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向度之外,我用幾個詞語破譯時間的魔法,描述親人的一生。感謝上蒼,在這個春天的開始,給了我回憶的力量。
獵
村莊遠(yuǎn)處響起一陣槍聲的時候,母親側(cè)耳傾聽了一會兒,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爸在打獵?!蔽铱戳四赣H一眼,她面無表情,我應(yīng)了一聲:“哦~~”,低頭看我的書。父親在與不在,對我來說都一樣,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父親此刻一定又在原野上持槍飛跑,人歡狗叫,一片沸騰。我目睹過那種場面,最宏大時,有三兩輛老式綠色越野吉普轟鳴如脫韁野馬追趕獵物,十余條細(xì)狗如弓箭奔馳,一群“野人”在四周興致勃勃圍追包抄,我父親身在其中通常彈無虛發(fā),一槍中的。深秋時節(jié)兔肥狗壯正是打秋圍的好時候,父親是輕易不肯放過的。莊稼收割了,大地一片暗黃,如一種曖昧的誘惑,使父親蠢蠢欲動,魂飛魄繞。呼朋喚友,牽狗引伴,挎槍在肩,水糧在囊,沉浸在異樣的快樂里了。
秋圍過后是打冬圍,打雪圍。父親提前勘測好地點,從野兔留下縱橫交錯的足印中,辨別出狡兔三窟的主窟,留待夜晚的突襲。雪后的夜晚白皚皚的,原野一片青色的蒼茫。大地沉睡了,世界一片安詳。突然,探照燈亮了,十幾只手電筒齊刷刷亮了起來,狗驟然嘶叫起來。野兔在洞里蟄伏不住了,一躍而出。膽小的野兔“蘇”了爪,在強(qiáng)光照耀下兩只前爪躬了起來,仿佛在給獵人作揖,被細(xì)狗一口擄了去,擲在主人面前了。膽大的野兔忽然箭一般躥出來,在探照燈里如無頭蒼蠅,被獵人的吆喝和狼狗的恫嚇追得如過街老鼠,無處可逃。偏又天生奔跑逃逸的命,一溜煙彈跳起來,在雪夜里騰起一陣陣煙霧,迷了細(xì)狗和狼狗的眼睛。獵人們咋呼著,狗累得只喘粗氣,幾個人手持的大網(wǎng)兜竟然有個窟窿,圍攔不住,被一只野兔斜插了空子,逃出包圍圈了。獵槍“咣咣”地響了一陣,在燈光之外,野兔打了個滑,滴下一痕血印拼命逃了出去。
一群人有些沮喪,有人出主意,說野兔受了傷必逃不遠(yuǎn),還是追吧。也有人主張收獲已經(jīng)不少,不如白天再來,循著兔印定能捉到。父親打著手電筒,對著遠(yuǎn)方的雪野掃了一會兒,又查看了蹄印,說,這家伙傷的是后腿中的右腿,它彈跳不遠(yuǎn)了,不出三里它必停下來舔傷口,不然血止不住,天這么冷會凍死它。它肯定還得找自己在附近的另一個窩避寒。我們先抽支煙吧,守株待兔,不慌逮它,它跑不了。
雪地里手電筒都熄了,留一盞吉普車的車燈照亮。十幾個煙頭一紅一滅,遠(yuǎn)處看像狼的眼睛。休息夠了,父親拿出隨身帶的一把尖刀,熟練地抓過一只死了的野兔,說,咱得喂喂狗了,一會兒還指著它們呢。父親用刀在野兔胸膛上劃了一刀,很利索地挑出野兔的內(nèi)臟,分給狗們搶著吃了。把剩下的野兔肉用帶來的油布包了,防著血濕了包裹,又用雪把刀擦干凈放好。然后起身說,兔兒爺狡猾,跑道是有迷印的,糊弄咱們。咱們分成幾枝吧,一枝一個岔,把住一個方向,我們這一枝向西北,我就不信逮不著它個兔兒爺。野兔里有兔精,父親叫它們兔兒爺,是賊機(jī)靈的一種。比狐貍還狡猾,比豹子還快,跑起來像閃電。
