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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年的大變:杜亞泉看辛亥革命

2011-12-29 00:00:00羅志田
讀書 2011年9期


  百年前的辛亥革命,是中國歷史上一次根本性的大轉折。其“大”的程度,當事人和后人的認知,似都有些不足。由于時人對那次鼎革的認識不夠深入,對革命可以帶來的轉變又期望太高、對共和的見效要求太快,從民國二年開始,國人對新體制的大失望已經萌芽,而革命并未成功的看法也逐漸樹立,衍化成一種固定的認知。受此影響,我們對辛亥革命本身及隨后嘗試共和的早期經歷的觀察,也漸失平常心和批判力,而在不知不覺中隨著某種固定的視角和思路去觀察和思考。其結果,有些與此相左的看法,雖提出甚早也實有所見,卻為我們所忽略,長期視若無睹。
  《辛亥前十年中國政治通覽》就是國體轉換的當事人當時的感受和分析。原名《十年以來中國政治通覽》,出版于一九一三年一月,是《東方雜志》(一九○四年創(chuàng)辦)為“刊行十年之紀念”而出之“紀念增刊”的主要部分,附在該雜志的九卷七號之后。因其時間的巧合,那十年的政治通覽,基本等于回顧辛亥前十年的經歷,從當事人角度,告訴我們那次革命怎樣“一路走來”。
  此書最主要的作者,是時任《東方雜志》主編的杜亞泉。占全書一半篇幅的“通論”和八篇“各論”中至少兩篇,悉出其手(因各論皆署筆名,多數筆名似乎都僅此一見,也不排除其中還有杜氏的作品)。其余作者,目前只有署名“指嚴”者可以確定為許指嚴,余皆待考。不過按照當時的慣例,大概都是商務印書館(《東方雜志》的出版者)中人員。故本書不僅為杜亞泉所主撰,全書構架也應出自他手。
  杜亞泉這幾年較為人所關注,主要因為他在新文化運動時期提倡一種不那么激進的中西調和取向。當年他因此不能與時俱進的堅持而失去了《東方雜志》主編的工作,近年卻因此另類的(alternative)主張而引人注目。不過,大部分杜氏的關注者,卻不甚注意他對辛亥革命的即時認知和分析。本書的出版,不僅可以幫助今人重新認識和理解辛亥革命,也有助于我們對杜亞泉思想的進一步了解。
  
  一、不可以常例論的五千年大變
  
  與后來很多人不一樣,杜亞泉當時就充分注意到那次鼎革的根本性質(以下凡未注明者,皆引自《通論》),他說:
  吾儕今日,處共和政體之下,追憶十年以前,……雖國勢之顛危、民情之錮敝,猶不免為五十步百步之觀,未能逾十年小變之常例。而五千年來專制帝王之局,于此十年中為一大結束;今后億萬斯年之中華民國,乃于此時開幕。則非十年以來之小變,實五千年以來之大變,而不可以常例論矣。
  很明顯,以共和代帝制,是個以千年計的大變。類似的說法,也曾為不少人提及,卻并未真正據此思考。若定位于變化的層級,只要確認共和為革命之目的,任何能造成這樣轉變的革命,寧非極大的成功?至于嘗試一個全新政治體制的成敗,那是一個更大變革的一部分;發(fā)生在辛亥年的那次革命本身,不應為其承擔責任;而其帶來的政權鼎革,卻無疑是一個象征性的轉折點——與其相關的轉變此前已發(fā)生,此后仍在延續(xù),直到今天。
  這是一個充滿顛覆和根本性變革的全方位巨變,且仍處于進行之中。它可以說是“革命”(revolution),也可以說是“轉化”(transformation),更可以用梁啟超所說的“過渡時代”來概括。正因為變化是全方位的,容易使人聯想到政治的共和取代帝制,不過是其一個有代表性的象征;復因為變化是根本性的,洋溢著革命的激情,這又是一個希望與風險并存的發(fā)展進程,很難以常理論(參見羅志田:《過渡時代讀書人的困惑與責任》,新加坡二○○八年度“吳德耀文化講座”,收入今年出版的《漢學名家論集:吳德耀文化講座演講錄》)。
  杜亞泉既認識到這是五千年以來之大變,又指出了其不可以常例論,所見實高。前者或尚有人提及,后者則是一個沒有多少人分享的睿見。好些年后,梁啟超對“革命時代”的歷史研究有了概括的認識,即“革命前、革命中、革命后之史跡,皆最難律以常軌。結果與預定的計劃相反者,往往而有”(《中國歷史研究法》)??上У氖牵@樣的卓越見解對歷史研究者影響不大。迄今很多研究者,仍喜歡用按圖索驥的方式,拿各種古今中外的常例、常軌來衡量辛亥革命。
  
