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1976年生,江西人,先后做過警察、秘書、編輯等工作,現(xiàn)在某出版公司上班。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長篇小說《貓和老鼠》將于今年出版。
內(nèi)向下去
遺失在鏡中的人
平視著空,和空
他應(yīng)該生于七十年代
上衣口袋還有鋼筆
還有憂愁
我們擠進(jìn)公交車
好像要去一個值得去的地方
年輕的老虎在籠子里走來走去,眼神憤恨。年老的獅子和金剛一樣靜坐在墻角,眼神寫滿死亡的哲學(xué)。像豬一樣的河馬、犀牛、大象、熊貓永遠(yuǎn)在吃著植物,像鍘草機一樣吃著食物。而猴子們學(xué)會了敬禮、飛吻和現(xiàn)場性交,像一名懂得斯特林堡理論的演員,哪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的驚呼聲最多,就在哪個環(huán)節(jié)著重停留??兹冈诩拍亻_屏,屁股對著大眾,永遠(yuǎn)拒絕轉(zhuǎn)過身來。有一種鳥兒叫非洲禿鸛,它的頭頂形似一個糟糕的老頭,大半禿著,長著癩痢,癩痢上有稀疏的卷毛,它穿著不合時宜的舊式西服,莊重地舉起石灰漿過的瘦腿,久久不肯踏步。有一種石頭叫烏龜。
意外:坐在出租車上,偶然抬頭看了眼浩渺的太空,忽然想起人類不過是萬物毀滅之前的偶光。人類佐證了宇宙的寂寞。就像彈到空中的煙花。
意外:是空間讓我們相信自己活在溫暖的羊水中,我們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隨意徜徉。但是時時刻刻活著的我們其實是單薄的一個現(xiàn)在,我們不能回到過去,也不能跳進(jìn)遙遠(yuǎn)的未來,我們就像秒針那樣嘁嘁喳喳、孤獨地朝前走,每一個沒有到來的下一刻都是黑暗,像死亡一樣的黑暗。只有我們往下經(jīng)歷,讓它成為維持生命的食糧,直到我們徹底融入黑暗。
我覺得死亡就是在光明之中走入虛無的黑暗,祖輩走進(jìn)黑暗,父輩成為祖輩,我成為父輩,我的兒子最終也像掉進(jìn)黑洞那樣,掉進(jìn)死亡,這是我們悲痛又生生不息的原因。
如果不貪歡,則無意義。和自己的女人一起享受人生,直到有一天死神前來通知。那時候就像被叫去政委辦公室訓(xùn)話的新兵一樣,忐忑不安。但是貪歡過了。這是抗議孤獨的好辦法。我想到人們圍在一起烤火的意義,兩個人走路的意義,兩個人走路,那些冰硬、冷性、荒謬的道路就不會總是暗示你。
地上掉了十元,懶得去撿??倳斓?。
我夢見了一個練功的朋友,他一年四季眼神都是直勾勾的,放射著電筒一樣的光芒。我在派出所宿舍睡覺時,門總是不關(guān),我都是把光線睡黑蒙了,直到最后看不見什么,這時他總是無聲地飄進(jìn)來,直勾勾地看著睡著的我,直到我恐怖地醒來,從床上跳下。我操起能操的東西,驅(qū)趕、毆打這個妄圖跟我探討哲學(xué)的鬼魂,他像猴子一樣到處竄,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不時嘿嘿大叫。我就這樣把他從鬼魂驅(qū)趕回人世間,才放了心。
麥卡勒斯寫了一個妄圖代行父權(quán)的姐姐,她了解和掌握著弟弟的一切。有一天弟弟去樹叢后小便費時良久,她偵查出來這是手淫,因此教育。從此這個弟弟在小便時很不方便,總是背著雙手。(《心是孤獨的獵手》)
我在吃力地買房。我在追求幸福,像我哥哥說的那樣,活著是為了追求幸福。我覺得租房始終會讓我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就像洗衣服時用著別人的水,別人的肥皂,對很少愿意麻煩別人的我來說,這是個耿耿于懷。我已經(jīng)不愿再漂泊了,我疲沓不堪,我需要在女人旁邊,聞著她的氣息,踏踏實實地睡過去。我逐漸不去反對別人的意見,別人既然樂意和我說,一定是替我考慮的。