父親和幾個人順著河岔追,追了兩里多地,手電筒恍了恍,晃見土溝邊上有一大叢干枯了的蒼耳棵,父親想,就是它了。意想不到斜躥出兩只,一只一瘸一蹦,另一只躥得飛快,分兩個方向去了,父親舉起槍朝著不遠(yuǎn)處的兔影放了一槍,父親自信地說,看你往哪兒跑。細(xì)狗沖了上去,叼回那只死了的瘸兔,兔身上還沾著幾只蒼耳。父親和其他人一起跑著追趕被驚起的另一只野兔。遠(yuǎn)處另幾只岔上的人聽得這邊響槍了,也包抄過來,狂奔的野兔被另一岔的人打了個正著。
父親哈哈笑著,邊笑邊往槍膛里填霰彈,得意地說,我這槍要是能連發(fā),你們打的那一只也逃不出我的槍口。其他的人數(shù)落道,你還嫌你的背篼不沉啊。別把你壓趴下嘍。父親笑道,回去時大家伙一塊分分,誰也別空著回家。
回家時父親還是懷著遺憾,今兒打的這些野兔,沒有一只是他要找的那只兔兒爺。父親覺得這場較量真正的對手還是沒有出場,他悵然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壯志難酬,英雄無用武之地。
父親與兔兒爺?shù)妮^量開始于五年前,第一年那只兔兒爺在父親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還留下一個輕蔑的眼神。第二年父親費盡心思找它的窩,在一個廢棄的橋洞下,他用野火把兔兒爺熏出來了,兔兒爺貼著河溝轉(zhuǎn)著圈地跑,霰彈和流砂在它周圍開了花,卻打不到它身上。父親裝子彈的當(dāng)口,它就無影無蹤了。第三年父親自制了一桿雙管獵槍,射程遠(yuǎn),散射半徑大,又帶了許多朋友和幾只獵狗,在兔兒爺另一個洞口圍堵,結(jié)果還是無功而返。第四年,父親在一個不適于打獵的季節(jié)出馬,在兔兒爺出入的田野里守候,在田埂上用槍打傷了兔兒爺?shù)淖蠖?。但那只鬼靈精怪的兔兒爺鉆進(jìn)豆棵地里,父親被莊稼障了眼,又讓它跑了。
父親著了兔兒爺?shù)哪У?,有點不甘心。
父親在練瞄準(zhǔn),把若干個物體懸置在上下左右中,東南西北等若干個方向。父親練瞄準(zhǔn)前先擺動活動靶,然后瞄準(zhǔn)活動的目標(biāo)發(fā)射,隨著一聲巨大的“砰砰”聲,懸置的物體應(yīng)聲落地。我見過父親在十幾米外把一個懸掛在樹下正在擺動著的蘋果,打得粉碎。砂粒迸到墻上,打出一個個小圓洞,墻壁像被一只只小蟲腐蝕了的樣子,千瘡百孔。他觀察其中的規(guī)律,計算子彈的輻射面積,核算射程與子彈的比率,還把速度與距離的關(guān)系用公式求證出來。并反復(fù)比較單管獵槍與雙管獵槍、長管獵槍與短筒獵槍的異同。他嘗試石蠟、黃油、機(jī)油等各種材料對扳機(jī)的潤滑作用哪一個大,還對槍口的準(zhǔn)星和槍托的材料小有研究。他用的槍托是自選的特殊木材,經(jīng)過他刨、鋸、鉆孔、砂紙打磨、安裝、上漆、拋光等各種工藝,始為成品。完全符合他的臂長和身體比例,成為他馳騁原野的完美伴侶。我們家有一陣子,別人走進(jìn)去以為進(jìn)了一家小型的木材加工廠和機(jī)械生產(chǎn)車間。
