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中期某年,我到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做講座?!盎訒r段”,有位女同學站起身,說:“老師,我很痛苦?!蔽覇枮樯丁E⒆哟穑骸拔也幌矚g現(xiàn)代音樂?!蔽倚α耍f:“不喜歡就不喜歡,用不著痛苦。這個世界上,不難找到你自己喜歡的音樂?!迸瑢W講:“可是我的老師一定要我寫現(xiàn)代音樂,所以我痛苦?!?
?。玻埃埃鼓甏?,十余年過去,我給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三年級同學看習作。有位同學的作品,如同另幾位,一眼看去,復雜、艱澀、干枯、觀念先行、毫無靈性,典型西歐20世紀學院先鋒派灰白嘴臉。我憋不住了,問這位同學:“你自己喜歡這個作品嗎?”同學毫不猶豫,答:“不喜歡。”我再問:“那你為什么寫它?”“我覺得如果不這樣寫,就不在主流里邊?!?br/> “新疆班”有幾位維吾爾族的作曲家同學,問我:“老師,請你跟我們講一講,這個‘十二音技法’是個什么東西?它不好聽嘛,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盟??”我反問:“是啊,你們?yōu)槭裁匆欢ㄒ盟俊贝穑骸拔覀兊淖髑骺评蠋熞笪覀冞@樣做?!蔽抑肋@位老師,也敬重這位老師。他自己以中國樂器為主體的創(chuàng)作,素有獨到之處,也基本不用那個很成問題的“十二音序列”技法。自己不用,因何規(guī)定學生必用?我猜想,這位老師自己并不喜歡那東西,但同樣害怕“不在主流”。悲哀!
有鑒于此,我希望自己能夠時刻警醒:曾因自由選擇而遭打壓的“新潮”們,千萬勿以“新潮”而傲慢、而霸道。
毋庸置疑,20世紀“現(xiàn)代作曲技法”,擴展了音響領域?熏擴展了表現(xiàn)手段,但若將其奉為神明而壓抑天性,音樂的死亡就不遠了。
我有一個基于實踐的體會:創(chuàng)造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過程,而任何預設的“體系”,從誕生,就已經(jīng)死亡。因為預設體系堵塞生命的可能。比方說,當初勛伯格創(chuàng)立“十二音序列技法”,本意是要將音從調(diào)性主音的“統(tǒng)治”下解放。然而在他體系的規(guī)則當中,某音出現(xiàn),之后必待其他十一音現(xiàn)身,這音才再有說話的機會。規(guī)則鐵定,“軍令如山”,所有“白鍵黑鍵”的十二個音,通通被“解放”進了集中營,不再有任何一個音自由。自由在指定的“平等”中被剝奪。以聽覺而論,十二個音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一一出現(xiàn),無論你怎樣排列,無論你用盡千般“技巧”,再也沒有任何一個音新鮮。規(guī)則當中,鄰近的三個音,不許暗示調(diào)性。如此一來,隨調(diào)性音高區(qū)域轉換而生的領域異彩,通通抹煞,余下的就只有灰色。
灰色本身并不單調(diào),但任何缺乏對比的顏色,注定單調(diào)?,F(xiàn)實的情況,凡整體使用“十二音序列”技法的作品,無一逃脫命定單調(diào)的灰白。與勛伯格同代的斯特拉文斯基,20世紀天性最狂野的作曲家,晚年試用“十二音序列”技法寫作。在他一生創(chuàng)作當中,就數(shù)這批“晚節(jié)不?!钡淖髌罚顔握{(diào)、最無個性、最缺乏色彩?!笆粜蛄小?,其后的“整體序列”,是一部越來越縝密越來越嚴酷的自由絞殺機,以斯特拉文斯基這般狂野的曠世奇才,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毫無生氣,何況才氣與個性稍遜的。
“十二音序列”技法,源于歐洲文藝復興之后,職業(yè)作曲家音樂德奧體系的營造法。這個體系,音高結構至上。據(jù)稱美國東部某學院作曲教授對斯特拉文斯基不屑一顧,說,剝掉樂隊寫作,剝掉音色與節(jié)奏,他的音高結構不值一提。稀奇!剝掉皮,放盡血,剔除肌肉、大腦、神經(jīng)、五臟,剩一副枯骨,音高結構至上主義們看重的,是骷髏,不是活人?