我有一組作品發(fā)表了。在十年前這是一個輝煌的夢,有很強悍的名人鼓勵你,看重你,并用書面文字承認(rèn)你,這就是一切,這就夠了。但是一旦踏進(jìn)這個現(xiàn)實,便感覺到一種淡漠。這就是虛榮,虛榮令萬事皆空。沒有得到時耿耿于懷,得到時絲毫也不能滿足。這就是貪欲。我是個操蛋的人,當(dāng)有人跟我說我的某個作品寫得好時,我就犯賤,獨自一人化裝成他,來讀我的作品。我把自己讀累了——這說明我確實小有成就,我不再認(rèn)為自己狗屁不是。
懶人就是一條喜劇的河流,哪里地勢低,他就歡天喜地地扎進(jìn)去,死也拉不回來。是懶人讓我覺得活著有意思,當(dāng)我看到懶人花拳繡腿地忙碌著,以示自己忙碌時,我覺得天下是溫暖的。
我有過兩次發(fā)表的歡喜,一次是小學(xué)給上?!缎≈魅藞蟆吠读艘粋€幾百字的文摘稿,叫《漢字知多少》,一次是從警后在派出所給縣報寫了破案通訊,應(yīng)該有六七百字,標(biāo)題是《山廟老尼遭奇辱,民警神勇破奇案》,發(fā)表后我去鄉(xiāng)政府、土管所等單位串門,把他們訂的縣報都收集過來,作為自戀的證據(jù)。后來無論發(fā)表什么,都會告訴我的父親,但是我自己總是陷入新一輪的空洞的貪欲中。當(dāng)我把自己的作品帶回家時,無論它是領(lǐng)導(dǎo)講話,還是小豆腐塊,我的父親都會戴上眼鏡慢慢看,我就在旁邊,看著他一行行地往下讀。前幾年聽說有個土鱉記者好不容易寫了篇稿子,單位發(fā)出來了,他來得早,一個人就著窗前的陽光大聲朗讀自己的作品,被人撞見了。大家都笑話,我也笑話。
今天,天空有不少星星,我想,那是你遠(yuǎn)行而去留下的燈。我將繼承你的橘子。我將進(jìn)入弟弟那樣的身份,走向一個中年人應(yīng)有的生活。
襄陽筆記
缶,或者否。
這是擠壓后發(fā)出的聲音。我在想它是不是一種惡趣。我習(xí)慣將人們淘汰、遺忘、逃避或者不敢面對的東西濾出來。有時看起來像故意——就像一個臟伯伯跑到劇團(tuán)門口猛然拉下褲子。但我更承認(rèn)境由心生。你厭惡,就會聽到厭惡的聲音。厭惡一個人,就會聽到對方發(fā)出這種難堪的聲音。我比別人顯得更刻薄一些。
折紙。
在一個縣城人的目光里,他妻子臉色蠟黃,魚尾紋突出。曾經(jīng)有段時間,眼角的皺紋只要不笑便看不出來,但現(xiàn)在就是不笑,它們也像折紙堆在那里。眼角皺得厲害,而鼻尖及臉頰卻悶得緊緊的,光滑見骨。燙著八十年代流行的發(fā)型,有點蓬,卻是很收斂的那種蓬。不知道為什么,女人一到年紀(jì),燙來燙去便會燙成關(guān)牧村那樣。她每天都會冷漠地看著丈夫,面對他的不滿,她需要很久才能反應(yīng)過來。而在異鄉(xiāng)人的心里,她還保留著神性。異鄉(xiāng)人早將那美好的印象毀盡,但這種毀滅是戲劇性的——為了突出女主人公的美與純粹,讓她及時死掉,或者及時墮落。在他心里,即使她的臉被強徒用刀尖毀掉,即使四肢被鋸,仍然有神跡可尋。神跡就像灰堆之下強大的火星,風(fēng)一吹,燃燒整片草原。
稍微等待一下。
他們每次都是單獨見面,都是他尾隨——“你煩不煩???”她說。有時她會認(rèn)真地說:“我會去派出所報案?!庇袝r他很無恥,“你去報案吧,把我關(guān)起來才好” 。
這是表象。
其實他承受的尊嚴(yán)上的傷害亦有限度。他想作為這件事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抽她一嘴巴。一直沒抽,是因為根本下不了手。今天,縣城轉(zhuǎn)角的燈昏黃,她的影子比電線桿還長。她冷若冰霜,嚴(yán)厲地說:“你到底想怎樣?有完沒完?”
