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能在幾分鐘內預警海嘯？表面上看，這個問題已經(jīng)有了一個令人振奮的答案?！度嗣袢請蟆?011年4月21日的報道說“我國海嘯監(jiān)測能力逐步完善，近海預警報兩分鐘內可做出”，中央電視臺4月20日“新聞直播間”的報道喜悅地宣稱“我國海嘯預警已達世界先進水平”。
　　看到這些消息，筆者聯(lián)想起另一些報道。《人民日報》2011年3月31日曾報道，目前“我國尚無沿海海嘯風險區(qū)劃”、“海嘯預警，還有不少空白區(qū)”。時隔20天，海嘯預警能力有了如此鮮明的變化，著實讓人感到欣慰。但如果聯(lián)系一系列有關中日海嘯預警的報道和研究，則讓人疑竇叢生：兩分鐘內發(fā)出預警，向誰預警？如何預警？
　　日本如何能在3分鐘內發(fā)出預警
　　據(jù)央視3月19日的《新聞調查》采訪海嘯預警專家說，大地震后日本氣象廳的海嘯預警“估計就是5分鐘之內就能發(fā)出去”。有研究者仔細考證后發(fā)現(xiàn)這個時間是3分鐘①：地震發(fā)生3分鐘后，日本氣象廳即向沿海37個市村町發(fā)出了大海嘯警報。人命關天，預警時間不得不“輜銖必較”“分秒必爭”。日本是通過兩種途徑通知公眾的：一條是氣象廳向沿海地區(qū)居民發(fā)出預警，另一條是通過廣播電視媒體廣而告之。兩種渠道都直接指向公眾，特別是“沿海37個市村町”，這也是海嘯預警真正的價值所在。日本為何能如此迅速向公眾發(fā)出預警，當時關注于大地震、海嘯及核危機的我國媒體鮮有報道，這可能是因為各種災難接踵而至，最先的預警情況反而容易被忽略掉。
　　這首先是一個科學技術問題。據(jù)專家介紹，人類對地震、海嘯還無法做到提前預報，只能在其發(fā)生后，就可能帶來的危害作出預警，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下的太平洋海嘯預警系統(tǒng)就是一個信息平臺；而日本歷來重視災情預警研究，海嘯觀測能力也很強。
　　檢索發(fā)現(xiàn)，2008年6月，《東方早報》曾對日本的災情預警體系做了詳細介紹。當時日本東北部發(fā)生里氏7.2級強烈地震，但傷亡很少，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已研發(fā)7年的緊急地震速報系統(tǒng)。安裝了接收裝置的火車、飛機、電梯等，在收到預警信號后，可以迅速自動停止運行。2007年后，提供預警的范圍擴大到普通國民。2008年日本東北部地震發(fā)生3秒后，電視上發(fā)布了預警，這意味著距離震中30公里以外的地方，在地震搖晃發(fā)生之前10多秒就得到了警報。上述報道在當時并未引起多大注意，可能主要是因為我國汶川地震發(fā)生后，媒體正集中關注于我國的抗震救災。
　　新華網(wǎng)的報道指出②，日本政府從2005年起開始建設“全民危機警報系統(tǒng)”，由地面數(shù)字電視、手機短信、入室警報設備等多個媒介組成，當?shù)卣饍x器監(jiān)測到初期微動，并且震級達到4級以上時，警報就直接通過電視、手機等媒介發(fā)送出去，而不必通過地方政府部門。這個系統(tǒng)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能遠距離強行啟動電視機或中斷正在收看的電視節(jié)目改為播報預警。在使用這種技術時，只要不切斷電源，用遙控器使電視機處于待機狀態(tài)，就能使電視機收到危機警報后自動開啟。也就是說，日本的災情預警已經(jīng)能做到以秒計。東京非營利組織“即時地震信息聯(lián)盟”的資料曾指出③，如果主震區(qū)能提前2秒獲得警報，其區(qū)域的死亡人數(shù)最高能減少25%；如果能提前5秒，死亡人數(shù)最多則可減少80%——因為人可以在最短5秒的時間內對自己進行基本的保護措施。當然，這是在國民訓練有素的前提下。我國海嘯預警專家于福江指出，日本“具備將預警消息迅速發(fā)送給沿海居民的能力”。災情分發(fā)系統(tǒng)又被稱為海嘯預警的“最后1公里”，“災情分發(fā)如果到不了政府和老百姓手里，前面的一切工作等于零”。
　　中國能在兩分鐘內預警近海海嘯？
　　諸多媒體在轉發(fā)“兩分鐘預警”消息時，沒有詳細提及通過何種渠道、何種手段、向誰預警，是向有關抗災、應急政府部門預警，還是向最易受災的沿海居民發(fā)出預警。
