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病與春愁，何事年年有，半為枕前人，半為花間酒。”映著落英飛絮，春愁在杯酒中蕩漾生波，這是五代詞人孫光憲《生查子》中的句子。流連于個人心緒之搖擺，往往是花間派詞人的寫照，但據(jù)史傳記載，孫光憲并不止于詞一道而已，其人勤學(xué)而好撰，聚書數(shù)千卷，許多出自其人手抄。他于宦游之中，專于博訪，留下了不少著述，其中最為人熟知的即是《北夢瑣言》。從孫氏自序來看，廣明黃巢之際的人世變動，秘籍亡散，令他興起搜集舊聞的念頭。中朝舊族的閑坐說玄宗，廟堂之上的朝野逸聞，坊里流播的人物言笑，在他筆下有著生動而傳神的表現(xiàn)。
　　書中，有這么一則關(guān)于劉仆射崇龜?shù)挠涊d：
　　唐劉仆射崇龜，以清儉自居，甚招物論。嘗召同列餐苦荬，朝士有知其矯，乃潛問小蒼頭曰：“仆射晨餐何物？”蒼頭曰：“潑生吃了也?！背柯劧又?。及鎮(zhèn)番禺，效吳隱之為人，京國親知貧乏者颙俟濡救，但畫荔枝圖，自作賦以遺之。后薨于嶺表，扶護靈櫬，經(jīng)渚宮，家人鬻海珍珠翠于市，時人譏之。（《劉仆射荔枝圖》）
　　劉崇龜，咸通六年（八六五）進士，唐僖宗中和時入朝為兵部郎中，后累官至戶部侍郎，檢校戶部尚書。據(jù)說，他以清廉儉樸自居，這一行徑卻遭致他人的非議。某次，劉仆射請同僚聚餐，食案上所擺的只有苦荬一味而已。官場中同僚或許對其人之矯情早有耳聞，私下向小蒼頭打聽：“你家主人早餐吃了些什么??？”下人據(jù)實回答：“吃了潑生?！辈徽f還罷，眾官員一聽這番實情，免不了對劉崇龜?shù)摹扒鍍€”嗤之以鼻……后來他出鎮(zhèn)廣東，為清海軍節(jié)度使、嶺南東道觀察處置使，還效仿東晉以清廉孝悌知名的廣州刺史吳隱之的作派——京中親友故舊每每有貧困窘乏向其求援的，劉崇龜均只奉上自作的《荔枝圖》并寫賦相贈，以示清雅。文字之交淡于水，水墨的荔枝縱然畫得十分精妙，一騎紅塵也送不去妃子笑的甘甜！待到他身故嶺南，家人扶柩途經(jīng)湖北江陵時，標榜廉儉的劉家卻變出不少海珍珠翠來轉(zhuǎn)賣，仆射生前的清譽便愈加為人所嘲諷和調(diào)笑了。
　　這則故事涉及的兩種食物，苦荬和潑生，從文意上看，一為儉，一為奢。所謂，應(yīng)當(dāng)指的是一種面點，雖然向達曾從音譯角度稱其可能為胡人抓飯，但從唐人所著《一切經(jīng)音義》來看，其中對餅的解釋，說餅是“之類，著油煮餅也。”反過來也就說明了是中間夾餡的餅，宋人《廣韻》中有：“，，餌也”，《集韻》有：“：，餅屬?！彼^餌、餅，顯然不是胡人抓飯的意思。晚唐段成式所作《酉陽雜俎》中稱韓約能作櫻桃，其色不變，可以推想這種食品是中間夾有櫻桃，而外有面皮，做好后其中櫻桃色味不變，很是奇妙。唐代劉恂的《嶺表錄異》里也提到南方的蟹黃用“赤母蟹，內(nèi)黃赤膏如雞鴨子黃，肉白如豕膏，實其殼中。淋以五味，蒙以細面為蟹黃，珍美可尚”。取蟹黃蟹肉填于殼內(nèi)，澆以調(diào)味料，再外裹細面，由此制成的自然黃白交錯，鮮美異常。而在明代醫(yī)書《普濟方》中，保存了出自北宋《太平圣惠方》的“羊腎方”，完整地介紹了的制作過程：“將藥并棗及腎等拌和為餡，溲面作，以數(shù)重濕紙裹于糠火中煨，令紙焦藥熟?！庇纱丝芍?，就是有餡的面餅。不過，唐代劉崇龜家的苦荬和上述這些珍奇之物恐怕不能比，苦荬是一種略帶苦味的綠葉植物，大致和今天的萵苣有些相似，雖然以現(xiàn)代觀念看來營養(yǎng)價值頗高，但以其作餡，滋味不會太好，尤其是在劉崇龜那幫被邀聚餐的同僚看來。如果不是餡料的珍異，在唐代也算不上是一種高級食品，這從玄宗天寶年間的進士宴情形都可以得見——據(jù)說當(dāng)時每年春天于曲江池畔舉行的進士宴分東西兩棚，各有聲勢，而“稍傖者多會于酒樓食”。
