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男,1975年生,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供職于濟寧市公安局指揮中心。曾在《北京文學》、《山東文學》、《小說林》、《青春》、《雨花》、《芳草》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著有長篇小說《貧嘴警察的幸福生活》等兩部及中短篇小說集《紙玫瑰》、散文集《西紅柿也是水果》。短篇小說《待嫁》入選《當代愛情小說精選》、《濟寧改革開放三十年文學作品選》等選本。曾獲齊魯金盾文學獎。
那時我還在離縣城好幾十里路的雪口派出所里做片警,我管的片包括三個村,4000多人口。派出所經常要處理很多糾紛,我的片里曾有一件很棘手的糾紛,讓我焦頭爛額過,并直接導致了我的調離。發(fā)生糾紛的村叫謝劉莊。這個村比較大,很早以前是兩個村,一個叫謝莊,一個叫劉莊,謝莊和劉莊慢慢“長”到了一塊,就被合成了一個村了。不過謝家人和劉家人雖成了一家,但貌合神不合,經常因為權力,因為地,因為水等鬧些糾紛,一直讓我們很頭疼。
村民謝聯和劉宏是拜把子兄弟。我們這里只有好得鐵上加鐵的爺們兒之間,才可能拜把子,兩個人一旦拜了把子就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具有和親兄弟一樣的關系。這對不同姓之間的男人能拜上把子的確是村上的一件好事,說明人和人的關系和諧多了。一天,謝聯和劉宏兩口子去村西河堤上收棉花,兩家都在河堤上開了地,種了棉花。劉宏兩口子人多,早干完了,還幫了謝聯一把。都干完活后,三人也一起回家。下河堤時,因為坡度大的緣故,劉宏的老婆李翠翠差點摔下來,被謝聯一把扶住了,才沒有摔倒。糾紛就起于這里。按理說這本是件好事,劉宏應該感謝謝聯幫了老婆才對,問題在于謝聯扶李翠翠的時候手的位置不恰當,按劉宏的看法就是他摸到李翠翠的奶了。
當時,劉宏也沒有說什么,回到家里才越想越不是滋味,就問李翠翠謝聯是不是沾你便宜了。李翠翠愣了一下,說:“人家好心扶了我一把,你卻想得這么下作,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劉宏說:“你以為我沒看出來,他的手扶什么不行,腰、手、胳膊,為什么偏偏往你的奶上戳呢。朋友妻不可欺,這拜把兄弟也太不仗義了?!崩畲浯溆终f:“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劉宏說:“什么不是故意的?繞過胳膊去,摸了個結結實實,還不是成心的?!崩畲浯湔f:“他要是不結結實實托住我,我能不掉下去?”說到這里,她有些生氣,對丈夫罵一句小心眼,便不再搭理他。劉宏越發(fā)感到她心里有鬼。吃完晚飯,劉宏給謝聯打了一個電話:“兄弟,軟么?”謝聯問:“什么軟不軟?”劉宏說:“你白天摸的?!敝x聯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心里知道很軟,但裝作不明白:“你說什么呀!”劉宏已經得到了想知道的信息,就掛了電話。到了半夜,李翠翠已經睡了,劉宏睡不著,忍不住又給謝聯打電話,打了三次,謝聯都沒有接電話,劉宏更感到他心里的確有鬼。
