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喜歡李煜的詞,特別是他后期的詞。李煜的后期詞,其風(fēng)格與主旨已為大家詳談深知,而其中的絕望遺憾、悲愁苦恨,總汩汩滔滔、綿延不絕,就像茫茫江面上那冰冷無際的晨霧,總彌漫于詞里詞外句端字尾。它們的深度與長度你看不清楚、說不明、道不透,這即是李煜的欲說還休。
我們先來瞧瞧李煜怎樣說不明白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保ā稙跻固洌o言獨上西樓)》)……
李煜的心事我們猜不透,但是,對他的詞我們都津津樂道,因為我們都心有戚戚焉。我們隱約能體會李煜不堪回首的故國之思,雕闌玉砌上改了朱顏的亡國之恨,永不了結(jié)的春花秋月、年復(fù)一年準(zhǔn)時到達(dá)的東風(fēng)催生的宇宙人生之嘆,還有天上人間的無奈……這些愁恨與感慨并不難以理解與承擔(dān),可是對于心智不夠成熟的亡國之君——李煜來說,接受與理解起來卻有著非同尋常的困難,它們不是那風(fēng)花雪月般的清淺,也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做作,它們擠壓得李煜喘不過氣來,充塞得李煜再也無法寧靜如常了。但是,它們到底有多大,有多長,有多深,有多重呢?不知道。反正不像桃花潭水有千尺深,不像白發(fā)有三千丈長,甚至不像舴艋舟載不動的愁那樣概括而又具體的多與重。他不說清楚,當(dāng)然,也不可能說得清楚,只待我們想象,有的甚至在我們想象之外。
因此,我們必須借助想象,想象李煜作為君王時的尊貴與單純,想象李煜淪為階下囚的屈辱茫然,想象君王與階下囚之間的落差有多叫人心寒。
李煜不是稱職的國君,卻是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詞人,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可是那些傷痛來得太突然,太違背李煜的邏輯,從貴為天子到賤為階下囚,千古幾人?我們或許能稍微體會魯迅先生由小康而沒落的大眾失落情感,但天子之貴與階下囚之賤這種鴻溝式的落差卻不是常人所能感知,這轉(zhuǎn)變過程中的心理煎熬與痛苦我們更無法體驗。怎一個“日夕以淚洗面”了得?怎可稱?怎可量?罷了罷了,不說了,也說不清,讓它們?nèi)纭耙唤核驏|流”吧。是啊,他還沒做好描摹他心理情感的準(zhǔn)備,你盡力想象吧。
國破了,家亡了,痛苦,無奈,后悔,當(dāng)然更有羞愧。誰之過?“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伶官傳序》)即使“長于婦人之手”,李煜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但怎么說呢?“寡人之過也?!崩铎喜皇翘铺?,他沒有這樣的胸襟;大臣不力,李煜不具備這樣的銳利;亂臣欺君,李煜沒有生出這樣的魄力。這是可以說的嗎?于是,只得把這無奈疊加在身改國滅、天上人間的傷痛上。此時,李煜愁怨深深深幾許呢?沒有了想象,我們還真不容易理解。
李煜是詩人,而詩人是天真的。李煜對未來天真的期許,也加劇了他的痛苦。他對趙匡胤這樣的政治家心存僥幸,就如譚嗣同對陰險的袁世凱心存僥幸一樣,必然引火燒身。但是,李煜沒有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他以為只要做了不威脅你的階下囚,就還可以長久地像以前一樣妃從嬪繞,花前月下,還可以像以前一樣風(fēng)雨不來,山水不搖,他怎也料不到,像他這樣的階下囚是必須抽筋斷骨的;他只知“朱顏改”,卻怎么也料不到會被斬草除根。所以,當(dāng)冷遇襲來,監(jiān)牢鑄就,他才終于真實地意識到:“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這種腳踏實地的認(rèn)識得出的結(jié)果盤踞在他心頭腦畔,伴其行,隨其止,并隨著時日的推移,漸多漸深。這樣的日子,何時是盡頭?最可怕的是,亡國是否意味著能存身,此時也要打上大大的問號了。這一無可更改的悲涼現(xiàn)實和無法預(yù)知的無望的等待,使他明白:不必清楚言說了。所以,一到關(guān)鍵處,他就玩起了深沉,把所有的傷痛都交給一江春水,向東流去吧。您說,這愁這痛這恨,廣袤幾多,輕重幾何?或者干脆隱而不語:“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备猩跽撸骸跋氲糜駱乾幍钣埃照涨鼗?!”想都不能想,遑論說出來?
于是,這些清涼的風(fēng),清涼的水,清涼的月,便負(fù)載起了李煜所有不可言說的傷痛、遺憾、無奈,至于這愁、這恨、這無奈多深多大多綿延無絕,就看我們心有多大,想象能力多豐富了。想象得越充分,把這有限的文字泡得越開,對李煜詞中所傳遞的悲劇性體會就會越深刻;對這種悲劇性理解得越深刻,對人造的歷史就越敬畏。所以說,想象是文學(xué)的翅膀,它帶領(lǐng)我們高瞻遠(yuǎn)矚,探細(xì)發(fā)微,豐富文學(xué)形象,深厚我們情感,厘清我們的認(rèn)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