　　至于“潑生”為何物，頗少見人述及。其實，宋人就已不甚了了。高似孫在《緯略》中說：“潑生面，《太平記》曰大夫蚤來已食一碗潑生面矣。《太平記》，唐人所作。竇平曰潑生面，疑是今之略生面也。”高似孫轉(zhuǎn)引的這條資料不見于他處，不知“潑生面”中的“面”字從何而來。不過，就《北夢瑣言》原文來看，“潑生”應(yīng)當(dāng)是明顯區(qū)別于苦荬的較高級食品。
　　從唐人其他記述，可以大致推斷“潑生”所指。在唐代留存下來的食譜中就有以“生”為烹制對象的菜。唐代士子官員升遷，友朋同僚祝賀，一定盛置酒饌音樂，稱作燒尾宴，一說是因為虎變?yōu)槿说臅r候只有尾巴不化，必須焚除，才能成人，品秩高升者就好像虎得為人；一說則是新羊入群，為諸羊所抵觸，不相親附，必須火燒其后，不再“翹尾巴”才行，故而得名。除了同僚宴飲，新授官職者也有上給皇帝的精美飲食，唐中宗時韋巨源拜尚書令，就曾上過燒尾食，他的家藏舊書中留有當(dāng)日食賬，可以讓后人一窺究竟——其中有一道菜名為“五生盤”，下有注曰：“羊、豕、牛、熊、鹿并細治”，指的是五種肉食精做，生，意思是葷腥類新鮮的肉食。除了以上這些動物，魚蝦類也可稱作“生”。在《嶺表錄異》里，就記載有一種“蝦生”的做法：“南人多買蝦之細者，生切菜蘭香蓼等，用濃醬醋先潑活蝦，蓋以生菜，然后以熟飲覆其上，就口封之，亦有跳出醋楪者，謂之蝦生。鄙里重之，以為異饌也。”具體說來，就是用濃醬醋等調(diào)味料潑在新鮮小蝦上，再蓋以生切的香辛蔬菜，上覆熟飲而成，由此可見“潑”生的用法。而據(jù)明代李日華《紫桃軒雜綴》筆記記載說：“苕上祝翁……其家傳有唐人《砍膾書》一編，文極奇古，類陸季疵《茶經(jīng)》。首篇制刀砧，次別鮮品，次列刀法，有‘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葉縷’、‘對翻蛺蝶’、‘千丈線’等名，大都稱其運刃之勢與所砍細薄之妙也。末有下豉醯及潑沸之法，務(wù)取火齊與均和三味，疑必易牙之徒所為也……《下豉醯》篇中云：‘剪香柔菜為芼，取其殷紅翠碧與銀絲相映，不獨爽喉，兼亦艷目?！边@本家傳的《砍膾書》應(yīng)該出自唐代名廚之手，從制作器具到原材料選擇、多種刀法的運用，到調(diào)味品及烹飪方式，作者向我們逐一展示了唐時魚膾制作的精細步驟。末尾所提到的取“香柔菜”，與《嶺表錄異》中的“生切菜蘭香蓼”的說法相吻合，所謂銀絲，指的就是鏤切如絲的魚生，將初生嫩芽的殷紅、葉子的翠綠和魚絲的銀白配合，相映繽紛，確是悅目。而潑沸，應(yīng)該就是指在將新鮮魚肉鏤切極為細薄之后，用煮沸的湯潑淋其上的制作方式吧。總而言之，“潑生”這種方式極大程度地保留了肉質(zhì)的鮮嫩，山珍海味盡得其美，劉崇龜早餐所食用的，應(yīng)當(dāng)就即此類。劉恂說“鄙里重之，以為異饌”，可見這道菜在當(dāng)時也算得上珍奇的佳肴，這也就難怪劉崇龜會招致同僚的哂笑——一個飽食美味的仆射端出清儉的面目請客吃苦荬，實在是入戲太深。
　　其實，劉崇龜大可不必如此拘束自己。所謂位高者食肉，他的八世祖劉坦，曾經(jīng)參與唐太宗晉陽起兵，被畫入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圖；七世祖政會，娶太宗南平公主，封邢國公；而至劉崇龜這一輩，兄弟八人中四位官位頗高，劉崇龜本人也是檢校戶部尚書。唐時“每日出內(nèi)廚食以賜宰相，饌可食十?dāng)?shù)人”?？芍①n宰相大臣內(nèi)廚飲食曾為慣例。