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擺的變法
1898年6月11日,光緒頒詔“明定國是”,“戊戌變法”正式開始。
張謇此時剛回到京城,起初,他也提出了一些改革方案,但僅限于經濟、文化方面。而維新派“速變”、“全變”,甚至發(fā)動宮廷政變的主張,他極力反對,以為“藥太苦,則吃藥者愈不開口”。他一再奉勸康梁等人不要輕舉妄動。那根若隱若現(xiàn)的紅線,張謇比誰都看得清楚。
果然,在頑固勢力“保中國不保大清”的指責中,過于理想化的變革最終以“戊戌六君子”血濺菜市口收場。面對政治空氣再度沉重,張謇也有些膽怯了:“讀書識字之子皆自危矣。禍至真無日哉?”
歷史很快做出了回答。
1900年8月,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沉疴已久的清廷付出了慘重代價。次年1月,被趕到西安的慈禧發(fā)布上諭,再度詔令變法,并令督撫以上大臣就此詳細議奏。
張謇聞訊立即行動,他應劉坤一的邀請,寫成《變法平議》,其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設置“議政院”、“府縣議會”等字眼,矛頭指向國家根本要害。
1903年5月,張謇應邀參觀日本第五次國內勸業(yè)博覽會。七十余天里,詳盡考察了實業(yè)、教育,對明治維新的美果贊嘆有加。
1904年春,清廷駐外使臣孫寶琦、胡維德等聯(lián)名電請變更政體,張之洞、魏光燾等地方督撫也予以響應。朝野上下,君主立憲的呼聲甚囂塵上。不甘示弱的張謇也刻印了《日本憲法》,托人送達內庭。據(jù)說,慈禧在看后表態(tài):“日本有憲法,于國家甚好!”
耐人尋味的是,日本憲政相對于歐美,于皇權的限制最小。顯然,熟諳當權者心理的張謇,試圖將風險降至最低。
此時的人們相信,只要立憲,大清的一切問題便能迎刃而解,屈辱的歲月便能一去不返。大清已經透支了人們太多的耐心,以至于它其實并沒有多少緩進的空間,對此,張謇不可能不明白。
跑不贏的改良
1905年9月24日,清廷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在北京車站遭到革命黨人吳樾的炸彈襲擊,不得不改期緩行。張謇聞訊,認為“此必反對立憲人所為也,如此則立憲尤不可緩”。
為了推動立憲,張謇此前還主動給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去了一封信,希望他“成尊主庇民之大績”。早年此兩人均為吳長慶的幕僚,后因交惡而中斷往來達二十余年。
只是,變革舊制,即便強如袁世凱,也有些束手無策。
1906年9月1日,清廷正式發(fā)布了預備仿行立憲上諭,消息傳出,萬眾歡騰,一些大城市甚至張燈結彩慶祝。11月6日,新官制案公布,人們卻發(fā)現(xiàn),不但涉及皇室大權的要害部門紋絲不動,責任內閣全無蹤影,相反,滿人官員比重反倒更大,袁世凱的北洋六鎮(zhèn),也被陸軍部尚書鐵良收走了四鎮(zhèn),立憲派大失所望。同一個月,張謇參與成立預備立憲公會,主張“與其多言,不如人人實行,得尺則尺,得寸則寸”。字里行間,頗多無奈。
1908年8月,清廷第一部憲法《欽定憲法大綱》頒布,第一條:“大清皇帝統(tǒng)治大清帝國,萬世一系,永永尊戴?!睏疃葘Υ嗽u價道:“政府寧肯與人民以一尺之空文,不肯與人民一寸之實事;人民與之爭者,宜與爭實事,而不與爭空文?!?br/> 張謇自然懂得“爭實事”的含義,1909年10月14日,他被公推為江蘇諮議局議長,隨即開始醞釀奏請朝廷速開國會——此時,清廷剛剛與日本締結了出讓東三省權益的新約,空氣中彌漫著時不我待的緊迫。
兩個月后,在張謇的倡導下,一個由十六省代表組成的國會請愿團向北京進發(fā)。此前一次討論,張謇一個友人憤然說:“以政府社會各方面之現(xiàn)象觀之,國不亡無天理?!睆堝绤s反駁道:“我輩尚在,而不為設一策,至坐視其亡,無人理?!?br/> 不過,張謇顯然太過一廂情愿。
次年1月,請愿團抵達北京,呈交了一張希望一年之內召開國會的請愿書。清廷先勸慰了一番之后,以籌備尚不充分為由,駁回請求。5月,第二次請愿發(fā)動,各省簽名參加的已達三十余萬人。載灃的上諭也更加嚴厲,稱“毋得再行瀆請”。10月,請愿團再度卷土重來。這一次的聲勢史無前例,直隸、河南、四川等地,都出現(xiàn)了千人游行示威的場面,奉天旅京學生趙振清、牛廣生甚至割股寫下血書。
迫不得已,清廷宣布提前于1913年召開國會。多數(shù)立憲派對此依舊不滿,但張謇卻心滿意足地打消了親自赴京的念頭,以為“請愿有效,天恩高厚,感激涕零”。時間來到1910年底,張謇所能推動的改良,依舊太有限,歷史已經向著他最不愿看到的結果加速前進。
1911年4月,清廷第一屆責任內閣正式成立,13位內閣成員,皇族超過半數(shù)。這也意味著立憲派的諸般努力,化作泡影。自此,清廷人心喪盡。張謇痛徹心扉道:“政府以海陸軍政權及各部主要,均任親貴,非祖制也;復不更事,舉措乖張,全國為之解體?!?br/> 這一年5月11日,張謇赴京途中,路過河南彰德,獨自乘轎前往洹上村,與已經被載灃趕下野的袁世凱談到深夜。二十八年未見,袁世凱在張謇眼中已“遠在碌碌諸公之上”,袁世凱回張謇的話,則頗多深意:“有朝一日……世凱出山,我一切當遵從民意而行。”
六天后,張謇終于在北京見到了清廷最高當權者、攝政王載灃。席間,對立憲一事,只字未提。
五個月后,辛亥革命爆發(fā)。
狂瀾既倒
1911年10月12日,張謇在安慶得到了武昌失守的消息。是夜乘船,“舟中避兵人極多,無榻可棲”,張謇只好在船上賬房中將就了一宿。
首義四天后,張謇抵達南京,立即勸說兩江總督張人駿發(fā)兵援鄂,并請他代為上奏,速定憲法。誰知,張人駿非但不派增援,對立憲也是強烈抵觸。張謇在當天的日記中不由大罵:“其無心肝人哉!”
