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明和一九五九年生人,孩童時期和其他頑童一樣是抹著大鼻涕過的,那時候沒有學(xué)前班,由于人長得瘦小,十一歲才開始念小學(xué),五年一貫制,然后,讀了三年中學(xué),十九歲也就畢業(yè)了。按理應(yīng)該去鄉(xiāng)下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他沒有,而以自己是獨生子為由,留在了城里,后來通過考試進了一家叫滑石礦的礦山企業(yè)做電工。那時在廠礦,車、鉗、鉚、電、焊是最好的工種,也叫大爺活兒。特別是電工,每天腰間掛著工具,很像是警察腰間別著家伙,礦里礦外地晃,簡直可以說是風(fēng)光無限,美死了。
張明和不僅工作好,人長得也不難看,一米八的個兒,四方臉,雙眼皮兒,標(biāo)準(zhǔn)的北方皮膚,走起路來動作大方而明快,很是瀟灑。要說張明和真正進入青春期是在他二十二歲的那一年夏天。
那是一個下午,他去街上的糧店買大米。那時的大米是定量供應(yīng),他家六口人,每月每人五斤,每兩個月買一次,可以多買回一些。記得他那次買的是六十斤大米,足足有多半袋子,很沉重地壓在了他的肩上。那時的張明和從沒干過體力活兒,六十斤大米壓在他的身上,對他而言就像泰山壓頂。他每次都要先將米袋子搬到糧店的柜臺上,然后再過渡扛到自己的肩上,右臂卡著腰,左手掐住米袋的口兒,斜著身子往家走。從后面看,張明和扛大米的姿勢很別扭、很累,他的整個身子都是彎曲的,他的右肩向上艱難地吊著,左肩卻傾斜著下滑,事實上,他是用整個向上隆起的臀部支著右臂頂起的米袋子,看上去很是吃力。盡管這樣,張明和的心里卻很美,因為他扛的是白花花的大米。知道大米嗎?吃起來就是比玉米下得快。
糧店距張明和家足有兩里地的路程,他家在城北,糧店在城西,需要經(jīng)過一個鐵路線, 一所學(xué)校還有一個影劇院。這一天,當(dāng)張明和無比吃力地走到影劇院門前的時候,突然從影劇院里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那姑娘很扎眼,她穿著一條紅色裙子,白色襯衣,頭上梳著一條辮子,那辮子是用紅頭繩扎著的,很粗、很黑、很長、很招搖, 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顯然是從劇院里剛演完節(jié)目出來,還沒有卸妝。那時的岳陽城還很古老,也沒有開放,在大街上很少有人敢這么穿衣服,整個街面上人的著裝大多以黃、藍(lán)為主,鮮艷的色彩和特殊一些的衣物都被視為奇裝異服,誰都不敢亂穿亂戴。那女孩子走出來的時候,一眼就被張明和盯上了。他本應(yīng)該休息一下的,當(dāng)他看見那女孩子,精神一下子就來了,他咬著牙,紅著臉,將米袋子向上聳了那么一下,斜著兩只充血的眼睛跟著那個女孩兒。他越看越愛看,越看越有精神,只是身子在不斷地下垂。張明和仍舊咬著牙根兒,不時地向上聳著從肩上下滑的米袋子。此時,看著那個姑娘的不僅是張明和一個人,街上所有見著的人的目光都向姑娘的身上投來。那一束束目光像一團團火,火熱地燎著眼前這個女孩子。姑娘沒覺出什么,仍舊是昂著首挺著胸繼續(xù)往前走。這時的張明和已經(jīng)累得滿頭大汗了,他的腿有些軟,臉也憋得紫紅。張明和很想放下米袋子歇一會兒,又怕女孩子走遠(yuǎn)了攆不上。他十分想看看這個女孩子的臉。前面就是十字路口,過了十字路口張明和本應(yīng)是回家往左拐,可那個姑娘卻往右拐了,張明和沒辦法,只好也跟著向右拐了過去。那姑娘越走越快,張明和的體力卻越來越不支了,可他還是勉強跟了一段,眼看就不行了,只見姑娘拐進了一個胡同,張明和也跟到那個胡同,就再也見不到人了。張明和一下子泄下氣來,將沉重的米袋子和自己無力的身子一同摔到了地上。這時的太陽很毒,火辣辣地烤著張明和,張明和就像一堆廢墟蹲在地上,喘著粗氣,用衣襟軟綿綿地擦著汗,目光卻情不自禁地向胡同的深處張望。十幾分鐘過去了,就是不見那姑娘的影子。于是,他很是遺憾而痛苦地?fù)u了搖頭。