大家不妨試試,將《春之祭》開頭那段巴松管獨奏,換成雙簧管,或者小號、嗩吶,音高結構不變,音區(qū)不變,旋律線條不變,單換音色,看看還有沒有原初的詭異與神秘,看看還是不是令圣-桑忿而離席的,那個“怪誕”的《春之祭》開端。
我體會,人之為人,生命之為生命,不單取決于骨架,更取決于血肉、大腦、神經(jīng)與五臟,取決于心流,取決于情感與思緒。
二戰(zhàn)之后,德、法的學院“先鋒”職業(yè)作曲家們,不滿足單單將十二個音全部“解放”進集中營,不滿足單單禁錮音高結構這一骨架,更將力度、音色、節(jié)奏等等所有的音樂元素全部關押。這下好了,作曲家們過了一把獨裁癮,將所有細節(jié)牢牢掌控。自由被徹底取締。
根本上講,音樂畢竟不同于單純的大腦運作與紙面功夫。內(nèi)質(zhì)而言,它直指人心;材料而言,音響而言,它訴諸的是聽覺,是耳朵。即令凱奇的“4分33秒”,也有臨場的聽眾,聽到了從未注意的環(huán)境聲響。理念上講,“整體序列”所要的,是徹底控制,是“全面有序”,可惜,聽覺的效果卻是毫無才氣的雜亂無序。
將“觀念”奉為圖騰,藝術創(chuàng)作不需才華,這是二戰(zhàn)之后西方的一個奇異景象。也無可厚非。只是,不必將話說得太絕,更不必將權使得霸道。大部分要聽音樂的,從來都期待以才氣運深邃的直覺傳遞心。
在西方,學院先鋒派們曾經(jīng)抱怨聽眾懶惰。我尋思,“先鋒”們是否該嘗試自問:我們有幾多心與靈的觸動值得人類分享?
倘若“先鋒派”們重“觀念”而不屑心與靈,認為那是“過時的東西”,那么,事情簡單,看重心與靈而不屑觀念,從不在乎“過時”或者“不過時”的平常人,也就不點您那盤菜。自己跟自己玩兒,自命清高,是我們的自由與權利,沒人不尊重。但我們心里必須清楚:我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不理會人之為人的心與靈,強求為人的大家為我們的“觀念”與早已老舊得顫顫巍巍的“新”而喝彩,我們注定自找郁悶。
同樣在西方,有句智慧的名言:“太陽下面無奇跡。”
我們“先鋒派”,已經(jīng)被“新”與“觀念”的雕蟲小技奴役得很久了。
我們“先鋒派”,也曾經(jīng)抱怨專業(yè)音樂教育沒給我們足夠的空間?,F(xiàn)在倒好,因為我們“先鋒派”,大多數(shù)的學院作曲系,天下囚徒一般灰!
事實上,在西方,勛伯格創(chuàng)立的“十二音序列技法”,早已是過眼云煙。
二戰(zhàn)之后,西方職業(yè)作曲界學院先鋒派,將循環(huán)重音節(jié)奏徹底放棄。如是“揚棄”,不覺間混混蒙蒙,也將天地間重音循環(huán)的自然節(jié)奏所累積的能量一并棄絕。仔細回觀,“揚棄”之際,“先鋒”們的寫作設計所顯露的節(jié)奏知識與視野,有限得羞人。突厥語系傳統(tǒng)音樂當中以八分音符為基礎的、極有彈性的復節(jié)拍,鮮活的非洲音樂與東亞東南亞極有趣味的十六分音符的巧妙組合,中國琵琶音樂遞增遞減的節(jié)奏結構,印度古典音樂里頭鼓點重音的靈活游移,“世界音樂”當中極其豐富的音色現(xiàn)象,民間傳統(tǒng)豁達健朗的人生智慧,諸如此類,都不曾被他們因無知而傲慢的目光所注目,在他們眼里,民間傳統(tǒng)是“低文化”。即令有個別作曲家有興趣研究“非洲節(jié)奏”,一旦進入設計,非洲節(jié)奏原有的生動便蕩然無存。前不久曾聽傳,有位西方二戰(zhàn)后鼎鼎大名的作曲家講:中國音樂,沒有什么值得分析的東西。遺憾!我之感到遺憾,是因這位作曲家是我較為敬重的一位。傲慢的底座,從來都是無知。我為較為敬重的這位感到悲哀!也為西方無知的傲慢感到悲哀!更為同胞因?qū)ψ约旱膫鹘y(tǒng)無知而妄自菲薄的傲慢而心內(nèi)哭泣!
