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女性主義的視角,去關(guān)照杜拉斯筆下的“瘋女人”所具有的隱喻性含義以及對作家杜拉斯本人所具有的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杜拉斯;瘋女人;女性主義
法國女權(quán)主義的代表人物埃萊娜·西蘇曾說:“寫作乃是一個生命與拯救的問題。寫作像影子一樣追隨著生命,延伸著生命,傾聽著生命,銘記著生命。寫作是一個終人之一生也不放棄對生命的觀照的問題,是一項無邊無際的工作……寫作永遠意味著以特定的方式獲得拯救。”[1]
在埃萊娜·西蘇的眼中,女性寫作就成了肉身和性靈的雙重銘刻活動,去除藻飾的本真敘述穿透被蒙蔽的事實,將個體的本體體驗嵌入行將彌合的歷史裂隙之中,女性寫作將原本淡出歷史場景的女性角色安放在明亮的聚光燈下,洞燭幽微難測的女性世界,把她們從虛無的邊緣挽救回來,使歷史的缺席變成生存的在場。杜拉斯無疑是其中的代表。
一
瑪格麗特·杜拉斯,原名瑪格麗特·多那蒂約(Donnadieu),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前夕出生于當時的法屬殖民地越南嘉定,并在那充滿濃郁異國風情的地區(qū)生活了十八年,后回到自己的祖國。杜拉斯從十幾歲開始寫作,70多歲時憑借《情人》一書獲得了1984年的龔古爾文學獎。綜觀杜拉斯一生創(chuàng)作的小說,從享有盛譽的《情人》到真假莫辨的《印度之歌》,從酸辛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到晦澀的《副領(lǐng)事》,這些作品都多多少少的提到作家本人當年在越南的生存現(xiàn)狀。而讓這些寫于不同時期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整體性的,則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流浪的“瘋女人”。這個女人像一個幽魂,充斥在作家關(guān)于越南構(gòu)思的所有小說中。
杜拉斯在“瘋女人”一出場時就把她放在了一個“被看被寫”的地位上。在那個根據(jù)部分傳說虛構(gòu)出來的瘋女經(jīng)歷中,她十六七歲“居然懷了孕”,被媽媽趕出了家門,從此離開家鄉(xiāng)馬德望,浪跡印度支那。她南下到大海邊的烏瓦洲平原,又掉頭北上,經(jīng)過柬埔寨、暹羅、緬甸……向著加爾各答,“十年風塵,一路奔波”。十年后,在加爾各答,在恒河岸邊,她變成了一個睡在麻風病人中,夜里唱歌游蕩的禿頭瘋姑。然而,“她不同于一般的瘋姑娘”,她“就像是從一棵很高很高的樹上失足,沒有疼痛,墜落下來懷了孕似的”。[2]
在“瘋女人”可能出現(xiàn)的一切場合,看到她的人是如何描述的呢?《情人》中的小女孩說,瘋女人是“一個高高的女人,很瘦,瘦得像死人似的,……她在夜里話語連篇,在白天是倒頭長睡,經(jīng)常出沒在這條大街花園門前。她又是跑又是喊叫,喊叫什么我聽不清”[3]?!陡鳖I(lǐng)事》中的夏爾·羅塞特說,“她反復說著那句話:馬德望。她面色暗淡,如皮革一般,兩只眼睛深陷,眼角布滿魚尾紋。腦袋上面,積了一層土棕色的垢,像是戴了一頂頭盔。濕漉漉的衣裙勾出她瘦瘦的軀體。那種笑,始終不停息”。[4]
我使得全城都充滿了大街上那種女乞丐。流落在各個城市的棄婦,散布在鄉(xiāng)間稻田里的窮女人,暹羅山脈通道上奔波的流浪女人,湄公河兩岸求乞的女乞丐,都是從我所怕的那個瘋女衍化而來,她來自各處,我又把她擴散出去。[5]杜拉斯如是說。
二
在杜拉斯的筆下,這位“瘋女人”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不會被麻風病傳染的神秘能量。但既然作為一個瘋子,她就沒有語言;即使有語言,在理性秩序下也被視為是支離破碎的、不可理喻的和毫無意義的。的確,在作品中我們聽不到“瘋女人”的語言,她只是被言說、被塑造、被控訴。因此,這個關(guān)于瘋女的主題似乎又首先是一個關(guān)于沉默的主題。就像《簡愛》中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那個被囚禁的、被迫沉默的、只有以仇恨之火將她的牢獄變?yōu)橐黄瑥U墟的女人;關(guān)于她的一切和她的闡釋是羅契斯特(男人)們給出的,她被命名為瘋?cè)?,因而永遠地被剝奪了話語權(quán)與自我陳述的可能。瘋女的境遇是同樣的——因為瘋狂,或者說罪魁禍首乃是因為身為“未婚先孕”的女人,就被剝奪了生存的權(quán)利和一切可能的陳述。而她身上附著的不為人知的秘密,乃是作為女人所受的殘酷的精神折磨。