他看得出來那種嫌惡。這時他怎么管也管不住自己,大聲地斥責(zé)對方。他看到她嘴角的冷笑。他唯一的念頭是轉(zhuǎn)身而去,頭也不回,腳步鏗鏘地離去?!叭ツ銒尩摹?,他應(yīng)該留下這么一句話。就是因為口吃,一句話沒理清楚,他試圖說得更清楚更有力點,就只這么稍微等待了一下,她忽然臉一沉,冷漠地說道:“好吧?!?br/>
“什么?”
“好吧,跟誰不是跟” 。
殺戮與逃亡。
當(dāng)他醒來,那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屬于那個人特有的泡著濃茶的太空杯也不見了,煙灰缸里也沒有白色的中南海煙蒂。他們聊了有七天七夜,每次因為睡眠不得不分開時,那個人還總是在固定時間回來。但這次不打招呼地消失了。他去尋找,院子里穿白色上衣的幾個粗魯人看到他時大吃一驚,紛紛停下手里的活兒。他翻遍一樓二樓每個房間,包括一只鐵皮垃圾箱,沒有找到那個人。也沒找到那個人留下的任何痕跡。
他們殺了那個人。
他們每個人都是兇手。他們殺了那個人,將他肢解然后烹煮然后用木棍搗成漿漿,倒在下水道或者菜地了。一個下午以來,菜葉長得那么茂盛。太陽光照射它們,就像照一面面的大鏡子。他因此控制不住地出汗,汗就像老鼠奪路狂奔,蜂擁沖出毛孔。他越出汗越清醒。因此他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不需要理由,理由太多了。他發(fā)現(xiàn)院子里所有吃公家飯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匯聚在鐵門旁邊,裝作不看他,就是那些被放在這里管理的人——那些被統(tǒng)治階級也個個警惕地看著他,好像怕他的魚死網(wǎng)破會禍及到他們。
圍墻是紅磚搭的,兩米多高,上邊還扎著生銹的鐵蒺藜。他想過撐一支竹竿飛出去,但是可行性不高。他壓根出不去,只能等著被處死。一想到這個他就口干喉燥,最后竟自欺欺人地筆直走向那敞開的鐵門——他試圖就這樣裝作若無其事地通過鐵門,筆直走出去。真像做夢啊,每步都很輕,但是抬起來有千鈞重。那些吃公家飯的停下正在打的牌,轉(zhuǎn)過腦袋來看著他,十分詫異。但是他們沒有任何攔住他的意思,甚至連叫喚也沒有。他們就像鵝一樣看著他緊張地走出去。他出了院子十米發(fā)瘋地跑起來。
他決定坐火車。但是至少需要一百元錢。他還是蠻聰明的,知道一次性找人要一百會什么都要不到,他分二十次找人要五元,達(dá)到了目的。那些人都恐懼地看著他,一只手在他面前匆忙地晃動,意思是不關(guān)我的事,另一只手則伸向口袋拿錢。有的拿了二十元。他當(dāng)然不會找零。他大搖大擺進(jìn)了火車站。
“去哪里?”售票員是外地人。
“隨便去哪里”。
“總要去哪里的” 。
“隨你的便?!?br/> “你有多少錢?”
“我有一百” 。
“那就去襄陽吧” 。
“好”。
老父。
天黑了,火車像是一條鐵魚在暗沉的海底穿行。充滿了地獄那新鮮的味道。他只坐了一站便感覺不適,下了車,租了一輛車回到家鄉(xiāng)。他敲開自己家的紅色木門(因為雨水沖刷,紅色都快變成白色了)。
“給錢,我沒錢” 。他跟弟弟說。弟弟惱恨地看了他一眼,抽出錢包,藐視著看那骯臟的司機:“多少錢???”
“兩百哦”。
“兩你媽逼” 。
弟弟過來踢了司機幾腳,丟下五十元,“走走走”。
他們真兇啊。我有點后悔回來了。但是有什么辦法呢。不一會兒,他的弟弟、妹妹、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只有六歲的兒子都兇狠地圍過來,拿著木棍、竹筒、雞毛撣子還有啞鈴嚇唬他,像嚇唬一條狗那樣——“還不快走?”
