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1979年生于安徽合肥。2005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清史研究所,歷史學(xué)碩士,供職于北京某媒體。
拿到手上的任何一本書,我都從勒口開始讀。 勒口是封面超過書芯,往里折的那部分;前勒口一般是作者簡介,后勒口大多寫些新書介紹;我說的當(dāng)然是前勒口。
以前,我做圖書編輯。前勒口的簡介總是一本書快完工時,才會要求作者交來。
簡介不能太長,長了,勒口處就顯得擠。但總有人洋洋灑灑交一大篇,履歷細(xì)分到每一年;每一個獎項、每一部作品都表示不能刪。也有人寫得極少,寥寥數(shù)語交代前半生;大多數(shù)人中規(guī)中矩,年齡、籍貫、畢業(yè)院校、取得什么成績,年紀(jì)輕些的還會在簡介中添上志趣,“平生好……”“唯愿……”總之,沒有幾百字概括不了的人生。
一次,我接到一個電話。某書由兩個作者共同完成。其一抱怨其二簡介過多,壓了自己的風(fēng)頭,折中辦法是“我的署名放前”;電話還沒掛呢,其二就推門進(jìn)來了,風(fēng)塵仆仆,放下背包。等我招呼他時,他說,我就來商量下,能不能前面(前勒口)只放我,把其一挪到后面(后勒口)去?
又一次,我收到一封郵件,某名人之后強(qiáng)烈要求在已交的簡介中加上“忠誠”“熱愛”等字眼。我問為什么,他沒回。后來我又問其他人,原來,幾十年前,他的名人之后身份意味著噩運(yùn);幾十年了,噩運(yùn)早變成好運(yùn),但骨子里的“怕”種下就拔不掉了。
勒口就是窗口啊,通往世相。漸漸地,我專揀書的勒口看。
一個人經(jīng)年不改勒口的簡介,無論這些年他出了多少書;有時在報紙或電視上看到他,對他的介紹也和前幾年、舊書勒口處的文字一樣。我覺得他懶,或不在乎。
一個人每出一本書,勒口都有些改動。有最新的職務(wù)、最新的被表揚(yáng)、最新的“平生好……”勒口成了了解他最新動態(tài)的地方。
一個人出了本業(yè)內(nèi)重要的學(xué)術(shù)著作,勒口簡介只有一句話,“××大學(xué)教授”。我摸著這句話,再摸摸封面燙金、凸起的幾個大字,不知道為什么,覺得作者很牛,書很有分量。
一個人勒口文字不到100字,竟花32個字寫道,“最流連愛做之事,就是懷著相機(jī)走山走水走大街小巷,上一個人的攝影課”,筆下風(fēng)流之極。我不禁想,那是《老殘游記》中逸云一樣的人物吧?
一個人是譯者。勒口處滿滿當(dāng)當(dāng),但寫的幾乎全是對原著者的情愫,“對于叔本華,我可說是一見鐘情,繼而與其私訂終身,現(xiàn)在及未來,那肯定將是長相廝守、白頭到老”;“叔本華的著作給予了我許多,翻譯它們是某種微不足道的答謝”。僅看勒口,我就斷定,這會是叔本華最好的譯本。
一個朋友,新書勒口處寫著“高度熱愛各種娛樂八卦,積極思考諸多無聊問題”,我撲哧一笑,想象著她刪刪寫寫,最后琢磨出一句最恰當(dāng)形容自己、還要略有些自嘲的話。
勒口即曲徑通幽的妙處啊。你站在這頭,借一點點光,窺見、審度那頭那人的心。
我開始研究每本書的勒口。我想象身邊每個人如果有一本自己的書,勒口會是什么樣。那是一個人對自己的高度概括,那說明他最想突出自身的那部分。這勒口是微博身份認(rèn)證的內(nèi)容;是MSN的簽名檔,更或者是網(wǎng)名、筆名本身。書的勒口常有作者像,一個人上網(wǎng)時的頭像常是他心中最好的自己或最能代表他的什么。我最怕經(jīng)年不換或者根本沒有簽名檔的人,就像勒口處只有一句簡介的書,他們的共同點要么是太有力量;要么根本不想讓別人看出什么。
哎,你勒口只這星點兒訊,讓我怎生思量?
