀測星云的黃金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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