  二、殊途同歸的革命與立憲
  
  杜氏見解的另一特點,是明確了此前革命與立憲“殊途同歸”,這與后來的史學論述中常將二者視為對立,非常不一樣。在他看來,lIDN0FqndqqH6QQ+lY9TPg==辛亥前十年
  茫茫政海中,固有二大潮流,滎洄澎湃于其間。此二大潮流者,其一為革命運動,其一為立憲運動。革命運動者,改君主國為民主國;立憲運動者,變獨裁制為代議制。其始途徑頗殊,一則為激烈之主張,一則為溫和之進步;及其成功,則殊途同歸。由立憲運動而專制之政府傾,由革命運動而君主之特權廢。民主立憲之中華民國,即由此二大政潮之相推相蕩而成。而十年以來元首之更迭、議會之發(fā)生、政黨之勃興、與夫行政機關之改革,莫不以是為要領焉。
  因此,“中國十年以來之政治,自一方面觀之,為革命運動之進行;自一方面觀之,則又立憲運動之進行也”。這樣的見解,也有人分享,梁啟超就屢言之。不過,杜亞泉進而提出,立憲的任務尚不止于革命。用時人的話說,君主、民主是所謂國體問題,而立憲則是更實際的政體問題。立憲的實質,是“以憲法規(guī)定統(tǒng)治權”。具體言之,則“必設議院以代表國家意思,制定法律:政府則依國家之意思以執(zhí)行政務;更立法院依法律以行裁判。而地方自治,尤為立憲國家之基礎”。這樣的立憲,前清僅開其端,而民國尚未接其續(xù)。
  在杜氏看來,變獨裁制為代議制,既是革命的任務,也是共和的要求?!熬C觀我國十年以來之歷史,不外乎改革政體、實行立憲之一事。革命運動,亦無非以此為目的?!备锩梢赞D換國體,卻不一定能保障代議制的推行;故革命之后,仍需進一步推行立憲。惟民國二年時的狀況,則是“革命之偉業(yè)雖成,而立憲之前途尚遠”。故“今后之進行,我國民正宜努力”。最后一語,或并非簡單的套話。從清末以來,凡事訴諸“人民”,便是對當政者失去信任的隱語。同時,“國民”大致也是一種適于整合各類不同政治力量的概括性認同。
  梁啟超后來在辛亥革命十周年時,也提出革命與立憲共同的說法,以為“當光緒、宣統(tǒng)之間,全國有知識有血性的人,可算沒有一個不是革命黨”;不過主張立憲者想要實行“政治革命”,而主張革命者卻要實行“種族革命”。雙方“表面上雖像是分歧,目的總是歸著到一點”。而辛亥革命即是他們“不約而同的起一種大聯合運動”——武昌起義前有四川咨議局人士主導的保路運動,武昌起義后響應而宣布獨立的也多是“各省咨議局”(《辛亥革命之意義與十年雙十節(jié)之樂觀》)。
  這個說法不能僅視為想要在革命成功后分享“勝利果實”,多少也有些史實的依據,近年不少人即仿此而立說。那時梁啟超正以“國民運動”來涵蓋雙方,即兩者都是“訴諸一般民眾,合起來對付滿洲政府”的國民運動。不過他進而指出:“共和政治的土臺,全在國民。非國民經過一番大覺悟大努力,這種政治萬萬不會發(fā)生;非繼續(xù)的覺悟努力,這種政治萬萬不會維持?!比绻麌竦拿婷膊桓淖?,“憑你把國體政體的名目換幾十躺招牌,結果還是一樣”(《外交歟內政歟》)。梁所謂政治革命,即杜所說的立憲;約十年過去了,共和仍只是個“招牌”,充分表現出很多讀書人的失望。
  這種失望,其實從很早就開始。杜亞泉自己雖已認識到這是一次五千年的大變,但他在民國二年說“立憲之前途尚遠”時,已隱約有些不耐了。而余人的不滿,大體也濫觴于此時。對于未能認識到此次鼎革性質的人來說,革命既然可以這樣容易就“成功”,后面諸事也都應同樣順利而神速才是?;蛟S正是革命成果來之太易,寵壞了早已被近代連續(xù)的挫折逼得急不可耐的國人。
  
