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大雪覆蓋了鄉(xiāng)野。
水柱子就是在這一天走丟的?;蠲撁摰囊粋€人,二十大幾了,像寒冬臘月里的一滴水,落在冰面上,說找不著就找不著了,難怪水柱子的娘闞秀花哭得跟從冰窖里撈出來似的。
尋找水柱子的人出去了三天,大年三十的傍晚,他們紛紛回來了,目光中都覆著一層失落的雪花,白茫茫一片。闞秀花又一次狼嚎般地哭喊,這一次的哭喊聲里,還帶上了水柱子放牧著的二十三只綿羊。闞秀花的哭聲聽上去像是雪上加上了霜,徹頭徹尾地悲切。
今年的冬天里,槐樹嶺發(fā)生了幾件讓人鬧心的事:十月里,地皮上剛剛結了凍,養(yǎng)狗的栓子家一夜之間就丟失了大小九只藏獒,價值數(shù)萬元;十一月里,村東張家的笑晨娶親,媳婦娶進了家門,拜天地前,新媳婦上了一趟茅房,然后就沒了蹤影;臘月里,冰封春水河,打工回家的東旭過河時掉進了冰窟窿。
年節(jié)里,我休假回到家,父親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村子里新近發(fā)生的這幾件事。
好在這幾件事都有了結果。栓子家的狗是被他兒子偷出去賣的。那小子好賭,賭急了眼,沒連栓子賣了就已經是不錯了——自家養(yǎng),自家偷,自家賣,這不算什么丟財。張家的媳婦是買來的,茅房里的一張手紙上寫著呢——“三萬元買不來我的真愛”——這也不能算作被劫色。東旭是為了節(jié)省十塊錢的過橋費才去跑冰的,他身上還揣著八千多塊錢的打工錢——這件事只落得村里人幾聲嘆息。栓子的兒子不該去賭博,張家的笑晨不該去買媳婦,東旭更不該去省那十塊錢——該節(jié)省的節(jié)省,不該節(jié)省的就不要這么計較。這都是聰明人辦了糊涂事,父親說。
我知道,這些人都比走丟的水柱子聰明。村里有幾個人不把水柱子當成傻子的?你給他一個饅頭,他就只知道往嘴里填。饅頭不往嘴里填,往哪里填呀?可是,你往自己嘴里填也行啊,水柱子卻是往羊嘴里填。羊吃饃,他嚼草。
“羊嚼草,你吃饃!”水柱子的爹李鐵锨為了這個,不知道抽了水柱子多少羊鞭子,水柱子就是記不住。
水柱子的父母親最忌諱人家喊“傻柱子”了。村里人有一種說法,本來不傻的孩子,名字前加了“傻”字讓人叫喚著,不傻也得被人叫傻了。
水柱子家有一棵梨棗樹,每年九月梨棗成熟的時候,水柱子的娘闞秀花就端著滿簸箕絳紅色的棗子,從村東頭分到村西頭,為的就是不讓人家叫她的兒子“傻柱子”。她一邊分果子,一邊跟人家說:“嘗點鮮果子吧,俺家柱子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她把“柱子”兩個字的發(fā)音咬得鋼镚脆,就像嘴里嚼著的梨棗。
我是吃他家的梨棗最多的。這并不是因為我和水柱子是同年,而是因為我的父親在槐樹嶺小學教書。
“他叔,您是老師,俺家柱子還要讓您多費心?。 泵看嗡蜅?,水柱子的娘總是這么簡單的一句,但那眼睛里卻望得很深。我父親是村里的文化人,所以水柱子的娘每次和我父親說話,不說“你”,而是“您”,這里邊既有尊重知識分子的含義,更有巴結老師的味道。
我父親是一個責任心極強的教師。他的情景化教學實驗就是針對水柱子的情況而設計開始的。他把水柱子領到老槐爺?shù)难蛉豪?,耐心地指導水柱子學習算術。遺憾的是水柱子沒有學會四則混合運算,卻學會了放羊。老槐爺把他一輩子的放羊經都教給了水柱子,什么“盯羊頭”,“打羊尾”,“冬放陽,夏放陰”,“迷了路,找羊糞”等等。大黑,白脖,花花,龍眼,猴子……在羊群里,水柱子能給幾十只羊起上風格各異的名字,并能夠在任何時候都準確地辨認出它們,但是黑白相加,花白相減,他卻總算不出羊的數(shù)目。
水柱子數(shù)學上學不會四則混合運算,語文上也學不會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