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惺惺相惜,《城門開》的書名這三個字就是詩人歐陽江河為詩人北島題寫的;抑或是臭味相投、心意相通,詩人歐陽江河豐滿、遒勁但同樣枯澀、蒼涼的書法與北島凝練、妙語連珠但同樣不乏凌亂、囈語、橫七豎八的文字交相輝映。
《城門開》是作為北京娃、詩人、流浪者與思想家的北島用文字為他想象中的那些失憶、失語的蕓蕓眾生重建的他記憶中的“感官”北京,也是對現(xiàn)代鋼筋水泥玻璃堆砌的北京的婉諷和嘲弄。為此,他調(diào)動了屬于他身體當然也屬于他靈魂的所有感官的所有記憶和感知,從充滿童趣也不乏殘酷的各種聲音、味道、玩意兒、方向來重構北京。正因為想借詩一樣的文字散文化地表達他心中的那個值得思念和批判的北京,童年和少年北島沒有逃離所有傳記文字的藩籬、桎梏。
雖然不乏調(diào)皮、頑劣,甚至有著砸壞鄰居家玻璃、打傷隔壁“發(fā)小兒”、總是給父親惹禍的壞,但他依然是那樣的少年老成。不僅積極向上地苦練游泳,意志堅強地到德外護城河的臟水中舍身釣魚,他也早早暗戀表姐,偷窺家中的“禁書”,以男子漢的氣魄捍衛(wèi)母親,以不是大院紅五類“貴族”的“平民”身份,游走在三不老胡同一號和十三中與北京四中之間。最為關鍵的是,在懵懂、黑暗和偶爾也不乏光明的北京城的天空,年少的他還用一雙幽幽與明亮的雙眼打量和逼視著屬于他的那個童年北京和少年北京。父母親之間不對等同樣充滿權力關系家常便飯式的爭吵,四三派、四四派等不同派別之間的文斗武斗,數(shù)次神秘失蹤的落難公子劉源、早熟且喉結(jié)靈活滑動的曹一凡、身份和身體都隨著歲月蒼老的揚州仆人錢阿姨,大串聯(lián)的愜意和在面臨暴風雨的大舅面前的自感多余等,都成了孩子北島、詩人北島和思想者北島急于傾訴和表達的對象。
但是,正是在這樣風雨飄搖的北京,燈光昏暗的北京,食物緊缺的北京,夾雜著弓家那“懸在半空”練習打鳴的公雞和哮喘得像老頭卻健壯得可以讓小孩北島騎走的火雞等大小動物蠢蠢欲動的騷臭味的北京,少年北島學會了傾聽蟬與蟋蟀的和鳴,也快樂地參與伙居的胡同串子們或虎視眈眈或肉搏的你追我趕的巷戰(zhàn)、扇三角、抽“漢奸”、抖空竹、滾鐵環(huán)、放鞭炮。在這些對當下北京小孩來說仿佛童話的快意恩仇的娛樂中,北島的身體長大了,喉結(jié)也慢慢突起了。更為關鍵的是,相聲、軍樂隊小鼓、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隨想曲》、帕格尼尼的第四小提琴協(xié)奏曲都與成長中的少年北島結(jié)緣,并wR9DmS4P1TQa3lSOcLCYPW7HZ7ZCUfkD5WEp8D7Hadk=讓成年后身處不同時空的北島流連忘返,還順勢想起了那個屬于過去的遙遠的北京。當然,伴隨身體成長而有的偷窺欲倍增,從而在壘砌椅子向家中“禁書”進軍過程中,北島奠定了他的反叛、反思和成為詩人與思想者的成人北島的基礎。
于是,不在了的那個北京通過文字活了,但也正是這些文字,使那個死亡的北京,也是絕對不可復制的北島記憶中的感官北京再次進入墳墓。因為格外強調(diào)過去的意義,并賦予了無限真實的情感,這些增魅化的文字越發(fā)使得當下的北京沒有意義,似乎當下的北京和過去的北京沒有任何關聯(lián)。作為背景和陰影也充滿強權和感傷的舊京死了,少年北島也死了!鳳凰涅槃的少年北島活了,舊京卻永遠地死了。童年的北京不再是溫馨的,少年的北京不再是浪漫的,青年的北京不再是火熱血腥的。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城門開了,里面卻全是暗淡燈光中游走的孤魂野鬼,北京城還是死了!這對主流媒體動輒就說的歷史悠久的北京、光輝燦爛的北京、要大發(fā)展大繁榮的北京、城市讓人生活更美好的北京,是個絕大的嘲諷,對已逾花甲之年的詩人北島和思想者北島,也是極大的嘲諷!