這個關(guān)于瘋女的話題似乎也是關(guān)于女人的話題(在杜拉斯看來,女人、瘋子和小孩是一致的)。但是,后殖民理論的健將斯皮瓦克曾如此的發(fā)問:“賤民能夠說話嗎?”她的問題雖然同時包括了女性之外的其他“賤民”,但占據(jù)了人類的二分之一而“天生”是“第二性”的女性無疑是主要的叩問對象。她曾深刻地指出:性別化的賤民(gendered subaltern)所以消失是因為我們從來不聽她們言說自己。她們不過是各種相互競爭的話語不斷加以利用的工具,是書寫其他欲望與意義的文本。因此,在她看來,由于社會的話語權(quán)力、性別的意識形態(tài)構(gòu)造是掌握在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男性手里,因而處于“次屬群體”的女性并不能真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她們的言語很大程度上不過是男性中心權(quán)力的回聲。當然,“瘋狂的女人”更是“第二性”中的“第二性”了。她甚至連人的聲音都被取消了,只剩下了動物般的嚎叫。
所以,這個關(guān)于瘋女關(guān)于沉默的主題同時又是一個關(guān)于女性表達的主題。瘋女的歷史境遇同時也是整體女性的境遇。如果說,存在著一種為歷史/男性話語所阻斷、抹殺的女性記憶;那么女性的文化掙扎便是試圖將這無聲的記憶發(fā)而為話語、為表達。從表達的意義上說,不存在所謂關(guān)于女人的“真實”。因為一種關(guān)于女人的真實是不可能用男性話語——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和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來表述的;其次,一種女性的真實亦不可能是本質(zhì)論的,規(guī)范的與單純的。女性的困境,源于語言的囚牢與規(guī)范的囚牢,源于自我指認的艱難,源于重重鏡象的圍困與迷惘。女性的生存常是一種鏡式的生存﹕那不是一種自戀式的迷惑,也不是一種悲劇式的心靈歷險;而是一種脅迫,一種擠壓,一種將女性的血肉之軀變?yōu)獒斔赖暮奈拿鞅┬小?br/>
三
上世紀80年代,吉爾伯特和古芭在《閣樓上的瘋女人:女作家與19世紀的文學想象》里一針見血地提出了這樣的置疑——“鋼筆是否陰莖的隱喻?”兩位批評家一致認為,長期以來,由于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被視為男性的基本特征,寫作被視為男性的專利。婦女在文學中的形象更成為男性幻想的產(chǎn)物。結(jié)果,女作家被剝奪了創(chuàng)造女性形象的權(quán)利,而必須服從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的標準。因此,她們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總是懷著“作家身份的憂慮”(Anxiety of Authorship)。這種憂慮使她們不能直接運用“女性獨特的力量”,而是采用迂回曲折的方式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情。女作家們一方面在渴求如何變成婦女文學的真正權(quán)威,另一方面既要順從、又在破壞著父權(quán)制的文學標準。這種“作家身份的憂慮”表現(xiàn)為,女作家把自己的病痛、瘋狂、厭食、對空曠的恐懼和癱瘓癥全都銘刻在自己的文本中。因此,在杜拉斯的文本中,我們看到了這樣一種景觀:瘋女的故事是作為女性作家的杜拉斯所虛構(gòu)出來的男性人物敘述出來的。