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繼泉,山東省鄒城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山東省鄒城市新聞中心副刊部主任、鄒城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鄒城文學》雜志執(zhí)行主編。散文《季節(jié)深處》收入《百年中國經(jīng)典散文》。散文《縣境》獲中國散文學會“新視野”杯全國文學征文特等獎。散文《滴露的村莊》獲中國報紙副刊作品年賽一等獎。散文《生命的秘密》入選高一語文閱讀教材。散文《魯南的月光》、《帶著朝露進城》、《孟廟的樹》、《孟廟的蒼鷺》、《暮色孟子林》入選高中語文試卷。2009年5月被山東省散文學會評為“首屆山東省十佳青年散文家”。已出版散文集八部。
小路干凈、潔白,鋪滿厚厚的落葉。落葉多是楊樹葉,在這條線形的山谷里,長滿茁壯的楊樹。樹葉落光了,光滑的樹身反射著太陽的光,樹更顯得挺拔。小路傍著一條夏日的山溪,它們兩個像捉迷藏,小路一會兒躲在溪水的左邊,一會兒閃到溪水的右邊,一段兒離溪水近一點,一段兒又離溪水遠一點。如果站在高處往下看,小溪和小路如同一陰一陽兩條蛇在谷底纏繞交歡。現(xiàn)在,溪水已經(jīng)斷流,裸呈著一片片潔凈柔軟的沙灘,整條小溪恰如一條完好的蛇蛻橫陳在山溝里。而小路則愈發(fā)清晰和剛硬。它寸步不離地守候著這條托生的蛇,等著它慢慢地活過來,重溫昔日的幸福生活。隔不很遠,在有落差的地方,總會有一汪溪水,這是小溪尚存的體溫。小溪知道,在冬天,雖然樹木停止了生長,花草枯干,昆蟲謝世,但是,這條溪谷里還生活著眾多的鳥獸——喜鵲、山雞、鵓鴿、鷹、黃鼬、蛇、獾、田鼠、松鼠、野兔、刺猬……這一汪汪清水就是留給它們飲用的。這些野物,有的已經(jīng)冬眠,有的儲備了相當多的食物準備在洞里消受,而有的和人一樣,在寒冷的冬天活潑如常。在行進途中,我們就不時驚動一只只矯健的野兔和機靈的山雞,引得大家一片驚呼。在一片楊樹林里,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堆灰白的羽毛,大概是一只兇猛的山鷹在這兒擄獲了一只斑鳩并將它吞食。
夏天,我來過這個地方,曾經(jīng)沿著這條溪水逆流而上。當時是想一直往上,找到它的發(fā)源地,結(jié)果沒找到。那個時候,暑氣蒸騰,草茂水豐,蝶舞蜂飛,樹上蟬鳴,野花遍地開,蝦蟹隨處游。我脫下鞋子,赤腳踏過水中的亂石,不時跌滑到水中,濺得一身清涼。
這是一條河的源頭。河叫大沙河。它的名字太過直白,沒有多少詩意,但是會給一些上年紀的人留下美好的記憶。他們會想起年輕的時候在河里捕魚的情景,還有,夏天的傍晚,扯一片涼席在沙灘上乘涼,繁星滿天,清風吹拂,四肢舒展,勞累頓消。這樣的感受變成了永遠的回憶。如今,大沙河里沒有清水,也沒有沙灘了。大沙河徒有虛名了。
一條光鮮靚麗的河流為何變得容顏不再污穢不堪?因為它無可逃避地經(jīng)過一座三十萬人(我也藏身其中)的城市。河從城東進入,從城西出來,像一條白布續(xù)進染缸里又撈出來,你想想它成了什么顏色。城市人身體的臟污和心靈的病毒都一股腦地傾倒進這條河,以期讓河水帶走,豈不知,河水無法消化和稀釋這超量的污濁。它以另外的方式又還給了人們。我的一個朋友住在城西河北岸,就因為忍受不了夏天正午從河道里漫溢過來的氣味而被迫搬家了。