無論如何,張謇難以割舍承載了自己太多夢想的大清。
只是時局發(fā)展之快令人咋舌。到11月初,湖南、陜西、山西等地相繼獨立。清廷為了挽救時局,于三天內倉促修改憲法,頒布《憲法重大信條十九條》,規(guī)定“皇帝之權,以憲法規(guī)定者為限”,卻于事無補。張謇也認清了大勢已去的現(xiàn)實:“曾未彌月,而響應已十二三省。人心決去。大事可知……舍共和無可為和平之結果,趨勢然也?!?br/> 南北議和開始后,憑借與袁世凱的私交,張謇斡旋于兩派之間,最終促成袁世凱“逼宮退位”。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發(fā)布的清帝遜位詔書,更是由張謇代筆,寥寥數(shù)言,為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平穩(wěn)落幕。三天后,張謇看到遜位詔書,感嘆道“此一節(jié)大局定矣,來日正難”。
誠然,清廷已亡,改良之路,誰來繼續(xù)主持?
1912年1月2日,張謇接受了南京臨時政府邀請,就任實業(yè)總長。一天后,張謇第一次見到了革命領袖孫中山,對其評價是“未知涯畔”,認為此人不著邊際。未幾,兩人就因是否與日本人合辦漢冶萍公司的問題鬧翻,張謇堅決反對為籌款而引狼入室,苦勸無果,憤然離職。
在他心中,此時能夠穩(wěn)定大局的,唯有袁世凱。離開孫中山,他立即以在野身份為袁氏上臺出謀劃策。3月10日,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
但是,袁氏當國,動蕩依舊。
1913年3月20日,國民黨黨魁宋教仁在上海車站遇刺,袁世凱成為最大的嫌疑人。張謇受命調停,力主該案應訴諸法律手段。他在給袁世凱的一封信中寫道:“但求人人知覺中有‘國計民生’四字,彼此相諒,各讓一步?!睙o奈,“二次革命”很快爆發(fā),張謇指責革命派道:“滬上罔死之民之眾,損失產業(yè)之巨,彼作難者何詞以對吾民?”
到這一年9月,“二次革命”被鎮(zhèn)壓,和平再度來臨。10月,年逾六十的張謇欣然就任國民政府農商總長兼全國水利局總裁,準備大干一場。
然而,他發(fā)現(xiàn)袁世凱變得越來越不可理解。
上臺伊始,袁世凱先后解散國會,廢除《臨時約法》,并改行總統(tǒng)制,大踏步走向復辟。張謇的失望與日俱增。他在1914年9月致友人的一封信函中寫道:“世事政局,無可復言……人莫哀于心死,國莫哀于民亡?!?br/> 1915年4月,袁世凱批準了張謇辭去農商總長的請求。8月,試圖做最后努力的張謇面見袁世凱,力勸其懸崖勒馬、放棄帝制。袁世凱就是不聽。12月13日,袁世凱在中南海居仁堂接受百官朝賀的同時,張謇請求辭去水利局職務,終獲批準。
1916年6月,在舉國一致的反袁聲浪中,袁世凱病死。張謇聽到消息后,在日記里感嘆:“三十年更事之才,三千年來未有之會,可以成第一流人,而卒敗群小之手。謂天之訓迪吾民乎?抑人之自為而已?!?br/> 這位自晚清以來立志改良中國的士子,被辛亥之后的一場場風雨沖刷得心力交瘁,已然太累了。當國務總理段祺瑞電邀其北上時,張謇斷然拒絕。一生政事,至此告一段落。
改良一夢,恍若隔世。(摘自《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