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吉林乾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理論、評論家班學員。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選刊》等四十多種刊物上發(fā)表各類文字近百萬。曾獲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全國電力系統(tǒng)優(yōu)秀著作獎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欲望的食物就是我們自己的食物,我們被欲望充滿時就會與欲望一同瘋狂,一同咆哮。難以抵御的痛苦、折磨與恐懼會讓我們死死地抱住魔鬼的大腿,因為這時我們會認為,我們原本來自于黑暗,是他把我們喚醒,他本來就是我們的主人,他會從死與冰冷的恐懼中把我們救起。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有血氣的生命,都禁不住饑餓的試探。所有能夠感受饑餓并受到食物控制的動物,包括人,一旦失去食物的供給,都會表現出其“魔”性的一面。當我們認真反省人類的各種行徑與活動時,便會發(fā)現,對這個世界沖擊最大,破壞最嚴重的并不是蝗災或其它災害,而是受著某種魔力驅使的人群。
劫后余生的宋占林老人在回憶起那段往事時也說,那時人吃人的事兒確實已不新鮮,當年他不但聽說過人吃人的事情,而且還親眼看到路邊一個死人的兩條大腿都被剔光,而那肉明顯是用刀剔的,不是狗啃的,況且那時城里的狗早已經被吃絕了。
魔鬼又領他上了高山
霎時間,把天下的萬國都指給他看
對他說
這一切權柄、榮華我都要給你
因為這原是交付我的
我愿意給誰就給誰
你若在我面前下拜
這都要歸你……
——《圣經·路迦福音》
“撒旦退去吧!”耶穌說。
因為耶穌堅信,人活著不一定單靠食物,所以他在禁食40天之后仍然有足夠的力量,抵御魔鬼的任何試探。
然而,人做不到。人不是神也不是神的兒子,人一天都不能離開食物。人是一部事先被裝好了程序的機器。一頓不吃飯,這部靠血氣運行的機器就會發(fā)出饑餓的信號;一天不吃飯,這信號就會頻頻閃耀;三天不吃飯生命的警示系統(tǒng)就會“聲音”大作;七天不吃飯,兩眼就變成了充溢著血色的紅燈。千百年的人類生活史告訴我們,脆弱的人性一定會在失去食物的某一個時間里,驟然發(fā)生變化。人可能對什么都不屈服,但卻無法不屈服于安放在生命內部的程序。《圣經》上只說神造了人,但并沒有說魔鬼有沒有插手人類的程序設置。
人到底是什么呢?
不過是魔鬼與上帝打賭時的一副賭具、骰子或籌碼。上帝說,人啊,你們不能離棄造你們的神;魔鬼便在一旁冷笑說,我看未必。于是人們便在漫長的歲月里,不斷地被看不見的手擲來擲去,一會兒臉朝天堂,一會兒面向地獄。
我們不過是一個場所。執(zhí)掌天地的大能者依次走過,黑夜或白晝,嚴寒或酷暑,細雨或狂飆,干旱或洪水,恩典或災難……上帝剛剛離開,魔鬼就已經在某一個角落里站定,我們不知道這一切由誰施予,我們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意味著什么,我們更不知道后來是一個什么樣的結局,這結局會在何時因何而來。
我們不過是一座房子、一座殿堂、一個道場。
也許當我們一生下來,或還沒有生下來時,一個魔鬼和一個上帝就已經在我們的身體里相對而坐,擺下了彼此對壘的陣勢。我們以為自己一生都在成長,都在發(fā)生著變化,但我們實際上從來也沒有過什么本質的改變。我們依然是那座房子,依然是那座殿堂,依然是那個道場,我們一生都在感受或體會著發(fā)生在我們自己內部的那場從未停息的戰(zhàn)爭。
上帝說你要有愛、憐憫和恩慈,要潔凈,要成為“我”的樣式。于是,我們覺得自己本來就是神的兒女,應該和神一樣崇高、圣潔,完全可以戰(zhàn)勝躲在暗處的那些欲望。
然而,魔鬼并不搭言,只輕輕地向暗處招手,便有兩樣古老的“生物”從無依無憑的“空”與完全空洞的黑暗里一點點現出輪廓。中國兩千多年前的一位圣人曾清晰地看到過它們的面容,并一語道出本質,他說“食色性也”。
欲望的食物就是我們自己的食物,我們被欲望充滿時就會與欲望一同瘋狂,一同咆哮。難以抵御的痛苦、折磨與恐懼會讓我們死死地抱住魔鬼的大腿,因為這時我們會認為,我們原本來自于黑暗,是他把我們喚醒,他本來就是我們的主人,他會從死與冰冷的恐懼中把我們救起。
曾有人說,我們一生與自己戰(zhàn)斗,終究難以戰(zhàn)勝自己。是啊,你并不是自己的主宰,而是一座供人主宰的房子,怎么能夠決定成敗呢?
