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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內參”里的王家灣

2011-12-31 00:00:00傅上倫
現代閱讀 2011年12期


  引言 1980年春夏,鑒于“10年動亂”之后國民經濟,特別是農村經濟瀕臨破產的形勢,新華總社先后給了4位記者一個共同的任務:調查農村貧困饑餓的真相,探討治貧致富的良策。這4位記者從春到夏,從夏到秋,馬不停蹄地跨越晉北、陜北、寧夏的西海固、甘肅的平涼和定西等4省區(qū)的廣袤土地深入調查。調查的成果——“內參報道”接二連三地發(fā)回北京新華總社,總社又及時送進中南海——中國最高決策層那里。這些“內參報道”,對于改變中國農民的前途和命運,對于推動中國的改革開放,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其中不少“內參報道”,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萬里等中央領導都做了批示,成為制定重大政策的可靠依據。
  
  我們在延安訪問期間,地委正在開北部七縣縣委書記會議,研究如何加快改變窮社面貌問題。
  那些地方到底窮到了什么地步?眼前過的是什么日子?我們決定挑幾個看一看。第一個目標是安塞縣的王家灣公社。所以選中它,是因為這個公社的所在地——王家灣大隊,曾是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等同志在1947年率領“昆侖縱隊”(中央機關的代號)轉戰(zhàn)陜北途中,除米脂縣楊家溝外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從4月13日到6月9日,一共住了58天。過去,我們曾聽幾位當年“昆侖縱隊”四大隊——新華社的工作班子——的隊員講起過,著名的蟠龍戰(zhàn)役,就是毛主席在王家灣的一個窯洞里運籌指揮的,周恩來同志曾在那兒向西北局發(fā)過指示:戰(zhàn)爭歲月中仍然要注意減輕人民負擔。
  我們從延安驅車出發(fā),沿著延河旁的公路北行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安塞縣城真武洞。由此往北,延河河谷漸漸狹窄起來,兩旁懸崖壁立,怪石嶙峋,公路就在懸崖的半腰中盤來盤去。約摸又過了一小時,汽車順著延河的一條支流往右手一拐,迎面就是一座巍然聳立的高山。當汽車吃力地從溝底爬上山頂時,放眼望去,只見萬千群山,一座挨一座,無窮無盡,恰似黃海上層層疊疊的浪濤。司機同志說,這就是當年劉志丹、謝子長帶領農民“鬧紅”的橫山。從剛才經過的山腳下的坪橋公社到王家灣,過去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可通,來回一趟,至少要四天。
  腳底下的這條土公路,是1974年才修通的,不過一下雨,還是走不成。這時,我們才意識到,當年毛主席、黨中央轉戰(zhàn)來到此地該是多么的艱辛,而這地方對于打“蘑菇戰(zhàn)”又是多么的有利,難怪胡宗南手下的劉戡一到此地就被拖得暈頭轉向了。沒有人民的支持和保護,誰能在這千山萬壑中立腳呢!在群山的峰巔上千旋百轉了兩個小時,終于到了王家灣。從一個城堡似的紅石山頭往下眺望,只見三座山峰腳下夾著一塊在這一帶難得找見的幾畝地大小的谷地。一條名叫雙羊河的小河從谷地中間穿過,河邊長著兩排老柳樹,細長的枝條輕拂著水面。
  河岸兩邊,各有幾排瓦房,圍墻雪白耀眼——這是新蓋的公社糧庫和公社機關。公社背后的山坡上,錯錯落落現出上下幾層窯洞。粗粗一看,王家灣不失為一個秀麗的山村。然而,聽了公社副書記雷步升的介紹,我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在毛主席離開這里33年后的今天,這里竟然是這樣的貧困:1979年,全社5189人,平均每人只從集體分到口糧315斤,收入32元6角9分,人均現金才1元6角1分。當年毛主席居住過的王家灣村,現在分作上、下兩隊,上隊去年人均口糧370斤,收入34四元;下隊人均口糧338斤,收入29元3角。據他們說,這還是近10年來最好的光景。午后1點,正是社員吃晌午飯的時候,我們去拜訪了當年接待過毛主席的王家灣行政村代表主任、現任公社黨委委員高文秀。