  
  三、速成的革命
  
  的確,辛亥革命的一大特點,就是其速成。用杜亞泉的話說,自武昌發(fā)動后,“五旬之間,各行省之光復者,十居八九。其余各省,亦莫不先后響應”。可以說,“此次革命之舉,誠速于置郵傳命矣”。這是個非常形象的表述,而且那時好像還是世界性的趨勢。此前(一九○一年)也是由帝制改共和的“葡萄牙之革命,成功最速。于十月四日午前一時發(fā)難,至午后二時而葡王出走,是日白拉茄披推為假大統(tǒng)領。一年以內,痛革舊政,頗收美果”。比較起來,“我國革命之成功,雖不及葡萄牙之神速,然決非其他諸國所能比擬”〔杜亞泉:《中華民國之前途》,《東方雜志》八卷十號(一九一二年四月),田建業(yè)等編:《杜亞泉文選》,華東師大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36頁〕。
  如果說此時杜亞泉對中國革命的“神速”不如葡萄牙還略感遺憾,稍后他的心情就更好,乃自豪地說:“自辛秋起義,不及半年,共和聿成,民國統(tǒng)一。以極短時間,成極大事業(yè),不特中國所未有,抑亦先進之所無?!薄脖径闻c下段,高勞(杜亞泉):《革命戰(zhàn)爭之經過及其失敗》,《東方雜志》十卷三號(一九一三年九月),已收入本書附錄〕自十九世紀中葉以來在中外競爭領域屢屢受挫的中國,竟一舉走在世界前列了!能不讓很多人心曠神怡!
  不過,杜氏究與常人不同。他同時也開始思考,革命成功太容易,則后續(xù)問題可能甚多。“夫成熟易者果實不良,代價廉者物品必劣,此自然之理也?!彼肫鹨晃幻绹嗽f,“使中國革命自此竟告成功,則吾美之共和將無價值”。這話雖不動聽,“其言固含有至理”。因為革命是“至寶貴至艱大之事業(yè)也。美人富自治性質,猶必經十余載之痛苦,始觀厥成。以吾習于專制之民族,乃不數月而遽收美果。揆之事理,決無若此之易易。則其必將再經挫折,再經磨難,又勢所必至者”。蓋“吾國專制之毒,入人已深,一旦易名共和,而形成共和國家之內部分子,未嘗受相當之磨折,俾與國體同化,則其杌隉鑿枘,因不體合而生種種沖突,亦固其所”。
  杜亞泉眼中美國人和中國人的對比(分別與自治和專制相關聯),固帶有當年的時代特色;然那時就能夠考慮到政治制度的基礎是人,共和體制的成敗取決于國人能否“與國體同化”,不能不說是高瞻遠矚。后來他分析二次革命的總因,也認為是“社風驟變”造成的“道德墮落”,仍是從國人對新制度準備不足的角度立說。這也是杜氏與眾不同之處,即他往往能從事物的基本層面思考和分析問題。此前他對清季新政的考察,便已表現出這一特點。
  
