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光鈺初次見面是1984年在北戴河舉辦的全國 “民族器樂集成” 研究班。那次,他在北京來的領導、專家之列,無由交談。
在后來一次會議上,我聽了老馮的一個報告,發(fā)言題目我記不起來了,基本內(nèi)容就是后來他和王民基合寫的《音樂的地方志地方的音樂志》。此前,我搞民族音樂研究,僅限于曲調(diào)的搜集、整理、研究,所以也經(jīng)常困惑:民族音樂研究難道就是研究旋法、調(diào)式、節(jié)奏、結構等等作曲理論那一套?可是,不研究曲調(diào)又研究什么?聽了光鈺先生的報告,使我頓開茅塞。使我知道,對于音樂形態(tài)研究固然重要,但是,就音樂研究音樂,只能停留在技術層面,這遠遠不夠,要把音樂放在大文化的視野中觀照,即要進行全方位的研究。也就是后來他與民基先生提出來民族音樂五部集成,要按照音樂地方志、地方音樂志那樣原則編輯。那時,《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遼寧卷》剛剛起步,這一理論指導使我們少走許多彎路,從一開始就注意到對背景材料的搜集。因此,卷本經(jīng)過兩審就順利通過了。
此后與老馮接觸頻繁,經(jīng)常單獨交談。在交談中得知,原來我們還有同門之誼。當年我在沈陽音樂學院學二胡,他在四川音樂學院也開過副科二胡,老師都是我院牛巨貴老師(當年去四川音樂學院兼課)。彼此距離更拉近了,遂成莫逆之交。
老馮當年是全國音樂集成主要負責人之一,雖然位居領導崗位,但是他從不擺架子,我們在編輯《遼寧卷》過程中,經(jīng)常向他請教,從編輯原則、編輯方法、如何記錄曲譜,他不厭其煩地給以指導。在遼寧鼓樂這一樂種名稱的確立上,我們得到他大力支持。民間用于婚喪嫁娶的吹打樂,各地民間均有不同稱謂。在《〈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編輯方案》中要求“要真實地反映該樂種的實際面貌”,按照這一原則,我們把遼寧這種用于婚喪嫁娶的吹打樂,采用了民間稱謂“遼寧鼓樂”。但在卷本審定會上,有人提出全國各地方卷本把這種器樂形式統(tǒng)稱為“鼓吹樂”,遼寧改變樂種稱謂不合適。會上我們提出統(tǒng)一各地方樂種稱謂的做法,有悖于《編輯方案》,不同意搞統(tǒng)一稱謂。我們進一步把東北三省歷代《方志》對于這一樂種的稱謂數(shù)據(jù)列出,又再三解釋“鼓樂”一詞非“鼓的音樂”偏正結構,而是“鼓與樂”并列結構。盡管如此,會議還是陷入了僵局。這時,老馮旗幟鮮明地支持了我們的意見,他的一票很具有說服力,使這一樂種的民間稱謂得以保留。
1998年9月他出版了《中國同宗民歌》一書,11月初就寄給我。早在上個世紀70年代,我也曾零星地發(fā)現(xiàn)我國民歌這種同宗現(xiàn)象(當時還沒有“同宗”一詞),感到很有必要深入研究,找出規(guī)律。因當時我的專業(yè)重點在民族器樂,所以曾建議我院從事民歌研究的老師搞這個課題。但僅是說說而已,沒人動手。1982年易人老師研究了《茉莉花》多個流傳版本,實際就是對民歌“同宗”現(xiàn)象研究的開端,不過她僅限于個別曲調(diào)的研究。同年,江明惇先生《漢族民歌概論》出版,書中列出十幾首母曲,研究了這些母曲在各地流傳的不同版本。江明惇的研究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拓寬了我國漢族民歌研究的視野。只是書中將這類民歌稱之為“時調(diào)”略感缺憾。時調(diào),是明清之際對于當時社會廣泛流傳的民歌曲調(diào)的統(tǒng)稱,明末凌濛初稱之為“今之時興曲”。可見時調(diào)不是對一類曲調(diào)的固定指稱,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時調(diào)。把二三百年前流傳的曲調(diào)仍稱為“時調(diào)”,好像不大貼切。但是應該怎樣命名,一直也找不到答案。直到馮光鈺的《中國同宗民歌》一書出版才解決了這個問題。書中不僅對25首民歌的“同宗”現(xiàn)象作了深入研究,且為這類民歌定名為“同宗民歌”。這一概念比較準確地給這類民歌一個定位,是對我國傳統(tǒng)音樂研究一大貢獻。然而,《中國同宗民歌》出版不久,就有人寫了書評,主要是針對書中一些不當之處提出來討論。書評提的問題暫且不論,但對于《中國同宗民歌》一書的價值缺少肯定態(tài)度,使我極為不滿意。一次與光鈺聊起此事,他很淡定,不僅沒有怨言,相反認為意見提得很中
肯,并表示要仔細研究書評所提的問題。他對我說:“書評作者是我一個好朋友,出發(fā)點非常之好,他是為了使‘同宗民歌’這一概念更加嚴謹,才寫了這篇文章,這比吹捧文章更有價值。音樂理論界應該提倡這種相互探討的學風,不要一寫書評就‘歌功頌德’?!边@次談話已過去十多年了,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光鈺先生為了學科建設,虛懷若谷的真誠深深打動了我。
2005年,沈陽音樂學院成立了“東北亞音樂舞蹈研究中心”,不久,學院指定“中心”招收碩士研究生。我們聘請馮光鈺先生做碩士生導師,從2007年開始,馮先生共招收3名研究生。
馮先生在我院帶研究生時,已經(jīng)步入古稀之年,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墒牵麖?007年開始,為了給學生上課,每學期十數(shù)次乘火車往返于北京—沈陽之間。學生說,他每次來沈陽,總要背一個大兜子,里面有給他們帶來的書籍、資料,小禮品是每次都少不了的。“馮老師上課非常認真,對我們的文章修改特別仔細,大到每個段落的劃分,小到錯別字、標點符號,他都不放過?!薄伴_頭我們不會寫文章,馮老師會找一些范文,給我們仔細講解,并和我們一起列出提綱?!保▽W生郭靜語)學生說,每當他們寫完文章發(fā)給老師修改,馮老師都是以最快速度修改,三兩天就能返回來。有時馮老師工作繁忙,抽不開身來沈上課,學生也去北京上課。學生去北京,馮老師都會事先把吃飯住宿的地方安排好,每次都請學生去飯店吃飯。他還親自帶領學生去北京各大圖書館查閱資料。又常常把他自己的藏書借給學生使用。有時一份資料三個學生都要用,學生就得上街找復印社復印,既費時又費錢。馮老師就買了一臺三合一打印機,省去學生奔波之苦??傊?,在三年任教期間,他對于學生盡心盡責,師生的感情非常融洽。
春節(jié)過后,光鈺來電告我,三月初開學來沈上課,還說給我?guī)б黄亢镁苼恚ㄟ@是每次都不少的)??墒?,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居然是我們最后一次通話。20日下午,女兒來電話告我:“馮光鈺老師昨晚去世了!”嗚呼,我的老師,我的好友,我的兄長,我的同學就這樣不辭而別,使我傷痛不已……
回想老馮一生的業(yè)績,不由得升起一股欽羨的情懷。他的上百篇的論文和一批專著,他提出的同宗說、本土腔、融合說是留給后人的豐厚遺產(chǎn),為民族音樂的研究、建設、發(fā)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古人說:“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復何恨?!?br/>
楊久盛 沈陽音樂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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