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一段日子,丁一鴻感到他的生活滑出了一貫的美好狀態(tài),跌入一種毫無來由的虛廓無邊的煩躁中。像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小孩,明明把肚皮填得鼓鼓漲漲,而胃囊卻還是充滿饑餓的感覺,他被一種傷感的不良情緒緊緊縛住了。作為一個五十歲的男人,官至一局之首,頗有些社會地位,也算和功成名就沾上了邊,在尋常人的眼中,應(yīng)該則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情態(tài),而他恰恰相反。近日,時常躥上心頭的卻是一串時光飛逝懷念青春的慨嘆,然后肥皂泡似的碎裂,拋灑的滿頭滿腦的虛空失落。
其實,按照庸常的快樂原則,他好像找不出任何不快樂的緣由。
他的大半個生涯在官場上度過,有些書生意氣的他向來潔身自律,近乎恪盡職守廉潔奉公,所以他的口碑很是不錯,用他自己的話說,為官半生,可謂干干凈凈,清清白白。他不貪財,決不斂財,在這方面,他絕對有著清教徒一般的境界。女兒在北京讀大學(xué),已經(jīng)申請到了去美國攻讀碩士學(xué)位的獎學(xué)金,妻子溫柔賢淑,每天以他為圓心做著圓周運動。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安逸祥和,順美幸福,完美得無以復(fù)加,幾乎挑不出一點瑕疵。如此圓滿的人生,多少人夢寐以盼,孜孜以求,而他卻還是感覺冥冥之中好像缺少了點什么東西?究竟是什么呢?他說不清楚,于是,這種感覺便怪怪的梗在喉中,與日俱增,使他工作閑暇時卻漸漸心緒沉悶起來。
他決定給自己放放假,去療養(yǎng)所住一段時間,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心態(tài)。這幾年,他也開始注意養(yǎng)生之道,知道時下有一種叫“亞健康”的病,難道他也亞健康了?他上網(wǎng)搜了搜,感覺自己又像是更年期綜合征,但未免來的太早了。他不過才五十歲,按照最新的劃分標(biāo)準(zhǔn),才剛剛步入中年期。
有一天,在班子會議快結(jié)束時,他鄭重其事地宣布了這個消息。他說他的高血壓最近比較麻煩,醫(yī)生已經(jīng)警告他,再不調(diào)養(yǎng),就不僅僅是吃依那普利和倍他樂克的問題了,就要引發(fā)心臟病,說著,他從衣兜里掏出兩個小藥瓶。他不像某些領(lǐng)導(dǎo),對自己的病諱莫如深。他喜歡和身邊的員工像拉家常一樣談起自己的病,倒贏得了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好名聲。他一再申明,這次去南方海濱療養(yǎng),想好好放松一下,享受一下世外桃源的生活,沒有緊急的事情不要打擾他。最后,他輕輕掃視了一眼在場的每一個人,接觸到他們肩負重托而滿含祝福的目光,他釋然地長舒一口氣。
第二天下午, 他就來到了位于遠郊的朝霞療養(yǎng)所。他當(dāng)然不會去南方,那只是他釋放的一個煙霧彈罷了。朝霞,他喜歡這個名字,旭日東升,充滿無限的生機與可能性,幾年前,他來此看望一位老領(lǐng)導(dǎo),從此對這個地方一直念念不忘。今天,他終于來了。
療養(yǎng)所依山傍水而建,環(huán)境旖旎宜人,而這里的生活也靜謐安適。每天早晨起來,他沿著一條下山的小路散步,保持速度適中,但從未到達過終點,回來后沖澡,然后去食堂吃飯。看報看電視看棋手博弈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閑聊寫毛筆字上上網(wǎng),順便不時拿出手機看看是否有信息和電話。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晚上和妻子通個電話,時間決不會超過五分鐘,吃的啥,喝的啥,玩的啥,女兒正旅游到某個地方了,說這個暑假可能不回來了,然后無話可說了,便掛電話。近三十年的和諧夫妻,和諧到幾乎“沉默是金”的地步了,這也許是夫妻之間的最高境界吧!
這樣過了三天,他精神飽滿了,心情好像也好多了,一測血壓,倒真的有了些回落??烧鞎r間,秘書和幾位副局長那兒悄無聲息,他竟有些吃不住勁了。思慮良久,他終于撥通了秘書的電話。那邊是一個訝異的聲音,丁局長,您出,出什么事了?他一怔,我很好啊,你那邊有什么事嗎?那邊舒了一口氣,這邊一切正常,按部就班,您就放心吧,孫局長給我們下了死命令,堅決遵從您的指示,不能借問候之名騷擾您。他這才想起自己幾天之前所說的話,好,好,這樣我就放心了!他連忙掛機,心中卻不免幾分落寞。他突然有些后悔這次療養(yǎng)的倉促之舉,但潑出去的水,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他必須在這里好好呆下去了。
這一天晚飯后,丁一鴻忽然來了興致,沿著早晨漫步的小路向山下走去。八月中旬的陽光在山上已顯淺淡,此時黃昏,更覺幾分清涼。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偶爾撲啦啦從他身邊飛過,留下幾聲脆脆的嬌音。他愈走愈快,竟微微出汗了。
山下竟然是一個沸騰的小集市。他一踏進,就馬上被人流淹沒了。他隨意地踱著步子,頗似閑庭信步,不斷地在五花八門的小攤前駐足,惹得人家熱心推薦。不知不覺間,他的手里多了幾件小商品。一把五元的保健錘,一把三元的小扇子,一本兩元的封面販黃的毛筆字帖。他繼續(xù)向前走,人漸漸稀少起來。
前面一個花攤吸引了他。一個女孩坐在馬扎上,低頭在一個本子上正寫著什么。她的面前擺放著十幾盆花,旁邊還停著一輛腳蹬三輪車。他湊上前,圍著那些花轉(zhuǎn)了兩圈,女孩并沒有站起來和他打招呼。他正準(zhǔn)備離開,女孩卻抬起頭,您買花嗎?她看著他,突然眼睛一亮,您是丁局長?
這里竟然會有人認識他嗎?丁一鴻茫然地望著這個女孩子,比自己的女兒大不了多少,正淺淺地對著他笑。他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卻沒有一丁點這個女孩的蛛絲馬跡。
您忘了?兩個月前,我曾經(jīng)去過您的辦公室,聯(lián)系工作的。女孩有些難為情的樣子。
他恍然了,好像是有這么回事。但那個女孩就是眼前這個女孩嗎?
兩個月前的一個上午,他剛送走了幾位老職工代表,正心煩意亂地坐在辦公室里。廣電局剛剛完成人事方面的體制改革,頗不平靜。幾位老職工因為對改制不滿,來向他喊冤抗議,干了一輩子,臨退休了,卻由國家的事業(yè)編制變成了企業(yè)聘任制,心理上實在無法承受。他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費了很大勁才把他們勸走,并答應(yīng)考慮一下他們的要求。
這時,又想起了敲門聲。那聲音怯怯的,有些不理直氣壯。他不耐煩地喊了一聲,請進。
門輕輕被推開了,一個女孩抱著一摞東西站在門口。她緊張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小心趨步進來。
你是干什么的?誰讓你進來的?他拉著臉,厲聲問她。他心里正窩著一團火,終于找到了一個爆發(fā)口。
那個女孩哆嗦了一下,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走到他寬大的辦公桌前面,把手中的東西攤到他面前。那是一份厚厚的求職簡歷。
他隨手翻了翻,你是來找工作的?