高宗時候，有官員提議減少政事堂的供饌，就有人理直氣壯地說：“此食，天子所以重機務(wù)、待賢才也。吾輩若不任其職，當(dāng)自陳乞以避賢路，不可減削公膳以邀求名譽也。國家之所費不在此，茍有效力于公道，斯亦不為多也?！被始颐朗痴咽镜氖侵夭艕鄄牛绻庞貌粷?，只可以自己請辭讓賢，切不能斷了賢者的美食之路。再說，國家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如果能讓賢人盡忠其職，這點費用算什么？多乎哉？不多也！吃喝有理，原來有自……作為名門之后，位居高官的劉崇龜吃點潑生實在沒啥，更何況，據(jù)史料記載，他也還真是個有所作為的官兒，斷案如有神，不下狄仁杰呢——
　　廣有大賈，約倡女夜集，而它盜殺女，遺刀去。賈入倡家，踐其血而覺，乘艑亡。吏跡賈捕劾，得約女狀而不殺也。崇龜方大饗軍中，悉集宰人，至日入，乃遣。陰以遺刀易一雜置之，詰朝，群宰即庖取刀，一人不去，曰：“是非我刀?！眴栔闷渲髅?。往視，則亡矣。崇龜取它囚殺之，聲言賈也，陳諸市。亡宰歸，捕詰具伏。其精明類此。（《新唐書》）
　　
　　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大概就發(fā)生在劉崇龜出鎮(zhèn)廣東的時候，在排除了赴約商人的兇手嫌疑之后，他用了兩步即告?zhèn)山Y(jié)完案：根據(jù)現(xiàn)場所留的兇器宰刀，劉崇龜以大宴軍中為理由召集所有的屠宰手幫廚，暗中將兇器混入他們的宰刀中，換下一把——由于兇手做賊心虛，必不敢取回兇器，而會另取他人的替代，因此他確認了兇手就在其中。而后再造成赴約商人即是兇手并已伏法的假象，誘使真兇回歸，劉崇龜?shù)霓k案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而對于名聲，劉崇龜也的確在意，他聽聞兄弟崇魯卷入政治斗爭的荒唐行徑，曾以數(shù)日不吃飯表達自己的憤怒，他對親近說：“吾家兄弟進身有素，未嘗以聲利敗名，吾門不幸生此等兒！”以拒絕進食的態(tài)度來唾棄不屑的言行，看來食物與美德的關(guān)系似乎密不可分。這一點，有關(guān)唐肅宗的一則佳話亦有同工之妙：他為太子時某次侍膳，因為切割尚食所進的熟食羊臂臑，刀刃上沾染了肉沫余污，便順手拿起餅來將刀刃抹拭干凈，這一舉動被唐玄宗看到而很是不快，誰知太子仿佛沒有察覺，接下來不緊不慢將抹過刀刃的餅送到嘴里。懂得珍愛食物，讓父皇龍心大悅，稱贊說惜福當(dāng)如是。這個宮禁流傳的吃餅故事，旨在說明日后繼承大統(tǒng)的肅宗已經(jīng)具備撫育萬民的潛質(zhì)，他吃下去的不是肉沫余渣，而是餅里隱藏的美德。此外，當(dāng)時對人物品行的評論，還有這樣的例子：“王文公凝，清修重德，冠絕當(dāng)時，……食饦面，不過十八片?！备鶕?jù)《齊民要術(shù)》的記載，飩這種食品，其做法是將和好的面浸入水盆中，然后用手在盆邊出拇指大小、約兩寸長的極薄面片，用大火在沸水中煮透。煮好后的飩不僅光白可愛，而且滑美異常，這種面食到唐代時稱不托，據(jù)李匡乂《資暇集》說，因為原本是用手掌托著制作，而后有了工具刀機，故而有此名。楊曄《膳夫經(jīng)手錄》稱，唐時不托“有薄展而細粟者，有帶而長者，有方而葉者，有厚而切者”諸多形狀，但不管怎么說，十八片面片子的一頓飯真是不算多——從食欲的寡淡似乎可以推論官聲的清廉，正所謂“食色性也”。
　　不過有時，偏愛美食也可以為人所接受，因為與貪財重利比起來，美食的影響實在微乎其微。據(jù)說唐人崔鉉好食新頭，以為珍美，開筵的頭一天晚上，一定到使院索新煮頭；而杜豳公每早必食飯干脯——頭是一種油煮的面點，而飯干脯也就是蒸飯加肉干，“雖各有所美，而非近利。與夫牙籌金埒，錢癖谷堆，不亦遠乎！”人無癖不可與之交，比起對金錢的需索無度，對某一美食之偏愛不過是無傷大雅的癖好而已，這些人的清廉潔身在當(dāng)時人的眼里簡直是不言自明的了。