槍聲常在無人的校園里響起。
父親練瞄準(zhǔn)時通常在黃昏或者周末,因為這時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都放學(xué)或放假了,偌大的校園只有我們一家住在里面,很清靜。做教師的母親想管也管不了。父親把寬闊的校園當(dāng)成了他的靶場。或者是把校園當(dāng)成了原野,在幻想中他正與那只兔兒爺狹路相逢。
父親成了這片原野上無往而不勝的獵手。我常想,父親生不逢時,如果他是一個軍人,如果他能遭遇一場真正的戰(zhàn)爭,那會是多么精彩的一生啊。在我記憶里,他打回的獵物有無數(shù)。一次他在池塘邊打落一只天上南飛的大雁,羽毛灰黑,沉重到一個人很難拉動;在莊稼地里打到一只常人很難獵獲的野獾,熬出了一大瓶對治療燒傷有奇效的獾油;在樹林里打死過野鴿子、野雞,在馬頰河獵獲了野鴨,叫不上名字的野鳥;還打回過一種叫不上名字的動物,以及若干只野兔。最多的一次,他一個人獵獲了二十幾只野兔。父親把野兔的皮剝下來,釘在廚房的墻上,讓它自然晾干,于是我家的廚房像一個皮毛展覽館。我看見一張張兔皮被殘忍地貼在墻上,有的毛色是灰褐色的,有的是黃褐色的,還有的野兔腹部的毛色是蒼茫的原野之色,毛的根部像棉花一樣潔白,毛尖上有一點點逐漸加深的褐黃,柔軟的如同綢緞。兔皮上野兔的短尾巴就像一朵朵蓬松的花球,開放在我家墻上。
我家廚房有一股動物的血腥。父親聞不到。父親給野兔剝皮輕車熟路,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他用一把專用刀在野兔腹部輕輕一劃,兔毛從中間筆直地開了,他順著紋理向里剝,剝到四肢,用手稍微用力把野兔腿部靠近兔爪的地方折斷,順著勁一推,兔腿干干凈凈出來了。整只野兔剝完,兔毛不沾一滴血,兔身是完整光滑的,父親的手也是干凈的。只有破膛開肚時,血才會流出來。父親的手上沾滿了兔血,如同一個嗜血成性的大魔頭。
父親在第五年上終于獵到了那只兔兒爺,父親指著它殘缺的左耳對我說,看,就是它!
是不是那只可憐的兔兒爺,我不知道。
若干年后,約在九十年代初,槍支管理法公布,所有的槍支由最初登記管理,到后來強(qiáng)制上繳管理并強(qiáng)制砸毀、燒毀。
父親的槍沒了。
父親還想再偷偷制造一把短槍,母親鬧了幾次,父親作罷了 。
多年以后我才猜出真正的原因不是母親阻止了父親,而是兔兒爺死了許多年,父親再沒遇到過一個出類拔萃的對手。
從此,我再也沒聽到父親的槍聲。
漁
啞巴該出場了。應(yīng)該叫他老啞巴。我見到他時他已經(jīng)花白了頭發(fā),可一直就那么老,二十多年了,啞巴經(jīng)老,從沒變過模樣。啞巴又聾又啞,說話唔利哇啦,別人聽不懂。父親能聽懂。父親用自創(chuàng)的手語和他說話,而且一“說”就好長時間。他們兩個坐在家里邊喝水邊聊天,連笑帶比劃一兩個鐘頭,別人插不上嘴,還特別納悶。我聽不懂,也看不明白手勢的意思,躲到別的屋子里,也還是聽到啞巴在那里大聲地用奇怪的聲音說話,如同一個外星人。