現在我們還是來說糧食吧。
其實,那就是一種介質,一種保持和摧毀人性的介質。吃飽的時候,我們的血是紅色的,盡管我們依然不夠完美,但大致上說,我們還能夠自覺恪守著人性的基本界限,向愛,向美,粗識感恩,并做著抑惡揚善的種種努力。有時,甚至能夠很“過火兒”地鄙夷一下吃喝拉撒那樣低俗的事物,并揚言此生“不為稻糧謀”。但真有那么一天,把糧食從我們的視野和生活里撤去,讓它變得無影無蹤,如滲進泥土里的水,那時的人類,便會輕而易舉地背離神圣,血會變成黑色,或停止流動。歷次大饑荒來臨的時候,人間都是一片地獄景象,人類以自己發(fā)明的文字這樣記錄著:“餓殍遍野”, “人相食”,“易子而食”……
糧食,是懸在人類頭上的一把雙刃劍。
既是上帝給人類的祝福,同時也是魔鬼對人類的詛咒;
既是魔鬼以營養(yǎng)品的名義賣給人類的毒品,同時也是上帝懷里的解藥。
大凡毒品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依賴性。對于需要它的人來說,它是無價的,只要能獲得少許,要什么他就會給什么。但這種東西的存在,并不像人們的欲望一樣恒定和長久,想有就有,想沒有就沒有。它的毒就毒在這里,千日的豐饒都不能把人真的送上天堂,而一日匱乏就會把人實實在在地送進地獄。這種東西,如果我們不把它說成“東西”,而說成大煙、海洛因或糧食,前面的那段話讀起來都合情合理。換句話說,它們都有著毒品所具有的某些主要的和共同的特點。它們讓我們衷情與向往的同時,總是心懷憂慮和恐懼。
然而,它們自身也有著解藥的一切特性,因為某一種藥力或魔力的作用,使你無力,使你痛苦,使你瘋狂或使你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但只要你把一種有效的解藥吃下,很短時間之內,人就變得正常,和好人一樣。不過,當解藥的藥力過后,人又會變得如先前一樣,然后,這種解藥將再一次被強烈地渴望、強烈地需求……
其味甘醇
在不知不覺之中,人類便迷戀上了糧食,但人們并不愿意承認對糧食這種療饑的“藥”已經產生了難以解脫的依賴性,只知道并承認吃下糧食的時候,饑餓的癥狀會從身體上褪去。
那些有糧食的日子或豐饒的日子,總是一些幸福和快樂的時光。
從春到夏,從秋到冬,人們的身邊總是不斷地傳來糧食的消息,而各種形態(tài)和顏色的糧食也總是從這里或那里不間斷地傳遞出來自天國的微笑。
每一年的春天,當農民們把種子撒向土地,很快就會有一些綠色的消息破土而出,那些無聲的許諾總是讓人心生喜悅。不管生活到底有多么艱難和辛苦,這時從人類眼里折射出的光都是平和與充滿希望的。上帝說:“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里得吃的?!北M管汗水和糧食的對話,十分艱難又十分漫長,但畢竟在不斷地進行著,并互有承兌。
然后是夏天。隨著陽光和雨水的恣肆,莊稼開始茁壯生長,拔節(jié)長高,如越來越大的聲音,如越來越清晰的祝福。盡管其間也有一些令人不快的聲音橫插進來,如冰雹般的寒冷,如干旱般的灼熱,如洪澇般的混濁可怖……但那些噪音常常會很快消失,被淹沒在更加廣大的祝福聲里。人類的心被懸在半空然后又平穩(wěn)落地的過程,已經反復演練許許多多個世紀了,但在反反復復劇烈的彈跳中,卻生出了不會輕易改變的信念:天無絕人之路。
秋天終于來臨。
秋天的美好始終沒有人能夠準確地進行命名和形容,剛說出燦爛,卻發(fā)現似有悅耳的聲音回蕩其間;剛說出嘹亮,又發(fā)現有一些靜謐而又深邃的意味默然隱藏……秋天所呈現和蘊含的一切,遠遠比季節(jié)本身更加綿長悠遠。那是鋪滿了大地的心愿,那是來自高處的情感。
不管那些糧食最終在哪條路上行走,去了哪里,被裝進了口袋,被載運在路上,或被儲藏于倉庫之中,實際上,它們都在受命于一種暗示的力量:傳遞,不斷地向遠方傳遞。那是施予者的旨意。這旨意一直像一種生命的基因一樣,藏在每一粒糧食之中并通過糧食傳輸給吃糧食的人們。它們必如陽光、空氣和水一樣,均勻散布于所有的時間和所有的地點。
此時,一個農民正在場院上攢集和分配著他的糧食,有一些將運往別處或更遠的地方,運往那些不生長糧食的城市或一些荒蕪、凄涼的地方;有一些則要留給即將到來的冬天,在那些漫長而又寒冷的日子里用以補充生命的能量,維持人類內心的溫暖與堅強。這時,給予和分享的快樂在這個勞碌之人的心里油然而生,并一點點充實著他的信心和情感,這正好與遠方那些隱約的期盼形成完美的契合。
我們的心是安穩(wěn)的。我們可以暫時放下本不安穩(wěn)的身體,想一些更加遙遠的事情,白云蒼狗或夜晚的星星。想一想時間兩端的那些人和事,我們有沒有愧對過去和將來,有沒有虧欠下一些必要的敬畏和感恩。到底是誰,賜予我們這些糧食,醫(yī)治了我們生命里定期復發(fā)的病痛?
