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透明的顏色
凌晨,有時我會在睡夢中醒來,懵懂之間,一些散碎的意識會和空氣中的氣味摻雜在一起,于是眼睛似睜非睜,夢境和現(xiàn)實的場景互相融合,漸漸進入我的身體和腦海,那仿佛是最隱秘、最不易到達的某個地方,一些古老而又毫無關聯(lián)的事物,在記憶中形成的映像——它們開始自動播放。
我聽見自己在夢中自言自語:“這不是我曾經(jīng)到過的一個地方嗎?”繼而又對夢境產生了懷疑,“不對,好像我沒有去過這兒。”直至夢境又變換了一幅畫面,出現(xiàn)一個似曾相識卻又模糊的面孔,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臉,他似乎沒有五官,迅速地從原野上走來,一襲模糊的衣衫,步履輕盈到如同在草上飛。夢中居然出現(xiàn)了我顫抖的畫外音:“他是誰?他是死神嗎?”然后我自己告訴自己,死神走路居然是沒有聲音的。
當夢還在延續(xù)的時候,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已經(jīng)到來了,我被周圍的聲音喚醒,那有可能是樓上沖刷馬桶的聲音,也可能是遠方一串迎接新娘的鞭炮聲,或者窗外偶爾的一兩聲鳥鳴。隨后,夢在猜疑或者另一個喜劇的畫面中收場。黑夜不知不覺遁去,時間滑向新的一天,沿著一條固有的曲線滑行。
有時候,我并不覺得時間與我有什么關聯(lián),夢境如同舞臺上的絨布,時而拉開,時而合上,我發(fā)現(xiàn)夢像空氣一樣沒有顏色,只有抽象的形狀與線條,還有模糊的拼湊出的背景。這些背景染上了時光的色彩,也許在記憶中的某個地方,存放著許多畫面,不經(jīng)意中某一天,它們忽然跳出來,一下子出現(xiàn)在夢中。
比如我曾在南方見過成片的夾竹桃,一叢叢長成密林,遠看一抹粉紅在頭頂燦然,而白色的夾竹桃林則素面粉顏,在火車窗口只看到一片片白云流淌,濃密之處,風過時便騰起陣陣煙霧。倏忽是白云,倏忽是粉紅色的云,一叢叢在窗外掠過,讓人驚嘆其異樣的美。然而在這個凌晨,它們變作我夢境中的一個背景,消失了顏色,竟然變成了透明的叢林,我透過這片透明的叢林,又看到另一幅匪夷所思的透明的畫面。睡眠就像一位出色的剪輯師,出色地嫁接剪輯了時間的影像。
夢好像是一條隧道,通向一個奇怪的地方。
泥:褐紅色
有一段時光,我借住在一座村莊里。村莊距離縣城不遠,有三里地。村莊被田野包圍著,只有一兩條小路通往外面的世界。
那時的田野真美,空曠的沒有邊際。春天,方方正正的麥田一壟一壟的,似乎天底下再也找不到那么綠的麥子了,路邊的小水溝,流淌著清澈透明的水,水底有順水搖擺的野草和淡黃色的野花,讓人真想唱上一兩嗓子。秋天,每到莊稼起來的時候,看不到一個人影。風一吹,玉米葉子會窸窸窣窣地響,隨便一片云彩在天上飄過,地上的莊稼地里就會起一陣風,好像云彩在跟玉米、大豆這些植物竊竊私語。
走在這樣的路上,會讓人覺得神清氣爽。不由得會昂起頭來,看看天上的云,看看飛在田野上空的鳥。遠處的樹上還會飛起一群灰色的野鴿子,呼啦啦在一處驚起,又在樹枝上落下。抬頭望著望著,忽然腳下會有一只野兔,倏地從路的一邊竄到另一邊去了,嚇人一跳。
偶爾也會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相跟著走向莊稼深處,隨即在田野里有了一片匍匐倒地的莊稼,有了一場野性的愛情。人們總在眼神里曖昧地傳遞著這樣的訊息,司空見慣而又津津有味地補充著細枝末節(jié)。誰和誰在地里睡了,大著肚子走上了婚禮,村里人快樂地互相打趣,數(shù)一數(shù),村中不少人家的孩子都是在地母那兒抱來的。土地是母性的,總是喜歡生長些什么。