話說到這兒,我翻了翻面前的兩本書。一本關(guān)于《金瓶梅》人物,書窄小精致。勒口寫著作者姓名,及“我國現(xiàn)代著名雜文作家、劇作家”等身份認(rèn)證,其他均是職務(wù)、作品,中規(guī)中矩。且慢,勒口最后一行字是“1976年含冤逝世”。這極具轉(zhuǎn)折性的語言如緊急剎車,在白卡紙上尖叫。
尖叫,一個人的一生。
另一本關(guān)于詩詞,我隨手翻到的是首情詩,詩名《贈王肅》,一共四句。作者王肅前妻謝氏,“南朝齊國人……丈夫王肅于493年投奔北朝北魏,并被任為尚書令。北魏以陳留長公主妻肅,謝氏遂不得復(fù)聚”。 謝氏的一生若是一本書,這十幾個字當(dāng)刻在它的勒口。
嗚,勒口處的人生,人生的勒口處。
那些和勒口有關(guān)的人和事將在493年、1976年、2011年及更遠(yuǎn)繼續(xù)吧——生者不斷更新,逝者永遠(yuǎn)定格。
安排
祖老師的強(qiáng)項是“安排”。
他向我展示過他的小本子,那是他安排的業(yè)余生活。本子上縱橫交錯的線網(wǎng)出一個個小格,小格里滿是人名、數(shù)字。
祖老師解釋,每周末他都要和戰(zhàn)友們進(jìn)行麻將、橋牌或桌球比賽;戰(zhàn)友極多,于是,他引進(jìn)了選秀活動中的機(jī)制,分組作戰(zhàn),決出周冠軍,周冠軍們再戰(zhàn);繼而評出月冠軍、季度冠軍、年度冠軍……祖老師得意洋洋,是他引進(jìn)的機(jī)制,所以他被推選為“總司令”。
除了各種比賽,祖老師和戰(zhàn)友們還定期旅游,他甚至號召大伙兒合伙在海南買一套海景房,輪撥兒去度假;越是假期,祖老師就越忙得不可開交,為避免祖夫人寂寞,祖老師給她也“安排”了節(jié)目。
節(jié)目即買菜。
每天清晨,祖夫人和小區(qū)里眾年齡相當(dāng)?shù)呐閭冊诠潭ǖ攸c集合,坐上包車,兩小時后到達(dá)北京某郊縣,具體來說是進(jìn)了山。一路上,女伴們說八卦、談心事,再大的煩惱也在嘰嘰喳喳聲中大化小,小化無。進(jìn)山,空氣清新,瓜果蔬菜新鮮又便宜;中午,她們就地解決午飯;下午兩點,再嘰嘰喳喳乘包車返回,不覺日暮,祖老師及各位女伴的夫君也該回家了。
包車是祖老師出面張羅的,女伴們是祖老師在小區(qū)貼海報召集的,買菜節(jié)目從內(nèi)容到路線均由他一手制定,這路線視季節(jié)和風(fēng)景熟悉度經(jīng)常換;于是,祖老師去角逐年度冠軍了,祖夫人日日山區(qū)游,兩人相安無事相見歡。
祖老師成天樂呵呵,他的口號是“絕不加班”,所以他勒令自己及下屬,包括我,上班時間必須把所有事都做完,“這樣就能放心去玩了”。有時,我們提前收工,祖老師便變著花樣“安排”我們,“下班前做做報上的填字游戲吧”“猜個謎語?”或“我考你們個問題”,一度,下班對我來說如同下課。
退休前,祖老師和一個戰(zhàn)友電話,我就在旁邊。
他說,手里還有點錢,不敢動了,萬一哪天不行了,要提前把兒子的生活安排好。
祖老師的兒子我見過,30多歲的人舉止談吐和七八歲的孩子沒什么兩樣;據(jù)說,祖老師年輕時在某技術(shù)部隊飽受輻射,那些年的輻射和后來他兒子的遭遇有無關(guān)系,誰也說不清,但祖老師的臉上沒人能看出郁悶、憂傷。
我視祖老師為偶像,他善于“安排”,善于在平淡又有些無奈的生活中突破,為自己,也為別人找樂。
退休后,單位一再表達(dá)返聘之意,被祖老師拒絕了。他說,他已安排好以后的生活,“以后的生活”是什么,同事們都不知道,但大家送他時,都有些羨慕。
藏在后臺的好東西
史家胡同56號,通往王府井大街首都劇場的路,步行15分鐘。
1957年,周恩來打這兒走過。一個春天的夜晚,他在劇場門口,對青年們說:“走吧,去你們的宿舍看看。”
梁秉堃就在其中。他們一邊走,一邊輕聲說笑,“談工作、談演戲、談生活、談未來”。
走進(jìn)56號,周恩來“上了宿舍樓,輕輕敲開男演員的門”,林連昆坐在床邊,驚了,半天說出一句:“沒想到……是您?”