女孩使勁點點頭,可能是太緊張,她的一只手按了按胸口,噓了一口氣,然后快速地說了起來,我是東南大學(xué)歷史系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我想來應(yīng)聘你們晚報的編輯,我……
不要說了。他煩躁地打斷了她,去和人事部門聯(lián)系吧。
女孩發(fā)窘地站在那兒,眼里閃著淚光望了他一會兒,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
女孩離開以后,他也感到自己有些過分,這在以前是絕對沒有的事情,因為這違背了他為人處事的原則。他一向?qū)δ欠N喜怒于色的言行嗤之以鼻,告誡自己對來客,特別是對陌生的客人要盡量謙和中庸,含而不露。但那一天,他竟失控了。
今天,想不到在這兒竟讓那個女孩撞上了。
丁一鴻有點尷尬,那天,那天正好有件麻煩事。他一邊言不由衷地說著,一邊歉意地看著女孩。那一天實在沒有認真地看她一眼。女孩的眸子清亮清亮,像山澗中的溪水,竟盛滿久違的純真。唉,涉世未深的孩子!他心里嘆口氣,可比自己的女兒要單純多了。自己的那個女兒哪里還有什么純情哦,簡直快混成世俗老社會了。
那工作怎么樣了?他雖然問,但結(jié)果可想而知。
女孩低頭不語。
這是你的花攤?他問。
女孩點點頭。我現(xiàn)在幫一個朋友賣花,白天和她守在花店,晚上來這里出攤。
他不想再問下去了。一個瘦弱的女孩子,騎著三輪車賣花,境況可想而知。
你剛才在忙著寫什么,也不招呼顧客?
女孩突然羞澀地笑了笑,寫詩呢!沒注意到您!
寫詩?我看看行嗎?他來了興趣。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在大學(xué)讀書時,也曾迷戀過那個東西,但那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女孩遞過一個本子。她的手機恰在這時響了起來。她接了電話,神情慌亂,趕忙把一盆盆的花往三輪車上搬。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奶奶突然病了,我得馬上回老家。她的雙腿已經(jīng)跨上了三輪車,瞬間飛出了老遠。
你的本子怎么給你呢?他在后面大聲問。
我還會回來的。女孩轉(zhuǎn)了一下頭,身影倏忽遠去了。
丁一鴻怔怔地站在那兒,過了很久,才打開女孩的筆記本。
二
一連八天,丁一鴻晚飯后散步都沒有再見到那位賣花的女孩。他感到悵然若失,坐臥不寧。女孩的詩,他已經(jīng)翻來復(fù)去讀了好幾遍了,有好幾首都能背誦了。他的假期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了一半,那個女孩難道就這樣消失了嗎?
第九天,他又早早吃了晚飯,順著小路向山下趕。一進入集市,他就遠遠地張望,跳過穿梭來往的人群,他看見了那個女孩的一點側(cè)影,心中竟然無端地欣喜和激動起來。
他終于有些氣喘吁吁地站在女孩的花攤前。女孩依然坐在一個馬扎上,前面陳列著一些花。這次,她沒有寫詩,而是雙臂交叉搭在膝蓋上,微低著頭,眼神散亂地看著面前的花。八九天不見,她好像更瘦了,一陣風(fēng)吹過,她竟像紙鷺一般晃動了幾下。
你,你來了?丁一鴻努力裝得若無其事,但他能感覺出自己聲音有些不自然。
女孩抬起臉,看了看他,微微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給你,你的筆記本,你的詩寫的真不錯!丁一鴻把本子遞給她。
真的嗎?女孩的眼睛閃過一絲光亮。
這時,走過來兩個老太太,看中了一盆花,便和女孩討價還價。丁一鴻好像非常隨意地說起那盆花的優(yōu)點來。這種蘆薈不但好養(yǎng),而且能凈化空氣,特別適合放在臥室里。它還有一項特別的用處,汁液可以祛斑美容。那兩個老太太歡歡喜喜地付了錢,一人端著一盆花走了。
謝謝您,您懂得可真多!女孩感激地望著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我辦公室就有一盆,我可是養(yǎng)花的行家。他自豪地說著,跨過幾步,來到女孩的身旁。
女孩匆忙站起來,把馬扎遞給他。
他坐下來,女孩也蹲下來。
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奶奶怎樣了?他問。
女孩低下頭沉默不語,一會兒,眼角沁出了淚珠。
好孩子,不哭,不哭。他慌了,伸出手去,想幫女孩擦去眼淚,又覺得不妥,只好把手縮回去。
女孩好像感應(yīng)到了他的猶疑,自己抬手拭去了眼淚。
他不敢再問下去,女孩悲戚的神情使他猜測她身后可能有一個苦難的故事。
你的詩我都能背誦了,我最喜歡那首《一只塑料袋的旅程》,特別有意思。他故意引逗她。他知道,只要和她談起她的詩,她才會高興起來。在那一瞬間/你有了生命的期望/你是風(fēng)中的飛鳥/乘著風(fēng)飛翔/ 他有板有眼地朗誦起來,然后停下,含笑地望著女孩。
你有了靈魂/你有了夢想/你要飛到那連夢都開花的地方/飛啊!飛!飛?。★w!女孩打開筆記本,接著小聲朗讀起來。
這盆花叫什么名字?多少錢?這時,又過來一個人,指著一盆花,詢問花的價錢。女孩剛想站起來,他卻早已經(jīng)佇立在那人的眼前。這盆花好??!它叫秀竹草,你看它的葉子長長的,還鑲著紅紅的花邊,這叫一奇,更為奇特的是,到了冬季,它才開花,一種小小的花朵,一朵花上竟有五種顏色,那才叫絕呢!
真的!好!我就買這一盆。那人喜滋滋地抱著花離開了。
他把收來的錢遞給女孩,我今天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原來很適合賣花,我總算把我的潛能挖掘出來了。他自顧哈哈大笑起來。
女孩顯然被他的話逗樂了,臉上憂傷的神情漸漸退卻,淡淡的欣悅透過青白的皮膚彌散出來。
他看了一眼女孩,心里踏實了。
暮色不知何時悄悄圍攏過來,街燈不知何時亮了。街燈隔很遠才有一個,投下一塊圓圓的暈黃。白天的熱量早被涼風(fēng)收去了,竟使人感覺幾分難得的清爽。他又幫女孩賣出去幾盆花,看看路人已經(jīng)稀少了,就推過了三輪車,把剩下的花全部搬到了車上。早回去吧,晚了,一個女孩子不安全。他催促道。
女孩順從地點點頭,斜背起自己的包,跨上了三輪車。她一只腳蹬地,一只腳踏著三輪車的踏板,忽然側(cè)過臉,滿眼閃爍淚光,謝謝您,丁局長,您,您真像是——我爸爸!