糧食以融化自己的方式進入我們的血液,我們也以融化自己的方式融入人群和這個世界。我們會和坐在我們內部的神一樣,談論起那崇高的愛。我們無聲地做很多事情,讓我們之外的那些存在因為我們的存在而感到安慰和快樂。讓生命成為一種詩意的禮贊,并不是我們自己的想法,而是因為某些元素在我們體內得到了意外的激發(fā)。
比我們更強的強者以及比我們更弱的弱者,都在某些時刻學會了彼此的善待和寬容。因為共同的糧食讓人們擁有了共同的“血緣”和共同的生命印證。
因為人類的寬容,牛馬牲畜們受到了非比尋常的善待,它們或得到了更加豐富的草料,或被允許自由散漫地游蕩在收割過后的農田里,一整天不用去想著肩上的軛、身后的犁以及不?;仨懺诙叺谋蘼?,它們不經意甩動著尾巴的時候,常常讓人們想起在人類頭腦中變得越來越抽象的自由。
一只紅著臉龐的雞,這時成為秋天樂章里一個必不可少的音符。它突然從場院外邊大搖大擺地踱入場內,泰然自若地開始了頻率很高的啄食。農民信手抓起身邊的農具向它揮舞,它便張開翅膀跳出一段距離,緊接著又回到了場中,于是農民再一次揮舞手里的農具……一次次的反復讓農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寬厚而大度的微笑。這豐收給了他難得的好心情,于是他決定不再去驅趕它,而是停下手里的活兒,欣賞起那只意外得寵的雞。這是他自己的雞。也許一開始它就有享受這些糧食的權利,這是豐收的年景,它要在上帝的祝福聲里,盡情享受屬于它那短暫的幸福。這祝福一旦停息下來,一切都有可能不復存在,包括它卑微的生命。
在此之前,那些不耕不種的野生鳥獸們,已經理直氣壯地飛臨或光顧了人類的農田,沒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也很少遇到人類任何形式的反對或抗議,它們像遵照某種旨意或某種秩序的安排一樣,在農田里把嗉囊或胃口填滿,領取了自己應得的那份,然后各自回到洞穴或飛向遠方。望著那些遠去的凌亂的身影,守在田里的農民或田園之外的人們紛紛瞇起追尋的眼睛,讓目光久久地徜徉在越來越透徹的藍天和白云之間。因為天空湛藍、高遠,人們的心,也悠地隨之變得高渺、曠遠起來。
因為糧食的承諾和兌現,人們不再急匆匆地奔跑或趕往那些陌生的地點,不再憂慮冬天的苦寒和未來那些莫測的時光。這時,如果站在很高的高處看沒有饑餓之虞的人類,一定像飽食的羊群一樣,溫和、平靜、安穩(wěn)、柔順,眼神里閃爍著悲天憫人的光芒。
這時,讓我們順便翻開一本《本草綱目》,看一看我們所熟悉的糧食,就會發(fā)現,任何一種糧食其實都是一種“藥”,而它們的藥性又幾乎都是高度統(tǒng)一的“味甘性平”——
“大米又名粳米,味甘性平,具有補中益氣、健脾和胃、除煩渴的功效”;
“小米又名粟米,味甘性平,有健脾和胃的作用,適用于脾胃虛熱、反胃嘔吐、腹瀉及產后”;
“玉米味甘性平,具有健脾利濕、開胃益智、寧心活血的作用”;
“黃豆性平味甘,有健脾益氣的作用,脾胃虛弱者宜常吃”;
……
正是因為這些天性平和、甘醇的事物,我們的生命與情懷才得到了某種恒定的滋養(yǎng)。
神秘的“蟲子”
后來,雨水漸漸地多了起來。
人們并不能像植物感受雨水那樣感受到糧食對人類的滋潤或浸泡。因為人類躲進自己的房子之后,便與天空有了隔閡,他們并不能像植物一樣隨時感受和領會自然的意圖。人類在很久以前就從整體上失去了這個能力。
當糧食在人群中分配和聚集的時候,過程十分緩慢、柔和。
那些金光閃閃的糧食,分散在地上或存儲在倉中,看起來十分美好,悅人眼目,但我們卻不知道那一刻它掌握在誰的手中,將按照誰的意愿流往哪個方向。
一切的發(fā)生或發(fā)生的可能,不僅僅是從外部對人或人性構成牽引,造成影響。更多的時候,糧食是直接進入人的內部,血液或靈魂,構成某種篡改,就像電腦里的病毒一樣,以一種無法理喻的方式,成為你靈魂的宿主。糧食以其不容置疑的香甜、醇厚和爽滑可口,滋養(yǎng)了人類,同時也常常因為看護不善,滋生出了令人厭惡的蟲子,供養(yǎng)了令人切齒的老鼠。而那些與糧食具有類似性質的人類心靈,也有一些因為看護不善,自然而然地如糧食本身一樣,起了蟲子或住進了老鼠。 一袋很好的米或面,靜靜地放了一些時候,突然就有了蟲子,一開始零零星星,偶爾可見,總還有一些治理的辦法。如果在鄉(xiāng)下,人們就會按照經驗豐富的老者指點,把米面拿到陽光下晾曬。由于受不住暴曬后糧食的灼烤,那些藏在暗處的蟲子便陸續(xù)爬出。本以為只是眼見的零零星星,結果卻往往出乎我們的意料,情況嚴重時,甚至會有成片成行的蟲子從米、面里爬出,直爬得人毛骨悚然。如果沒有及時發(fā)現,蟲子生久了,那就更加可怕,到了無法收拾的程度,整袋的米面都變成了蟲子和蟲子的窩。實在沒辦法,只能把那些惡心的蟲連同米袋一起扔掉。
老鼠與糧食似乎更是形影不離的兩種東西。只要糧食聚成了堆,不管堆放在房里、倉里或其它任何地方,總是難免會引來老鼠的。在兩千多年以前的《詩經》里,人們就已經開始吟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了,看來老鼠盯上人類的糧食應該是有一些歲月了。無怪乎人類對老鼠或“鼠輩”那樣的深惡痛絕,原來這份仇怨竟然經歷過如此天長日久、世世代代的沉積。