西班牙作家維森特·加奧斯說,那么多的陰影,那么多的創(chuàng)傷,那么多的生命。也許這句子就是在說大地。每當穿越那一片片的莊稼地時,我恍然覺得在穿越大地的子宮。而這子宮里也有愁腸百轉,一條羊腸小路彎彎曲曲,總是彎出些陰影。土地如此肥沃和黏稠,雨季來臨時,小路泥濘不堪,每走一步都是一腳褐紅色的泥,不過短短的三里路,卻拿出要讓人走上一個世紀的架勢。
等到大雨降臨時,氣味從大地深處升起,仿佛被誰的手攪拌,水和泥土混合起來,閃電在幽暗的田野上空劃出亮痕,把玉米葉的輪廓照得那樣詭異和猙獰?;丶业穆吠ǔL焐絹碓桨担赀€是那么沒心沒肺地下著,大地越來越黏,腳上,身上,到處是泥。雨衣也失去了作用,雨水順著衣服四處淌,冷,四肢發(fā)冷,心臟發(fā)冷。雨打在玉米葉上,轟然作響,四處是黑影,而一個人無處可逃,被泥包圍,被陷在一處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我忍不住大聲呼救,而四野無人,村莊在遠方。我使勁踩倒幾株玉米,蹭掉大塊的泥,掙扎著一點點挪行。當雨水和大地用不可抗拒的力量糾纏,人,渺小到微不足道,隨時會被淹沒,會被淤泥窒息。走在這時的田野上,如同走進一片令人絕望的沼澤。
那年村莊里有一位突發(fā)病患者,家人在雨夜里去請大夫,當大夫在泥濘中跋涉趕到時,患者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出殯的那一天,人們掘開厚厚的土層,把棺木埋在大地深處,我聽見響徹在田野上空久久的哀嚎聲。
不久,我離開那座村莊,那兒最終有了一條像樣的路。
多年以后,和一位朋友聊天,他談起自己村里的沙土地,自豪地說,“我們村以前都不用水刷碗,直接在屋后抓一把沙土,在碗里一抿,比水刷的都干凈。村里果樹結的果子那個甜呀,下了雨,再大的水都直接滲進沙土里,踩上去,別提多舒服了!”
我愣了一會兒,眼前浮現(xiàn)出一大片長滿莊稼的褐紅色的土地,喃喃地說,“泥土,泥土……”
機械廠:雜色
父親的工廠里,機器轟鳴,到處有一種機油或者鐵器生銹的味道。
當我提著暖水瓶拿著水票去打開水時,通常是在黃昏時分,路兩旁種了那么多夜來香,一側開滿了黃色的花,另一側開滿了紫紅色的花,而且有的花蕾開過后已經(jīng)結出了黑色的種子。我把種子采擷下來,并準備在來年春天把它們混合種在一起,看能不能種出一株既開黃色花又開紫紅色花的夜來香。夜來香濃郁的香氣沒能遮擋住工廠刺鼻的鐵沫子味,更遮擋不住那些刺耳的聲響。
這所工廠,生產曲軸、鋼珠,似乎還有什么別的東西。我有時從父親的辦公室里看見各種不同尺寸的圖紙,他通過一種方法把圖紙曬一曬,然后圖紙就會變藍,上面用游標卡尺的刻度表明各種機器部件的尺寸。對這些,我并不感興趣。
工廠很大,有一段時間,我們幾個年齡相當?shù)暮⒆?,喜歡在工廠里面閑逛,除了機器隆隆的若干座車間之外,還有一座龐大的被廢棄的殘垣斷壁——那是一座夭折了的建筑。據(jù)說,是某屆領導臨走時來不及蓋完的杰作,當時準備修建一個大型的工業(yè)項目,結果投資了近百萬,因資金擱淺而下馬。時間一長,這片廢墟中長出了雜木林,成了我們自由的所在。
這座被廢棄了的建筑,有著高達十幾米的骨骼,看上去有點像燒毀后的圓明園,地基已經(jīng)打好,主體已經(jīng)壘了一米多高,破敗時日既久,舊磚扔的到處都是。在那些主體的支架上爬滿了各種藤類植物,各種灌木和樹木雜生出來,荊棘、枸杞、刺棗、牽?;ā⑸?、榆樹、柳樹……甚至還有一兩棵向日葵,這一定是哪個孩子不小心從口袋里漏下一兩粒瓜子兒,第二年發(fā)了芽,長成金黃色,誘使我們不斷地再次深入這片廢墟。
里面不過是面積廣闊的一大片雜木林、幾枚野果,幾朵狗尿苔,還有一些野鳥在草叢里做的窩,再就是三兩只神出鬼沒的刺猬,間或有一只跟我們沒完沒了捉迷藏的黃鼠狼,用一個跳躍的動作吸引我們,然后再消失的無影無蹤,卻使我們跑得氣喘吁吁,怎么也追不到。男孩子們朝它開過水槍,也點過火嚇唬它,還挖過幾處淺淺的陷阱,總之都是自以為極其聰明卻極其失敗的方法。