女孩騎遠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前追出幾步,明天早點過來。他在后面大聲喊。
哎!知道了。一陣爽潤的晚風(fēng)吹過,送來了女孩響亮的回答。
女孩沒有了蹤影,他對著女孩離去的方向站了一會兒,才返身回去,心中竟真的生出了幾絲父親的牽掛。
剩下的時間,丁一鴻的生活里增添了一項重要內(nèi)容,其實毋寧說他的所有心思就是為了等待一件事,晚飯后去找那個女孩,與她談?wù)撍脑?,還要幫她賣花。他和女孩逐漸熟稔起來。在女孩躲躲閃閃的眼眸中,他終于探知了女孩的一些底細。
女孩叫吳小綠。三歲時,父親就因病去世,母親拋下她另嫁。她還有一個叔叔。當(dāng)初叔叔極力勸說奶奶把她送人,但奶奶執(zhí)意未肯,于是叔叔就和奶奶分了家。她跟著奶奶長大,一路靠著學(xué)校的困難補助金,倒是完完整整把書讀完了。大學(xué)畢業(yè),偏又正逢金融危機,她沒能找到工作,只好暫時幫一個開花店的朋友賣花。不想前幾天,奶奶竟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奶奶的喪事剛辦完,叔叔就對她直言不諱,他要推倒奶奶的老屋,在原來的地基上蓋新房,要她收拾一下她的東西。一個女孩子,遲早總要嫁人,家里的房子沒你的份兒。叔叔這樣對她說。她只好把自己所有的家當(dāng)都帶到了朋友的花店里。她現(xiàn)在幾乎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
他的心被輕輕扯痛了,痛的深處又有些酸澀,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現(xiàn)在的丁一鴻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也算是個人物,廣電大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囊话咽?,手下掌管著一千多名職工,并且兼任宣傳部副部長。可有誰能想到,今天這個一言九鼎的人物,少年時期卻過得相當(dāng)凄惶,幾近淪落到無處遮身的地步。
他出生在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末。那本來就是一個紛亂不堪的年代,而他的父親偏偏天生性情懦弱,常常受到他暴戾的親伯父的欺負,無奈之際,就帶著妻兒寄居到了岳父家。而父親的行為更激起伯父和族人的怨恨。因為在當(dāng)時,倒插門絕對是一樁讓人看不起的事情,對整個家族都是一種恥辱。伯父到祖墳上發(fā)毒誓,決不允許弟弟一家再回來。
他長到十歲時,外公外婆相繼去世。他的母親沒有親兄弟,幾個堂舅垂涎他外公留下的房子,便開始處處刁難他們一家人。在鄉(xiāng)村,勢單力薄的外姓本來就很難立足,何況如今故意作梗!父親為他的未來擔(dān)憂,決定讓他認祖歸宗,返回老家。于是,丁一鴻在伯父的門前長跪不起,乞求讓他回來。伯父站在門前呲牙裂目,破口大罵,罵累了,就不再搭理他。伯父年老以后,丁一鴻衣錦還鄉(xiāng),曾回來看望他一次,他拉著丁一鴻的手絮絮叨叨,當(dāng)年的威風(fēng)霸氣蕩然無存。
他跪了一天一夜,誠心沒有感動他的伯父,卻打動了一位遠房叔叔。那位叔叔因為腿瘸,一直鰥居未娶,就收留他為養(yǎng)子。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也是很普遍的事情。雖然伯父對此頗為不滿,但他畢竟在老家住了下來。
他跟著養(yǎng)父生活了七年,養(yǎng)父竟也患病去世。從此,他便獨自一人棲身在養(yǎng)父留下的兩間小屋內(nèi),小小年紀(jì),早已飽嘗生活的艱辛。
感謝那個年代,雖然亂成了一鍋粥,但讀書卻是不收費的。他雖然沒有吃過幾頓飽飯,經(jīng)常饑腸轆轆,卻堅持讀完了高中?;謴?fù)高考的第一年,他就報名參加了高考,竟然鯉魚一躍跳出農(nóng)門,考取了一所全國知名的師范大學(xué)。那時,讀師范大學(xué)不但不交學(xué)費,每月還會給學(xué)生發(fā)放生活補助金。即使最便宜的飯菜對他來說都是美味佳肴,他的身體就像一棵突然得到肥料的小樹,瘋長起來。他一個苦孩子,從此告別了水深火熱的日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以后,他的一切當(dāng)然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了。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服從國家分配,他來到市廣電局。在那個人才匱乏的年代,他很快就作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一路凱歌,四十三歲就成為廣電局最高領(lǐng)導(dǎo)。隨著他的仕途發(fā)達,生活亦愈來愈優(yōu)渥了,少年經(jīng)歷的一切竟像是一場夢。但他不是一個忘本的人,他骨子里有種根深蒂固的東西一直牽扯著他,使他時常耽于往事的回憶。特別最近一兩年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喜歡懷舊,喜歡追索少年的一些苦難,眼睛有時竟然濕潤潤的??磥硎抢狭耍瑲q月不饒人?。±狭?!老了!他心里對自己念叨著。
女孩吳小綠實實在在勾起了他的一番情思。他心疼這個孩子,他清清楚楚感覺到了,他憐愛這個孩子,他要為這個孩子做點什么。
他的休假馬上要結(jié)束了。最后一天,他拿過吳小綠的手機,撥了撥自己的手機號,然后命令她,現(xiàn)在就存上我的號碼,有事只管給我打電話,空閑了就到我辦公室去玩,我還想看你的新詩呢!
吳小綠期期艾艾地看著他,滿目的留戀,過了好久,才低聲說,可是,可是您上班以后,一定很快就會把我忘記的,忘記我是誰了。她流淚了,急忙把臉別到另一邊去。
怎么會呢?傻孩子,別那樣想,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忘記你。我怎么會忘記你呢!我現(xiàn)在有兩個女兒了,父親怎么能忘記自己的女兒呢!他急急地解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
吳小綠笑了,在他注視的目光中,騎上三輪車,漸漸遠去。
他依然站在那兒,霎那間心中升起了無限的柔情。他忽然有一個奇怪的新發(fā)現(xiàn),他的心中再也不空落落了,而是很滿很滿。
三
丁一鴻上班一周了,他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生活。每天至少一次會議,至少一次應(yīng)酬,一天三次吃降壓藥,多次測量血壓。但他感覺生活又是不同的。他的心中有一種期待。他在等待吳小綠給他打電話。
這孩子該給他打電話了!
這一天上午快十一點了,他結(jié)束了一個工作會議,回到辦公室。下班前的這點時間屬于自己了,難得的清閑!他喝了幾口茶,瀏覽了一會兒報紙,又拿過測壓計戴到手腕上。血壓有點偏高,但不足以焦慮。一切正常!他卻突然有些百無聊賴起來。他拿過手機,在通訊簿上翻找著,機屏上顯示了吳小綠的號碼。這孩子!看來是把他拋到爪哇國去了!
傳來了敲門聲。
門開了。吳小綠懷里摟著兩盆花徑直走進來。
小綠,是你呀!他急忙從寬大的辦公桌后面站起身子,走過來。
我給您帶來兩盆花,叫小石猴,可以吸收電腦輻射。她走到電腦旁邊,認認真真把兩盆花左右擺好。
謝謝你,女孩子就是心細周全,快坐下,喝口水。他早已拿了紙杯,放了茶葉,灌滿了水,放到沙發(fā)前面的茶幾上。
她坐下來,端起杯子輕輕喝了一口,立刻放下。你一定要記住了,這種花怪異得很,千萬別亂澆水,三個月才澆一次水呢!你澆多了,就會澆死它。她像叮囑一個小孩子一樣不厭其煩地叮囑他。
真的,竟有這樣稀奇的花!這時,他已經(jīng)站在那兩盆花的面前?;ㄅ韬芫?,堪稱藝術(shù)品,一叢黃綠色的石頭一般的植物端立上面。還真像一個小孫悟空呢!他細細端詳,笑嘻嘻地說。以后的日子,當(dāng)吳小綠徹底消失以后,他一進入辦公室,就會觸目地看到這兩盆小石猴,心底發(fā)出深深的一聲嘆息。
這幾天剛剛進的貨,賣的可好了!她忽然停下來,顯出一臉迷茫,可是發(fā)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她囁噓著說。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他轉(zhuǎn)過身,饒有興趣地望著她。
前幾天,有人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日報社報到上班。我以為人家搞錯了,就沒有在意??山裉煸绯?,人家又給我打電話了,還問我是不是叫吳小綠,我說是啊。那人說,你抓緊來吧,趕快上班。我也沒有去日報社應(yīng)聘啊,那是黨報,我知道很難進的,我只來過你們的晚報,可當(dāng)時就被拒絕了。她愈說愈急,雙手不停地擺動,臉都漲紅了。
人家讓你去上班,你就去,難道擔(dān)心天上掉個餡餅砸著你的頭嗎?再說,我們小綠哪點不行??!大學(xué)生,還會寫詩!他笑著,慢悠悠地說。
怎么回事呢?難道天上真的掉下一個大餡餅?她依舊雙眉緊蹙,眼睛迷惑地盯著前面,又不時探尋地瞅瞅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
他慢慢踱回去,坐到了他的椅子上,悠然地端起杯子,小口啜著茶,然后含笑地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她的眼光在他的臉上游移,與他含笑的眼神撞在一起。她突然叫了起來,莫非是你?
他仍然不動聲色,只是輕輕微笑,眼神中卻分明多了幾分狡黠,那狡黠止不住地愈來愈濃,終于明朗了一切。
真的,真的是您幫我?我有工作了?吳小綠恍然大悟,激動地站起來,手舞足蹈地撲到他面前,突然,她捂住臉哭了!