  四、摹擬他國之繁復政治可能導致革命
  
  杜氏于一九○九年初入主《東方雜志》,與朝廷下詔加快預備立憲大約同時。此后立憲的推進其實已相當快速,但仍未能趕上民間對憲政推行的期盼。到一九一○年四月,《東方雜志》在七卷二號刊出“改良序例”,重申“代表輿論,主持清議,對政府而盡其忠告,憫斯民而代為呼吁”的辦刊宗旨,并以各種新欄目配合“憲政方新,世變益亟”的現狀。又一年后,更在八卷一號(一九一一年三月)宣示了“本社之大改良”,表示隨著“國家實行憲政之期日益迫近,社會上一切事物,皆有亟亟改進之觀”?!稏|方雜志》也從內容到體例進行了較大的變動,以回應“隨世運而俱進”的讀者。
  或可以說,杜亞泉時代的《東方雜志》,就是與清末憲政與時偕行的。而他對清季新政的認知,卻比很多時人更深刻。他在一九○○年就提出,政治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技術:“航海之術興,而內治外交之政一變;軍械之學興,而兵政一變;蒸氣電力之機興,而工商之政一變;鉛字石印之法興,士風日辟,而學政亦不得不變?!鄙踔量梢哉f,“政治學中之所謂進歩,皆借藝術(即今人所說的技術)以成之”。而中國讀書人則“皆熱心于政治之為:在下則疾聲狂呼,赤手無所展布,終老而成一不生產之人物;在朝則沖突競爭,至不可終日”。他們當“降格以求,潛心實際,熟習技能,各服高等之職業(yè)”。蓋政治只需要少數人,而“存活于我社會中多數之生命者,必在農商工之界”。若能“職業(yè)興而社會富”,則“文明福澤,乃富強后自然之趨勢”〔杜亞泉:《亞泉雜志·序》(一九○○年十一月),《杜亞泉文選》,1—2頁〕。
  杜氏所謂政治與藝術的關系,隱約可見今人愛說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盡管使用的語匯不同,表述的隱顯也不一,他從很早就敏銳地意識到,國家與社會處于一種多層面的緊張、沖突甚或對抗的競爭性關系之中。約十年后,在辛亥革命前夕,他進一步論證了兩者之間既關聯又沖突的關系,提出“政治者,社會上一種之事務也。政府者,社會上之政治機關,亦一種之機關也”〔本段及以下數段,杜亞泉:《減政主義》,《東方雜志》八卷一號(一九一一年三月),《杜亞泉文選》,11—16頁〕。
  而隨著西潮東漸,中國偏重“政治”的傳統(tǒng)得到了歐洲及日本“繁復政治”的支持,變得更加強有力,并直接體現在新政的舉措之中。由于歐洲以及日本
  各國政府,組織繁復之官僚政治,視社會上一切事務,均可包含于政治之內;政府無不可為之,亦無不能為之。政權日重,政費日繁,政治機關之強大,實社會之憂也。社會之人,或習焉不察,謳歌于政府萬能之下,至事事依賴政府而為之。營一業(yè)則請國庫之補助,舉一事則求官廳之保護。民間獨立心之薄弱,實為當局者多年之干涉政略所養(yǎng)成。積之既久,遂不自覺其迷誤。
  這樣的思路,不幸為正通過日本學習西方的中國人所仿效,遂以為“無學部則教育必衰,無農工商部則實業(yè)不振”。其實,“社會之事物,有自然之法則管理之”——“社會之活力(才力財力之結合作用),有一定之制限,政府決不能創(chuàng)造之”;而“社會之發(fā)展,有一定之秩序,政府亦不能揠助之”。蓋“有研究學術之活力,則教育自興;有生產之活力,則實業(yè)自盛”。與前引技術興則政治變的早期觀念相對照,顯然可見沿襲的脈絡。杜亞泉強調:
  一國政府之本分,在保全社會之安寧,維持社會之秩序,養(yǎng)其活力之泉源而勿涸竭之,順其發(fā)展之進路而勿障礙之,即使社會可以自由發(fā)展其活力而已。教育也,殖產也,政府惟司其關于政務者,不必自為教育家、自營農工商之業(yè)也。夫國家教育之興,非政府多頒學堂章程、多編教科書籍之謂;國民實業(yè)之盛,非政府多營官有事業(yè),多定檢查方法之謂??傃灾?,則國運之進步,非政府強大之謂。
  這樣看來,與其“謂社會之進步,必仰政府之提攜;不如反而言之,謂政府之進步,仰禮會之提攜,較為確當”。如果政府“不察此理,貿貿焉擴張政權,增加政費,國民之受干涉也愈多,國民之增擔負也愈速。干涉甚則礙社會之發(fā)展,擔負重則竭社會之活力,社會衰而政府隨之”。這是真正學貫中西的見道之論。只有對中國傳統(tǒng)政治和西方經典自由主義的小政府觀念有深入理解,并了解西方對國家(state)與社會關系的新學理,才能說出如此通透的話。
  而教育和商業(yè)不應由政府主導,更是杜亞泉反復申論的主題。對于農工商部,他主要認為是“虛設”,沒起到什么正面作用;而學部之設,則對教育帶來了直接的弊害。因為“學部管理教育,事事必就繩墨”。其“所頒布之教育法令,漸臻嚴密”。大至教科分配、學級編制、教師資格和教授書籍,小若“節(jié)日記念,必行如何之禮式;放假休學,必在如何之期日;甚至服物細故,亦或規(guī)定而取締之”。其條例之繁密,“仿之科舉而更甚”。束縛既多,“于教育前途,仍多窒礙”,實“不可不大加減削”〔本段與下段,杜亞泉:《論今日之教育行政(續(xù))》(一九一一年十月),《杜亞泉文選》,26—28頁〕。
  杜亞泉注意到,日本當時已有人提議“廢止文部省、農商務省、警視廳及樞密院”,而中國留美學生也因美國不設學部,教育行政隸于內政部,倡議中國也“廢去學部,并入民政”。他贊同這些說法,主張中國之“教育行政、農工商行政,不必另設專部”。說到底,“教育實業(yè)等事,全賴社會之自謀,國家僅任提倡檢查之責,其直接自辦之事本少也”。盡管他稍后觀念略有轉變,認為自清末“商部開辦以來,力懲舊習,積極進行”,使“國人耳目,嶄然一新。凡朝野上下之所以視農工商,與農工商之所以自視,位置較重”〔高勞(杜亞泉):本書《實業(yè)篇》〕。但整體上,杜氏堅持社會的事應讓社會自為,并不看好政府過于積極的作為。
  
