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龍
1964年生于江蘇興化一個叫垛田的地方。教過書,養(yǎng)過魚,當過村長,也當過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F(xiàn)任職于興化市委宣傳部。著有長篇小說《深愛至痛》、中篇小說集《無意插柳》、散文集《鄉(xiāng)村捕釣散記》等。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逮“吃水”
里下河的雨季有點像饒舌的村婦,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嘮嘮叨叨,恣意而為,全然不顧旁人的感受。入了梅,那雨也就不期而至了,毫無來由的,說下就下,有一股不屈不撓的韌性,還有一種肆無忌憚的放縱。
秧已經(jīng)插完了,也都“醒”過棵來,正以一種新的方式蓬勃生長,田野又是一片盎然綠色。秧苗太需要雨水的滋潤了,敞開胸懷盡情接受老天的饋贈。然而,這雨竟然沒有停息的跡象,歡快的秧苗忽然感覺到了危險,不久,它們就被淹沒了。
這個時候,農(nóng)人會扛著鐵鍬,冒著密密的雨絲,到田里開埂放水。一個圩子里,通常有幾千畝,甚至上萬畝糧田。在歲月的更替和累年的耕作中,那灌排的水系已經(jīng)固定下來。農(nóng)人先挖開總渠,再把支渠與總渠連通,最后將田塊打開缺口。這樣,秧田里的水先流到支渠里,再流到總渠里,最后流到河里。
水或急或徐地流淌著,這取決于雨量的大小。如果雨不是太大,當然停了更好,放水的口子邊就會聚攏一幫少年。他們或是扛著趟網(wǎng),或是拿著撈海,或是抓著魚叉,也有提著兜網(wǎng)的。這是干嘛呢?那還要問,逮吃水魚唄。
魚行頂水,帆扯順風。這句諺語,說明了一個道理,魚有溯流而上的習性,喜歡逆水行走。你瞧,不大一會兒,流水就引來了成群的魚兒,因為秧田里放出的水中帶有許多浮游生物、水草,還有一些有機質。魚兒先是在遠處覓食,有的是試探性的,像鯽魚,動作很是小心;有的膽子稍大一點,像鲌魚,逮著目標就吞,弄出很大的聲音;有的簡直是放肆了,像餐魚,全然不把危險放在眼里;有的肉食性魚類,像黑魚,則遠遠地躲在外圍,伺機行事。但覓食只是少數(shù),也是暫時的,更多的魚兒,更多的時候,是把“吃水”當作一大樂事,那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慢慢的,它們往放水口匯集,并且執(zhí)拗地向水的源頭前行,爭先恐后,不甘示弱。那么高的一個水頭,有的都竄到田里去了,還有的則跳到了岸邊。
岸邊的少年早已摩拳擦掌了,這當中就有我,還有我的表哥。表哥是公認的戳魚高手,跟著他,我只有打下手的份兒。就在我驚訝于魚兒為什么那么傻的當口,表哥忽地朝遠處飛出一叉,一條足有三四斤的黑魚成了俘虜。我剛把黑魚取下來,表哥又把目標轉移到吃水口子邊,只見他輕輕送出一叉,那叉齒上竟然戳有幾條鯽魚,數(shù)一數(shù),五條。這個時候,趟網(wǎng)、撈海和兜網(wǎng)是派不上用場的,他們偶一出手,常會把魚兒嚇得遠遠的,老半天不見影子。也別著急,只要流水不斷,魚兒還會游回來的。
不過,這樣的捕魚方式總是不太盡興,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倒像是看熱鬧了。有時盯準了一個目標,常常是趟網(wǎng)、撈海、兜網(wǎng)、魚叉一齊上,這就“打架”了。漸漸的,魚也不敢近前了。這時,雨忽又大起來,大家只好散了。
總有一個是耐得住性子的,等別人都走了,他就在放水口的兩側,分別挖上稍高于河面的淺淺的水塘。這又是干嘛呢?直說吧,等著吃水的魚兒往里跳唄,這叫守“塘”待“魚”。水塘剛剛挖好,還沒作修整,就聽到“潑刺”一聲,一條鯽魚跳進塘里了。不要急著去捉,馬上又會有魚兒跳了。你只要高興,不怕淋雨的話,可以靜靜地坐在一旁,慢慢欣賞魚兒躍動的優(yōu)美身姿,直到天黑,滿載收獲回家去。臨走時,再把水塘的四周壘高些,夜里吃水的魚兒會跳得更歡的。雖說不用守候,但天亮前還是早點去為好,指不定有早行人無意間碰上了,來個順手牽“魚”,你就虧大了,又不好說人家是偷的。