啞巴和父親在一個單位,比我父親年長二十多歲。他有一副好身板,身材魁梧。食堂蒸的大饅頭,一頓能吃四五個,在翻砂車間推過廢料,也掄過大錘,后來老了,就在單位西北角的旁房里看廢料庫,住在那里。
啞巴和父親是漁友。父親有兔友,打獵的朋友;有棋友,下象棋的朋友;再就是漁友了,就是一塊結(jié)伴撈魚、釣魚的朋友。漁友中有“群友”,有“單友”。群友是一大群人,在馬頰河、茌新河來水汛的時候,在藕塘快到起藕的時候、魚塘起魚的時候,父親和這群人一起協(xié)同作戰(zhàn),有的在上游撒網(wǎng),有的穿著皮衣皮褲在河心支網(wǎng)待魚,還有的在下游布下細(xì)密網(wǎng),逮小螃蟹小蝦。群友講究協(xié)同性,講究戰(zhàn)術(shù)配合。單友是三兩個人,騎自行車到了池塘、葦塘和河岔等目的地,各自分開,相距幾十米,單獨作戰(zhàn),或釣或撒,互不干擾。來時相邀,飯時聚在一塊,走時湊一堆走。啞巴是父親放單時的單友。因為撈魚回來,他多半是在我家吃飯的。走的時侯再帶上一些已經(jīng)煎好或燉好的魚。父親怕他回去沒人給他做。
啞巴就喜歡跟我父親出去,因為他知道父親給他指的地兒多多少少是有魚的。父親在釣魚和撈魚上,是有些天分的。不僅會看水流走向,還能根據(jù)日頭看出哪些地兒是陽水,哪條小溪背靠大壩是陰水,哪些溝岔是活水,哪些池塘是死水。鯽魚鰱魚鯉魚、鯰魚黑魚草魚各喜哪種水層,它們喜歡在哪種水草后貓著,什么時候覓食,什么時候休息,喜歡什么魚餌,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春天田野里澆地的黃河水需從大閘上放水,在閘口拐彎地帶,清水與渾水交接處被激流沖暈了的鯉魚,父親也網(wǎng)過不少。
父親會使用火藥,多年用獵槍和火藥槍的經(jīng)驗,讓他深諳火藥習(xí)性。有漁友建議他炸魚,他用了一回。把遠(yuǎn)處一條小河里的魚炸得肚皮朝上,收了一大堆魚。后來誰說也不再干了。父親有一回跟我談起來這件事,說,炸魚是斷魚子絕魚孫的。魚們一旦挨了炸,這片河里三五年不出魚了。它們精著呢,水也記著這件事呢,你要晚上在那兒過,水草會纏著你的腳,不叫你活了。用撒網(wǎng)逮魚,網(wǎng)眼大,小魚會揀一條命,還有命數(shù);用魚鉤釣魚,傻魚才上鉤,機(jī)靈的魚都活下啦;只有這炸魚和用電網(wǎng)電魚,是不叫魚活了,也不叫人活了。
父親有一次笑著說,和我一起玩的漁友動腦子的少,湊熱鬧得多,饞人多,真懂得玩的少。父親到撈魚的地方先看水的走向,村莊的布局,有臟水處魚再多,他也不撒不釣。在一個地方撈了魚,三兩個月內(nèi),他是不再重去的,用莊子的話講,不能涸澤而漁;他會去一個別的什么地方,另辟新的捕魚之地。
父親騎著他的自行車,隨身裝著一本地圖集,漁網(wǎng)、收縮式釣竿和干糧,還帶著一只軍用水壺,走遍了這個縣城許多鄉(xiāng)鎮(zhèn)村莊的角角落落,他熟悉每一條河流的走向。我想,父親熟悉這片土地要甚于這個縣城的縣長和水利局長,更甚于在這片土地上播種的農(nóng)人。父親是一個浪人,命中注定了他要像一只野馬一樣在這片平原上流浪。沒有什么能拴住他。