二
張明和的家很普通,簡單的四壁,簡單的家具。當(dāng)張明和虛著身子喘著粗氣把米扛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要吃飯的時間了。他累壞了,心臟突突直跳,他躺在炕上,瞅著棚,眼前又奇怪地浮現(xiàn)出那個女孩子的身影,想著想著,他的那個部位有了勃起,于是,伸手去摸,硬硬的,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他有些害怕了。
就在這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對張明和說:“吃完飯,好好收拾收拾,給你相對象?!睆埫骱蜎]聽清似的瞅了媽一跟,目光很驚異。相對象這個詞兒對他來講就像當(dāng)時人們對芒果的印象,既熟悉又很是陌生,可望不可及。只記得這頓飯吃得很快,可以說是草草地吃了一口,那天的那頓飯吃的什么現(xiàn)在也真是想不起來了,只覺著吃得很潦草,很沒有味道。吃完飯,母親就趕緊收拾桌子,她邊收拾邊讓張明和洗臉。張明和說早上洗過了。母親說洗過了也得洗,人洗完臉顯得精神。于是,他洗了臉。正是夏天的時候,洗完臉確是顯得清爽、精神。這會兒母親又遞過一瓶“ 雪花膏”, 雪花膏是上海友誼牌兒的,那時市面上的護膚用品也只有這么一種牌子,老少通用,香香的,膩膩的。事實上,張明和是不喜歡抹那個東西的,總以為那個東西是女人用的,男人不能用??赡赣H就是說搽一些好,到底怎么好,她也說不清,張明和也就胡亂地往臉上涂了一氣??赡苁悄ǘ嗔耍樕媳阌湍伳伒挠行┌l(fā)光,發(fā)亮,發(fā)滑,有些水了。還記得那一天吃完飯是晚上五點鐘多一點兒,一切收拾完了還不到六點,這一段時間張明和除了洗臉搽雪花膏,母親還給他換了新衣服。新衣服不算很新,是去年春節(jié)時穿的藍(lán)色的卡中山裝,穿的時候母親還特意給他襯了個白領(lǐng)兒。那白領(lǐng)不是什么白襯衫,是將一條白布條兒,襯到衣服的領(lǐng)子上。當(dāng)衣服穿在身上的時候,脖子的位置就露出一個白邊兒,顯得既白凈又好看。鞋也不是新的,是平時穿的黑色塑料涼鞋,張明和沒有擦,而是把腳伸到水盆里涮了涮,把塵土涮掉,也就干凈了。后來母親說光著腳不好看,又為他找了雙有些發(fā)黃了的白色襪子套在腳上,遮住了那雙很是黑又有些長得畸形的腳,走起路來既舒服又有些飄的感覺。
一切都和平時不一樣了,只等待打?qū)γ嫦鄬ο?。畢竟是第一次,張明和心中難免有些發(fā)虛、發(fā)顫,很像是第一次上舞臺跳舞,心里慌慌的,毛毛的。張明和心神不定地在屋內(nèi)轉(zhuǎn)著,走動著,很是有些拘謹(jǐn),也很是有些焦急,他在想這個女孩子能是個什么樣子,要像街上穿紅裙的女孩兒就好了。
六點過了,院門口還是空曠著沒有人來,母親看了眼墻上掛著的鐘說:“該來了,怎么還沒來?”這時,母親又將整個屋子收拾一遍,屋子也一下子規(guī)矩了不少。母親把平時穿的衣服也換了,雖不是新的,卻是很干凈。突然換了裝,又不合季節(jié),張明和和母親也就覺著有些生疏。他們母子之間相互瞅了一眼,沒有說話,心照不宣似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張明和由于穿得太多、太長,沒有多大的時間就冒了汗,很像是三伏天兒感冒人在捂汗。
差五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