距這片雜木林不遠處,那些車間的后面長著幾排粗壯的核桃樹,每棵樹都有一抱多粗,最粗的一棵兩個成人手拉手都摟不過來。核桃樹不愛長蟲,而且青澀的核桃不經(jīng)掩埋或漚爛表皮是沒法吃的,不少孩子早就嘗試過了,以至于后來極少有人敢摘下青核桃咬一口,生恐被毒倒。青核桃皮的汁液含有一種叫丹寧的堿性物質,抹到皮膚上、衣服上,會變黑,很難洗去。所以我們對核桃樹有些敬而遠之,甚至很少有人攀爬,因為那樹已長得太高,高到有些不易親近。
“森林可以與城市一樣空曠,一樣秩序井然。它可以與城市一樣,成為一片令人放心、踏實的沙漠?!狈▏ㄖW家保羅·安德魯曾這樣描寫一片森林。不錯,機械廠的這片核桃林在我們眼中被忽視,仿佛一片沙漠,里面沒有鳥窩,也絕少蟬聲,如同靜寂的沙漠。而那片廢墟里的雜木林,長著不少高低不同的灌木,雜草叢生,這才是我們眼中真正的森林。
當我們在林中吵鬧、玩游戲、扔石子打賭、爬斷墻……玩倦了的時候,才會靜悄悄地繞過父母的辦公室或車間,再躡手躡腳地從正在打盹的傳達室老大爺門口溜走,他的老花鏡已經(jīng)滑到鼻尖上,搖搖欲墜,我們忍不住偷笑。當溜出離開老大爺?shù)囊暰€,出了工廠大門,朝家屬區(qū)跑的時候,我們常常“嗷”的一聲大叫起來,邊說邊笑,慶幸又一次碰巧遇到愛發(fā)脾氣的傳達老大爺正在打盹。
情書:藍色
燈下,我隨手翻看著幾本情書,很有意思。
第一本是寒冷之書——魯迅先生與許廣平的《兩地書》,情感是附生的部分,一個孤獨的戰(zhàn)士必得有另一個人懂他,因為世界的寒冷,兩個人才抱在一起取暖。
第二本書是恐懼之書——《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因為愛的恐慌,在面對強大的父親精神壓迫下,一個徘徊著的男人面對一個溫潤的女人、一個有了丈夫的女作家,卡夫卡滿懷著渴望和失望,不斷地跟密倫娜通信,而又不斷地探討兩人情感的可能性,最終無果而終。
第三本書是趣味之書——青銅騎士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詩人之愛》?!爱斘铱邕^沉淪的一切/向著永恒開戰(zhàn)的時候/你是我的軍旗”,“我覺得愛情里面有無限的喜悅,它使人在生命的道路上步伐堅定”?!拔乙罨睿娴?,活化它”。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身上感受到世界的美好,世界向他敞開了。然而恰是這最有活力的愛情,因為男主角的早逝,讓愛產生了極度的反差。
愛情屬于內心的建筑,建造一個詩意的空間,愛會在文字里保存下來。
若干年前,我每周寫一封“情書”,寄給一個遠方的男孩,信封是當時流行的航空信封,信封四周有紅藍相間的條紋。我很少接到回信,但我不斷地寫下去,一個人自言自語,聊自己的生活,聊看到的趣事,聊讀到的書,聊天氣的變化。那似乎不是愛情,也許青春期的我需要有一個模糊的傾訴對象,假借愛情之名寫信。那些信據(jù)說在那所學校被傳來傳去觀看,當做一段有意思的話題。男孩的室友們爭相到傳達室等信,常常是別人都傳觀完了,信才會到達男孩的手上。他們有時偶爾會集體合謀創(chuàng)作出一封故意顯得頗有文采的信回復給我,更多的時候,對方只是沉默。
很久很久后的一天,男孩忽然找到我,懷揣著三十八封帶著體溫的信,退回給我。告訴我,每一封信都被別人看過了,男孩說,不要再寫了,你的信我們宿舍里的人都能當范文背了,你用一顆子彈就擊中了一大片,你將來應該嫁給一個詩人,他會寫出世界上最好的詩給你,而不是寫不出一個優(yōu)美句子的我。
情書竟然成為一種精神障礙和隔離,我一氣之下燒了那些信。隔著若干年的時光,尋記憶搜索,我認識過一個那樣的男孩嗎?他在哪里?
我常常懷念起那個男孩的坦率和那些藍色的情書。如果那些信還活著,在那些碎花圖案的信紙我寫過哪些有趣的東西呢?