傻孩子,怎么就哭起來了?下午就去報到上班。以后咱不怕了,我來保護你!他摩挲了一下她的頭,拿過毛巾,塞到她手里。
丁一鴻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幫助吳小綠聯(lián)系工作。他給宣傳部分管日報社的孫部長打了電話。當(dāng)孫部長打趣地問什么關(guān)系時,他說是他的外甥女,親外甥女!他這樣說的時候,竟然沒有一點突兀的感覺,相當(dāng)自然,好像他和吳小綠之間真的存在某種血緣關(guān)系。人??!真奇怪,不相信緣分不行!他放下電話,不免感嘆。
不知什么原因作祟,他并不想讓吳小綠在廣電局工作。雖然那樣,他就不必欠孫部長一個天大的人情,他還有無限便利的條件照顧她,使她獲得最好的發(fā)展。但也許就是條件太便利,簡單的可以隨手拈來,才使他有些望而生畏。在官場多年,他深知其歷來隱藏兇險,起伏不定,而他又是一個特別注重社會影響的人。廣電局領(lǐng)導(dǎo)層這些年看似鐵板一塊,也難說有那么幾個人陽奉陰違,借機興風(fēng)作浪。人人都有私心,但高明之處是決不能讓別人察覺你的私心。所以,他決定安排吳小綠去日報社工作,為她舍一次老臉。日報社和廣電局是兄弟單位,同歸屬于市委宣傳部的旗下,相互之間經(jīng)常有業(yè)務(wù)聯(lián)系。這樣,吳小綠與他相隔不遠不近,恰到好處。
事后,他又不免好笑,好端端的,他和吳小綠之間怎么就避起嫌疑來了?不過,他很快就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借口,即便是自己的女兒,外甥女,這樣的嫌疑倒真應(yīng)該規(guī)避一下。
四
吳小綠上班了,成了日報社一名編輯。丁一鴻經(jīng)常收到她問候的信息,間雜她日常生活的小匯報。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最親近最信賴的人了,而他安心享受著她的感恩甚至崇拜。
最近,他的工作很繁忙。宣傳部正在籌辦市第一屆文化節(jié),要求廣電局規(guī)劃好文化節(jié)的文藝節(jié)目。他一天開幾個會議,有時晚上還要加班至深夜。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很勞累,相反心底深處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舒爽感。他知道,是吳小綠給了他這種嶄新的感覺。他承認,他愈來愈喜歡這個女孩子了。她像一只溫暖的小手,撓開了他心中最柔軟的情結(jié),使他得以從繁雜的事務(wù)中暫時掙脫開去,以一種最奇妙的方式休息。
所以,只要在辦公室有點空閑,他就會翻出她的一條條信息來讀,只當(dāng)閱讀有趣的小品文章。有時,她的信息里還夾雜著她新寫的詩句,許多詩句都是關(guān)乎她和他的邂逅,而那已經(jīng)被她編織成一個美麗的神話了。如果他再小二十歲,就差寫成寶黛的木石前盟了。他心里暗笑,這孩子天生一副幻想的腦瓜!年輕就是好??!
這幾天,他想抽時間和吳小綠吃一次飯,其實是第一次吃飯。她打電話說她發(fā)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吃水不忘挖井人,一定要請他吃飯。他問她發(fā)了多少錢,她說實習(xí)期不到一千塊錢。他就一本正經(jīng)地逗她,準(zhǔn)備拿出多少錢請他吃飯。她沉吟了一會兒,好像下了很大決心,小聲說,三百,不,四百。他忍俊不禁,好像看到了電話那頭吳小綠慌亂不安的模樣,說定了,就吃你四百。他大聲說著,掛了電話,搖搖頭,還想發(fā)笑,卻又有點心酸,三百塊錢請他吃飯,小丫頭,啥都不懂,她哪里會知道人家請他吃一次飯要花多少錢吆!她一個月的工資又算得了什么?那一次鄰市廣電局請客,一頓飯下來竟然一萬多塊,對此,他早已習(xí)慣了。唉,傻丫頭,歷練歷練就行了。他輕嘆,可他突然又一陣惶恐,如果有一天,她真歷練的像自己的女兒一樣,也成了一塊油滑的肥皂,他還會如此疼愛她,喜歡她嗎?到底是什么引動了他對她的一腔柔腸?難道不是她不諳世事孤苦無依的樣子嗎?
下午開完了一個會,他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要他安排一個酒店包間。然后,又打電話告訴妻子,晚上不回家吃了。這兩個電話打的好像有點心虛,他不免為自己的英雄如此氣短而自嘲。他也把司機打發(fā)回去了,弄得司機很緊張,還以為出了什么差錯。他和顏悅色地說,你回家吧,我今天就是想步行一段,舒舒筋骨,你看,天氣不錯嗎!那我在后面遠遠跟著,你走累了再上車。司機小聲說著,還是不敢離去。叫你回家你就回家,我什么時候變的一點自由都沒有了?他虎起臉,嚇的司機開著車一溜煙跑了。
他果然步行了一段,然后打的到了酒店。吳小綠已經(jīng)按照他的吩咐在等他了,見他進來,雀躍著撲到他眼前。
自從她上班,這是第一次見她。他發(fā)現(xiàn)她有了不小的變化,竟像換了個人似的。她穿著一件碎花小褂,配了一條緊身的牛仔褲,愈發(fā)顯得修長嬌俏。頭發(fā)長了很多,順滑地搭在肩頭,彌散出淡淡的香味,估計是剛剛洗了頭發(fā)。這孩子,打扮起來,倒真不錯。他的心里也盛滿濃濃的喜愛,但臉上卻幾分矜持。因為他注意到吳小綠對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而竟敢大膽直視他的眼睛,好像非要從他的眼睛里尋出個一二來。這丫頭 ,幾天不見,學(xué)的這般鬼機靈了!
他開始點菜,點了幾個青菜以后,要了兩個海參,一大盤螃蟹,一個清蒸鱸魚,一盤炸黃花,一盤油燜大蝦。這時,他偷眼瞧見身旁的吳小綠神色緊張起來,身體不停地扭來動去,就又故意加了一盤烤羊肉串。
服務(wù)生剛走,小綠就借口提著包追出去了??粗切募被鹆堑臉幼樱谀莾?,有預(yù)謀地笑了。像觀看一個孩子認真地玩游戲,他感到了幾分久違的童趣。他能猜出她干什么去了。
一會兒工夫,她就風(fēng)一樣地卷了回來,一臉被欺騙的無辜,原來你早就安排好了,五百多呢!怎么這么貴??!不過,我把我的工資全帶來了,我付得起。她炫耀似的拍拍她的包,笑了起來。
嚇壞了吧!看你那樣,臉色都變了!記住,以后不能那么外露,你要學(xué)會隱藏才行!他諄諄教導(dǎo)起她來。
她使勁點點頭。
坐下,吃吧!他把一堆菜都推到她的面前。他敢打賭,什么海參鱸魚黃花大蝦她是壓根沒有吃過。果然,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剝完了一只大蝦,然后就整個塞進嘴里,卻不知沾點佐料。他用手指指幾個五顏六色的小碟,再指指她手里的大蝦。她難為情地笑了。
他輕輕吮著啤酒,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暢快,隨心所欲。平常的應(yīng)酬太多,都是為了某種官方或私人目的,承歡逢迎或被承歡逢迎,虛偽而過度的熱情,感覺很累很累。而現(xiàn)在,他坐在這里,身旁一個毫無心機,卻幾乎對他奉若神靈的女孩,不必擔(dān)心有什么言語閃失,更不必擔(dān)心暴露什么不雅的隱私,敞開心靈,八面來風(fēng),甚至無所顧忌,這是何等的人生幸福!