　　更何況食物的貧乏，有時也會招致另一種貪婪。晚唐宰相段文昌，少年時家住江陵，因為貧窶不濟，連飯也吃不上，每每聽到曾口寺齋鐘一動，就趕去寺里吃免費的齋飯。日子久了，不免被寺里的勢利和尚所嫌棄，那以后和尚改成齋后扣鐘，為的就是讓他晚到而趕不上飯點。待到日后段文昌入登臺座，連出大鎮(zhèn)，拜荊南節(jié)度使，追溯往昔，感慨作詩云：“曾遇阇黎飯后鐘”，記憶中齋飯的滋味，在詩中品來是如此幽遠。此一時，彼一時，富貴后的段文昌據(jù)聞連盛水洗腳也用的是金蓮花盆，可以想見其生活的奢華，有同僚徐商寫信規(guī)勸他，段相坦白回復(fù)：“人生幾何，要酬平生不足也！”據(jù)史志記載，段相平生所撰，除了文集詔誥，還有《食經(jīng)》五十卷——對美食留心若此！看來，食不足，則貪心重，為的都是那一口欲望得不到滿足的虧欠。
　　唐后期，經(jīng)過開元盛世、安史之亂及之后的迭次沖刷起伏，社會中興的氣象很是有限，人心對于奢華現(xiàn)世的追求，在食物的精美上得以顯現(xiàn)?！耙粯咏鸨P五千面，紅酥點出牡丹花”，這是王建宮詞中對紅酥制作的精美冷盤之描繪，曾令唐人如醉如癡、賞玩不置的牡丹，就不僅僅出現(xiàn)于曲江池畔，而在杯盤之間盛放，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廚藝的高超以及唐人對美之極致的追求。這種宴飲的奢侈，在幕天席地的曲江春游中更是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唐僖宗乾符二年正月（八七五），對于進士宴的奢靡之風(fēng)，曾有如下詔敕：
　　進士策名，向來所重，由此從官，第一出身。誠宜行止端莊，宴游儉約，事務(wù)率醵，動合兢修，保他日之令名，成在此之慎靜。豈宜縱逸，惟切追歡！近年以來，澆風(fēng)大扇，一春所費，萬余貫錢，況在麻衣，從何而出？力足者樂于書罰，家貧者苦于成名。將革弊訛，實在中道。宜令禮部切加誡約，每年有名宴會，一春罰錢及鋪地等相許，每人不得一百千；其勾當(dāng)分手，不得過五十人；其開試開宴，并須在四月內(nèi)。稍有違越，必舉朝章，仍委御史臺當(dāng)加糾察。（《唐大詔令集》）
　　每年春天長安曲江池畔的進士宴，最為人所矚目。對雁塔題名的士子來說，這是他們踏上漫漫青云路的仕途第一程，“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曲江池邊的衣香鬟影，掩映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從這通詔敕來看，所謂“近年以來澆風(fēng)大扇”，可見乾符初年，進士宴的奢靡程度已達到朝廷不滿、要求禮部加以誡約的地步了?！秶费a》的說法也可予以佐證，據(jù)稱此前為下第士人舉辦的曲江大會漸加侈靡，晚唐時下第者不再參與，所以長安一些游手之民，自相鳩集，稱為“進士團”，為的就是籌備每年春天的進士宴。進士團至大中、咸通年以來人數(shù)頗多，其中有個叫何士參的，為團中領(lǐng)袖，籌備宴會好生了得，往往頭年的宴會才罷，他已備下來年開宴的費用，因此四海之內(nèi)、水陸之珍，無不畢備，故而稱他為“長安三絕”之一，由此可以想見當(dāng)日曲江邊的不二風(fēng)光。