中國的音樂學院作曲系,中國的學院系統(tǒng)作曲家,20世紀80年代以先,仰慕并追隨西方19世紀,之后,仰慕并追隨西方20世紀??偨Y別人干了什么,猜測別人正在干什么、將要干什么,正是我們難有真建樹的基本狀態(tài)。而極少數(shù)真正有所獨立建樹的作品,也僅僅局限于個人行為。
現(xiàn)今中國的學院體統(tǒng),提供給年輕人的選擇,實在是狹窄并極其有限,它僅僅注目于西方文藝復興以降的三四百年,僅僅注目于西方職業(yè)作曲家音樂這個單一品種。西方文藝復興以降的三四百年,以人類文明數(shù)以萬年計這個“縱”來看,不過是短暫的一節(jié)。以這個星球不同品類的音樂文化這個“橫”來看,西方職業(yè)作曲家音樂這個單一品種,也只是個“點”。是,它很好,卓有成就,但它的局限同樣明顯。從中國的音樂學院系統(tǒng)內(nèi)部來講,我們?nèi)P端過來的和聲、復調(diào)、曲式、配器“四大件”,實際上僅僅是19世紀西方職業(yè)作曲家音樂營造法的歸納總結。在學院內(nèi)部的教學實施,我們截取了一節(jié)歷史,傳授一些缺少人文背景講述的技術。
龍應臺在香港大學畢業(yè)典禮的講演結尾有句話:離開了人文,一個大學不是大學,只是技術補習班而已。
訓練一代接一代同一標準、掌握特定區(qū)域特定時代特定技能的技人,是我們“與國際接軌”的理想?“創(chuàng)建國際一流音樂學院”,目的在于培養(yǎng)具有人類視野的文化音樂人,抑或因無知而傲慢的樂匠?中國的數(shù)千年文明,中國的數(shù)千年文化,有一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就是包容。但在縱橫包容的過程當中,20世紀以先,它從來不自失方寸。
這個星球20世紀的音樂生活,發(fā)生了極多極豐富的創(chuàng)造與發(fā)現(xiàn)。爵士樂的品種創(chuàng)造,“音樂劇”的品種創(chuàng)造,“流行音樂”在不同時代與不同區(qū)域不同語種的豐富創(chuàng)造,學院先鋒派視野之外的當代實驗;古印度傳承至今音樂傳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印度尼西亞伽美蘭音樂以及諸多豐富傳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非洲黑人不同于所有傳統(tǒng)的鮮活音樂的“發(fā)現(xiàn)”,日本“雅樂”、“能樂”、“歌舞伎”這些原本傳自中國而在中國本土失傳了的傳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在中國本土失傳卻在韓國流傳下來的祭孔音樂的“發(fā)現(xiàn)”,中國古琴音樂與昆曲的“發(fā)現(xiàn)”,西班牙“弗拉門戈”傳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愛爾蘭民間傳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保加利亞農(nóng)婦田頭野唱的“發(fā)現(xiàn)”,西藏佛教音樂的“發(fā)現(xiàn)”,歐洲格里高利圣詠與歐洲早期音樂的“從新發(fā)現(xiàn)”,等等等等,極大地豐富了這個星球20世紀的音樂生活,開闊了這個星球的視野與“標準”,擴展了這個星球20世紀的知識與想象,打開了20世紀人類的心胸。而人類考古學與音樂考古學的不斷發(fā)現(xiàn),仍在不斷更新并開啟人類的認知與觀念。在當代世界豐富多元的音樂生活當中,甚至國人奉為“高雅音樂”的西方古典交響樂、古典歌劇的演出,也早已不是“主流”。
走出西方學院先鋒派這個虛幻的“主流”,進入人類文明史數(shù)以萬年計的“縱”,放眼這個星球文化品類豐富繁盛得令人難以想象的“橫”,我們到哪里去?回到“浪漫派”?回到“印象派”?回到俄國版本的歐洲19世紀“四大件”?回到音樂學院體統(tǒng)至今奉為神明的歐洲三四百年?回到那個基于自戀而自封的“主流”?
什么是“主流”?有沒有“主流”?
以我小學層面的地理知識,我知道:非洲有一條大河,叫尼羅河;南美有一條大河,叫亞馬遜河;歐洲有伏爾加河、有多瑙河、有萊茵河、有易北河;古代的亞述,現(xiàn)今的伊拉克,有幼發(fā)拉底河、有底格里斯河;印度有恒河;中國有瀾滄江、有長江、有黃河。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我這個小學生不曉得的河流。眾多的河流所滋養(yǎng)的繁盛物種,眾多的江河所流經(jīng)的高山、丘陵、戈壁、平原、森林、草地,使得我們生息繁衍其中的地球,我們的這個家,豐饒,可愛。這所有河流所孕育的文明,如果說偉大,它們同等的偉大;如果說無足輕重,它們同等的無足輕重,因為從月球、從太空遙望地球,溪、澗、江、河,所有的流,我們一概看不見。依稀能辨的,是大陸,是海洋。
流,見都不得見5AnX0dQjtZNtaHS/lLJg4miaNKvTWmt+sg6CksMHAx4=,什么是“主”,什么是“次”呢?