小綠突然拿起紙巾,擦了擦他的胳膊。原來他不小心灑上了一滴菜汁。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讓人心動。這會兒,服務(wù)生走出去了,她睨了睨門口,忽然把頭一歪,緊緊靠在他的胳膊上,毛茸茸的頭發(fā)抵住他的皮膚。只一瞬間,她就迅速離開了,然后,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臉慢慢暈紅了。
他佯裝不覺,還像原來一樣微笑。
吃完了飯,他讓服務(wù)生把所有剩下的菜打了包,讓小綠提在手里。夠你明天吃一天了,毛主席說過,不能浪費一粒糧食。他打趣道。他終于有機會把剩飯打包了,感覺很愜意。
他和她走出酒店門外。這個地方遠離鬧區(qū),有些偏僻,街上幾乎不見行人,只有偶爾的一輛車悄然駛過。街燈朦朦朧朧地照著,幾絲涼風(fēng)在身旁穿來游去,竟有一分難得的靜謐和情致。
走,咱今天步行回家。丁一鴻突然來了興致,你呢,要給我現(xiàn)場作首詩。曹植七步成詩,你就三十步吧,要不五十步也行。他沖小綠笑著,孩子似的眨眨眼睛。
小綠走在旁邊,她也喝了幾杯啤酒,一臉興奮,眼睛流光溢彩。
我今天就七步成詩。她對他扮了個鬼臉。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她一邊雙腿跳著,一邊數(shù)著數(shù),好了,七步,到時間了,開始作詩。她真的輕輕吟誦起來:
昨天,我用鉛筆記下了一件事/今天,我用心記下了一個人/此時,多么適宜有神跡降下/譬如,我們親愛的上帝/讓我實現(xiàn)我的一個愿望/突然,天幕打下兩道月光/一道照亮我,一道射向你/渡我們?nèi)ュ塾文翘焐系慕质?br/> 真能七步成詩?太了不起了,他嘖嘖贊嘆,小丫頭不會是早算計好了吧?他笑著問。
怎么會呢?你聽聽這首詩就知道!她急急地解釋,兩只手竟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停下腳步不走了。
他哈哈笑了起來。她才知他是故意開她的玩笑。
好,小詩人,即興成詩,再賦一首吧!他說。
那你追我,追上我,我就再作一首。她小燕子一般輕盈地向前跑去。
他也想跑幾步,但只覺肉身沉重。近幾年,他的身體明顯發(fā)福,工作又確實繁忙,高血壓也漸成氣候,于是就更懶得動了。老了,真老了,跑不動了。他不免嗟嘆,但他還是加快了腳步。
前面小綠的身影影影綽綽,不時傳來她的笑聲和召喚聲。那聲音似一陣溫潤的風(fēng),使他面前飄過美麗的幻景,他的身體漸漸輕爽起來,全身涌動出一股年輕人的激情,腋下像生出一對翅膀,有了想飛的沖動。他終于晃動著身子小跑起來。多好啊!這樣多好!永遠這樣多好!他心中默念。
五
吳小綠對丁一鴻愈加依賴了。她不但短信多起來,電話也多起來,每天至少一次電話,有時能打三四次。這電話讓他感覺有了點小麻煩。他原來曾向她暗示過,不要頻繁給他打電話,原因之一,他忙,原因之二,有時場合不是很方便接她的電話。一個清脆的女聲,電話內(nèi)容又是雞毛蒜皮,婆婆媽媽,旁邊的人難免不疑竇頓生!何況,人們本來就對男領(lǐng)導(dǎo)周圍的異性充滿神秘的好奇,甚至近乎亢奮的敏感,無中生有,憑空想象,緋聞就可以由天而降。他一向愛惜自己的名聲,尤其厭棄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他始終認為,一個男人任何時候都應(yīng)該心中有數(shù),適可而止,切忌方寸大亂,失去理性,任由感情放任自流。
雖然他心中透徹地明白,但他卻不能割舍自己對吳小綠的喜愛。因為這個孩子確實不同一般,讓他感動。
有一天,他竟然收到一個本市的郵包,寄包人的單位和姓名都很陌生,讓他好生奇怪。打開一看,竟是一款磁療降壓手表。他最近偶然在電視上看見過這類廣告,但沒有在意。是誰會給他買這個東西呢?而且還以郵寄的方式?這個人肯定諳熟他的身體狀況,并且和他關(guān)系非同一般。他忽然猜到了,電話打過去,那邊先是說不知道,最后卻忍不住嗤嗤笑了起來。他只好把原來的瑞士表摘下,把降壓表戴在了手腕上。戴了一個月有余,也沒見什么明顯的磁療效果。一開始,小綠還每天一個電話,趕著問血壓降了嗎,漸漸地也不好意思問了。不過,降壓表雖然沒有降壓,卻帶來了好心情。每天瞥見它,他心里就會氤氳一種不可自抑的喜悅。這種喜悅充滿誘惑的質(zhì)感,甚至可以觸摸,把他的心撐得酥麻幸福。直到有一天,降壓表的幾個指示針罷了工,他才無限留戀地摘下來。
降壓表事件以后,她毫不氣餒,只要市面上出現(xiàn)了新的降壓產(chǎn)品,她還是會千方百計地為他郵購。她說不相信所有商人都是騙子,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多騙子。她親自打電話咨詢,然后指導(dǎo)他用藥。他被她執(zhí)拗的誠心所感動,便一次次服用各種新藥。當(dāng)然,結(jié)果都一樣,那些藥并沒有像廣告吹噓的那樣,具有什么神奇的功效。他吃了北京的一種中藥還產(chǎn)生了副作用,全身冒汗,口干舌燥,讓他哭笑不得。她嚇壞了,更氣壞了,獨自一人偷偷跑到北京的那家藥店,和人家狠狠吵了一架,而她從來也沒有和別人這么激烈地爭吵過。從此,她才深信廣告的欺騙伎倆,徹底斷絕了給他買藥治愈高血壓的念頭。
一段時間以后,她又熱衷于給他買各種小飾品小玩意。他是屬虎的,就收到了好多只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的老虎,把書架都擺得滿滿的。有一次,他費了很大周折才拆開郵包,一看就笑了,竟是一個銀色的類似長命鎖一般的東西。他五十歲的人,竟然被她當(dāng)成小娃娃了。
他知道她才工作不久,工資不過一千多塊錢,就告誡她不要把太多錢花費到他身上。但她說她喜歡,她逛街時看見什么就想給他買什么,她沒有別的親人,他就是她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不給他買,給誰買呢!他拿她沒辦法,但心里卻隱隱的不安起來。
這決不是他所想要的一種狀態(tài)。他的理想狀態(tài)是他和她之間發(fā)展一種新型的關(guān)系,超越世俗,也超越物質(zhì),最好純粹停留在精神的范疇,而且不易過熱,當(dāng)然也不能太冷,永遠保持二十六度,那是一個最舒適宜人的溫度。
但好像一切并不按他的設(shè)想發(fā)展。他感覺正在漸漸失去對整個事件的掌控能力。
一天下午,他開完了會,和幾個下屬一起回辦公室。老遠,他就看到小綠提著一個塑料兜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等他。看見他,竟然絲毫沒有遮攔地綻放出親密的笑容,就差撲過來了。也許他多疑,他感覺那幾個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心里便不悅起來,怪她來的不是時候,怪她一點不懂偽裝。
他打開門,沒有吱聲,臉色硬硬的,第一次沒有對她微笑。她看出了什么,就坐在那里也不言語。僵了一會兒,他終于問,有什么事嗎?他的聲音透著從來沒有的冷淡。
她還是沉默,低著頭。過了一會兒,她從塑料兜里慢慢拿出一件衣服,走到他面前,明天你五十一歲生日,想當(dāng)面祝你生日快樂,沒想到惹你不高興了。她委屈地站在那兒,眼睛只對著桌子,眼淚就悄悄地涌了出來。
哎呀,我的生日,我自己倒忘了。他急忙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她面前。想不到,這個女孩子竟這樣惦記著他,他為自己剛才的狹隘而內(nèi)疚,感覺有點對不起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記得沒有和你說起過???他滿面含笑,撫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回沙發(fā)上,自己則坐到另一邊。
你忘了? 你幫我賣花時,問我多大,說比我大兩旬多呢,又問我的生日,說生日比我倒小十天。我自己推算出來的,還查了日歷,明天確實是你生日。她說著又禁不住高興起來,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他,轉(zhuǎn)眼把剛才的不快忘了個干凈。
是嗎,我倒真的忘了。他盯著她說話的可愛情態(tài),忘情地毫無掩飾,眼角居然還濡濕著,突然心中一顫,又一驚,這個孩子不會是愛上他了吧,難道她在和自己談戀愛?