一條河檢驗著人的行為方式和道德水準。你往河里望一眼,就能清楚地知道岸上人的心地。在內(nèi)地,一條河只要穿過一座城市,這條河基本上就完了。我去過云南的古城麗江和新疆的邊城布爾津,兩座河流上游的城市,兩座被河流孕育而又知道感恩的城市,金沙江和額爾齊斯河分別流經(jīng)兩座城市奔向遠方,流淌在那兒的水清得讓我們吃驚。我們不由得對生活在那兒的人充滿敬意。
大沙河算不上一條獨立的河,它是白馬河最大的支流,白馬河注入微山湖。
深秋,我去過微山湖岸邊的魚臺縣。作家李新軍帶著我,乘一條機動船穿過繁復(fù)的水巷,來到湖里的一片濕地。開船的是他姐夫的朋友,名叫長安。長安瘦瘦的,黑黑的,穿一身和水草一樣顏色的迷彩服,蹲在船頭,在隆隆的機聲中瞇縫著雙眼吸煙,像一只魚鷹。長安在濕地旁邊承包了幾十畝水面,在那兒養(yǎng)魚、養(yǎng)蟹、種藕。經(jīng)營了三年,成本還沒有收回。長安不聲不響,從塘里捕了一條大魚,又穿上水衩踩藕,水沒到他的脖子。我們從他臉上的表情猜到他的雙腳怎樣在泥中用力。一袋煙工夫,長安踩出兩根藕,其中一根踩斷了,落下一節(jié)在泥里?!皼]踩好?!遍L安說。一邊把裹著淤泥的藕在水里洗,直至洗得發(fā)白。一會兒,長安夫妻倆就把菜飯端上木桌——清水煮蟹、炒湖蝦、鯉魚燉藕、鍋餅。長安很少動筷,只是不時地翻翻菜底,讓好菜露在上面,叫我們吃。酒后,我對新軍說,要是早些,我們可以下水游一圈兒。長安說,游啥啊,水臟。這么一片碩大的水面是怎么臟的呢?這里面肯定有大沙河的水!這水里面的臟肯定有我身上的臟!我不知道長安熱情的背后對從上游來的人有沒有敵意,但是我卻實實在在地有幾分羞赦和愧疚。
前方是一處塘壩。塘里的水清得發(fā)綠。暮春時節(jié),攝影愛好者在這里無意中拍到了一只桃花水母,一時成為新聞,媒體爭相報道,稱“標志著環(huán)境改善”云云。有人在塘邊建起房子,種菜養(yǎng)雞,過起世外桃源般的日子,還安裝了風力發(fā)電機。在這條河的上游,有五六處塘壩,城市的上游還有一座大型水庫。幸虧人們留住了這一汪汪清澈的水,不然的話,流到下游,也會變成臟的。
阿朵提議在這兒扎營、用餐。我們?nèi)宄扇?,打開背包,掏出各自的菜肴和干糧。用餐完畢,又仔細地清理垃圾,裝進背包里帶走。這是戶外活動的紀律,已經(jīng)化為驢友的自覺行動,不少驢友還主動撿拾沿途垃圾,真正做到了“走一線,凈一片。”因為大家明白,在我們?nèi)沼玫娘嬍持?,有些作物和菜蔬就是用大沙河里的水直接灌溉的。整個大沙河流域生活著幾十萬人,而整個微山湖湖域生活著幾百萬人。這里面有我們的弟兄姊妹和父老鄉(xiāng)親。
在我們即將離開的時候,另一撥人迎面走來,進入這條山溝,其中還有一個孩子。被大人圍裹得只露出兩只眼睛的孩子扯掉白色的口罩和炭灰色的圍巾,來到塘邊,伸出雙手掬起一捧水潑到臉上,還一個勁兒地叫著:“啊,涼!啊,爽!”我們?yōu)槭裁丛谶@個冬天的周末走出暖氣房間,來到寒冷的風中?又為什么在這兒長時間地躑躅和流連?我想起水中逆流而上的魚。特別是初秋,水瘦,卻流得勁猛,一些剛剛出生的幼魚頂著嘩嘩的水流向前,那么急切,那么迫不及待。它們游得很慢,有時候,它們的力量和水的力量相當,它們雖然不停地搖著尾巴,卻被“定”在水中。有時候持續(xù)幾分鐘,它們在水中堅持并用力,終于它們還是沖破了水力,從水中穿過。它們?yōu)槭裁磸膶掗熤庂M力地游往窄淺之處?一準是由于泥沙俱下,下游的水已經(jīng)日益濃稠,把它們嗆得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