逮吃水魚的時間不會太長,隨著外河水位的上漲,農(nóng)人是要把口子堵起來,往外排水的。那樣的話,逮吃水的場景也就結束了。
也別遺憾,逮吃水魚并不一定是在梅雨季節(jié),冬閑時也有,那又是另外一番樂趣了,還得有運氣的成分。我小時候就曾經(jīng)歷過。大集體的時候,有一年村里把魚塘干了,該捉的都捉了,以為沒什么魚,也許是天黑來不及捉,就“敞”在那兒。夜里,我和弟弟去外村看電影回來,路過魚塘邊,依稀聽到流水的聲音,是壩頭漏了,再用手電筒往塘里一掃,哇,好多魚耶,幾乎全是黑魚。原來黑魚是最難捉的,它能鉆到泥里好長時間不出來,不像別的魚,水干了,就藏不住身了。在流水的刺激下,黑魚又“溜”出來了。天很冷,都結冰了,我們又沒帶捕魚工具,怎么辦呢?干脆把褲子脫了,褲腳扎起來,當魚簍用了。那一次,我們整整捉了一褲子黑魚。后來才知道,那口子是有人偷偷挖開的,他還沒來得及收獲,就被我們“截”了。心里竊喜,可后來想想,還是覺得怪對不起人家的。
罩青窠
總有一些記憶會被我們淡忘,總有一些已經(jīng)淡忘的記憶,因了身臨其境,而又驀然想起。那天回老家,在得勝湖邊,只是看見一片蘆葦,一條漁船,一張魚罩,一個戳黑魚的鄉(xiāng)村少年,我就忽然想起罩青窠的事來。
說來有趣,知道罩青窠,純屬偶然。上中學時,每逢節(jié)假日,我們常常喜歡到湖里去玩。記得那是清明后了,我和阿根撐著小船去的。阿根比我長兩歲,看上去已經(jīng)像個大人了。我們在河道里張下絲網(wǎng),然后把船撐到葦叢深處,一邊崴船,一邊吆喝,一邊揮篙擊水,目的是把葦叢里的魚兒趕出去。不一會兒,就聽到魚兒觸網(wǎng)的水聲了。也是高興過頭,正收著網(wǎng),旁邊突然冒出一條船來,沖著我們就是一頓怒吼,說是干擾他們了。我不服氣,關你什么事?阿根連忙攔住我,忙不迭地打招呼。我挺納悶的,阿根平時可不是這樣的。等對方罵罵咧咧地離開,阿根才告訴我,他們是罩青窠的,不能有大動靜,你再看他那個頭,真打起來我們要吃虧的。
吃虧不吃虧,我不想爭辯,倒是對罩青窠來了興趣,因為我不曾見過。阿根似乎不屑一顧,罩青窠有啥意思,半天罩不到一條,把性子都弄沒了??晌覅s是好奇的,就激他,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了,你會嗎?阿根也不生氣,笑著說,下次我們再來,我爸經(jīng)常罩青窠,信不?
再來的時候,小船上多了一張阿根家的魚罩,魚罩上刻意蒙上了一層漁網(wǎng),還有一把長柄的彎刀。我們選了一處偏僻的長滿蘆葦?shù)暮?,撐船進去,阿根用彎刀挨著湖底割去一片蘆葦,形成一個直徑大約一米的圓圓的空塘,再在塘面布些水草,最后又栽上三根蘆葦。阿根忙碌著,而我只有看的份,一點也插不上手,更不知何意。阿根說,這是給黑魚做窩呢,那三根蘆葦呀,就叫“黑魚簽”,曉得么?我哪在行,由著他賣弄吧。
阿根說聲好了,叫我把船稍稍后退,船頭對著塘口。我只有當阿根的下手了,他在船頭罩魚,我在船艄掌舵。阿根怕我不懂,又面授機宜,說看我的手勢,到時你只要把船輕輕一撐就行了。
接下來就是慢慢等待,我們屏住呼吸,盡量不弄出一點聲響。阿根兩眼死死盯著塘口,我則緊緊抓住竹篙。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都有點乏了,阿根忽然招了招手,我趕忙用力撐船。只見阿根猛地將魚罩摁下,隨即就是一陣激烈的水花,魚在罩里亂撞了。不過,這一罩只罩了一條黑魚。阿根說,應該是兩條的,只怪你把船撐得太急了。
原來,罩青窠是專門捕捉筑巢產(chǎn)卵的黑魚的。漁人在青青葦叢中做好“窠兒”引誘黑魚,黑魚見有現(xiàn)成的,自是求之不得。黑魚在塘里追逐求愛,一旦碰到三根蘆葦,漁人也就知道它的行蹤,趕快去罩了。至于魚罩上蒙著一張網(wǎng),那是怕黑魚竄出去。
就像我們曾打攪別人一樣,有時我們也怕被別人打攪。阿根想了個主意,在湖灘上豎根長竹子,上面扣個草把,算是一個警示標志。這樣一來,果然好多了。
正想著這些事兒,戳黑魚的少年向我走來,手上拎著兩條黑魚。好面熟啊,我差點叫他阿根了,可他不是阿根,也不是阿根的孩子。我問他,你會罩青窠嗎?少年一臉茫然,搖搖頭。是啊,沒了蘆葦蕩,哪里還有罩青窠的地方呢?