  蓋不僅權力永遠導致腐敗,官僚機器亦自有其強大的慣性作用,使一切向形式化和文牘化的方向發(fā)展,直至欲自我遏制而不能。在有官僚政治傳統(tǒng)的外國,若政府太有作為,“勢且不可久”。清末的中國本“人才未貯,財力未充”,乃“不自量力,尤而效之。規(guī)模不可不備也,于是乎增設若干之官廳,添置多數之官吏;而又不可無所事事也,于是乎編訂種種之條例,設立種種之名目”。當時“政治所以紛繁糾雜者,正因官吏太多,彼此以文牘往還,以消日力,所謂‘紙張?zhí)煜隆且病?。其結果,“當局以張皇粉飾其因循,朝士以奔走荒棄其職務。問其名則百廢具舉,按其實則百舉具廢”。官僚政治這種自我消耗且難以自制的慣性作用,今日正盛行于全球,而杜亞泉早在一百年前就已洞燭其奸,實在難能可貴。
  直到今天,我們多數的研究者仍沿襲著“無學部則教育必衰,無農工商部則實業(yè)不振”的思緒,把清季新設各部作為一個“進步”的正面舉措而進行論述。在大學擴招而批量生產博士碩士后,這些新設各部本身也成為學位論文題目;而其中討論最詳細的,恰是杜亞泉苛責最多的各類章程條例和繁復檢查方法。這些研究倒是與當年以文牘為政務的時代風氣暗合,頗具以條文為史實的特色,再現了“紙張?zhí)煜隆钡娘L采。
  大體上,今日研究者的基本傾向是贊頌所有的政府作為,并不以新政舉措過多為病,還往往指責其作為不夠。而杜亞泉的態(tài)度則相反,因為他很清楚,政府的任何作為,都與開支的增加成正比。杜氏觀察到,清末的憲政,往往以仿效“他國之繁復政治之形式”為目標,而未曾認識到“國家政治,在精神而不在形式”。正因為致力于形式求備,一些并未考慮中國國情的舉措,常使人“感其事之無益,覺其費之可省”。
  例如,清末辦警察是中外研究者一向稱贊的舉措。但杜亞泉則看到,中國的警察制度,徒從形式“摹擬他國,似未適合于我國之情勢”。蓋西方城市人口多,“故有市街警察之制”。中國則“一二大都會繁盛之區(qū),固可仿而行之;乃各府縣之城治市集,亦復于數十武之內,植立武裝之巡士;甚至鄉(xiāng)村之間,亦間有之”。由于鄉(xiāng)鎮(zhèn)本無多少需求,這些巡警不過“終日植立而無所事事”。警政是當年民政部耗費最多的事項,實則“其費甚繁,其益殊少”。若能從“適于用”的角度改革之,“則全國之內,所節(jié)必多”。
  總體看,中國實行憲政數年,徒“摹擬他國之繁復政治,包舉一切,而能力不足以副之”。更重要的是,
  此等事務,皆在官與官之間,與吾民無與。吾民之所須于國家者,除對外而求其捍衛(wèi)國境,對內而求其緝除暴亂,此外則訟獄之事,不可不仰官廳裁判;賦稅之款,不可不向官廳輸納而已。所謂刑名錢谷而已矣。吾望吾政府編訂它制之時,勿僅存官多治豐之見,而慮及官多生事之害也。
  這其實是杜亞泉區(qū)分政府與社會職能的一貫見解。被他名為“減政主義”的小政府取向,在他眼中既是“各國社會上之新傾向”,也是“我國政治上之舊經驗”。這也是杜氏與許多今人不同之處——那些以為新政舉措多多益善的研究者,基本不知中西政治傳統(tǒng)中尚有小政府的取向,或雖知卻視而不見;他們大體仍存“官多治豐”之見,而未見“官多生事”之害。故其對清季新政的認知,常與杜亞泉異。
  關鍵在于,繁復的新政到那時“弊害已形,致反對之聲,一時哄起”。若不“采用減政主義,收束局面,以為持久之謀”,則前途堪憂。杜氏
  逆料其結果,殆不出兩途:一曰迫于財政之困乏,僅僅維持現狀而不得,則敷衍益甚,而幾等于銷滅;一曰不顧民力之竭蹶,益益進行現在之政策,則搜括愈力,而終至于潰決。其尤不堪設想者,則一方面行其敷衍之策,而政治銷滅于上;一方面盡其搜括之實,而經濟潰決于下;大局遂不堪問矣!
  