為什么要這樣呢?我們看到,杜拉斯這個女人,總是處于一種需要不斷進行傾訴和辯白的心理態(tài)勢中。生活之于她有著太多的不解之謎,而她也有著更多的被忽略的經(jīng)歷,她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以確證自我存在的意義與價值。而這種心理要求一旦具體化為寫作行為時就遭到了以母親為代表的父權(quán)制社會的反對:“她認為寫作沒有什么價值,不是工作,她認為那是胡扯談——她后來對我說,那是一種小孩子的想法”。對于母親的這一些話,我們似乎可以看到那個社會對于女性寫作的一貫鄙視態(tài)度:其實不是“寫作沒有什么價值,不是工作”,而是“女性寫作”沒有什么價值,還不如去“做小學數(shù)學教員”有意義。據(jù)勞拉·阿德萊爾說:“對于母親來說,她女兒是個作家,這事實本身就夠淫穢的。女兒應該是個農(nóng)婦,最好是會計,或是教師,然而作家?”[6]這可能在那個時代是一種具有代表性的看法。
杜拉斯說:“我所見到的女人無不是處在一種深受限制難以忍受的情況下踏在死亡的繩索上跳舞。……我寫女人是為了寫我,寫那個貫穿在多少世紀中的我自己。”[7]在此意義上,女性寫作獲得了一定的話語權(quán),凸顯出女性生命獨特的生存方式、體驗方式和言說方式。
因此,寫作成為了女性不再沉默,爭取發(fā)言權(quán)的表現(xiàn)。女性書寫自己的故事,意味著表達獨立的自我意識,意味著重新尋找自己的身份,發(fā)掘被遮蔽的女性歷史。她們向世界宣布,女性不再是等待男權(quán)社會賦予意義的空洞的能指符號。但女性的重新定位是如此的艱難,杜拉斯要沖破女性在寫作上長期受壓制的地位,爭取自己的寫作資格,走過了一條異常曲折的道路,不但有物質(zhì)上的,更有來自于精神和靈魂的苦痛。正是在女性的寫作過程本身,她們結(jié)構(gòu)了男性權(quán)利的歷史記憶,重新定義了現(xiàn)在:在認識自己的同時。它們治療了隱藏在靈魂深處的傷痛,為自己找到一個新的路向。
“瘋女人”主題的寫作,似乎就具有了這樣的隱喻意味:杜拉斯這個女人,已經(jīng)享有了寫作的權(quán)利,或者說她選擇了寫作這樣的生存方式:“我想寫作。這一點我那時已經(jīng)對我母親講了:我想做的就是這個,寫文章,寫作?!蓖瑫r,又在述說著女性一直以來被剝奪話語權(quán)和自我陳述的權(quán)利的歷史現(xiàn)狀。因此,“女瘋子”的書寫也可以被看成是對男性社會的一種積極的反抗行為。
因此,負載著如此厚重的寄托的女性寫作行為不再單純是個人體驗的宣泄,而是艱難的求真求善的追索,這樣的女性寫作既是生命力在解除壓抑和禁錮之后的噴薄,更重要的是直面人類生命有限性的不無悲情的抗爭。女性的自言自語最終轉(zhuǎn)向和他人、和世界、和自我之中的陌生人的對話,最初那種“出于征服、需要贏得愛而開始“的女性寫作,在收獲了播撒下了的成果后,便進入了自我提純的新境界。
參考資料:
[1]埃萊那·西克蘇:《從無意識的場景到意識的場景》,拉爾夫·科恩《文學理論的未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P37。
[2][3]杜拉斯:《副領(lǐng)事》],[A],宋學智、王殿忠譯,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P13、P168。
[4][5]杜拉斯:《情人》,[Z]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P70,P69-70。
[6](法)勞拉·阿德萊爾:《杜拉斯傳》,[M]袁筱一譯,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P379。
[7]杜拉斯:《物質(zhì)生活》,[M]王道乾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P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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