　　但在禁止奢侈的朝廷詔敕之下，長安宴會的情形又復(fù)如何？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里有這樣一條記載，說的正是兩年后的事。乾符四年（八七七），曾為禮部尚書的劉鄴第二子劉覃應(yīng)試及第，此時出鎮(zhèn)淮南的劉鄴讓手下以每日一鋌銀的標準用于愛兒在京城聚餐宴飲之開銷，而劉覃的花費是這好幾倍，小吏上報，劉鄴命令“取足而已”。進士宴會正趕上嘗新的時候，狀元及他人還在議定各人出資宴請的份額，劉覃已偷偷派人以重金預(yù)訂了數(shù)十石櫻桃，獨力承辦櫻桃宴，大會公卿。此時京城櫻桃剛剛上市，即使顯貴也未能入口，而劉覃那里卻是山積鋪席，還將櫻桃和以糖酪，與宴者每人享受蠻榼一小盎，亦不啻數(shù)升，以至于參與者個個心滿意足。這一場櫻桃宴讓人印象著實深刻，唐太宗當(dāng)年賦詩云：“昔作園中實，今來席上珍”，作為皇家賜物的櫻桃，曾讓多少臣子倍感榮耀，避難成都的杜甫在見到西蜀的櫻桃時不禁感慨：“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而至此一介中舉士子，即有如此財能勢力籌辦京城櫻桃宴，晚唐時期的社會風(fēng)尚可見一斑。
　　正如上引詔敕所言，進士宴是舉子們進入官場的第一步，進士宴的動靜奢儉，關(guān)乎他日的令名，而這種不管不顧的態(tài)度，似乎也就宣示了晚唐五代的官場百態(tài)。在段文昌的故事里，那個致信相勸的徐商，是咸通末年的宰相，同時為相的還有曹確、楊收和路巖。楊、路二人以弄權(quán)賣官，曹、徐只不過裝裝樣子，所以有長安民謠唱的是：“‘確’‘確’無論事，錢財總被‘收’?！獭硕疾还?，貨‘賂’幾時休？”（《唐語林》）打破門第出身局限的科舉制度，曾為朝廷不拘一格收納幾多人才，而至此時，官員一紙，不過靠銀兩換得。甚至據(jù)說連這張驗明正身的紙片告身，也不能隨便換到，還要看銀錢的多寡呢。直到后唐明宗時的吏部侍郎上書，才有了百官皆賜告身的由來。而這個上書的吏部侍郎，就是劉崇龜?shù)闹秲簞⒃馈?br/>　　史志記載，劉岳好學(xué)，敏于文辭，身為太常卿時，他參與了鄭余慶《書儀》的改編?！稌鴥x》原本為鄭余慶采擇士庶吉兇書儀，雜以當(dāng)時的家人之禮編撰而成，它順應(yīng)了整個社會由士族向庶民的變動，是禮儀向下擴散的體現(xiàn)。但鄭余慶所采不少來自民間傳習(xí)，失其根本，甚至有冥婚之制，所以引起后唐明宗不滿，而詔令名門之后劉岳擔(dān)綱負責(zé)禮的改編。
　　據(jù)說某次入早朝的時候，晨曦昏暗中，兵部侍郎與劉岳看到走在前面的宰相馮道屢屢回頭，侍郎嘀咕，長樂老回頭看啥??？劉岳調(diào)侃說，恐怕他是落下了《兔園冊》吧——《兔園冊》是當(dāng)時鄉(xiāng)校俚儒用來教田夫牧子所用的啟蒙讀物，劉岳以此嘲笑出身田家、狀貌質(zhì)野的馮道，顯示的是自己的名門身世。哪怕馮道歷仕四朝，官高為相，在劉岳看來，他擺脫不了一個田間野老的庶族身份。這種嘲諷，顯示了士族與庶族之間不可彌合的縫隙，這與科舉制的沖擊、社會格局之變動不無關(guān)系?；蛟S，正是緣于這種無法阻擋的階層之流動起伏，使得在社會風(fēng)習(xí)已趨于游樂的同時，劉岳們?nèi)詴源藶槔碛桑＜酵ㄟ^書儀之修撰，維系來自名門望族的正統(tǒng)和聲名不墜吧。也或許是出于同樣的心理，明明品嘗過潑生美味的劉崇龜，才會端上那道飽受譏評的苦荬，向世人展示、也在內(nèi)心暗自追憶曾經(jīng)占據(jù)社會風(fēng)尚中心的道德高地。
　　歲華頻度想堪驚，未甘虛老負平生。孫光憲這兩句詞中流落出的時光荏苒，人世變幻，在《北夢瑣言》中亦處處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