其實,千百年來,對北京的寫法有多種,政治家的陰謀與陽謀,將軍的血腥與韜略,建筑師的匠心與豐碑,小說家跌宕起伏、蕩氣回腸的小說,詩人感情飽滿、語驚四座的詩歌,藝人的或堅強或充滿彈力會表情達意的軀體,走街串巷的小販的吆喝,鐘鼓樓邊須發(fā)皆白的老人的嘮叨等等。就近百年來,以老舍、張恨水、蕭乾、劉心武等為代表的許多文人都對北京進行了書寫,打著鮮明的時代烙印。叮當車、話匣子、女招待、殘垣斷壁的枯草、蹣跚而行的駱駝,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天安門等等,都是敘寫的對象。不僅中國人對北京欲說還休,欲罷不能,洋人也肆無忌憚地對北京揮灑自己的才情。百年前,面對那個屈辱的北京,滿目瘡痍的北京,法國人謝閣蘭通過其小說《勒內(nèi)·萊斯》中的主人公勒內(nèi)·萊斯建構出了與地面上同樣復雜的地下的北京城,并在前門內(nèi)外上下穿梭,以清廷警察頭子、失意的隆?;侍笄槿说纳矸荩珉[形人般與老舊京城同生共死。新的千年之際,同樣是詩人的西川在其《想象我居住的城市》一文中,委婉地借他人之口,說出了天安門廣場“紀念碑內(nèi)部是空的”這個“天大的秘密”。這儼然揭開了北島、李陀主編的《七十年代》的序幕——通過親情化的自我控訴和表達從而將人們拉回空洞的、似乎不愿回首的七十年代。
《七十年代》的主角和主體是至今仍在各個文化藝術領域獨領風騷的文化名流。利用已有的社會地位和話語權,他們縱情地書寫著自己的記憶,毫無遮掩地抒發(fā)著自己的情感,很有些遲暮的“貴族氣”。似乎是這一書寫策略的尾聲、余韻,當然也完全可以視為孤注一擲并不乏絕望的最后肉搏,作為《七十年代》主編的北島,悄悄地也是凝重地推開了他記憶中塵封的一道道有形與無形的城門。顯然,作為文化精英,他還是想喚起人們的記憶,也想讓人們輕松地質(zhì)疑這些記憶。由此,在自己編織的文字之網(wǎng)中,北島將自己置于了窘境。開篇輕盈活潑的筆調(diào)很快就被凝重、窒息的筆調(diào)代替,猶如魚刺在喉,手邊卻沒有化解的醋。憋屈、苦悶、眼淚汪汪滲透紙背,讓精裝的深紅色的《城門開》沉重無比。
我相信北島在《城門開·序》中的“我在寫作中永遠如履薄冰”的自白是絕對真實的。外七內(nèi)九皇城四,北京的城門太多,也太過厚重。他把城門打開的工程不但曠日持久,而且因為要選擇性、模糊性、排他性地把長期冬眠的記憶重新編碼,肯定就比他想象的要難得多。而“一條通道引導向另一條通道,一扇門開向另一扇門”的意象疊加,將歷史內(nèi)外、心房內(nèi)外、眼簾內(nèi)外的北京的混融,更增添了北島記憶中的兒時北京的“迷宮”性質(zhì)。似乎不乏童心的詩人北島在俏皮地問他的讀者:我城門開了,你敢進去嗎?你愿意進去嗎?我城門開了,你是要進還是要出?我城門開了,進出都是你自己的事了,一切都與我無關!
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道出了變動中的巴黎鬼魅,也使巴黎借尸還魂,還使后來人本雅明終生演繹著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和它的抒情詩人。一個半世紀后,中國的兩個詩人以自己的方式書寫、思考著北京,一個人是以三個字的書法,一個人是以青少年的幼稚、執(zhí)著與荒誕經(jīng)歷和記憶。城門開了,不,事實上是圈屬人的身體和心緒的城門全拆了,北京能活下來嗎?
有些畫蛇添足的是,詩人北島在字里行間強調(diào)著三不老胡同民主黨派的諸君及其子女的“平民”屬性。顯然,被北島打開城門的北京雖然有別于傳統(tǒng)的“四合院”北京,也有別于王朔堆砌的“大院”北京,但依然不是平民的北京,更非北京的全部?!捌矫瘛币庾R的北京、“小”我的北京并不就等于平民的北京,這也就意味著對北京的記憶和書寫還存在多種可能。在此意義上,感謝今天在香港定居的北島這個個體對北京的記憶和回觀,期待更多小我及其記憶的出現(xiàn),也相信北京的色彩是斑斕的,哪怕并不璀璨。更希望作為一座城市的北京依舊輝煌、迷人,而非絕望,雖然它完全可以讓人感覺是沮喪的,甚至是想要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