　　災情分發(fā)途徑、手段方面。我國災害預警體系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層層傳遞。“業(yè)務部門接收到數(shù)據(jù)，十幾分鐘即可制作出預報，20分鐘可以發(fā)布出去。但預報一般只發(fā)到省一級，如果再由省轉到市，市轉到縣，縣轉到鄉(xiāng)鎮(zhèn)、村，對應急而言，時效太差，效率太低。”④據(jù)介紹，目前我國很多沿海地區(qū)還沒有警報器，手機短信的方式尚在探索中，敲鑼打鼓等傳統(tǒng)方式的疏散還是必要的。中科院主管的《科學時報》也說：“在演習這種有準備的情況下，災害預警最快也要半個小時才能通知到災區(qū)。”
　　災情所達的人群或地區(qū)方面。據(jù)報載⑤，美國研發(fā)的系統(tǒng)不但預警海嘯的高度、到達時間，還包括海嘯淹沒情況的模擬圖。而我國尚無沿海海嘯風險區(qū)劃，“沿海哪些地方存在被淹沒的威脅，沒有一個地方政府能說得出來”，海嘯預警的針對性和價值顯然大大降低?，F(xiàn)在能夠做到把信息傳至“政府有關部門”，但何時能傳遞到普通公眾，實際上是個未知數(shù)。
　　詳細分析上述報道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此結論被相關專家也多次重述）：相比日本災情分發(fā)系統(tǒng)的高效運轉，“中國的差距相當大”，在災情分發(fā)的“最后1公里”上是個“短板”。難道一個月內我國的海嘯預警能力就大幅提高？果真如此，這些進展是如何取得的？
　　技術問題還是制度問題
　　海嘯預警作為一個科學技術問題，非專業(yè)人士似乎難有資格評述。但技術問題與制度問題實際上難解難分，技術進步的背后往往是制度、觀念的突破。日本氣象廳的一項法規(guī)即要求，在一場地震被檢測到的時候，要馬上把有關信息第一時間傳遞到警察機構、通信公司、電視媒體、海上保安廳、消防機構等，并進一步發(fā)布至民宅、學校甚至船舶等地方。直接面向公眾而不是層層傳達，這是日本高效的災情分發(fā)體系背后的制度與理念支撐。
　　“預警”體系既包括專業(yè)技術層面的判斷，也包括更具社會意義的層面，即如何把信息分發(fā)給公眾，“跑贏最后1公里”。深究下去，貌似純專業(yè)技術層面的判斷，背后也有制度因素，《法制日報》報道說：“如果要進行海嘯預警，首先要取得地震資料。在我國，海嘯的預警由國家海洋局、中國氣象局和中國地震局3個部門管理。目前，部門之間的協(xié)調機制尚不完善，協(xié)調并不是很順暢?！雹?br/>　　技術問題與公共信息發(fā)布的制度問題糾纏在了一起。矛盾的焦點集中體現(xiàn)在能不能通過廣播電視、移動信息平臺等實現(xiàn)強制預警播報，信息直抵公眾。據(jù)《法制日報》的報道，“目前我國尚無此相關規(guī)定”，“相反，每年在電視臺發(fā)布國家海洋預報相關災情信息，還需自掏一筆金額不小的占用頻道費。同時，災情的短信群發(fā)系統(tǒng)每年也要向移動運營商支付十幾萬元的短信費”⑦。令人欣慰的是，越來越多的媒體已經(jīng)意識到這類公共信息的重要性和對提升傳媒公信力的重要性，一般都能及時滾動播出，必要時中斷正常節(jié)目進行直播。
　　如果再加上自然災害預警本身的不確定性，問題就更復雜了?！赌戏街苣凡稍L的一位研究人員說：“在海嘯預警當中，有兩種情況要做得準確。一種是大海嘯來了，你要預測它是不是確實能強到造成災害。再一個是，它如果很小，你預測說它很大，然后做了疏散，也會造成很多的經(jīng)濟損失。”考慮到這些實際問題，政府部門分發(fā)預警信息時的慎重不難理解，而這種慎重會不會影響到“兩分鐘”？
　　公眾如何理解科學
　　本文意不在班門弄斧考證“兩分鐘”是否屬實，而是借此探討科學、新聞與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
　　“西方科學史實際上是科學和社會以及公眾之間復雜的歷史。1690年9月25日在美國《公眾事務報》（Public Occurrences）第一次出現(xiàn)科學報道‘Plague and Argues’（瘟疫與理據(jù)——本文作者注）以來，在科學和公眾之間懸掛的隔簾開始時開時合?！雹嗳绻@種“隔簾”存在的話，大眾傳媒應該是讓它“時開時合”的力量之一。如今媒體不再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樣熱衷于科技傳播，如果說“公眾冷淡了科學”，原因之一就是在當前各種社會問題風起云涌的背景下，公眾對科學進展、“器物文明”不再抱有天真的熱情和幻想，趕超世界的科技如果沒有制度文明的支撐，便提攜不了民眾“幸福感”，所以人們難免會有一種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