“你們要我走到哪里去?。俊?br/> 他張開嘴巴再也舍不得合上,苦楚地哼哼著。
“到你該去的地方去” 。弟弟像個干部,或者說像個人類,那樣說。此后他一旦走錯一點方向,便會挨到一頓狠打,這樣他們終于是將他趕回到白天他逃離的院子里。天黑完了,黑透了,鐵門還開著,上邊還有一盞燈泡亮著,好多蚊蛾飛舞,就知道他會回來的。
老父一直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頭,老父太老了,弓著個背,拄著拐杖。都老成這樣了,還這么有力,走一步就用拐杖戳一下水泥地面,像是要戳出一個洞來。老父一路咬牙切齒,臭罵道:“鬼東西,這個害人的鬼東西?!?br/> 然后他們像是得勝,班師回府了。他們竟然將他們的一個親人用尼龍繩綁在鐵門上。
講述。
那個異鄉(xiāng)人講述的最開頭一句話是:“我跨過了祖母的身軀。”接下來他說:“我收拾內(nèi)褲,喝一大口白酒,沉默地離家。父親坐著,身軀顫抖,眼冒怒火,母親則像無知少女,深情款款充滿憐惜又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在一樓樓梯口,奶奶抱著被子坐在地上?!安荒艹鋈グ。荒?,你要出去就帶我一起走。”她說。我停下來,仰著頭,讓她將糊滿涕淚的手捉住我的腳。眼看她就要依偎著我的腳睡著,我拔出走了。身后傳來一陣葬禮才有的撕心裂肺的嚎哭。我轉(zhuǎn)過身,跺著腳,像對一條狗那樣喊道:“別哭啦,別哭啦,我又不是不回來。”而她早仰起下巴,像拉小提琴那樣拉著自己的腦袋哭。我真是不敢看啊,她盤根錯節(jié),蒼老的手指在輕輕而徒勞地捏著棉被,一會兒又瘋狂撲打起來,“我要死了,就要死了。”我趕緊跳進(jìn)面的,一溜煙去了火車站。
不停重復(fù)的舊事
我在這個時候記起洪一鄉(xiāng)。那時我只有21歲,提著手電筒跟著既是警校同學(xué)又是派出所同事的小周去附近的鄉(xiāng)村轉(zhuǎn)悠。有時我們轉(zhuǎn)一個小時,有時要轉(zhuǎn)四五個小時。這全取決于他。我的腦子里永遠(yuǎn)有事。就好像腿腳屬于小周,而靈魂屬于自己。即使小周一腳踢開別人的門,將正在逃竄的人抓住,我的腦子還是在想著別的事情。我倚在門邊,或是坐在門檻上,想著我的姑娘。到26歲我已經(jīng)租住在鄭州的城中村時,我還在想著這件事。
洪一派出所距離縣城有50里(我忘記是50公里還是50里),沒有一絲柏油。有一個郵電代辦所,我常去借看過期一個禮拜的體壇周報。有一個小賣部出售汽油,是個汽油桶,有車輛加油,店主便捉住塑料管,吸上幾口,將汽油吸出來,再接到車子的油箱里。我時常在黃昏穿著內(nèi)褲,赤腳走到河邊,靠在壩上讓水流沖撞我的腦袋。我看到洗菜的婦女對我嘻嘻笑,光陰越來黯淡,像棺材板慢慢蓋下來。這里是世界的盡頭。
我喜歡回到房間里。他們敲不開門。他們便帶著滿嘴的遺憾去打牌或者和女老師聊天了。我待在房間,打開錄音機,永遠(yuǎn)放著一個臺灣女人的磁帶,坐在那里寫日記。每隔三句話就加上一個感嘆號。我除開吃飯、辦戶口、洗澡、上廁所和出外巡邏,就想待在這里,待在這蚊蛾飛舞的臺燈下,寫著充滿感嘆號的日記。我腦子里總是在想著這個女孩。
今天我將她從女孩想成女人。我把很多人都活老了。她也老了。她的孩子在慢慢長大。她到死都不會知道有一個人用整整八年的時間楚楚可憐地思念她。想起來那時候在洪一鄉(xiāng),一根尖利的刺槍被操持在一個壯漢的手中,就要沖過來扎進(jìn)我的肚腹。我既不顫抖,也不難受,我總覺得這是坦然,死了就死了。其實當(dāng)時是嚇傻了。是腦子一片空白。那可能是靈魂唯一一次走回肉身。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故事,僅僅因為今天又偶然聽到一首歌,便想到這些。