那天,青年們和長者深談到半夜兩點。
1964年,類似的談話重現(xiàn)。
一日,老舍拄著棍,梁秉堃?guī)退弥?,兩人朝首都劇場走去。梁秉堃忐忑地問:“你看我能行嗎?”他剛從演員轉(zhuǎn)為編??;老舍建議他,寫雜一點,什么都寫點,又貼心地說:“你年輕,完全可以改行?!?br/> 日后,梁秉堃的處女作相聲《查衛(wèi)生》問世,老舍修改得極細(xì)致。他甚至把“文中的‘啊’改成‘嘍’”,因為“嘍”更響亮。他還說,寫臺詞,要“說著上口,聽著入耳,容易記住,又不忍心把它忘掉”,一去40多年,每逢提筆,梁秉堃還會想起。
這些不為外人知的人藝往事,不曾在舞臺公演。它們發(fā)生在戲外,又在戲中凸顯,拼接成塊,搭建出一個立體的人藝后臺。
在這后臺,故人們始終保持著屏息候場的姿態(tài)。
梁秉堃記得,董行佶出演《雷雨》中的周沖時,上場前,總要穿著球鞋不斷跑圈兒,跑到出汗,跑到“獲得一種健壯的生理狀態(tài),再走進(jìn)布景的門”;化妝時,他還要用夾子夾睫毛,“這樣一來,周沖那憧憬的、期待的、探索的、明澈的、呆癡的眼神便油然而生”。
導(dǎo)演夏淳大步流星走向舞臺,他特地繞到左側(cè)邊幕候場的妻子梁菁面前,“在走的過程中,更以十分平靜的目光與梁菁交換了一下眼色”,梁菁“像是放下心來”。事后,人們才知道,梁菁的母親于半小時前去世,夏淳說,“有意讓梁菁看見我”“好放心地演好這場戲”。
戲比天大。
《駱駝祥子》剛謝幕,掌聲未斷,演虎妞的舒繡文就暈倒在布景的小木門邊。
她醒來時,躺在協(xié)和醫(yī)院急救室的病床上,她“睜著兩只大而有神的眼睛”“抓住費茵的手”,久久,問:“戲……演完了嗎?”
2010年12月,74歲的梁秉堃在北京人民廣播電臺的一檔節(jié)目中,被問及寫作《史家胡同56號:我親歷的人藝往事》的初衷,于是之曾評價他的《人藝的100個故事》是“人藝史”,而現(xiàn)在,他“想把人藝好的東西整理出來”。
好的東西?譬如做戲。
于是之演《龍須溝》,為角色寫下《程瘋子自傳》,“6000多字”“可以當(dāng)一篇精彩的小說”讀。
道具丁里琢磨《紅旗譜》中的餃子,“回到家,連飯也吃不下去”,用尼龍搭扣不行,又做試驗,在“白帆布餃子皮上襯了一圈兒細(xì)鉛絲”,一直試到成功。
拉幕的杜二爺大喊:“快找個人替我拉幕!”舞臺上,布景中,松樹突然斷了,他跪在樹根處,“頭上和身上蓋著厚厚的黑毛巾布”,到這出戲完,他才動。
好的東西,譬如做人。
1971年,英若誠結(jié)束3年牢獄之災(zāi),回到家中。他于“七倒八歪的家具中,找到一張幸免于難的唱片,擺弄好放送機(jī)”“聽著樂曲,收拾破碎的家”。1990年,他自文化部副部長之位離職,在走廊里熱情地對同事說:“如果方便的話,請您明晚到首都劇場來,看我主演的《推銷員之死》?!?br/> 2010年12月26日,《史家胡同56號:我親歷的人藝往事》在西單圖書大廈簽售。
一名維持秩序的保安突然摘下了帽子,有些激奮地問:“您如何解釋現(xiàn)在文藝庸俗的問題?”全場嘩然。在此之前,梁秉堃剛評點完當(dāng)下文化界諸多現(xiàn)象,他認(rèn)為,太多“娛樂第一”“金錢第一”。
作為長者,梁秉堃“很感動,也很振奮”,但在現(xiàn)場,他對青年保安說:“我也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散場后,梁老想送一本自己簽名的書給那青年,只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