真是奇怪,里面的句子我一個也想不起來了,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寫過那些藍色的情書。
肌體:紫色
性的覺醒是在一個春天到來的,我清洗了自己的頭發(fā),在濕漉漉的時候,沒來得及擦干就出門去??匆娢嗤湔_放著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花,忽然,覺得全身都被花兒吸引,那隱隱的芳香仿佛上了頭。兀自感覺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美好到讓人嘆息,也無聊到讓人憂傷。
我并不知道,肉體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猛醒,也會像大海一樣帶著緩慢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升潮,那個時刻,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朵紫色的梧桐花,靜悄悄地無知地迎來自己的花期。我必須承認,我的想象力正在展開,我不斷地揣測著,內心極力掩藏著惴惴不安。
鄰家姐姐的婚禮已經(jīng)在大紅綢子被面縫制的過程中籌備,人們喜笑顏開,不斷開著玩笑,我在旁邊望著,人們用手撫摸著如水般光滑的婚被,互相打趣,瞧,龍生龍鳳生鳳,盼著一對龍鳳胎呢。人們說著說著就拐起了彎,朝向了我,明年你也蓋得上這樣的花被呢。我嘴一撇,犟嘴道:“我才不會呢?!币粠腿斯ζ饋?,“別犟了,臉都紅了,等不及了吧?!?br/> 我轉身跑出門來,坐在梧桐樹下的石凳上,聽著人們的嬉笑。意識到,在時間之流里,在某種富有推力的作用下,有些變化已經(jīng)發(fā)生了,甚至這種震蕩即將波及我以后的生活。也不知什么時候,不知不覺間,有些東西就種在了我的身體里,只是等待一個人,等待一個合適的春天,讓這種力量懵懂地沖撞一下。與其說是對一種童年時刻的憂傷告別,不如說是生命的不可抗拒。未來某個偶然的瞬間,也許就有人來敲我的門,帶領我穿過花園,打開另一扇門,走進成人的世界。
我突然憂傷到想要流淚,在這個即將與模糊的時段告別的時候,我做紫色的夢,并獨自緩解內心的焦慮。黑夜里的時間,像虛無的大海,獨自聽見一個孩子走向另一個邊際的哭泣。
聲音:黑色
我常常懷念一些聲音,那些黑暗的縈繞著我的聲音。類似一些流水的聲音,嘩嘩——一往無前。我奇怪這些聲音為什么會保存下來,會不自禁地在某個時刻跳出來,有時是在深夜里,有時是在嘈雜的馬路上,有時是在菜市場購物的時候,有時是在我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左轉右突的時候。對生活而言,有許多人是注定杳無音汛的,他們或她們總在不能抵達的遠方——比如死亡之城,而聲音卻奇怪地輾轉流傳下來。
我戴上耳機,聆聽一些已故作家的訪談,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穿過了幾千年的滄桑,顫抖而沙啞,里面也有些并不常出現(xiàn)的笑聲,那笑聲聽起來卻有些干癟。我不知道這些聲音是誰保存下來的,又為什么會成為公眾視野之外的聲音,逐漸被遺忘和淹沒。這些聲音如此沉重,帶著澀澀的味道。
歲月之水無聲無息地流著,它的表面只有幾片隨風落下的樹葉,而水下面的漩渦,卻不動聲色地潛涌著,我們可以遺忘世界,在我們想要遺忘的時候。在更多情況下,河流很容易彎曲,很容易就朝著另一個方向奔涌,很容易成為某種合奏??墒悄切┥介g小溪靜靜的流淌,那些大浪拍岸的狂吼,那些兩條河流交匯的竊竊私語,那些獨自的林間清泉,在哪里?我聽見過的那些喊叫,那些平靜的聲音,那些呻吟,都躲藏在哪里?