  五、革命怎樣走來
  
  上面是杜亞泉一九一一年三月的預測,現在看來,不能不佩服其洞察力。革命發(fā)生后,他分析其起因,以為主要是“政治之不良,政體之未善。而種族之異,亦足為其誘因”。盡管“革命之現象,至今年而大著。而考其主義之發(fā)生,則夫提倡之、傳播之、實行之,伏而不滅、蹶而愈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故”。從太平天國到吳樾謀炸端方和徐錫麟槍斃安徽巡撫恩銘,各種“言論事實之發(fā)現于近年中者,既日演而日激。革命之聲浪,震蕩于國民之耳鼓;革命之思想,遂深印于國民之腦筋”〔本段與下段,高勞(杜亞泉):《革命戰(zhàn)事紀》,《東方雜志》,八卷九號(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已收入本書附錄〕。
  不過,“當時下有鼓吹革命之黨人,而上復有制造革命之官吏。立憲其名,專制其實:商路則收為國有,外債則任意大借,代表則遞解回籍,內閣則專任親貴。凡可以離民之心、解民之體者,行之惟恐不力”。結果,到“武漢事發(fā),各省響應,革命軍之旗幟,遂翹然高舉于禹域之內”。所謂官方“制造革命”的說法,早由章士釗發(fā)其端〔參見章士釗《論中國當道者皆革命黨》(一九○三年),《章士釗全集》,文匯出版社二○○○年版,第一卷,20—24頁〕;但章更多是說反話,杜卻是認真的。問題是,努力推行新政的朝廷何以能讓人產生這樣的看法,即其行之惟恐不力的,皆是“離民之心、解民之體”的舉措,是非常值得思索的。這直接牽涉到清季改革與革命的復雜關系,非片言可了,只能另文探討。我們且看杜亞泉的見解:
  此次清廷革命,其本因有二:一為遠因,則以滿人專有政治上之特權,種族間生不平之觀念;一為近因,則由于世運變遷,專制政體不適于時世。而其助因有三:一為中央集權,二為大借外債,三則財政紊亂、政費浩大、稅目繁雜〔杜亞泉:《中華民國之前途》,《東方雜志》八卷十號(一九一二年四月),《杜亞泉文選》,40頁〕。
  清末的種族問題,過去是有些諱言的。其實既是事實,也有構建的成分,還有大量待發(fā)之覆。而所謂專制政體不適于時世,實各說不一,其背后隱伏的關于專制、時世的理解,也相去甚遠。我的看法,由于西潮沖擊造成中外競爭的新局面,清季朝野面臨著政治方向、政治結構和政治倫理的根本變革(詳另文)。杜亞泉之所論,更多還是時人所謂專制和立憲的對應。倒是他所說的三助因,環(huán)環(huán)相扣,皆與新政直接相關,可能是促成革命更直接的原因。
  中國的傳統(tǒng)政治理念,道家主無為,儒家主君主垂拱而治,都是一種不強調作為的小政府取向。而小政府的一個基礎就是分責分權。歷代關于郡縣和封建的長期爭議,便與怎樣分責分權相關。昔人也說郡縣制是中央集權,那其實是針對著封建制的弱中央而言,與今人心目中的中央集權,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切莫混淆。但清季新政最后幾年,確因推行改革出現明顯的集權現象。
  蓋清代督撫理論上是朝廷外派人員,卻又有不小的獨立權限,故其“常利用其中間之地位”以為運作。當民氣強盛時,便“藉人民之后援,以抵抗中央”;若中央意志強硬時,則又盡力壓制,“保中央之信用,以摧殘民氣”〔滄父(杜亞泉):《論省制及省官制》,《東方雜志》九卷三號(一九一二年九月),3—4頁〕。及新政推行,朝廷發(fā)現“行省分權,不能舉改革之實,遂主張集權;即以是受人民之反抗,為此次革命之重大原因”(杜亞泉:《中華民國之前途》,《杜亞泉文選》,37頁)。而盛宣懷在辛亥年提出的“干路國有,借款興筑”政策,釀成了四川保路運動大風潮。前者便與中央、地方的權責相關,后者又觸動時人關于借外債即“喪失國權”的普遍認知。而不得不事事作為的政府,面臨浩大的政費,又不能違背永不加賦的祖訓,遂只能靠征收臨時性的苛捐雜稅和大借外債來應付。揆諸當時輿論,兩皆有自殺意味。這些方面,本書通論和各論均有論述,頗可參考。
  