父親被拴在家里的時候很少,如果有,那也是我或者弟弟生病的時候。父親會利用這個時間織網(wǎng),他的手大而寬,卻偏長了一雙金手,做什么成什么。他這雙手,打槍彈無虛發(fā),玩刀一刀見血,織網(wǎng)巧手如針,修理機(jī)器手到病除。但很少用到工作和養(yǎng)家糊口上。他調(diào)動過工作,從一家到了另一家,但隨著國企的滑坡和破產(chǎn),企業(yè)不景氣,他年齡漸長,在原單位合并到一家企業(yè)后提前內(nèi)退了。他的同事辦工廠的辦工廠,給人打工的打工,大都抓住機(jī)遇發(fā)了財。有幾家單位看重他的技術(shù),高薪聘他,他是寧肯窮死也不去的。如果去了,他怎么到原野上跑呢,他怎么去撈魚呢,又怎么自由自在呢?他是決計不肯去的。
他花幾個月的時間織一張大網(wǎng),有時僅是漁友一句羨慕的話,就網(wǎng)歸別主了。父親跟錢不搭邊,他喜歡跟啞巴一樣的人在一起。他和啞巴互相懂得,互相欣賞。在那個無聲的世界里有我們家人不知道的快樂。父親并不喜歡吃魚,中年以后,撈魚純粹是田野之樂了,呆在家里,他憋得慌。不為口腹之樂,而為站在蒼茫大地上,面對像掌紋一樣熟悉的河流,享受漁之樂。
父親一個年輕的漁友有一次告訴我,你爸有病,他撈了魚放回河里去,啞巴也不攔著他,一對傻帽似的。等他再撈著那條魚時才帶回來。這什么病啊,放著那么大的魚不要??伤\氣好,魚偏往他網(wǎng)里鉆,我就半天一條也撈不著,氣人不?
知父莫如女,我微微一笑,變成了一個女啞巴。不同流者不可與之語,沉默是金啊。
啞巴后來死了,父親有些落寞。
那個夏天,父親在門前的幾棵核桃樹上橫七豎八拴了好幾道繩子,又把漁網(wǎng)搬出去晾曬,父親坐在三伏天的樹影底下,邊喝茶邊察看著他的網(wǎng)。各種用途的網(wǎng),大小不同的尺寸,網(wǎng)眼大小不一,網(wǎng)腳的鉛墜也大小不一樣。父親打量著這些網(wǎng),也打量著日頭。漁網(wǎng)在毒辣的日光下,有一股咸腥的氣味,招來了蟲子和蒼蠅。日頭一毒,濕氣蒸發(fā),網(wǎng)線變得干硬干硬的。父親先是把漏網(wǎng)和斷線開線的地方一點點織補好。然后在烈日下給他的漁網(wǎng)刷上桐油,那是防蛀耐水用的,這是父親最后一次擺弄他的漁網(wǎng)。
多年風(fēng)吹日曬在原野上奔跑的經(jīng)歷,讓父親的臉變得赭紅,皮膚粗糙,手上老繭粗大。父親用細(xì)毛刷在烈日下給他的漁網(wǎng)上油,我在屋里隔著玻璃窗看著我的父親,他的臉在漁網(wǎng)后面,被分割成一塊塊菱形。一個網(wǎng)中人。
父親也是一條魚,被命運無意中拋到岸上,擱了淺。
棋
父親推著自行車出門。
母親嚷道,你玩了一輩子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沒玩夠。你死在外面野地里上哪兒給你收尸去?
父親還是推車往外走。
母親追到門口,喊,你死去吧。
父親發(fā)火了,你嚷什么嚷,我去下棋!