從此,這對把子兄弟就不親了,劉宏在路上見了謝聯,裝作沒看見就過去了,不再像過去主動打招呼,謝聯更不好主動搭理劉宏。一家有了好吃的,炒了好菜,也不像以前一樣往對方家送一份了。連去河堤上干活都錯開了,你若在地里干著,我遠遠瞧見了就躲開,你走了,我再過去。可以說截至目前,事情一直是兩家私下里的糾紛,都在各自肚子里埋著?,F在卻擴大了,李翠翠把煩心事告訴了閨中好友劉香蘭,而劉香蘭是劉家族長劉成泰的孫女,當然劉成泰大爺就知道了。這也怨不得李翠翠,因為女人保守秘密就像隱瞞懷孕一樣困難。在劉成泰看來,這是件大事,是整個家族的事,因為事關家族的榮譽和名聲,他便“語重心長”地對晚輩劉宏說要保護好自己的老婆。加上人們發(fā)現那對拜把子兄弟和以前不一樣了,就相信這事是真的。很快,村里的人在這事兒上分成了兩派,姓謝的人當笑話講,姓劉的人則主張當債討。這么一來,劉宏感到事件必須要有一個了結。現在的事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面子,而是全村所有老劉莊人的面子了。
劉宏開始打老婆,常把李翠翠打得鼻青臉腫。李翠翠只要一辯解,劉宏就打,打得李翠翠連口都不敢開了。有次李翠翠在路上遇上到了謝聯,就對他說:“大兄弟,你那一把扶得真不應該啊。”說完眼就紅了,謝聯聽著看著真不知道該如何后悔了。謝聯見劉宏解不開心結,也自知理虧,就主動登門找到了劉宏。劉宏說:“你終于來了,我知道你會來,你說這事咋辦吧?”謝聯說:“就這么點事,你老追著不放干什么?”劉宏說:“老婆被人摸了能是小事?”謝聯說:“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當時只是扶了她一把?!眲⒑暾f:“可你扶的地方和角度不對,你居心不良。”謝聯說:“我說的是心里話,信不信由你?!眲⒑暾f:“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個明白。”謝聯說:“我們不爭了,我問你你怎么才可以不追究這個事了?”謝聯說:“我想砸爛你的頭?!眲⒑暾f:“你隨時可以砸我的腦袋,我等著?!敝x聯說:“你知道就好,該砸的時候我會砸的?!焙髞?,他真得準備了一把錘,輕巧而結實,能別在腰里的那種,隨時放在身上,他心說砸了謝聯的腦袋就是對自己、對老婆、對劉家人的交待了。
不過,劉宏也感覺為這事砸謝聯的腦袋確實有點過分,雖然自己心里十分想砸。劉宏也怕自己哪天真砸了謝聯,把自己搭進去。到底該怎么辦呢,他的新主意是找到了村里的治安員討主意,他和治安員關系不錯。治安員都是片警的“狗腿子”,文明說一點就是左膀右臂或得力助手,我們需要知道什么敏感動態(tài),了解某些重點人口的情況等等,或是需要跑腿的活常交給他們去辦。治安員的肩膀小,扛不起稍大一點的責任。他趁夜里給我打了電話,于是皮球就到了派出所,到了管片的我身上。
在接處警值班室里,劉宏由治安員陪著坐到了我的跟前,劉宏遞給我和治安員各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把情況說得很詳細。最后,他問:“劉警官,你說這事咋整,我不想殺人,可也不能白白讓頭上染上綠色兒啊?!蔽艺f:“你頭上根本沒綠,才多大一個事,就往殺人上想了,你當沒遇上不就得了。”劉宏說:“劉警官,你這話我不愛聽。這種事就是染綠的事,我一百個想不通?!蔽覇枺骸澳悄阆胝k?”劉宏說:“我想讓你抓了姓謝的,他調戲婦女。”我說:“這不成,他還構不成調戲婦女。這事不能抓人,只能調解?!眲⒑暾f:“調解怎樣?”我說:“調解能給你一個交待?!?br/> 農村里民(事)轉刑(事)的案件太平常了,我怕自己的片里真會出件人命案子,就進村了解了一下詳情。村里人都認得我,我一去調查,村里人就認為事鬧大了。農村的民間糾紛不少就是私下解決的,甚至有些強奸、輪奸案件也是如此,村民知道一旦公家進來,事情的性質就變了,變成了一種“官司”了,現在我是“官司”的裁決者。
我先外圍了解了一下謝聯的品行,他人很正派,從來沒有過花花事兒。我又正面接觸了謝聯,看得出來,他對一個警察找上門來非常沒有心理準備,緊張得腿都有些打顫,他的第一個句話就是“我真的沒有耍流氓?!蔽艺f:“我就是來調查這件事的?!敝x聯的第二句話是 “我要是耍流氓天打雷劈?!蔽艺f:“你耍不耍流氓我調查完了就清楚了?!睆闹x聯那里出來,我找的下一個是李翠翠。當然,事前我已讓治安員把劉宏叫走了,我需要和李翠翠單獨談一下。
