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學(xué)者伊恩·布魯瑪著《伏爾泰的椰子：歐洲的英國文化熱》（以下簡稱《椰子》）是一本十分有趣的書，光是書名就引起人極大的興趣：伏爾泰的椰子？從未聽說過這位哲人還會種椰子！看了本書才知道，“椰子”是伏爾泰對他所推崇的英國法律及政治制度的一種比喻，他希望這英國椰子能被廣種于全世界，成為全人類的椰子。
　　一七二七年五月，在法國屢遭政治迫害的伏爾泰被迫流亡到英國，兩年旅英生活使他成為一個地道的“崇英派”。伏爾泰對英國的熱愛是那樣的熾烈，他說：“上帝啊，我真的熱愛英國人。如果我不是愛他們更甚于法國人，愿上帝懲罰我！”
　　數(shù)十年后，伏爾泰在《關(guān)于百科全書的問題》（一七七一）中說到英國法律時不由得感慨道：“為什么別的國家不采取這些法律呢？”他提議，這英國法律的椰子全世界都不妨“試種一下”。
　　《椰子》這本書并不是只介紹伏爾泰一個人的英國觀，而是由伏爾泰說到了許多人：王公貴族、政治領(lǐng)袖、商人、作家、電影人、普通百姓等等。于是就有了各種人的“椰子”：孟德斯鳩的、歌德的、馬志尼的、赫爾岑的、德皇威廉二世的、現(xiàn)代奧運會創(chuàng)始人顧拜旦的、經(jīng)濟學(xué)家哈耶克的，等等；此外還有本書作者的。不僅諸多偉人、名人，歐洲各國民眾也普遍崇英。各種人的椰子不盡相同，有政治的、法律的、文學(xué)的、經(jīng)濟的、體育的、教育的、園林藝術(shù)的等等，品種繁多，一應(yīng)俱全。
　　首先當然要看看伏爾泰的椰子是什么樣的，因為伏爾泰的椰子堪稱世界上最早的（英國）椰子。
　　自由貿(mào)易理念是伏爾泰崇英的重要組成部分。伏爾泰稱倫敦的交易所“是一個比法庭更令人尊敬的地方”。他說貿(mào)易不僅富足了英國市民，也滋養(yǎng)了他們的自由，自由隨之又擴大了貿(mào)易，這正是英國榮耀的來源。
　　伏爾泰認為英國的政治制度是理想的制度，他與其他法國哲學(xué)家眼中的英國政體是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立法、執(zhí)法分權(quán)為基礎(chǔ)的。伏爾泰說英國人是地球上唯一以抵抗的方式來限制國王權(quán)力的，“人民在此體制下可以毫無疑惑地分享權(quán)利”。
　　伏爾泰羨慕英國作家及思想家有著法國同行所沒有的崇高地位。一七二七年，伏爾泰在倫敦親眼目睹牛頓的隆重葬禮，他寫道：“他在世時就備受國人尊崇，下葬時也宛如一位帶給人民幸福的君主?！笨吹阶骷液涂茖W(xué)家的雕像被安放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伏爾泰深為感動。聯(lián)想自己被關(guān)進巴士底獄以及遭受貴族當眾毆打的屈辱遭遇，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英國作家。
　　伏爾泰贊美英國的自由是為了批判法國的專制，也就是其英國情結(jié)是為法國理想而生。
　　思想家伏爾泰種的是政治、法律的（英國）椰子，而藝術(shù)家歌德種的是藝術(shù)椰子。該書說，歌德是莎士比亞的最大崇拜者。在一次紀念莎翁誕辰的集會上，歌德演講說，莎士比亞使他平生第一次睜開眼睛。他將與傳統(tǒng)戲劇一刀兩斷。莎士比亞不僅是歌德一個人的椰子，也是眾多德國人的椰子：他曾被德國人頂禮膜拜近半個世紀之久，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莎士比亞熱”。不過，藝術(shù)椰子里也有著政治的成分。德國經(jīng)濟學(xué)家亞當·米勒把莎士比亞的歷史劇看做“英國封建制度消亡”的政治教材，而有些德國劇作家提倡莎士比亞是為了創(chuàng)立德國自己的民族戲劇，從而建立民族國家。
　　法國人皮埃爾·顧拜旦男爵是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第一個組織者。在人們的印象里，奧林匹克運動是對希臘精神的重啟，鮮為人知的是，這一運動的直接動力是英國椰子。顧拜旦的政治理想是建立英國式政體，他受另一位崇英者泰納的影響，深信英國沒有法國式的動蕩和騷亂，完成了一場道德革命。通過體育教學(xué)，英國紳士秉承希臘精神，使身心均得到發(fā)展，從而適合管理政府。英國紅衣主教紐曼認為運動中包含著自由主義的價值觀，這一思想對顧拜旦也有極大的影響。有趣的是，在一九八八年的漢城奧運會上，各國奧委會成員和體育名流都穿戴打扮得像英國紳士，這是否表示奧運精神中“英國椰子”所起的影響呢？