鼠類的可惡,不僅僅在于它們世代與人類爭食糧食,竊取人類的勞動成果,也不僅僅在于它們那賊頭賊腦、心懷鬼胎的形象,更嚴重的還在于它們足以成為威脅人類生命安全的巨大禍患。它們會在一些干旱的年景里,喪心病狂地把成片的秧苗咬死,用以解渴或充饑;還會在一些時候把疫病傳染給人類,直接危害人類的健康和生命。
人民公社時期,我家所在的“公社“里,每個生產大隊都專門成立一個捕鼠隊,幾個老人或婦女,拎著一堆小紅旗,滿山遍野去捕鼠。且不說那些捕鼠隊當年是否取得了什么令人滿意的成效,但就那件事本身,起碼還是讓人們心里有了些許的慰藉。然而,生在人類心靈里的“蟲”和“鼠”,很多時候卻不容易被察覺,也沒有人特別留意,更沒有專門的“捕鼠隊”去跟蹤治理。
早年,家鄉(xiāng)有一個叫劉武的青年。雖然家境貧寒,經常吃不飽穿不暖,但他從小就有一種友愛寬大的情懷,天生正直、仗義。如果他在哪里發(fā)現了成片的野菜或野果,一定不會自己獨占,而是叫上其他伙伴兒一起去采摘,共同分享。他家的玉米餅子里經常摻著綠色的菜葉或榆樹葉,卻幾乎每一個伙伴都吃到過,因為他從不吝嗇,盡管自己有時都吃不飽,但只要從別的孩子眼中發(fā)現了饑餓的神情,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們。村子里沒有人不佩服劉武,都說劉武是天生將帥的坯子,生到這偏遠落后的農村真是“白瞎”了。在當時人們的心里,劉武的氣質應該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領袖氣質。
就這樣,劉武在人們的贊嘆聲中漸漸長大,不僅身材魁梧而且膽氣非凡,連當時的大隊書記都很服氣,于是劉武很快就從帶領社員干活兒的角色當上了大隊長。再過一些年,劉武果然如人們料想的那樣,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大隊書記。許多年來,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他的公平或正直。
有一年,村里發(fā)生了一起案件,跨村而過的電力線鐵塔被拆,造成了好幾個縣停電,地區(qū)和縣里的公安聯合偵破那起大案。由于那時還不太講人權,偵破組到村里就挨家挨戶地搜,誰都不能例外,結果在劉武家里搜出了16麻袋小麥。要知道,在那個年代,人們連吃到被稱作粗糧的“包米面”都是件無法保障的事情,哪里能吃得起“白面”。由于小麥低產,好時候畝產也就是300多斤,兩麻袋相當于一畝地的產量。當時,一個生產隊每年只種植很少的小麥,充其量不過20至30畝,大多用于社員們年關節(jié)日改善一下生活。16麻袋的小麥相當于一個生產隊1/4或1/3的小麥總產。農民們不敢想象劉武家會有那么多小麥,憑他們有限的想象力,甚至都無法猜測劉武到底是用什么辦法把那些小麥弄回家的。那件事之后,村里人有好長一段時間在情感上過不去,幾乎人與人見了面就會談起這件事,心里不平衡呵。
就是這個時候,我聽到爺爺說,劉武這小子心里長了蛀蟲!
最后,劉武的事情是怎么收場的,現在已經回想不起來了,因為它本身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然而,爺爺的那句話卻讓我記憶很深。從當時爺爺的神情看,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是呵,劉武的心里為什么就起了蛀蟲?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這是一件無法預知的事情。就像我們從來不知道哪一天糧食開始起蛀蟲一樣,人們永遠也無法事先知道自己或別人的靈魂里什么時候會起蟲子。
糧食就是這樣一種亦正亦邪的事物。糧食的燦爛、美好和賞心悅目,常常激發(fā)出人們沉迷、熱愛的情感,但也常常會引發(fā)人們深藏于內心的貪婪。糧食,在照耀了人類靈魂的同時,也映射出了靈魂的陰影。
其實,糧食與人類心靈之間的這種關系,說不上隱蔽和神秘,有時甚至是清晰可見的。隨意從歷史的長河里摘取一朵浪花,我們都能夠看到糧食對于人性的反作用,從那些依稀可見的故事或情節(jié)里,折射出了人性的反光。
現在,我們就把歷朝歷代、國內國外的大小事件都放在一邊,只說發(fā)生在1910年的一段往事。
1910年4月,距今正好100年前的長沙。