我的結論和最初的感覺一樣,這事純屬意外,沒有是非對錯,兩家都不要追究了,就當沒有發(fā)生。我把兩個男人還有李翠翠召集起來進行了宣布,讓他們各自發(fā)表意見。謝聯對此表示接受,李翠翠也同意,劉宏卻不滿意,并成功地借用了謝聯的“耍流氓”一詞用到了謝聯身上,要求我一定主持公道。李翠翠怕再挨打,也由同意變沉默了。
我的調解最終沒有成功。不過,這并不說明我無能,糾紛調解的現實是找到一個讓雙方都滿意的觀點和尺度往往比還中彩票還難。
還是劉宏提出一個最終的方案,并稱可以徹底解決掉糾紛,讓兩人一一相抵了,此后再無瓜葛。他要求我主持進行情景重建。他說:“電視上演的,你們公安局辦案不是經常要進行案發(fā)現場重建么,這回也可以重建一個?!彼眠€真不少,連我們的偵查手段都知道一些。劉宏條件也有一個,就是主人公要對調一下,讓他和謝聯兩口子照先前事的樣子重新過一遍,他也要“扶”謝聯老婆一下子。
這主意很荒唐,依照此理,張三強奸了李四的老婆,李四就可以名正言順強奸張三的老婆了。我毫不猶豫地一口拒絕了。
但第二天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知道解決農村糾紛,不能全靠法律,“土辦法”的威力有時的確驚人。為了不出事,盡快息事寧人,確保我的片兒穩(wěn)定,不發(fā)案子,我同意了。不久,謝聯為了擺脫糾纏,也同意了。
謝聯的老婆劉秀英此前一直沒有露面,現在也不得不出場了。
謝聯是怎么說服劉秀英的,沒人知道,雖然這很重要,很讓人想知道。
情景重建仍然選在河堤上。可想而知,村上人都趕來看熱鬧。謝、劉兩家人、治安員、劉成泰都是稱職的廣告發(fā)布者。很多人都想看看真實的“耍流氓”是什么樣子。
那天,劉宏帶了把鐵鍬,沒說用來做什么。我怕出事,一直緊盯那鐵鍬,嚴防他把它變成了一件兇器,我安排治安員要始終呆在劉宏身邊,以防他做出過激的舉動。到了出事的那塊河堤上,劉宏用鐵鍬去鏟那坡上的小道,他記得當時很陡,后來一場雨后過后有些土滑了下來墊高了底下,已經變得不那么陡了。我們都等著劉宏鏟,有人想幫他,被他拒絕了。他嚴肅地鏟著土,就像挖一個墳墓一樣莊重。鏟完了,劉宏歇了一會兒,一邊看著大家,一邊抽著煙,也許因為累,也許因為緊張,那夾著煙的手有些發(fā)抖。謝聯和老婆劉秀英在旁邊各自站著,互不對視,像兩個一點不相干的人。周圍也沒有人說話。
現場重建開始了,謝聯、劉秀英和劉宏一塊往堤上走,謝聯在最前頭,劉秀英在中間,劉宏在最后。謝聯爬上堤后,劉秀英也一個箭步就竄上去了,劉宏還沒來得及扶,就完事了。劉宏對劉秀英說:“你這樣不行,你得摔一下,我好扶你。”第二次,劉秀英如約一摔,謝聯卻沒接住,劉秀英一下直摔下去了,臉被堤下的石頭都擦破了一塊。圍觀的人一下子笑了。第三次,謝聯還沒有接住,劉秀英又把腿拐了一下,疼得她直冒汗,說:“我不撐了,就這樣吧?!敝x聯贊同地看了看劉宏。劉宏說:“不成,我還沒扶成呢?!眲⑿阌⒆诘厣喜黄饋?,說:“我真的不撐了?!眲⒑暌矆猿终f:“你必須得起來。”說完,他伸手拉劉秀英起來,拉得部位是不會引起歧義的正常位——袖子。圍觀的人又笑了起來。接下來是第四次,這回成了。劉宏一下子“扶”住了劉秀英。也許用得勁大了一些,劉秀英疼得大聲叫了一下:“啊?!敝車懫鹆艘魂囌坡??!八5煤谩?,是劉成泰在叫。我沒想到圍觀的人中還有這么大年紀的人。
我知道現在是該結束的時候了,事情應該到此為止了。我正想吆喝一下,沒想到就在很短的時間,尖叫聲又響了一下。大家一看劉秀英,她沒事,卻是謝聯一錘子砸到了劉宏頭上,血噴得像泉似的,一米多遠。劉宏一頭栽到了河堤下,連吭都沒有吭一聲。謝聯用力真猛,一下子將他打死了。我和治安員才注意到,謝聯也帶了一把錘,和劉宏常藏在腰里的錘一個型號。謝聯舉著滴血的錘子愣在那里,劉秀英的嘴直哆嗦,好多天才說出一句話:“你怎么啦?”