送走了吳小綠,他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了很長時間。
丁一鴻五十多歲了,可他所謂的感情歷程卻平平坦坦,近乎乏味。也可以說他幾乎沒有什么感情經(jīng)歷。結(jié)婚之前,他無一丁點愛情前科,從沒有對哪個女孩子產(chǎn)生過莫名的情愫。以后,他開玩笑和別人說起此事,別人都說他這方面肯定是缺根筋。他和妻子是別人介紹認識的,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他和妻子都看著對方不至于討厭,就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然后理所當(dāng)然地結(jié)婚?;楹?,他們風(fēng)平浪靜地生活,他的時間精力都用來經(jīng)營事業(yè),對別的女人從來不存什么額外的心思。而他的妻子一心一意地撫養(yǎng)女兒,全面當(dāng)起他的賢內(nèi)助,隨著他的官越做越大,事事依從他,連個爭吵的機會都不留給他。他有時覺得很幸福,卻又平淡無味。年深日久,隨著一天天變老,他愈來愈覺得生活中少了一種重要的情趣,是什么呢?他又說不清楚,但應(yīng)該是足以讓他刻骨銘心和回味余生的東西。
吳小綠冷不丁地闖進了他的生活,占據(jù)了他的一大部分心思,竟像上天賜予他枯木般中老年生活的一份特別禮物。而自己呢,難道僅僅是對她父親般的憐愛嗎?
他的眼睛注視著面前的生日禮物,五十一歲,老了,知天命的年紀(jì)了,幸虧這個孩子想著他的生日,他一時竟感動的心潮澎湃起來。他這才想起,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給他過生日了。他因為工作太忙,對這類瑣碎的事情缺乏關(guān)注,反應(yīng)冷淡,久而久之,妻子也漸漸失去了熱情,對他的生日忽略不計了。
他展開衣服,一件款式新穎的夾克衫,穿在身上,竟然很合身,看來她早就偷偷記下他的衣服尺碼了。他走近鏡子,盯著里面的自己,細細端詳了很久。新染的頭發(fā)黝黑閃亮,完全遮住了兩鬢斑白的痕跡,墨綠色的夾克深沉典雅,使他看起來神采奕奕,意氣風(fēng)發(fā),他突然感覺自己依然很年輕。
晚上,他穿著這件衣服參加一個酒會,竟然來者不拒,喝了很多酒,結(jié)果酩酊大醉。酒會散了以后,他沒有徑直回家,卻拿出手機,給小綠打電話。這是他第一次這么晚給她打電話,他問她在干什么,晚飯吃的啥,又囑咐她早睡覺NzWZqRtWgBDHx0QrrRikFvuQUaelMLKyznGXSgrmC4Y=,不要熬夜。雖然還是平常的內(nèi)容,語氣卻增加了些纏綿,不再是由上至下的關(guān)懷了。最后,他不知怎么了,竟然醉意朦朧地說,小綠,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歡你,多么喜歡你。
踏進家門,妻子像平常一樣服侍他睡下,并沒有多問什么,而他很快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他醒來,想起自己昨天喝醉了,別的一切卻都忘記了。
六
轉(zhuǎn)眼幾個月過去,春節(jié)要到了。廣電局電視臺要趕排春節(jié)的文藝晚會,還要組織一次大型的廣場演出,所以丁一鴻特別忙,有兩天都忘記了吃他的依那普利和倍他樂克,直到晚上犯了高血壓,頭暈?zāi)垦?,才被人送進了醫(yī)院打點滴。
他讓幾個陪護的人都回家,只留下司機。手機在旁邊一個勁地嗡嗡亂震,他也懶得去接,索性關(guān)了機。打完點滴,回到家里,他感覺好多了,就又打開了手機。一會兒,手機就轟鳴起來,他趕忙接電話,那邊一個哭泣的女音,一邊哭一邊問,他這才聽出是吳小綠。這時,妻子正端著一杯水走進他的房間,隱約聽見了電話里的哭聲,滿臉狐疑,他急忙關(guān)了手機。
第二天早晨,他剛走進辦公室,一個人就推門闖了進來。原來是吳小綠。她整個人變了樣子,好像一夜未睡,憔悴不堪,臉色蒼白,眼泡都腫了起來。她一見到他,就哭起來,問他昨天一天為何不接她的電話,昨晚又突然毫無緣由地關(guān)機,她還以為他出了什么事情,緊張得一夜未睡,今天一早就請了假,跑過來看他。她哭訴完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滿臉憂傷,好像受到了重大傷害。
他看著她梨花帶雨的模樣,吃驚不小。昨天確實太忙了,他就沒有顧得上接她的電話,估計她也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事情,無非是向他匯報她日常的瑣事,間或小煩惱,小牢騷,小喜悅,小滿足。這種電話在空閑時,可以作為一種有趣的娛樂方式,打發(fā)時間,舒暢心情,而一忙起來,則完全沒有了吸引力,可她偏偏就不明白,電話打不通,竟搞得這般風(fēng)生起。他沒有說話,心里感動之余,卻又不免怪她有些小題大做,大驚小怪。
這時,又有人敲門。他看了看她,示意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別讓人看出什么端倪。門開了,一個部門負責(zé)人進來匯報工作,他看了看吳小綠,怔了一下,站在門口,不知進退。
丁一鴻讓他進來,正想把吳小綠介紹給他。吳小綠卻忽然站起來,招呼也不打,低著頭走了出去。他只好對下屬笑了笑,外甥女,和我正耍點小性子,而心里卻怨她不懂世事人情。
一連幾天,吳小綠并沒有給他打電話,丁一鴻倒覺得少了點什么?,F(xiàn)在,她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毋庸置疑,他必須好好解決這個問題,可怎么解決又成了另一個難題。
他思慮良久,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話題。
這一天下午,他估計她已經(jīng)下班了,就給她打電話。她接通了電話,卻不吱聲。他“喂喂”了好幾聲,才聽見話筒那邊傳來咬蘋果的聲音。她還在使小性子。他繞了很多彎子,問最近寫詩了嗎?屋里冷不冷?晚上打算吃什么?然后才轉(zhuǎn)入正題。
小綠,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工作也半年了,也該考慮一下你的終身大事了,女孩子不經(jīng)拖的。他故意裝出隨便幽默的語調(diào)。
那邊沒有動靜,只有輕輕地喘氣聲。
咱小綠要什么條件的,和我說說,我?guī)湍懔粢?。他又繼續(xù)說,個頭,長相不要太挑剔,只要人好就行。
可什么人能比得上你對我好呢!她終于說話了。
傻丫頭,你的男朋友會比我對你好一千倍!他輕聲說。
不,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她大聲說,我早就想好了。
想好了什么?他問,有些緊張。
想好了一輩子不結(jié)婚。她嬉笑著說。
胡鬧,那怎么行!他有些生氣了,聲音大起來。
反正我不結(jié)婚,她繼續(xù)說著,有幾分撒嬌,卻忽而放低聲音,佻撻的語氣,我,我可以做你的情人啊!像現(xiàn)在社會上很多女孩子那樣,只做情人不結(jié)婚,這樣我就可以一輩子跟著你了。說完,她自己先嘻嘻笑了起來。
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簡直胡說八道,以后不許你再提這兩個字。你正經(jīng)事沒學(xué)多少,倒學(xué)會這個了。他氣勢洶洶地嚷了起來,好像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你真生氣了,我是和你開玩笑啊!她沒有想到他竟然發(fā)那么大的火,連忙道歉。
他什么也沒有說,就掛掉了電話。
他坐在那里直喘氣,如果此時測量血壓,肯定飆升。談話結(jié)果始料未及,令他猝不及防,他這才感到事情的嚴(yán)重程度。吳小綠的話刺激了他,確切地說,她的話使他感到有些緊張,甚至惶恐。為官多年,他目睹了多少男人河邊濕鞋,花前落馬,名聲掃地,甚至殃及性命。所以他對那些沾染情人二奶的時髦事深惡痛絕,而且那也絕對超出他的道德底線。他歷來崇尚精神方面的清規(guī)戒律,自信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欲望。當(dāng)然他也深深自責(zé)過,因為他的身體確實動過。