這一日上午,長沙南門外碧湘街烏春巷以挑賣沙水為生的貧民黃貴蓀之妻,拿了丈夫賣水得來的所有制錢,趕到碧湘街戴義順碓坊,想以八十文制錢買一升米,米商以其中雜有不通行的制錢數文為由,要求其調換。黃妻回家借得通行錢后,再往戴義順碓坊,米價卻已漲至八十五文。通貨膨脹讓黃貴蓀的妻子深感絕望。這地獄般的世道,已經不容許窮苦人活下去了。最后,她“采取了無力抵御的最后一招”,跳入老龍?zhí)吨凶詺⒍?。放棄生命,也放棄了生命中的無奈與屈辱。其夫聽聞消息,帶著在老龍?zhí)哆吙奁膬蓚€小孩兒,一同投入老龍?zhí)吨小?br/> 僅僅是一升米,僅僅是與一升米有關的五文錢,就斷送了四個人的性命。到底應不應該,到底值與不值,四個人的死與人性里的黑暗有沒有緊密的關聯,我們并不想妄加評說。死者長已矣。說不完人生的無限凄涼,道不盡生命的卑微脆弱!幾條生命有緣或無故地寂滅,對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來說,并沒有什么稀奇,本來也沒有更多好說的。我們只能把這些暗淡的感慨,放在我們無聲而疼痛的內心,為世上所有的窮苦人和弱者保留一份同情和悲憤。
然而,這僅僅是一個大事件的開始或序幕。所有人性里的善惡優(yōu)劣都藏在事件的背后。
黃貴蓀一家自殺的消息很快就在長沙城內的饑民中傳播開來。當時就有人咒罵那個米商:“戴義順為富不仁,高抬米價,逼死人命?!辈⒁竺咨虨樗奈凰勒邆滢k棺材。應該說,素有“魚米之鄉(xiāng)”和“膏腴壤”之稱的湖南,發(fā)生大面積饑荒,米價飛漲,并非由于真的沒有糧食,而是由于糧食聚集在少數人手里。據說,當時被饑民們逼問得無以對答的湖南巡撫反而這樣問饑民:“你們?yōu)槭裁礇]糧吃?城里有的是呵,我就總是吃得飽飽的?!彼f的當然是事實,但窮人吃不上飯也是事實。那么糧食到底都去了哪里呢?原來,大批糧食當時都集中在米商、官府和有錢人的手里。這原本是供天下所有人、所有生命享用的糧食,卻被少數人用來囤積居奇,趁火打劫,牟取暴利。
這場災難或者說任何一場災難的發(fā)生,最深刻的原因都是出于人性的貪婪、自私與殘暴。在這個事件中,首要的原因是米商們的自私和貪婪。這伙人比上世紀40年代舊上?;餍求憧鞓分櫫R的《米蛀蟲》還令人發(fā)指。惟利是圖的奸商們,總要把屬于人性中的“小殘破”——自私,演繹、升級成為“大殘破”——殘酷。面對大批沒有購買力的饑民,米商們竟然一天數次提高米價,把價格推高至平常的幾倍甚至幾十倍,并且連窮人的五文錢都不肯饒過的地步。另一個原因則是官府的滅絕人倫和草菅人命??诳诼暵曌苑Q為百姓衣食父母的貪官們,在糧食歉收的荒年里,不但不去考慮如何采取積極有效的措施平抑米價,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反而勾結奸商將糧食運輸到外地,從中漁利,真是貪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一切不義都從貪婪開始。因為貪婪所以瀆職,因為瀆職所以官逼民反,因為民反所以才導致更高一層官府的氣急敗壞和血腥鎮(zhèn)壓。于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變得順理成章,不可避免了。
這件事終于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民變。鄉(xiāng)民們搗毀了碓坊,要求官府平糶救災。在官府與米商同流合污共同欺壓百姓的情況下,憤怒的群眾一把火燒毀了巡撫衙門,砍斷了作為官府象征的旗桿,將撫臺趕走。
各種戰(zhàn)爭、災荒和風潮,之所以會進入最后的血腥階段,往往是因為有越來越多的人,心被鐵甲包緊,被黑暗充滿,良善消失,靈魂被邪惡的力量所控制。因為時間的久遠,我們無法從那些模糊的事件和細節(jié)里條分縷析地評斷出反正對錯。那個時候,一切都不會按照人類社會的正常規(guī)則運行,人性之光宛若黑夜里的螢火一樣,已經微弱得失去了任何照耀、溫暖的功能。游戲的規(guī)則、裁判、結果都掌握在撒旦手里。所以人們無法對那時的事情做出客觀公允的評斷,連歷史也不能。因為歷史本身就是用來反復篡改、隨時置疑、重新審視的。
以惡制惡的結果是扮演平民的那些人和扮演官府的那些人最后都被惡的情感和動力所支配,但平民的小惡終究斗不過官府的大惡。關于這一點,歷史教材上的描述及品評與史實的真相和實際操作,總是有著非常大的出入。稍微熟悉一點人類歷史的人都會發(fā)現,語言和情感的天平一般總是傾向于平民,而事實的天平卻總是傾向于權勢。其基本句式往往是這樣的“轟轟烈烈的××起義,最后遭到了血腥的鎮(zhèn)壓”。在諸多類似歷史事件發(fā)生的當時,平民的惡往往都要被過度渲染和過度懲治,而統(tǒng)治者的惡和殘忍卻經常要披著一層正義的外衣,被理解、允許和支持。所以,湖南長沙搶米風潮的結果,自然也就在意料之中。新巡撫一到任,即刻下令,緝拿“暴亂”的領頭者,許多人被殺了頭,掛在柱子上,以警告后來的“造反者”。
然而,不管是怎樣的結論和結果,最終都逃不過人性的拷問,糧食,正是一種可信的人性試劑。因為糧食對任何人都不是可有可無的,所以它總是很緊密、很敏感地直接關聯著人的生存或生命。因此,對待和使用糧食的態(tài)度,在很多時候就是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