放老鴉
老鴉捕魚,由來已久。杜甫有詩“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這烏鬼就是老鴉,四川人的叫法。
老鴉,又叫魚鷹、水老鴉,學名鸕鶿,體黑色,喙尖且長、鷹鉤狀,善潛水捕魚。老鴉原本是一種野生水鳥,后來漁人把它馴養(yǎng)為捕魚工具,我不知道這對老鴉來說是幸運還是悲哀。不過,放老鴉這種捕魚方式給水鄉(xiāng)恬靜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情趣,這倒是真的。
捕魚時的老鴉身上扣著兩根繩子——一根扣在脖子上,以既不影響呼吸,又不致把魚吞下為宜;一根扣在爪子上,漁人通過它才好自如地操縱老鴉,獲取老鴉捕捉的魚。
放老鴉是個集體項目,三五條、十來條老鴉船,幾十只、上百只老鴉在同一塊水面、同一條河流作業(yè)。船來來往往、鴉出出沒沒,老鴉的鳴叫聲、漁人的吆喝聲、艎板的擊打聲、還有收獲的歡笑聲交匯在一起,那場景蔚為壯觀,常常引得無數(shù)路人駐足觀看。
老鴉船很特別,堪與紹興的烏篷船媲美,長長的,窄窄的,尖尖的,翹翹的,快捷而靈便。通常每條船配有兩個人,一人蕩槳,一人放鴉。蕩槳的多半是婦女,放鴉的大都是男人,以夫婦居多。船尾的女人嫻熟而機敏地蕩著槳,一會兒快速向前,一會兒趕忙后退,一會兒猛地轉彎,一會兒來個急停,這一切動作全要和著放鴉人的暗示,藏著默契。船頭的男人激情四溢,腳下蹬踏艎板,“啪啪啪——啪啪啪——”,嘴里吆喝,“吆羅嗬——吆羅嗬——”,手中則揮舞長長的竹篙。這竹篙有點像樂隊的指揮棒,忽左忽右,忽遠忽近,忽急忽緩。老鴉們隨著漁人灑脫的動作,竟然那么順從地配合著,時而前行潛水,時而小憩觀戰(zhàn),和諧有致。那竹篙也有點特別,頂端裝有倒鉤。當老鴉捉到魚時,漁人將長篙伸到老鴉身下,鉤起爪子上的繩子,老鴉自會跳上竹篙。漁人抓住老鴉的脖子,老鴉不僅把口中叼著的魚放下,連喉囊里的魚也吐出來了。當然喉囊里的魚是小魚,口中叼著的才是大魚。有時碰上稍大的魚,漁人為保險起見,則干脆用上長柄撈海了。
老鴉似乎什么魚都捉。汪曾祺先生喜歡坐在運河邊,看老鴉捉鱖魚。我獨愛看老鴉捉甲魚,那樣一個張牙舞爪的兇物,人都不敢近前,而老鴉一逮一個準,你說怪不?有個傳說,漁翁起早到大河里喂鴉,一船鴉,八只,下水后一個猛子就再也沒上來。漁翁傻了,不知何故。經(jīng)驗告訴他,老鴉會回來的??梢恢钡鹊教旌冢膊灰娎哮f的影子。漁翁傷心至極,正欲回家,忽見前方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駛近一看, 原來是八只老鴉“抬”著一條大魚──黃箭,足有百十斤。黃箭的學名叫鱤魚,淡水中最龐大最兇猛的魚。這正應了那句“一物降一物”的話了。
家鄉(xiāng)放老鴉大都用小木船,蕩著槳;江南水鄉(xiāng)雖也用木船,卻是搖櫓的;漓江上則用竹筏;我還看見過徽州漁人背著木船,挑著老鴉的。何來如此之多的操作方式?水土異也。
老鴉蛋和老鴉繩也是稀罕物,常有人家跟放老鴉的討要這兩樣東西,都是給“慣寶兒”的。據(jù)說吃了老鴉蛋,百病不生;系上老鴉繩,不會溺水。前幾年在老家垛田,我還見過一個長著“長毛子”的“慣寶兒”,脖子上系著老鴉繩,像個項鏈,蠻有趣的。
現(xiàn)在能養(yǎng)魚的水面都養(yǎng)魚了,老鴉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如今我們看到老鴉捕魚倒不是在野外了,而是在旅游景區(qū)里。也別擔心,那些大面積的河溝、湖蕩,還有水庫,在捕撈清塘時仍會想到老鴉。于是,我們常??吹揭粭l條老鴉船排成一個長長的拖隊,在掛槳船的牽引下,向著遠方行駛,這又構成了里下河水鄉(xiāng)另一道獨特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