母親這才作罷,她知道下棋的地方就在十字路口,父親走不遠(yuǎn)。
父親重拾年輕時的愛好,找了一本象棋譜。把自制的大棋盤和大棋子找出來,琢磨下棋的事了。父親是個聰明人,一琢磨就入門。可他琢磨這琢磨那,一輩子都沒琢磨明白自己的命運。
他在十字路口老朋友的修車鋪里,坐在一個小馬扎上與人下棋,從早晨下到中午,也不吃飯,等到人家吃飯的另幾位棋友回來了,他又跟人接著下,常常是餓得饑腸轆轆才想起來吃飯。有時是母親找去,他才回家。有時直接在街上買幾個包子或燒餅囫圇吞下去,再買瓶水沖一沖。
父親下棋很有意思,拿著棋子在棋盤上到處飛跑。棋藝大約是一般偏上一點的水平,有贏有輸。邊下棋邊說話,一會兒說,我絆你這個老馬腿!一會兒說,看,沒處跑了吧,將軍將死你。偏偏父親有個棋友愛悔棋,還喜歡把被吃的棋子偷偷放回去,父親跟他下棋,一個半小時也下不完一局棋。這可倒好,剛把小卒吃了兩個,一會兒又回來兩個,把象宰了,一會兒又出來一頭。老也下不完一局棋。下棋的不急,旁邊看棋的到快著急死了。這叫下的什么棋吶,真是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吶。父親的棋子依舊滿棋盤跑得興致勃勃。
父親手中的棋子就像他自己,整天都在外面跑。他年輕時干過銷售跑過全國各地,后來又在這片平原上提著槍、帶著網(wǎng)跑來跑去,再后來在棋盤上跑來跑去,在電視的各種體育節(jié)目里跑來跑去,橫豎都是跑。我總覺得父親也是一只被命運追殺的棋子,跑來跑去,總也找不到他的目的地。
盡管他心存僥幸,像一粒棋子一樣不斷奔跑,子彈還是追著他了。一場突然而來的心臟病把他擊倒在地,父親住院了,躺在病床上,跑不動了。
父親終于停下來了。這是父親最安靜的一段日子。棋沒法下了,抽了多年的煙醫(yī)生強(qiáng)迫戒了。母親等了一生,才等來這樣的機(jī)遇,能和他整天呆在一起。我等了幾十年終于等來了一個安靜的父親。世事如棋,這步棋殘酷了些,可卻是最高明的一著。
我小的時候,父親出去打獵,母親阻擋,父親猶如一陣狂風(fēng)暴雨,有時又暴跳如雷,邊罵邊摔東西。還記得父親拿起茶杯就朝母親頭上砸去,兇神惡煞的樣子。母親個性也很強(qiáng),一次哭鬧著喊,你打死我,你用槍打死我呀!有本事你就殺了我!父母爭吵的次數(shù)多了,我和弟弟都習(xí)慣了。我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他們吵架,我忍無可忍摔了一只碗,大聲說,吵什么吵,要不你們離婚吧。父親的確是適合獨身的,他的心總在原野上,像一匹烈馬一樣奔馳,母親這根木樁拴不住他。
記憶中,搬過七八次家,只是在那座校園里固定居住了五六年,成為我對家的永久記憶。母親從四十歲起總生病,后來更年期長達(dá)十幾年。有一個整天跑在原野上的丈夫,直接誘發(fā)了母親多年的郁悶。有時我懷疑他們是包辦婚姻,因為我祖母和外祖母家相隔一條馬路,距離很近。后來知道他們被上山下鄉(xiāng)的潮水一起沖到這塊平原上,同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同是天涯淪落人。被巨浪沖擊到一起,彼此抽到了對方這張牌,而偏偏他們的手氣又都那么差。
母親的家庭成分不好,在公私合營那一年,外祖父的產(chǎn)業(yè)收歸國有,房產(chǎn)沒收,外祖父一氣之下病故了。母親兄弟姊妹九個,居于老五,家境由小康而貧寒。到母親師范畢業(yè)的那一年,國家政策號召支援農(nóng)村,母親又被分配到離省城一百多里外的農(nóng)村中學(xué)任教。遇到父親后在外地成了家。
母親是有心結(jié)的人,家庭的不幸與親情的缺乏,使她特別渴望家的溫暖。而我的父親恰恰是一個缺乏家庭觀念的人。母親的結(jié)越來越難解開。一個奔跑在外的丈夫和一個嘮叨不停的妻子,一個粗曠豪爽的丈夫和一個斤斤計較的妻子,一個不管不顧的丈夫和一個自憐自愛的妻子,奇怪的組合。這局棋下得真難吶。