謝聯被抓后到法院審理判他死刑的一段時間,變成了我最難熬的日子??h局紀委和督察大隊找我“喝了一次茶”后,迅速停了我的職,下了我的槍,收了我的警官證,全面調查我的問題:我必須為這起荒唐的人命案件負一定責任。我的老婆一氣之下,也抱著孩子回了娘家,并聲稱要和我離婚。她和我們局長一樣,一點也不認同我在這起事件扮演的角色。其實這只是我老婆的一個借口,她早就不想和我過了,我們關系不好是眾所周知的事件。不過,與村里人比起來,老婆的態(tài)度還只是小事一樁。治安員、謝家、劉家,只要有一家找我的麻煩,落井下石一下,我就徹底完了,萬一再鬧出聚眾沖擊派出所的事來,我更是吃不了兜著走。
這段時間,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熬到最后,紀委書記找我談了話,宣布將我調離公安機關的決定,還好,沒有追究我的其他責任。很顯然,局里為了面子,只能保我,這事若被炒作了,第一個受沖擊的會是公安局。紀委書記拿出兩封信來:“你的命好,全靠這信呢?!蔽医舆^一看,是村民聯名寫的兩封信的復印件,一封給法院,一封給公安局。給法院的信保謝聯,謝家人大多簽了名,給公安局的信保我,全村人都簽了名。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調離雪口派出所后,村里人都說那謝聯真是不講道理,沾了人家老婆的便宜,把人家男人給殺了,還讓劉警官丟了公安局的工作,劉警官真冤啊。我走那天,村上的村干部和族長們集體為我送行,作為片警,這堪稱最高榮譽。
事情還沒有結束,劉秀英“窩”在家里許久之后終于出了一趟門。謝聯被執(zhí)行死刑前,家屬還有最后一次探監(jiān)的機會,她決定去給丈夫送行。那天,劉秀英去看守所帶了好幾包東西,都是丈夫喜歡吃的,喜歡喝的,喜歡抽的,喜歡看的。劉秀英還穿上了一件大花衣服,像個“花姑娘”。劉秀英穿著這身衣服很好看,當初與謝聯相親時穿得就是這件,謝聯一眼就瞧上她了。劉秀英的臉瘦了,皮薄了,風言風語像剮骨剔肉的刀子凌遲了她。
劉秀英探監(jiān)就去探監(jiān)吧,但卻沒有直接去,而是畫蛇添了一下足。途中,她拐了一個彎,往李翠翠那里去了一趟。她感覺自己和李翠翠成了同病相憐的人,眼下李翠翠更需要安慰。李翠翠開門見是她,有些吃驚。劉秀英說:“喂,你男人死了,我男人也要死了。我去送送她,你多保重。”說完,她把東西拿出一半放到了李翠翠屋里。李翠翠給扔了出來,對她說:“婊子,別貓哭耗子了。”劉秀英對婊子稱謂一點沒有表示異議,重新把東西拾進去,李翠翠又罵:“婊子,你給我滾?!眲⑿阌⒅缓弥匦绿嵘希チ丝词厮?。
在看守所,謝聯對劉秀英說:“老婆我對不住你,再不能陪你了。”劉秀英說:“我知道?!敝x聯說:“老婆,殺了劉宏,我一點不后悔,他太欺負你了。”劉秀英說:“我知道。”謝聯說:“在那么多人面前,讓人家欺負老婆,我臉上掛不住?!眲⑿阌⒄f:“我知道?!敝x聯說:“我該讓他死?!眲⑿阌⒉艙Q了換臺詞:“你們男人真要面子啊?!?br/> 探完監(jiān)劉秀英沒有直接回家,再次添了一下足。她來到了我的新單位——一家文化部門。她一間一間辦公室地打聽:“請問劉軍同志在不?”弄得新同事們都知道有一個花姑娘正滿世界里在找我。我見是她來了,忙起來迎接。劉秀英給我放下了一盒茶葉,當著我所有同事的面說:“劉警官,您受累了,讓你受牽連了?!彼f了好多遍,像個祥林嫂。
從我單位出來,劉秀英來到了“出事”的河堤上,坐了半晌,呆了,哭了,笑了,完了就跳到河里去了。三天后,劉秀英浮了上來,渾身腫得像發(fā)面團子。
現在兩家人只剩下了一個李翠翠。李翠翠很快就知道劉秀英跳河了,她覺得那天對劉秀英有點過分。
我知道劉秀英跳河的事已經是幾天以后了,她的尸體是我的派出所戰(zhàn)友們撈上來的。那天,我忍不住請了個假,想看看劉秀英最后呆過的地方,那塊堤又變得不陡了,人往上爬根本不會再摔下來。幾個村里人走了過來,見我站在那兒,都不敢說話。走遠了,才互相說著:“劉警官來做什么,還在搞情景重建嗎?”一陣笑聲傳來。
我聽著,那聲音軟軟的,細細的,像風兒一樣從耳邊吹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