  
  六、追尋已逝的現場感
  
  總之,對于辛亥革命的發(fā)生和進行,身歷鼎革的當事人,其看法與后人常不甚同。我們借助后見之明,更容易看到什么直接影響到了結果。然而有些后人非常關注的,在時人的眼中,卻可能不過如驚鴻之影,一掠而過。反過來,有些他們所特別看重的,我們或有不知所云的感覺。包括本書附錄中的幾種“大事記”,有些我們今天來編寫,可能就不會收錄;而有些那里面不曾納入的,我們反會大書特書。胡適早就提醒我們,歷史記載中“最不近情理處,他的最沒有辦法處,他的最可笑處,也正是最可注意的社會史實”。本書中所有與今不同的記錄和分析,都可視為歷史研究的突破口。
  最重要的是,當下記載有其特定的長處,即在其可能“捉住當前一境”的現場感,那是后人永不能有的感覺。顧頡剛曾論筆記的好處說,“或寫其直接之見聞,或記其偶然之會悟,要在捉住當前一境,使之留于札牘而不消失”;傳說中李賀在驢背得句即書于片紙,正欲保存“其一剎那間之靈感”(《浪口村隨筆·序》)。蓋史事常如章太炎所說,“若空中鳥跡,甫見而形已逝”(《國故論衡·文學總略》)。當時寫下的文字,不論其寫作或記錄的意圖如何,多少都能留下幾許“一剎那間”的感觸;與后人追記、考證者大不相同。
  本書的整理出版,不僅讓我們看到很多重要的見解,還能讓我們體會時人的“當前一境”,庶幾可以捕捉已逝的“空中鳥跡”。例如,本書在論述袁世凱在直隸練北洋新軍時,便注意到其“數次辦理秋操及南北合操,頗能鋪張揚厲,聳動外人”(闕庵:《通覽·軍政篇》)。這一點就向為后之研究者所忽視。一九○五年北洋新軍的首次實彈演習,據說耗銀百萬兩,在當時可是件大事。以當年的預算,固不免有人以為這樣做是過于浪費、勞民傷財,但也讓許多人——特別是在華外國人——看到一個“尚武”中國的興起。所謂“頗能鋪張揚厲,聳動外人”,寥寥十個字,已概括了兩方面的觀感。這樣的現場感覺,恰是后人所缺乏的。
  注意外人觀感,是當年一個重要現象,展現出面向世界的新眼光?!稏|方雜志》對此也是有意為之。在前引七卷二號的“改良序例”中就新增中國大事記、世界大事記、中國時事匯錄、世界時事匯錄,以及中國調查、世界調查等欄目,都是考慮到“萬方多難,供殷鑒于寸心”;俾讀者“不出戶庭,足周知乎四國”。后來八卷一號的改版,也強調要“廣征名家之撰述,博采東西之論著,萃世界政學文藝之精華,為國民研究討論之資料”。對于時事,更“近自吾國,廣及世界,凡政治上之變動、社會上之潮流、國際上之關系,必求其源委,詳其顛末”。
  本書的編纂也遵循類似的取向,故配有“十年世界大事記”和“十年世界大勢綜論”(今入附錄)。在杜亞泉的論述中,也明確從中西文明結合的視角觀察中國的革命:
  此十年內之變局,不特在吾國歷史中,為上下古今時勢轉移之樞紐;即在世界歷史中,亦為東西兩洋文化交通之關鍵。蓋十年以前,歐洲之文明,輸入我國者,僅物質科學之一小部分;精神科學,殆付之等閑。至政治上之思想與學說,尤為守舊者之所嫉視。雖仇洋之氣焰,既因巨創(chuàng)而漸消;而革新之精神,猶為群頑所阻遏。鼓蕩之而消融之,使歐洲政治上之原理,得移殖于東亞大陸之上,則固自近十年始也。他日者,因兩文明之接合,辟偉大之境域于精神界上,固不能不以此十年為孕育胚胎之時代矣。