饑餓的螞蚱
我們對螞蚱最初的記憶是美好的。
在很多人的童年里,螞蚱都是一個重要角色,它們鮮艷的色彩和溫順的樣子以及在草叢間跳來蹦去的生動、活潑,讓我們相信,這些小小的生靈是我們童年里最有趣味的伙伴。每一個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幾乎都玩過抓螞蚱的游戲,并且在游戲中得到過無限的樂趣。
記憶中,這些小精靈和我們的童年一樣美好,也和我們的童年一樣令人依戀和神往。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不是有那么多確鑿可查的證據,幾乎沒有人愿意,沒有人能夠,把那些小小的螞蚱與蝗災或蝗禍聯系在一起。
然而,就是這樣一些活潑可愛的小生靈,在生存資源短缺或饑餓的時候,也會變得十分可怕,如妖如魔,瘋狂成難以扼制的災禍。
蝗災,是一種世界性的災變,源遠流長,絕非傳說。早在兩千年前,《詩經》里就有記述:“去其螟螣(螣即蝗蟲),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據鄧云特《中國救荒史》統(tǒng)計,我國秦漢時期蝗災平均8.8年一次,兩宋時期為3.5年一次,元代為1.6年一次,明、清兩代均為2.8年一次,受災范圍及程度堪稱世界之最。
據說,蝗災起時,遮天蔽日的蝗群,會像烏云一樣從遠天洶涌而至,蝗群所過之處,像被一支魔幻的筆涂過一樣,一切顏色全部被勾成土色,看過蝗群的人沒有一個不為之膽戰(zhàn)心驚,“那景象太可怕了!”早年就聽爺爺不止一次這樣感嘆。
物失本性,是為妖。
《圣經·約珥書》中,對蝗蟲的描繪更加令人心膽俱寒:“它們前面如火燒滅,后面如火焰燒盡;……它們一來,地震天動,日月昏暗,星宿無光……”
一切的“變”都從饑餓而生。是難以忍受的饑餓和難以熄滅的生命之火,讓它們變得如中了魔咒一樣,不但有了可怕的欲望,而且擁有了可怕的能力和能量。其實,當食物匱乏,饑餓降臨時,不要說那些本來就沒有多少意識的動物,就是我們這些自稱為萬物靈長的人類,又何嘗不是一群饑餓的螞蚱呢!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有血氣的生命,都禁不住饑餓的試探。所有能夠感受饑餓并受到食物控制的動物,包括人,一旦失去食物的供給,都會表現出其“魔”性的一面。當我們認真反省人類的各種行徑與活動時,便會發(fā)現,對這個世界沖擊最大,破壞最嚴重的并不是蝗災或其他災害,而是受著某種魔力驅使的人群。在這里,先不說那些針對國家、政權、利益集團所進行的大規(guī)模沖突、戰(zhàn)爭、起義、暴動等,單是晚清及民國時期以來,各省各地記載的有關“吃大戶”“搶米風潮”,因為無糧可食而引起的“米騷動”或“食物騷亂”現象,就足以令身在其外的人們瞠目結舌。
《革命百里洲》中有一段生動的記述:“1928年,春荒里彌漫著餓死者的尸臭,居然有地主把余糧賣到外地發(fā)橫財。干脆反了罷。枝江地面上第一支饑民隊伍出動了,先是數百人,直至幾千人。以麻幌為號旗,帶足了筐簍布袋收米簸箕,老弱病殘前面走,婦女兒童緊攙倚,少壯人馬稍后跟。在鍋碗瓢勺的磕碰聲里,在滾滾黃塵的裹挾之中,饑民大隊呼呼啦啦一路前行,逢大村即進,見富戶便停,要的是一碗糙米飯。到了主家大門口,先是一陣叮鈴咣啷的喧囂敲打,待東家開門相迎時,眾人靜下來,有齒牙伶俐的漢子高叫道:去年是戊辰,年成拐得很,窮人難活命,借糧肯不肯?念罷,老婦少兒一片哀吟——這陣勢,甭說吃糧,連人都想吃,哪個財主動作敢慢一些?”
實際上,這樣的行為仍是斯文的,還沒有進入那種強烈的“集體無意識”狀態(tài),人們的情緒和行為還都在控制之中。這是一般的風潮初期,人群只是有了方向性,但卻沒有狂暴性。史料所記的其他“風潮”,也常常控制在這個狀態(tài)。“饑民相率向富家有谷者坐食”,并“不取其他貨物”。比如無錫饑民入戶吃米,態(tài)度很客氣,對地主說:“你們吃,我才吃,你們睡,我才睡,這不犯法的?!边€有的饑民張貼告示曰:“凡可果腹,即可求,其他衣物,不準夾帶,俾有別于土匪,庶延續(xù)乎殘生?!?br/> 但當事態(tài)和集體情緒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時,那種溫文爾雅的狀態(tài)就不會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個體的人性一點點暗淡,“集體無意識”引導、左右著群體的行為。于是,便有一夜間強行分糧300多石,動刀、動槍,發(fā)動5000余人直接沖向地主田中搶收包谷等暴力行為出現。再往下發(fā)展,便是“暴動”或“起義”了。
當時湘鄂農民中有一首《武漢吃賑去》的歌,從另一個側面對當時的“吃大戶”現象進行了反映。
農夫種地不見錢,
城里富翁吃不完,
哎呀,龍翻身,
天連水,水連天,
農戶家家斷炊煙,
走走走!
鋤頭莫離手,
哎呀,先吃大漢口,
哎呀,然后吃揚州!