“新文化運動”以降的急迫思索,使得我們的前輩將西方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總結歸納全盤端過,認作當然的主流。這里我要對前輩的苦心道一聲真心的謝,因為我自己從中得益甚深。亞里斯多德有句話:“吾愛吾師,更愛真理。”我想,求索真知,正是對前輩真正的敬重。
“中國的傳統(tǒng)唱法不科學!”京韻大鼓的“小彩舞”,九十歲仍字正腔圓,科學不科學?不要霸道。真正的科學從來尊重事實,真正的科學從來不是一家之言。“中國音樂落后六百年”!睜眼不見中國古典文化中國傳統(tǒng)音樂數(shù)不勝數(shù)的精妙,已經(jīng)是可悲的無知。以西方為最高為唯一的斷論,更不知以“先進、落后”評斷文化的“文化達爾文主義”,正是文化的殺手,已經(jīng)成為西方當代知識界的共識?!爸袊鴤鹘y(tǒng)音樂民間音樂音不準!”以鋼琴黑白鍵訓練出來的耳朵,令人心生同情,竟然不知一個簡單的真相:僅有短短幾百年的人造十二平均律之外,這個世界上的音樂,自古存在并一直承傳著豐富的不同律制。
面對普遍無知的傲慢,我震驚,我思索。2010年初冬,我應邀參加了福建師大音樂學院舉辦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教育學科討論會”。面對來自全國卓有成就的專家,面對浩如煙海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古典音樂,我痛感自己的無知。我慚愧,我深思。
中國的音樂學院教育體統(tǒng),即以西方音樂為唯一主體的教學大綱,存在著嚴重的缺憾。
20世紀90年代初,我到過新西蘭惠靈頓大學音樂學院,見他們有一個完整學院,見他們從非洲請了黑人鼓手,專門教授各類非洲鼓。上海音樂學院早期,賀綠汀院長,曾經(jīng)邀請昆劇名家俞振飛先生講授昆曲;中國音樂學院的李西安教授,早年學作曲,進入西方作曲技法訓練之前,被要求先學一年中國傳統(tǒng)音樂,再學一年古琴。李老師感嘆,現(xiàn)在的藝術環(huán)境,不那么好了!北京的中國音樂學院理論系,近些年接過了這一卓富遠見的傳統(tǒng),專門聘請民間歌手與古典戲曲表演藝術家,教授生動獨特的民間音樂與雅致微妙的戲曲藝術。對此,作曲系無動于衷!
無動于衷的我們,批量生產(chǎn)的我們,經(jīng)有缺陷的“四大件”訓練的我們,沒接上真正意義國際時代之軌的我們,不幸的我們,僅有一副缺陷的“四大件”眼鏡,以它看待文藝復興以降西方職業(yè)作曲家音樂之外的一切音樂文化。我們傲視一切。我們傲慢,因為我們無知。不單對“四大件”之外的知識無知,更深一層,我們不懂一個基本的道理:就一般知識而論,準繩、價值觀僅在系統(tǒng)內(nèi)運作。要想看清另一系統(tǒng),必須學習、通曉并掌握該系統(tǒng)的準繩與坐標。
須知,不同于“四大件”體系的體系們,一直都在。
不幸的我們,經(jīng)有缺陷的“四大件”訓練的我們,文藝復興以降西方職業(yè)作曲家音樂之外的一切音樂文化,在“我們”眼里,它們的價值,僅僅是“材料”,不是本體。比方說,我們常聽某某作曲家,以某某民歌為“素材”,或以某某古詩詞為“靈感”,創(chuàng)作了若干部交響樂;某某作曲家,以某某歷史題材或古代故事,寫作了若干部西式歌劇。我們稱這個為“雄心”,也欽佩這個“雄心”。學院背景的作曲家,不知哪位寫了,或打算寫新江南絲竹,或者新南音、新評彈、新京韻大鼓;于會泳之外,不知哪位寫了,或打算寫作一部京劇,昆劇,川劇,或秦腔?