近幾年,隨著他的身體東風(fēng)日下,他對夫妻之間的性事完全失去了興趣,又因為他經(jīng)常失眠,便和妻子分房而居,正式過上了無性的婚姻生活。他早已忘記了他那軟塌塌的東西除了小便,還有何作用。當(dāng)然,傷感還是有的,每次小便,他握著自己那根作為男人的東西,痛切地感到廉頗老矣!但沒有辦法,它已沒有了任何昂頭作戰(zhàn)的精神和力量。
但有一天,他確實又感到了春天的萌動和復(fù)蘇。那天,吳小綠來給他送五十一歲的生日禮物,雖然她受了冷淡,但很快就煙消云散,破涕為笑了。他看著她情不自禁的樣子,臉色緋紅,桃花含露,突然就全身一熱,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膨脹了起來。這種感覺已經(jīng)很生疏了,讓他驚喜,又深感羞恥。他坐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感覺褻瀆了自己對她純潔的喜愛,也褻瀆了她笑意盈盈的眼睛。直到她離開,他站起來送她時,他都覺得雙腿僵直,不敢看自己的下半身,生怕丟丑。以后,他想起此事自我討伐時,又為那天的擔(dān)心好笑,因為吳小綠也許根本還不懂那是咋回事。
七
這一天,丁一鴻去宣傳部匯報近期的工作進展情況,王部長向他透露了一個重要消息。王部長在任宣傳部長已經(jīng)七年了,春節(jié)過后可能要調(diào)到市政協(xié),正式退居二線。丁一鴻是他的得意愛將,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王部長舔犢情深,內(nèi)退之前,想再為丁一鴻的升遷盡最后努力。他說,他已經(jīng)向市委提議,丁一鴻工作能力強,群眾基礎(chǔ)好,是宣傳部長的最好人選。他告訴他一定要抓住今年春節(jié)廣場演出的機會,力爭搞出新花樣,新名堂,體現(xiàn)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新氣象。最后,他又一再叮嚀,這一段時間要諸事謹(jǐn)慎,千萬不要出什么差錯。
王部長的話在丁一鴻的心里掀起了層層波瀾,使他霎時思緒萬千。說實話,他并不是一個對官位貪婪覬覦的人,但又有誰能放棄這近在眼前的升職?而且,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來對自己的仕途有過清醒的估算,正縣級基本到頂了。因為從正縣到副廳雖然僅僅相差半級,卻是一個艱難的跨越,一段相當(dāng)長的旅程。全市的副廳級職位很有限,而翹首以待的正縣級官員卻不少。所以他位居正縣七八年,早已斷絕了晉升的念頭,還曾打算幾年后內(nèi)退,不妨心平氣和地好好讀讀書,寫寫回憶錄,聊以自慰。王部長的一番話,卻使他突然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如果他真能接替王部長,那他的人生將會譜寫一段新的華章,那該是怎樣一幅燦爛綺麗的畫卷啊!他坐在回去的車?yán)?,竟有些熱血沸騰了。
突然,他的心倏爾一沉,他竟然想起了吳小綠,想起了老領(lǐng)導(dǎo)的教誨,這個孩子不會給他惹出什么麻煩吧!種種跡象表明,她好像沉陷感情的漩渦,可惜卻并不自知。不管她的那些關(guān)于情人的混賬話是真心還是開玩笑,都有一種潛在的危險。他豈能不知道,多少人正盯著宣傳部長的位子,如果他成了最佳候選人,那他的競爭者無疑會拼命搜尋可以詆毀他的蛛絲馬跡,捕風(fēng)捉影,哪怕一丁點的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會掀起軒然大波。這樣的事,他看到的太多了。所以,他必須快刀斬亂麻,消除一切可能的不利因素。關(guān)鍵時刻,他慶幸自己能保持著一顆異常警醒的大腦,可以懸崖勒馬,從容回頭是岸。
于是,從這一天起,他決心和吳小綠保持一定的距離,結(jié)束那超乎尋常的天上人間少有的美好友誼。他又覺得自己不免殘忍,但人是多么矛盾的動物,善良和自私本來就是人的兩副面孔,他只能依從內(nèi)心的選擇。
一天上午,他又在開會,吳小綠的電話來了,手機足足震動了半分鐘,才安靜下來。他當(dāng)然不會接。中午,他有一個應(yīng)酬。吃完飯以后,他回到辦公室休息。躺在長沙發(fā)上,他才看了看手機,讀到她發(fā)過來的一條短信,告訴他她剛剛在一家詩刊上發(fā)表了處女作。這對她來說絕對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好消息,如果在以前,他肯定會馬上打過電話去,或回復(fù)一個熱情洋溢的鼓勵信息。但現(xiàn)在不同了。她對他的依賴已經(jīng)大大僭越他的“度”,她很可能會成為影響他前途的重大隱患。所以,他沒有回應(yīng)這個對她至關(guān)重要的短信。
下午,他難得空閑,坐在辦公室里批閱了幾份報告,又上網(wǎng)瀏覽了一下新聞,還登錄了廣電局的網(wǎng)站,網(wǎng)頁上有他最近幾次會議的照片,他蠻有興致地欣賞了幾分鐘。這時,他的手機又喧鬧起來。他瞧了一眼,是吳小綠的,然后就一直盯著手機在桌面上起舞,直到它無聲無息。
晚上,他陪幾個宣傳部領(lǐng)導(dǎo)一起吃完飯,又去廣場審查春節(jié)節(jié)目的彩排。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他拿過手機,發(fā)現(xiàn)了吳小綠的十幾個未接,他的眼前飛速閃過了一張焦急的臉,但還是關(guān)了手機。
這一夜,他沒有睡好。睡眠在那兒出出進進,吳小綠朦朧哭泣的臉孔疏忽閃現(xiàn)又離去。早晨,他的頭昏昏沉沉,就一直在床上躺著,早飯也懶的吃,便去上班了。妻子惴惴不安地問了好幾遍,他說喝酒喝多了。
他剛走下樓,打開手機,小綠的電話就進來了。他看著那個熟悉的號碼在屏幕上翻著跟斗,跳躍,終于摁下了接聽鍵。
她的聲音馬上像潮水一般涌了過來,你怎么回事啊,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出什么事情了?我一夜沒有睡覺,你再不接,我就去辦公室找你了,急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她不停地詢問,最后失聲哭了起來。
哦,哦,小綠,沒有什么事,就是太忙,一整天開會,晚上又喝酒,實在沒有時間接你的電話,有什么事嗎?他盡量把聲音放得平緩,不露聲色。
真的,沒事?她停止了哭泣,頓了一頓,那我給你發(fā)了信息,你沒有看見嗎?她急切地問。
信息,你發(fā)信息了嗎,我還沒有看呢,太忙了,呵呵。他故意笑了幾聲。
我發(fā)處女作了,在一家詩刊上發(fā)表了一首詩,就是那天晚上七步成詩的那一首,我又修改了一下,加進去許多新的內(nèi)容,還得感謝你呢,激發(fā)了我的靈感。說起她的詩,她又滔滔不絕不起來。
是嗎,那應(yīng)該祝賀,繼續(xù)努力。他敷衍著。
那怎么祝賀,你得請客,我要給你親自朗讀一下我的處女作。談起她的詩,她馬上興高采烈,根本沒有注意到他言語之間透出的淡漠。
以后再說吧,最近太忙??斓酱汗?jié)了,你們報社也一定很忙吧,要好好工作,不要老打那么多電話,好了,車來了,以后再聯(lián)系吧。他匆匆掛了電話,望著他的車慢慢駛到身邊,大腦一片空白,竟忘記了剛才都說了些什么。
翌日一整天,吳小綠沒有了動靜,再沒有電話,也沒有信息。他不免奇怪,這就風(fēng)平浪靜了嗎?原來如此簡單。
第三天下午很晚了,他和幾個部門負責(zé)人在辦公室又開了一個短會,討論了廣場晚會邀請眾多群眾演員參加的問題。那幾個人走了,他又草擬了一個具體實施的方案,準(zhǔn)備向王部長報告。這是他對廣場晚會的新設(shè)想,更是為他贏得機會的重要砝碼。他弄完了,把頭靠在椅背上休息了會兒,真累,但累得躊躇滿志,心滿意足。他拿起皮包,關(guān)掉燈,準(zhǔn)備回家。拉開門,門邊竟然立著一個黑影,是吳小綠。
他有點發(fā)愣,你怎么來了,一直站在這里?