這是饑餓的力量,也是群體的意志。
客觀地講,歷史上農民的“吃大戶”現象,是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的。對于那些種糧食的人,應該最知道糧食從何而來。它們來自于土地,來自于農民手里。但由于不公平的社會游戲規(guī)則和不均衡的引力作用,造成了糧食的不合理流動與囤積。但農民們知道糧食的去向,他們在饑餓的眩暈中也不會忘記,糧食曾經流到了城里,流到了有錢人或官府的倉庫。于是,他們組織起來紛紛上路,開始了對糧食的追討?!坝忻撞荒塥毤艺?,有糧不能餓眾人”。任何生命在任何時候,都擁有著生存的權利。當失去食物,生命受到威脅時,他們靈魂里那些美好善良的想法也會隨之消失,他們不再是“治民”和“順民”,他們生命中的“惡”被潛伏的原始力量所支配,被另一種更大的“惡”所激發(fā),于是便一改往日的溫順,成為一支被強大求生欲望武裝起來的“軍隊”。
曾有科學家對蝗蟲的習性以及習性的突變做過實驗和研究。結果表明,蝗蟲在其生活史早期是孤立的、沒有翅的“若蟲”,傾向于相互避開。但是,當資源變得缺乏,饑餓的陰影籠罩著它們的時候,它們便被迫開始相互影響。共同的需求使蝗蟲們靠本能向一處聚集,當達到一個臨界密度,每平方米達到25至62只時,蝗蟲便開始排列成行,朝同一個方向前進,甚至統(tǒng)一地突然改變方向。當每平方米蝗蟲數量超過74只時,有序前進的蝗群停止改變方向,而是向同一方向不斷前進,前進。這時蝗蟲的“常性”已完全發(fā)生變異,它們不再是我們平時眼中蹦蹦跳跳、好玩、有趣的螞蚱。然后,它們組成有秩序的本地蝗群。這種蝗群有能力統(tǒng)一行動,進入近鄰的棲息地,并讓越來越多的蝗蟲加入進來,最終成為巨大的蝗群。這時,它們便可通過在群體中的相互激勵,獲得奇異的能力。美國科學家曾發(fā)現,一群蝗蟲竟在海拔2400米的高空和一架飛機一起飛行。至于它們?yōu)楹文茱w得如此之高,至今仍難以做出合理解釋。此外,盡管在人們心目中,小小蝗蟲不可能如同強壯的候鳥一樣越洋遠飛,但科學家也曾測到,一群非洲蝗蟲曾從非洲西海岸飛到了加勒比海,5天之內竟然飛行5600千米。
仔細對照分析蝗蟲平時的習性和聚集成災并獲得巨大能量的過程,總是感覺與人類的某種行為有諸多相似之處。單獨的人或個體的人,總是很平靜,每一個人身上都有著文化、修養(yǎng)和受教育的印記,有的人表現為溫文爾雅,有的人表現為彬彬有禮,有的人表現為節(jié)制謙卑……而有一些時候,當人們因為某種理由聚集成群的時候,每一個人都不再是單獨時的那個人,他們的行為會一反常態(tài),表現出令人難以理解、難以置信的狀態(tài)。加入或融入到群體中的人,個體生命的意識和一切行為特征幾乎全部消失,個人的行為能力被群體的情緒牢牢控制,就如蝗群一樣,把每一個個體吸附融化,化作一團只有單一意志的濁霧。
想一想那些進入戰(zhàn)爭的人群,那些參與社會運動的人群,那些逃亡的人群,那些因饑餓而成批遷徙的人群,討荒或“吃大戶”的人群……那浩浩蕩蕩,前赴后繼,無可阻擋的情狀,怎么看,都酷似于另一個“蝗群”。
殘忍的“試探”
歷史上并不是每遇大旱都會發(fā)生蝗災,更不是每遇饑荒都能夠“吃大戶”或發(fā)生“搶米風潮”。大多數情況,那些生命的個體只是獨自面對饑餓的圍困,在自己生命內部展開一場更加慘烈的“戰(zhàn)爭”。
經歷過“困長春”的宋玉芬老人在談起那場中國近代史上最著名也是最沉寂的戰(zhàn)爭和饑荒,談起人在經受饑餓考驗過程中的種種感受時說,一個人長期吃不到東西,會變得很可怕,就不像人了。不但一個個餓得瘦骨嶙峋、兩眼如燈、搖搖擺擺,跟個活鬼似的,連神情都變得很可怕。那時,不管聽到、看到、聞到或想到任何與食物有關的信息或氣息,都會產生強烈的食欲,好像看到什么都想吃到嘴里似的,一開始吃樹葉、樹皮,后來,連棉絮、木棒都想吃,所以到最后就有人吃人的了。
宋玉芬老人說,現在說起人吃人的事情好像很不可思議,但那時,聽到人吃人已經不感覺多么奇怪了。那時的人已經沒有了正常人的情感。
過多的磨難已經讓人心變得麻木或生出了老繭,人性中的那點光芒已經被痛苦消磨得所剩無幾。一開始見了死人還知道悲傷,知道掉眼淚,也還知道害怕,知道“頭皮發(fā)炸”,到了后來,就不再害怕別人的死,不再害怕死人那種奇怪的形態(tài),而是害怕自己突然在某一時刻也變成那樣可怕的死人。再往后,見了死去的人打個唉聲就過去了。最后,連個唉聲都不再打,已經不把死當回事兒了。
據當時任獨八師一團參謀長的劉悌老人回憶,他們在二道河子執(zhí)行圍困任務時,就發(fā)現有個老太太,把死去老伴兒的大腿煮著吃了,吃了之后自己也死了。最初是通訊員回來向團長吳子玉報告的,結果兩個人真的一起去了現場進行核實。團長回來說,他們在那個老太太家的鍋里看見了一條沒有吃完的死人大腿……
劫后余生的宋占林老人在回憶起那段往事時也說,那時人吃人的事兒確實已不新鮮,當年他不但聽說過人吃人的事情,而且還親眼看到路邊一個死人的兩條大腿都被剔光,而那肉明顯是用刀剔的,不是狗啃的,況且那時城里的狗早已經被吃絕了。
看來,當饑餓襲來時,人性是會在巨大的轟擊下發(fā)生變異或損毀殆盡的。如果沒有糧食或者說沒有食物,人,這臺失去潤滑劑的機器,就會發(fā)出刺耳的狂嘯或干脆停轉不動,如一堆沒用的廢鐵。在這種殘忍的試探面前,很多人就那么丟掉了本性或停止了生命的旋轉。沒有了人性或生命,兩種情形都使曾經的人不再稱其為人。
如果說,“困長春”只是近代中國發(fā)生的一個偶然事件,并不足以說明脆弱的人性會在沒有食物的災荒中被輕易摧毀,那么我們可以再看一看《中國災荒史記》,看看其中那些觸目驚心的記載,就不得不承認人性中那些可怕的黑暗了。
《前漢書·食貨志》:“漢興,接秦之敝,諸侯并起,民失作業(yè)而大饑饉,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
《漢書·王莽傳》:“連年久早,亡有平歲…… 北邊及青徐地,人相食,……饑民死者十七八。”
《晉書·愍帝》:“冬十月,京師饑甚,米斗金二兩,人相食,死者太半?!?