  這位1935年入黨的老黨員,如今已經72歲,老伴已去世,全家現有11口,四代同堂,有兒子、兒媳,3個孫子、2個孫媳,3個重孫子,分了兩家。我們先看了看他兒子住的窯洞,大小幾口正在吃飯,但是不同年齡的人飯都不一樣:最小的吃面疙瘩湯,大一點的吃“渣渣飯”(一種把高粱連皮和苦菜一起煮成的又苦又澀的飯),大人吃糠拌苦菜。窯洞里除了一盤炕,一個鍋臺,幾只缸罐外,空空蕩蕩。揭開缸蓋一看,大部空空,只有一只缸里還有一點高粱,鍋臺上還剩半盆面。走到上一層的窯洞里,只見一個干瘦如柴的老頭,縮著脖子斜靠在炕壁上。
  公社副書記老雷說,他就是高文秀老漢,已臥病不起多時了。我們打量了一下,炕上還算有一片爛氈,角上堆著兩條破被。其余也就一無所有了。一個入黨45年的老人,晚景如此凄涼,我們一時語塞鼻酸,說不出話來。還是高老漢首先開口,問我們從何處來。一聽說我們是北京新華社派來的記者,老淚就順著臉上的皺紋淌下來,哽咽著說:“好,好,難為你們還惦記著俺們……”在一陣沉默之后,我們問老人:“這些年日子過得咋樣?”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一聲長長的“唉——”停了一陣才說:“不瞞你同志,已經餓了十好幾年啦。去年還算好,一口人分了300來斤糧,自留地上一人又弄來四五十斤,餓是餓不死了,比前些年吃樹葉的日子好過些了?!闭f到這里,老漢又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老雷在一旁代為敘述:最困難的,要算1973年到1976年的那幾年,一口人100來斤口糧,不到過年早就光了,靠糠和谷殼、麩子對付到開春??嗖藙傄宦额^,就挖得吃了。苜蓿成了主要食物,根本舍不得喂牲口。苜蓿吃光了,就只得打樹葉充饑,槐樹花葉、檸條花、枸杞葉子、臭椿葉子都摘來煮著吃。有的社員實在餓得不行了,只好去偷蕎麥葉子。家里凡能變賣的東西,都換了糧吃,好多人家還經常斷鹽。差不多的人都是面黃肌瘦。吃了樹葉,拉的屎帶血,自己都不敢看一眼……
  在當年召開過陜甘邊區(qū)與陜北特委聯席會議的周家生產隊,我們看望了社員薛登恩家。他家7口人,原先有一孔舊窯,前些時候塌了,現在借住在人家的一孔窯里。進窯一看,炕上沒有氈,也沒有褥子,只有一張破破爛爛的炕席。趕來看熱鬧的一位社員有意點穿:“別看這張席這樣爛,連這還是別人借給他的呢!”炕上堆著三四床油膩膩的像破魚網似的爛被子——它們也是前些年國家救濟的。窯的一邊,并排放著5個缸,揭開一看,個個空空如也。灶臺上有大小兩口鍋,其中有一口煮著麻乎乎的東西。
  我信口而出:“是喂豬的?”陪同來的生產隊長忙說:“哎,這是他家的飯哩?!笨吹轿覀凅@訝的眼神,他又補充說:“他家向別人借了1000斤糧,早已吃完了。現在正等救濟,所以只能吃包谷皮煮苦苦菜?!蔽覀冞@才注意到,鍋臺沿上果真放著半笸籮碾碎的包谷皮和一堆苦苦菜。在這破窯洞里,唯一像樣的是一件晾著的粉紅色布襯衣。隊長看到我們的目光注視著它,又特為做了說明:“這件衣服是他18歲的閨女偷空刨遠志根(中藥)得了3塊錢,才買來的。這么大的閨女,沒有一件衣裳咋出門呢!”在交談中,薛登恩只是木然地看著我們,一聲未吭。這個家,全部家當折合起來,還不值30塊錢,他還有什么好說呢!
  在徐家砭大隊黃草灣生產隊和石灰岔大隊石灰岔生產隊,我們也走訪了幾戶社員。這幾戶人家雖然比薛登恩家要略好一點,至少還有一孔窯洞,被褥齊全,但擺設稍微整齊的人家,幾乎沒有。除了一戶工人家屬戶之外,別的戶,家當都超不過100元。
  離開李家岔公社的那天下午,我們特地到棗樹坪去瞻仰了謝子長烈士的墓。
  他的墓,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土饅頭”,上面長滿了離離青草。
  我們站在墓前默立良久,思緒萬千。烈士犧牲之前,曾經深情注目他家鄉(xiāng)四周的黃土山,期待它們變得滿眼蒼翠,開出幸福之花??墒墙雮€世紀過去了,他的理想仍然沒有變成現實。現在可以告慰子長同志的是:寒冬已經過去了,富裕之花有希望盛開在你的家鄉(xiāng)了。
 ?。ㄕ匀嗣癯霭嫔纭陡鎰e饑餓1978》 作者:傅上倫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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