有時候想,我就是這局棋中代價最大的犧牲品。母親最無助的時候,常常用語言的尖刀刺傷親人,抱怨命運,責(zé)罵孩子。弟弟是溫順的,也是粗糙的,母親語言中的刀子傷不到他。直到她的女兒也成為一個女人,成為一個妻子,成為一個母親時,才讀懂了母親的心思。
人生的真相過早地刺激了我,在父母這盤棋里,永遠(yuǎn)有一種破碎的真實。時代插入他們的生活,干預(yù)普通人的命運,給了他們凄涼而無助的人生境遇,他們像棋子,在命運的棋盤上找不到方向,被人操縱著從此地到彼地,消弭了個體的意愿。而他們生命中又缺乏一種掙扎意識,自覺意識,父親放縱在田野上,母親把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指向了自己的親人。對現(xiàn)實的狠和殘酷,他們?nèi)狈?jīng)驗,由他虐變成了自虐,把一盤本來就很糟的棋下得更糟。
父親永遠(yuǎn)悟不到,在家庭里下棋,不是楚河漢界的象棋,在河界兩邊各護(hù)其主,至死不息。而更應(yīng)像圍棋,相互纏繞,進(jìn)退有據(jù),抱殘守缺,守護(hù)兩個氣眼,缺一不可。最好最成功的一局棋,應(yīng)是黑白子的云吞霧繞,像麻花一樣糾纏,而又各有其形,各有所依,最終是一盤和棋,才是上上之選。
這么簡單的道理,父親下了一輩子棋,還是不懂,悟性太差。
父親住院,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一件事。伺候老人,端屎端尿,洗臉洗腳,求醫(yī)問藥,兼做飯打食,負(fù)擔(dān)醫(yī)藥費,忙里忙外,沒有半句怨言。我和母親輪班輪不開時,我一面帶著幼小的女兒,一面看護(hù)父親。因為我知道,這是唯一的一次與父親坐下來面對面,能讓父親靜下來,談?wù)勊麄兺砟晟畲蛩愕臋C(jī)會。也是唯一一次讓父親面對現(xiàn)實,直視人生的機(jī)會。如果錯過了,我會抱憾終生。
一局棋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
父親病好了,終于和母親過起了家常生活。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鄭州一個觀摩會上聽課,母親打電話告訴我,他們要走了,回故鄉(xiāng)去。父母變賣了家里那些廢銅爛鐵,還有父親的各種模具,把家具轉(zhuǎn)送他人了。三十年前他們年輕時,滿懷期待輕輕地來到這片平原,三十年后他們退休了,帶著一身疾病和一頭白發(fā)滿懷創(chuàng)傷的回憶,輕輕地回故鄉(xiāng)去。“誤入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在故鄉(xiāng),我年邁的祖母和九十高壽的外祖母,還有我的弟弟,以及其他的親人都在等待著他們回家。
我在電話里說,不能等我?guī)滋?,我回去后你們再走么?父母念叨了多次搬家,這一次是真的了。母親說,不了,等不及了。我說,那好,告訴爸爸要按時吃藥,注意身體。母親說,知道了,放心吧。通話結(jié)束了,我跑進(jìn)衛(wèi)生間,頃刻間淚如雨下。
如今,父母在故鄉(xiāng)一處居民區(qū)里安度晚年,樓下有草坪、涼亭、健身器材,他們照看小孫女,有了膝下之歡。父親牢牢地被拴在家里。不久,父親又迷上了電腦,他學(xué)會了在電腦上下棋。父親天生是個玩主,本性難移。
這一回,母親沒發(fā)牢騷??磥?,母親也學(xué)會了“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