天慶八年(1118年):“山前諸路大饑,乾顯宜錦興中等路,斗粟直數縑,民削榆皮食之,既而人相食?!?br/> 宋建炎元年(1127年):“汴京大饑,米升錢三百,一鼠值數百錢(連老鼠都差不多吃絕了)。三年,山東郡國大饑,人相食,民聚為盜,至車載尸為糧?!?br/> 德佑二年(1276年):“正月揚州饑,三月谷價騰踴,民相食?!?br/> 也許是人的因素,也許是大自然的偏愛,歷史上唐、宋兩個王朝所經歷的災荒相對還是少了一點。
到了元朝,這個歷史上最不重視農業(yè)的朝代,由于民生脆弱,缺少儲蓄,一遇饑荒必“人相食”,結果成了人不佐、天不佑的最糟糕的朝代。看看這個朝代里那些令人發(fā)指的記載吧:
1343年,衛(wèi)輝、忻州大饑,人相食。
1344年,霸州大饑,人相食。
1345年,東平路東阿、陽谷等地大饑,人相食。
1346年,五月,陜西饑。
1347年,彰德、懷慶、東平、東昌、晉寧等處饑。
1349年,膠州大饑,人相食。
1354年,浙東臺州、江東饒閩、福州、邵武、汀州、江西、廣西等地皆大饑,人相食。
1358年,莒州大饑,斗米金一斤。冬京師大饑,人相食。彰州、山東亦如之。
1359年,京師大饑,銀一錠米僅八斗,死者無算。通州民劉五殺其子而食之。保定路莩者盈道,軍士掠孱弱以為食(連國家機器軍隊都開始吃人了)。
……
到了大明朝,天災人禍同樣頻數極高,曠古稀有。
據《中國災荒史》記,自1368年至1644年,276年中,共發(fā)生自然災害1011次。其中,水災196次,旱災174次,地震165次,雹災112次,風災97次,蝗災94次,歉饑93次,疫災64次,霜雪災16次。另外,恒雨、恒陰、恒燠、山頹、恒寒、雷震等災害的名目也種類繁多,千奇百怪。
盡管種種災害的最初表現形式不盡相同,但最后的落腳點都是民饑??蓱z那些“民”,到最后不是受到災害的直接殺傷,就是通過饑餓的方式慢慢死亡。
崇貞年間,更是饑荒連片。
元年,陜西饑,延鞏民相聚為盜;二年山西饑;五年,淮陽諸府饑,流殍載道;六年,山西、陜西、淮陽大饑,有夫妻雉經于樹及投河者,鹽城教官王明左自縊于官署,太原大饑,人相食;九年,南陽大饑,有母烹其女者;十二年,兩畿、山東、山西、陜西、江西饑,河南大饑,人相食;十三年,北畿、山東、河南、陜西、山西、浙江、三吳皆饑,自淮而北,至畿南,樹皮食盡,發(fā)瘞(yi)胔(zi)(地下腐肉)以食,而食人者,數日后面目赤腫,內發(fā)燥熱而死,于是,死者枕籍,臭氣熏天。
如果說在古代的封建社會里,人的覺悟低,境界差,每遇大饑便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人相食”的慘劇。那么,到了新中國,1960年的社會主義時代,人性的脆弱應該已經得到強化和完善吧?
下面,是一位當時人民公社書記的回憶:“三年困難時期,我家那個村里一個不到30歲的婦女把自己女兒的肉煮著吃了。她男人從新疆回來找女兒,村人都替她打掩護,瞞過去了,因為村里吃過人肉的不少。那時人們餓急了,提著籃子出去,看看倒在路邊的死尸上還有可吃的肉,就割回家去。你們看看公社門外蹲在那里曬太陽的人,他們中就有一些是吃過人肉的…… ”
看來,人性的問題,與政治覺悟和社會制度并無多大關系,而主要取決于生命內部那兩位宿敵誰占的領地更大,誰的聲音更高,誰的力量更強。連綿不斷的災禍和災禍中人性的明滅與起伏,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了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不可試探。有食物時呈現出的明媚與溫暖和沒食物時呈現出的黑暗與陰森,也已經明白地告訴我們,人類片刻也離不開上帝懷里的解藥。
然而,那忽隱忽現,忽豐忽歉的糧食,并不總是在意我們的辛勞和汗水,并不總是憐恤我們的脆弱與柔軟,它并不是專為我們的快慰與飽足而存在。有時,它會按照自己的意愿或遵循冥冥中不可違抗的力量,從我們面前消失,而我們已經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事物來替代它。這時,它曾經的成全便成了今日的摧毀。
對于糧食,我們永遠不敢說擁有決斷的能力,所以,如果我們不想讓靈魂落入撒旦之手,那么便別無選擇,只能俯下身去,向命運之神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