我們被稱為、也自稱“中國作曲家”。遺憾,一直處于“總結別人干了什么,猜測別人正在干什么、將要干什么”的基本狀態(tài),我們寫作的音樂,總體上而論,無非西方音樂格局里頭的“中國音樂”。換句話講,迷執(zhí)西式作曲家為摹本,走不出“總結”與“猜測”的樊籠,我們就只能“創(chuàng)作”西方音樂的中國版本,永遠在后頭亦步亦趨,永遠不可能有真正意義的建樹。別急,不忙動氣,我說這個,包括我自己。
就一般愛樂者而論,喜歡什么樣的音樂,選擇什么樣的音樂,是個人自由。我想再次強調(diào),作為一個作曲家,自由,選擇,是根本,任何人無權干涉。以上的話,說給希望從文化意義上真正有所建樹的同仁。不想動窩的,喜歡舒舒服服躺在西方席夢思甜蜜軟床上的,確實,不必動氣。嗔心傷身,是大忌。我,我知道有一個我們,暫且自說自話。
其實我深愛西方音樂。西方音樂非常好,有很高的成就,在中國,近百年來已經(jīng)被談論得太多,無需我廢話。只是我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并因此看到當今中國專業(yè)音樂教育的缺憾。這個缺憾已經(jīng)輻射到了中國的普通音樂教育,因為中國普通音樂教育的設計者與執(zhí)行者,大多出自音樂學院系統(tǒng)。
中國專業(yè)音樂教育的格局,即以西方音樂為至高、為主干的教學大綱,需要重新構建。
數(shù)年前,我在天津音樂學院承辦的“中國作曲家交流”活動當中,有個發(fā)言,我講:“中國的音樂學院作曲教學有個嚴重的缺憾,就是缺乏對西方職業(yè)作曲家音樂之外的音樂文化從本體意義上的了解與尊重?!敝笥袀€傳聞,說我要砸爛西方體系。姑且不論聽話人的誤讀,一個體系,倘若僅僅因為一個質(zhì)疑,就能被“砸爛”,這體系未免過分脆弱。我想大家不至于認為西方系統(tǒng)是個脆弱的體系?,F(xiàn)在我寫這篇文字,提出“中國專業(yè)音樂教育的格局,即以西方音樂為至高、為主干的教學大綱,需要重新構建”,也并非試圖掀起“顛覆”的浪潮。我個人害怕“顛覆”這個說法,因為顛覆意味“革命”,革命意味暴力,暴力導引對文化對人性的侵害,進而導引殺戮、鮮血,以致生命的消亡。
具體到重新構建中國專業(yè)音樂教育尤其作曲教學的格局,我有一些不成熟的建議:中國傳統(tǒng)音樂古典音樂教育體系,應該與西方音樂教育體系平等并行,作為必修;世界重要傳統(tǒng)音樂古典音樂體系(比如印度古典音樂)為輔,作為高學分選修。西方音樂教育體系,已經(jīng)相對成系統(tǒng),需要的是知識的擴展與更新,并在新格局當中減縮課時。中國傳統(tǒng)音樂古典音樂教育體系,尚未清晰,遠未健全,這正是我們大家大有可為的天地。中國傳統(tǒng)音樂古典音樂、西方音樂、世界重要傳統(tǒng)音樂古典音樂的人文背景,更是作為一個文化音樂人的必備根基。
我清楚,自己是一個提問題提建議的人,不是一個實施解決者。其一,我沒這個才能;其二,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夠。精確一點講,我是提問題、提建議的人之一。因為中國的音樂學界,早已有人提出了問題、給出了建議,并已經(jīng)在局部實施。作為一個作曲家,提出以上問題與建議,我清楚,會有一個呼應的“我們”,也會有一個反對以致反感的“我們”。我有一個期望,呼應的“我們”,不要激越;反對的“我們”,不必憤怒。都是愛音樂的“我們”,不該敵對,不該相互傷害。真正百花齊放的不同見解是自然,是正常,是好事。倘若只有一種聲音,那就可怕了,我們又重回“文革”,重回專制。我想我們大家樂意看到的,是大家說話,說大家的話。
我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這篇文字提出的問題與建議的實施,存在極大的難度,因為它牽涉教師的知識結構,以及數(shù)十年基于舊大綱建立并有效運轉的機制。
這個事,任重而道遠,需要大從容。我的建議:多做具體研究,慎下斷論!我的心理底線:離世之前,我自己看不到教學大綱改革的總體實施。但也確信,決策者必將在討論的共識當中產(chǎn)生。
這篇文字已經(jīng)完成,這個話題我也已經(jīng)表達清晰,所以不打算回應“商榷”、爭論、譏諷或者斷喝質(zhì)問,因為人生還有許多事要做。敬請見諒。
?。ū疚臑樽髡撸玻埃保澳辏保苍略谔旖蛘匍_的第三屆“中華樂派學術論壇”上的發(fā)言,限于篇幅,作者作了刪節(jié)。)
瞿小松 旅美作曲家,上海音樂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
?。ㄌ丶s責編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