　　
　　歐美國家在20世紀60年代前后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公眾態(tài)度的轉向，只不過原因、背景、表現(xiàn)形式有所不同?！霸?0世紀60年代之前，科學報道主要是親科學的，媒體對科學報道的口吻是積極的。60年代后對科學報道改變的原因主要是：1.對戰(zhàn)后科學頌揚后的失望；2.對技術失敗，尤其是能源和環(huán)境問題的反應；3.受過科學教育的記者出現(xiàn)?！雹?br/>　　對于大眾傳媒來說，經(jīng)歷了一個從“科學普及”到“公眾理解科學”范式的轉移。什么是“公眾理解科學”？1985年，英國皇家學會正式發(fā)表報告《公眾理解科學》，意在改變二戰(zhàn)以來英國公眾對科學和技術逐步形成的保守、懷疑甚至是敵對的態(tài)度。如今，一般認為“公眾理解科學”至少由三方面組成：對科學知識的理解；對科學的研究方式的理解；對科學到底對推動社會發(fā)展是如何起作用的理解。可以說，“公眾理解科學”最根本的目的是培育理性精神的人，“將科學精神注入國民文化”?！翱茖W的含義不能是想當然的，或者只是由某些有特權的權威提出來的?？茖W家往往將他們所熟悉的知識作為傳播的內容，但是，在不同的社會文化和不同的民族性中會產生不同的理解?！雹?br/>　　回顧本次中日海嘯預警的報道過程，可以看到科學、新聞與公眾之間互動的軌跡。傳媒報道剛開始可以說是憂心忡忡，好似對中國海嘯預警研究的“預警”。負責任的科學家們也第一時間通過各種媒體面向公眾釋疑解惑、普及知識。
　　令人奇怪的正是這“兩分鐘”報道。如果把它看做一個科研進展的發(fā)布，則缺乏相關研究方式的介紹，引人生疑。它回避了一個問題，即“兩分鐘”的確切含義是什么，公眾該如何理解這個“兩分鐘”。從采訪來看，這則消息是在海洋局一個不相關的會議上一位專家提到的，記者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公眾關心的新聞點，但卻不見采訪其他消息來源。美國“Saturday Review”的記者約翰·里爾說：“對其他領域發(fā)生事件進行新聞報道的不受阻礙的探察精神和懷疑態(tài)度必須成為科學寫作的標準?！睆木庉嫿嵌葋砜?，精心選擇這個信息點作為標題，提高了新聞的被關注度，回答了人們心里的問題。但是換成“公眾理解科學”的角度，這則簡訊與其說解答了疑問，不如說引起了更大的疑問：是實驗室里的“兩分鐘”，還是現(xiàn)實社會語境中的“兩分鐘”？
　　科學傳播需要傳播者（科學家、編輯記者等）注意到哪些內容不僅僅意味著科學，而且也意味著“理解”。如果讀了《南方周末》的一篇海嘯預警報道，對此會有更深的感受。這篇報道介紹了世界前沿的海嘯研究工作和面臨的挑戰(zhàn)，并回溯了以往海嘯預警實際的社會功效和公眾反應，說“正在研發(fā)中的海嘯預報系統(tǒng)發(fā)揮了作用，但沒有快到足以幫助生活在仙臺海岸的居民”。標題是《海嘯預警：比較快，但還不夠》。（本文為上海市教委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國際化與本土化：京滬粵港免費報紙比較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09YS73；上海市重點學科“傳播學”建設項目成果，項目編號：S30102）
　　注 釋：
　?、佟缎戮﹫蟆罚骸度毡菊?4小時應對地震：信息公開透明》，2011年3月13日。
　　②樂紹延：《日本決定在2011年前建立全民危機警報系統(tǒng)》，http：//news.sina.com.cn/w/2005-01-04/23075424610.shtml
　　③中評社：《當日本遭遇地震》，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④《人民日報》：《海嘯預警，還有不少空白區(qū)》，2011年3月31日，第9版。
　　⑤黃永明：《海嘯預警：比較快，但還不夠》，《南方周末》，2011年3月17日。
　?、蔻撷岵處r紅：《我國應對海嘯尚存多種不足》，《法制日報》，2011年3月19日。
　　⑧⑩李大光：《對“公眾理解科學”的理解》，《中華讀書報》，2005年4月13日。
　　（作者為上海大學影視學院講師、博士）
　　編校：鄭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