那些日記下落不明。它應(yīng)該空洞乏味。我記得我老是想哭,但哭不出來,因此我就想了一些辦法從生理上刺激自己哭。當(dāng)我好不容易哭出一兩滴眼淚,這件事就符合它悲壯的含義了。想一想,在世界的盡頭,我一個人哭了。我為了這個女人談了很多戀愛,既為證明自己能談戀愛,也在不停拿人與她比較,她大獲全勝。因為這些荒誕的事,我后來接觸到加繆和昆德拉時,折服得不行。我始終沒有后悔這大段流失的青春。正像后來有朋友這樣評價我,我就是一個長歪了的盆景,但還合理。
我很早就認(rèn)為錢多錢少不是什么牛逼的標(biāo)準(zhǔn)。能當(dāng)大官不能當(dāng)也是如此。沒有什么是重要的。即使我從一開始就和她關(guān)系很好,過上了甜蜜幸福的生活,那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回到桌前,讓自己待在那里寫一段句子。沒什么比這更重要的事比這更迫切的需求了。因此我覺得自己是個非常犟的人。
致靜默不語者:
秋天來了。謙虛地看,總共只有六十來個秋天。風(fēng)總是鉆進(jìn)衣領(lǐng)或袖子,但我們總會坐在冰涼的椅上,看著什么。世界像是巨大畫布,有高而深遠(yuǎn)的藍(lán)天,一堆建筑物的靜物。我們的身體像是河流,越流越小,土地悄無聲息地枯竭、發(fā)皺。總會有傲慢的少年騎著自行車像開著一輛大卡車那樣橫沖直撞。我們坐在木椅上,指節(jié)蒼老,像是被路過的一只垃圾。當(dāng)年我們騎車路過他們時就已經(jīng)把他們當(dāng)成死人。這就是老掉的意義。每一次黃昏都是死亡的排練。
我不再像以前那樣覺得這是一次抽煙或者這是一次閱讀。在這寧靜的背后是潛藏的生活暗流。我坐在上班地方的陽臺上看著寧靜的城市,看著那些像啞子一樣奔跑的車輛,想到這根煙只是喘一口氣。我可能跟一個人分了手,或者即將要告別這渾渾噩噩的勞役。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奶奶是哪天死的,大約在春夏之交。我因為買房回去晚了點?,F(xiàn)在這個房子也許需要賣掉,我將會見到比買它時更多的程序。這是一個時刻,我踩滅這根煙,就鉆到十一長假里寫那個一直沒寫完的小說。也許在頭幾天,我除開發(fā)呆什么也干不了。然后我將去火車站迎接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但堅持直立行走的衰老父親,在這即將賣掉的房子里生活一段時間。我想在今年搞掂這一切。然后像一名寫作者那樣桀驁不馴。我以后將叫一些我不喜歡的事情滾。
我想在未來寫一個叫《毛澤東》的話劇。一想到我要寫這個,我就想到一個場面。一幫誤讀的人像蒼蠅一樣飛撲過來。我從來不關(guān)心政治。但是我想寫這個。還可能寫張文祥。我想我的文字應(yīng)該像漢譯名著那樣干凈、準(zhǔn)確、清澈,像加繆那樣。我想我得告別余華那種順口的語言了。也許會重回到博爾赫斯那里效顰一次。在今天,我覺得漢語是個好語言,但天生的臟。漢語有著難以克制的舞蹈沖動。我也不想再僅僅只講故事了。有時候我看到過去的自己寫的文章,就像看著一個消除不了的瘡疤那樣難受。寫作者充滿了錯誤,他根本無法解釋。
我早就搞清楚我要什么樣的生活。一想起就像手握柴刀要砍斫這些不必要的枝蔓,我就覺得不那么難受了。是你們把我弄到這里弄到那里,使我擁有什么不擁有什么,好了,現(xiàn)在你們自己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