　　看來，英國的自由、法治以及合理的政治制度是為歐洲人普遍推崇的。然而，英國文化的特殊性也是它的魅力所在，這表現(xiàn)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自由和保守的有機結(jié)合，這種自然生成的政治文化易于為生活在舊制度下的歐陸人所接受。伏爾泰欣賞英國政體，因為“英國政府保存了專制政體中有用的部分和一個共和國所必需的部分”。還有不少人，特別是歐洲自由派貴族，贊賞英國貴族在社會中的高貴地位和積極的社會責(zé)任。
　　由此很容易想到十八世紀歐洲的“中國熱”，但二者比較來看卻明顯有很大不同：“中國熱”短暫（近百年）、膚淺，波及范圍不廣；“英國熱”持久（兩百余年）、深入且廣泛。其原因何在？
　　首先，兩種“熱”產(chǎn)生的方式不同。絕大多數(shù)歐洲人僅從傳教士那里獲得有關(guān)中國零星的知識，對中國難有深入了解；而古老東方文明又激起他們極大的好奇心，中國熱多少是由歐洲人的獵奇心理促成的。隨著歐洲人來到中國，直接觀察中國，以往被傳教士美化的中國形象立即被打破。許明龍先生在《歐洲十八世紀中國熱》（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二○○七年版）中說：“一七九三年馬戛爾尼使團訪華以后，一個全面落后的中國形象取代了此前一個世紀中那個令人無限向往的美好形象?！痹诖饲闆r下，“‘中國熱’怎么可能不降溫呢？”
　　與此不同的是，歐洲許多崇英派親身體驗英國生活，切實感受到英國自由、寬松的政治氛圍。他們對英國的熱愛和推崇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因而也是真實的和持久的。尤其英國作為自由和安定的國度，長期以來成為歐洲大陸受迫害者的避風(fēng)港。馬克思的朋友、德國革命家李卜克內(nèi)西說，英國“永遠是歐洲自由斗士們的安全避難所”。英國對猶太人的保護和對猶太復(fù)國運動的支持更是對歐陸強勢的反猶運動的有力對抗。該書說，英國沒有反猶主義，而且永遠都不會有。廣大歐洲人民普遍把英國自由當成是自己民族理想的追求。
　　其次，兩種“熱”的核心內(nèi)容不同。英國文化中的自由、法治以及自由貿(mào)易等等都具有普世性的價值，有益于人類進步。尤其對于當時落后于英國的歐陸來說，更具有借鑒和啟發(fā)的意義。英國自由不是英國人獨享，而是面向全人類。一八五八年，為了救助一位遭英法政府聯(lián)合迫害的旅英法國醫(yī)生伯納德，全英國人民奮起請愿、抗議，先將英國首相帕默斯頓趕下臺，隨即促使法庭宣判伯納德無罪。消息傳開后，全國沸騰，大街小巷都在歡歌笑語。流亡的俄國革命家赫爾岑目睹此情景后感嘆說，用這種方式，“英國慶祝她的自由取得勝利”。另有一個類似的案件：流亡于英國的意大利革命家馬志尼向法庭起訴，抗議他的信件遭英國政府的拆閱，《椰子》說：“馬志尼的維權(quán)行為使之成為英國備受歡迎的人物，他的畫像在大街小巷售賣。這件事和伯納德醫(yī)生案件一樣令人稱奇：一個外國流亡者和世界上最強大的政府之間的較量，所用武器不過是修辭而已，獲勝的是外國人。就是英國的這個方面贏得了馬志尼毫無保留的敬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似乎較少這種普世性的意義。由于文化背景的極大差異，歐洲人對儒家文化難有深入理解。伏爾泰在這方面的認識就是膚淺的。他對儒家文化佩服得五體投地，稱中國的倫理道德和治國之道天下首屈一指。但是，這種理想化的描述并無實際的價值。所以伏爾泰種植“中國椰子”并不成功。
　　第三，層次不同?！爸袊鵁帷倍嘁晕镔|(zhì)文化為主。貴族和富人們欣賞、享用中國精美的瓷器、手工藝品，建造中式園林，只是為了物質(zhì)享受或者感受異國情調(diào)?！坝鵁帷币苑俏镔|(zhì)文化：法律、政治為主，物質(zhì)文化隨之，而且物質(zhì)文化中也滲透非物質(zhì)文化，體現(xiàn)了人們對英國自由的熱愛。該書說，在英國，自然也含有政治色彩。自法國大革命后，英國的自由被英國人越來越描繪成不僅是傳統(tǒng)的，而且是自然的；不是人為的，而是出自英國人的天性。因此，英國園林具有一種鮮明的思想性，即對自由的理想追求。歐洲人建造英式園林自然繼承了這種英國理想。
　　雖然時至今日，英國熱已經(jīng)逐漸降溫，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英國椰子已經(jīng)被廣種于全世界，而且持久地保持著強盛的生命力。伏爾泰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
　　(《伏爾泰的椰子：歐洲的英國文化熱》，[英]伊恩·布魯瑪著，劉雪嵐、蕭萍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七年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