  把辛亥革命視為“世界歷史中東西兩洋文化交通之關鍵”,恐怕是很多今人不太容易想到的。但也只有循此視角,才能真正理解后來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理解為什么胡適把新思潮的任務界定為“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同時,我們也可從辛亥、五四兩次的中西結合中看到中國文化的步步退縮,前一次已有些尊西抑中,后一次則明確要在反傳統(tǒng)的基礎上再造;雖然還有些“故意反”的意思,中西對峙局面下中國文化的地位,的確是又后退一大步了。
  另一方面,中西文明接合之后,還要對世界文明做出貢獻,即“辟偉大之境域于精神界上”,大體延續(xù)著梁啟超早年希望東西文明“結婚”的夢想,卻是后來許多人早已忘卻的抱負。北伐時胡適曾教導西人,社會主義是西方文明當時的最高階段,而西人就對此視而不見,需要他這個中國人來提示,同樣也是秉承這樣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和世界的眼光。
  本書又一表現時人“當前一境”的描述,可見于杜亞泉對清季立憲國策的回顧。他說,“我國由君主立憲之預備時期,一躍而為民主立憲之確定時期,其進化之速,亦足為我國民幸矣”。這很容易讓人想起袁世凱稍早在鼎革時也曾說:由于改用共和國體,中國人遂“由專制朝廷之臣仆,一躍而為共和平等之人民。實我中華無上之光榮,亦世界罕聞之盛舉”(《為改定國體致各督撫等電》)。而一九一二年成立的孔道會,在上書大總統(tǒng)袁世凱時也說,“中國由專制一躍而為共和”。
  這些政治和文化傾向不同的人不約而同地使用了“一躍”,最能表現那種一舉領先世界的榮幸感。而且這幾乎是個二級跳式的躍進,前“一躍”的立憲尚未及實現,后“一躍”的共和已凌空起步,并輕松跨越。故若從倒放電影的視角看,兩躍的起步點幾乎是同一的;若分而視之,從前“一躍”到后“一躍”,也沒用多久。當時世界的共和國不多,中國便居其一,在亞洲更是第一個。久積之愿望,竟然一朝實現,得來不甚費工夫,其慶幸、自豪之感,皆發(fā)自內心。自十九世紀中葉以來,這樣的心境,已久違了。
  對另一些人來說,原來革命這樣輕松容易,從此也就進一步確立了“革命”在從思想到行動各層面的“正確”性?!案锩痹谥袊鐣械奈Γ匀徊幻劧?,成為很多人遇到問題時一個名列前茅的選項。套用今人的話說,在改寫歷史之后,要同樣以畢其功于一役的方式續(xù)寫歷史的向往,成為后來很多人的希望;也常因其事不能速成,而給很多人帶來失望。過去對辛亥革命的認知,便多受到這類失望的影響。
  或許即因這次令人失望的具體革命并未“成功”,才讓抽象的革命在此后仍讓人流連不已,浮想聯翩,甚至感覺不“告別革命”就不足以推進他事,卻淡忘了我們正經歷著五千年的大變。
   (《辛亥前十年中國政治通覽》,杜亞泉等著,中華書局二○一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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