我試圖在聲音里聽見詞匯,聽見含糊不清的聲音里隱藏著的那些被遮蔽的意思。詞語的強度逐漸減弱,我聽見了重復,我聽見了微弱而固執(zhí)的復沓連環(huán)。聲音的構成不僅有聲線的高低,音調的起伏,語速的快慢,語音辨識度的區(qū)分,還有詞匯的意義,思想的負載,情緒的飽滿與低落。所以才成為暗夜里的磁,吸引著我潛伏其中。
聲音是危險的,在一切終結之后,被一次次截肢后,它還活著。
房子:白色
透過窗子,我望向外面的建筑,數(shù)一數(shù),已經(jīng)是第八層了,還在往上長。樓頂?shù)哪_手架上,一個建筑工人,踩在兩根橫桿上,搖搖晃晃地去接一根鋼管,從高高的起重機上取下鋼管,舉著鋼管像走鋼絲一樣在腳手架上轉身。看上去身影有點傾斜,我的心繃得緊緊的,緊張出一身汗來,他并不知道,在很遠的視線里有一個人在無意中看到了剛才驚險的一幕。北風呼呼地吹著,腳手架上的人,頭發(fā)被吹得如同一朵開敗的黑菊花,他的棉襖看起來也有些破舊。當他到達了預定的地方擱下那根鋼管的時候,似乎有些小小的得意,他把頭昂起來,遠遠地沖塔吊上的人揮著手。
房子,在這所新建的房子的下面,埋葬著昔日小城最大的一座建筑——電影院,取代它的是一座地標式的,集娛樂、購物、休閑、高檔住宅于一體的名為“京都·國際”綜合大型建筑。而建筑工人正在爭分奪秒,這座建筑每天都在長高。有人說,我們中國幾乎每天都在建設一個小型的國家,每天都在創(chuàng)造神話,這并不虛妄。
沒有人再去翻古老的日歷,那上面寫著“今日不宜動土”的箴言。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自足自樂,守護平衡的理念,其實里面有著妥帖韻致的生存智慧,人總得平靜地活著,與自然既相持又相守,不過度破壞環(huán)境,減少垃圾和建筑材料損耗。而現(xiàn)在,目之所及,到處有一個大大的紅字——“拆”。
這樣想的時候,我抬頭又看見那個建筑工人在腳手架上的影子,他像一個紙人,被風吹扁了的紙人,在腳手架上挪移著。他的腳下,是一座白色的建筑,也許他忙碌了大半年之后,卻不會在這座房子里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平方米的空間。
我收回自己的視線,在我想象中最美的房子決不應該太高,似乎自然界里最高的地方應該留給天空和星星,讓房子匍匐著,在地面上小小地制造一點坡度,讓大地有一個優(yōu)美的起伏的弧線,房子安然地躺在大地的懷抱里,是最美的狀態(tài)吧。說到底,我們并不了解我們需要怎樣的一間房子,甚至不知道該建筑出怎樣的形狀,能和星空、太陽呼應,能讓人在房子里有安然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