她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閃身踅進屋里,坐到沙發(fā)的一角。
他只好又打開燈,坐回他的辦公桌后面,心里不免忐忑。僵了一會兒,他才若無其事地問,有什么事嗎?
她突然抬起頭,臉頰上已然流淌著兩條小溪,你,你為什么這樣對待我?為什么忽然就這樣?我原本不想來見你,來了兩趟都躲在衛(wèi)生間里,可我忍不住,我憋悶的要死,我什么都干不下去,我只想問問你,這到底是為什么?她嗚嗚咽咽地說著,不斷地抽泣。
到底怎么回事???你這么傷心,我,我怎么惹你了?他內(nèi)心有點不安,但還是裝作茫然無知的樣子。
其實,你前天是故意不接我的電話,是不是?她滿臉的凄楚哀傷。
怎么會呢?我只是太忙 ,一整天開會,晚上又有應(yīng)酬,實在顧不上接你的電話。你知道的,官身不自由??!他看到她傷心欲絕的樣子,有點于心不忍了。
你別騙我了,你上午開會了,下午根本沒有開會,你是故意不接我的電話,晚上我接連打了十幾個電話,你都沒接,你其實是故意的。她雖然依舊流淚,語氣卻夾雜了一絲火藥味。
胡說,你怎么知道?我下午也開會了。他看到她有點咄咄逼人的模樣,也生氣了。
我當(dāng)然知道了。昨天中午,你這里的小劉去找他同學(xué),我正好在那兒,我們一起吃的飯。我順便問他,他說前天下午來給你送過兩次文件,你都在辦公室。你根本就是騙人。她愈說愈覺得冤屈,聲音大了起來,兩只沁滿眼淚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他聽了她的話,突然就反感起來。她竟然這么有心機地去問別人,竟然調(diào)查他的行蹤,這簡直太出乎他的意外,他一直以為她是個胸?zé)o城府的女孩,原來也這樣暗藏心機,心懷叵測??磥恚姆婪妒钦_的,這個女孩子絕對不是他原來認為的那么簡單。
接不接你的電話是我的自由,難道我連這點權(quán)利都沒有了嗎?他沉下臉,有點氣急敗壞的味道,你憑什么在這里指責(zé)我呢?你有什么資格指責(zé)我呢?
你什么意思?她呆住了,怔忪地看著他。
什么意思,工作也幫你找了,請你不要再糾纏我了,行不行?他狠狠地說。
你,你說什么?她好像沒有聽明白他的話,眼神恍惚地看著他。忽然,她頓悟過來,你說我糾纏你,你竟然說我糾纏你,你怎么可以這樣說,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女兒嗎?你怎么可以這樣欺騙人?怎么能這樣欺騙我?她奔到他面前,對著他大聲哭喊起來。
他愣怔地看著她痛苦而狂怒的樣子,才明白一只溫馴的小羊羔也完全可以變成一只可怕的小獅子。
猛然間,她轉(zhuǎn)身向門口跑去,然后,門嘭的一聲被重重地帶上了,四周的墻壁跟著晃動了一下。
他坐在那里,全身麻木,思想停滯了。過了好久,他才移動身體,緩慢地吐出一口氣,問題終于解決了,一切終于結(jié)束了。
八
春節(jié)廣場演出的日子終于定下來了,安排在小年臘月二十三晚上。丁一鴻讓電視臺天天廣而告之,大造聲勢,他還準(zhǔn)備屆時把幾個市委常委都請來參加,和群眾演員一起載歌載舞,同唱市歌。
這天,他給分管日報社的孫部長打電話,請求日報在輿論上也支持一下。他想看看孫部長的反應(yīng)。孫部長和他一向關(guān)系不菲,雖然在宣傳部兼職副部長,但不過是個虛職,主要工作是分管日報社。孫部長作為一個任職不久的新人,應(yīng)該沒有資格實力和他競爭。果然,孫部長的態(tài)度非常曖昧,開始說臨近春節(jié),黨報的任務(wù)很繁重,有許多重大時事要報道,然后又說老兄的事排除萬難也要支持,可以擠出版面幫助好好宣傳一下。最后,他忽然問,你那個外甥女怎么回事???怎么辭職了?
你說什么?小綠辭職了?丁一鴻驚詫地半晌無言。
是啊,都辭了十幾天了,主編說她干得不錯啊,雖然僅僅半年,評論員文章都發(fā)了好幾篇了,很有發(fā)展?jié)摿Π?!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太沒有定性,說辭職就辭職了,出去頭破血流了,可沒有賣后悔藥的,你該勸勸她。我那兒子,當(dāng)初大學(xué)都沒有讀完,學(xué)人家比爾·蓋茨,一沖動就和幾個同學(xué)跑到北京去發(fā)展事業(yè),把我氣得吐血,這不兩年多了,事業(yè)沒見成就,倒把我的老本折騰光了?,F(xiàn)在也知道后悔了,晚了!孫部長談起兒子,不斷發(fā)著感慨,喋喋不休起來。
丁一鴻掛了電話,好長時間一動未動。那天吳小綠對著他哭喊的樣子又出現(xiàn)了,她淚水橫流,近似聲嘶力竭,身體像一棵被颶風(fēng)瘋狂搖動的小樹……他翻出手機的電話薄,盯著吳小綠的手機號碼,這是他當(dāng)初認認真真存上的。他迅速撥了一下,很快傳來了移動小姐機械的聲音,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孫部長倒沒有食言。接下來的一周,日報上都有大大小小的關(guān)于廣場演出的消息。丁一鴻每期必讀,不過,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接連兩期,日報上刊登的幾首詩歌,內(nèi)容卻和廣場演出有點關(guān)聯(lián)。這組詩寫的非常棒,很明顯作者專門為此而作,并且下了一番功夫。他看了看署名,很陌生,是誰呢?他好像沒有安排這樣的事情。難道是孫部長請人寫的?又覺得不太可能。
半個多月后,丁一鴻終于清靜下來。廣場演出取得了重大成功,受到市委領(lǐng)導(dǎo)的好評,晚會也很順利地播出,反響不錯。一切好像都按照預(yù)期的方向發(fā)展。他準(zhǔn)備安安心心過年了。
臘月三十,發(fā)酵的濃濃年味在周圍漫散開來。上午,妻子在忙著炸藕合炸辣椒炸魚丸肉丸,女兒咋咋呼呼,嘗嘗這個,嘗嘗那個,樂顛顛地樓上樓下地跑,還不停地發(fā)著信息,打著電話。他素來與這些家務(wù)事毫無瓜葛,便躺在床上翻翻報紙,瞟幾眼電視,又溜達到陽臺上,卻感到煩躁不堪?,F(xiàn)在可以好好休息了,他的心里卻像被掏空了一樣。
十一點多時,他又來到了陽臺上,倚著欄桿向外看。外面沒有太陽,幾棵小樹在寒氣中抖索著光禿禿的身子。前面一個小亭子,亭子周圍點綴著幾叢綠色的低矮草木。忽然,他看見亭子里的一點紅動了起來,原來是一個坐著的女孩站起身,跺跺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