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人論政是中國知識分子在近代報刊活動中的一大特色,尤以新記《大公報》最為人稱道,其成功得益于獨立的資本市場化運作、與政黨政治保持適度關系以及報界的特殊狀況。
關鍵詞:新記《大公報》 文人論政 唯物辯證法
隨著新聞史教育及研究的推進,越來越多的問題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作為新聞史重要線索及表現(xiàn)的“文人論政”自然也趨熱化。分析相關文獻,其大致可分為如下三類:
第一類,呈現(xiàn)報人“文人論政”的報刊實踐。涉及的報人有張季鸞、王韜、胡政之、儲安平、梁啟超、邵飄萍、林白水、成舍我、徐鑄成、王蕓生、梁漱溟、羅隆基、新青年同人等,以研究張季鸞為多。
第二類,探究“文人論政”的成因。內因是秉承了清議的傳統(tǒng),外因則是受到西方自由主義報刊理念影響。[1]也有學者將內因歸結為知識分子的自我期許。[2]
第三類關注交叉領域,如文人論政與新聞專業(yè)主義[3]及文人論政與新聞輿論監(jiān)督等。[4]這是有別于第二類外延更廣泛的又一研究層次。
從王韜開始的19世紀70年代,國人就開始以報刊為載體議政、參政,其間政治制度、社會風俗、經(jīng)濟狀況、文化傳統(tǒng)幾多變遷,文人論政無不受到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歷史條件是真正認識文人論政的具體語境,舍此而向壁用功,只會陷入諸如討論張季鸞到底是文人論政還是民族主義甚或是自由民族主義之類純概念的邏輯推理。[5]此種脫離了具體語境,忽略具體的歷史條件,不論人為拔高抑或貶低某人,都是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和唯物辯證法的。
鑒于此,本文從具體的歷史條件出發(fā)去重新認識“文人論政”,以新記《大公報》為切入點,揭示其成功的歷史條件。既要立足于《大公報》,又要跳出來,通過整個近代報刊史的重要斷片來揭示其內在邏輯。
一、文人論政的唯物辯證法
國人自辦報刊始于19世紀70年代,文人論政傳統(tǒng)也同時產生。方漢奇認為,文人論政就是知識分子以匡扶時世為己任,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憂患意識貫穿到言論中,力圖以言論來指引國家的走向。臺灣學者牟傳珩認為,文人論政是知識分子基于本我的主體性自覺,感受著生命困境的社會性刺激而形成的一種思想自主言說的精神訴求,站在民間立場上,不依附任何黨派,獨立自主地運用自由的原則發(fā)表政見。[6]這么看來,文人論政的精神內涵與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士大夫精神頗有相通之處。文人論政植根于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士精神的新的表現(xiàn)形式,辦報論政成為其立功、立德、立言最完f78995ac1fe3df440b43035a71e3df1a整的實現(xiàn)途徑。[7]
文人風骨有幾個關鍵詞來描述:志存高遠、人文情懷、無畏追求、寧為玉碎。如此之文人側重強調其現(xiàn)實超越性,往往只具有標桿意義,從而忽視了現(xiàn)實復雜性。因此,余英時先生認為,應既要求“士”的超越性,也要承認其社會屬性,同時更要把握住“士”的“未定項”。所謂未定項即承認“士”有社會屬性但并非為社會屬性決定且無法超越。[8]
二、新記《大公報》的“未定項”探索
1.前提保障:吳鼎昌籌得辦報資金
首先,經(jīng)濟獨立是文人論政報刊存在的首要前提,是實現(xiàn)言論獨立,擺脫政黨或利益集團的控制的有力保障。就這點來說,吳鼎昌的出資辦《大公報》為滯后的文人論政提供了條件,奠定了基礎。而之前的相關研究,對吳鼎昌的貢獻重視不足,尤為突出其負面形象,如“吳鼎昌是一個一生做官的官僚政客,……明暗各路弄錢,儼然成為一個財閥”[9]云云。
吳鼎昌在新記《大公報》的貢獻主要有二:第一,出資辦報。接手之初,吳從“北四行”籌集了五萬元作為報資,[10]胡張以勞力入股;第二,為報社購置白報紙。作為報業(yè)重要原料的新聞紙,其成本往往占到報紙總成本的60—70%,[11]所以各報社都注意在新聞紙上節(jié)約成本。擅長算計的《新聞報》仔細核算過,“超過五大張,售報收入就要不夠紙張成本”。[12]吳鼎昌金融出身,工于籌計。購置白報紙,外匯結算,每次都是其運籌帷幄,時機把握得當。
文人論政需要資本。吳鼎昌早年曾說:“一般的報館辦不好,主要因為資金不足,爛拉政治關系,拿津貼,政局一有變動,報就垮了。”此觀點與梁啟超的看法不謀而合,梁歸結近代報業(yè)發(fā)展遲緩無力的首因也是“創(chuàng)設報館者,不預籌相當之經(jīng)費,故無力擴充,或小試則撅”。[13]張季鸞曾歷任《民信日報》和《中華新報》總編輯,其政論已很受世人矚目,梁啟超在其《新聞學總論》中極為推崇“《中華新報》……其執(zhí)筆之張一葦君,頭腦極為清晰,評論亦多中肯,勤勤懇懇,忠于其職,不失為賢明之記者,且自身殊少黨派之偏見”,但終因經(jīng)費困難于1924年??!笆馍冱h派之偏見”的張季鸞正是借助于吳鼎昌所籌資金5萬元才實現(xiàn)了其論政理想。
2.論政生存兩不誤:和政治黨派的適當距離
就近代中國文人論政的歷史來看,論政文人與政黨之關系先后經(jīng)歷三類:重合、對立、共生。重合關系中,文人既是論政者,又是政黨的喉舌,故因所依附政黨之興而得勢,衰而遭誅,喪失了知識分子一種獨立的批判位置;對立關系中,文人站在政黨的對立面,極盡揭露批判之能事,逆風前行,堅若鋼石,很容易被當權者視為威脅,最后往往被作為駭猴之雞而血染藍衫;共生關系中,文人與政黨亦敵亦友、既不合二為一,又不分庭抗禮,按照原則評論時事,就事不就人,維持自己卓然獨立的位置。
如果說第一種關系為辯證法之“肯定”,第二種關系為辯證法之“否定”,那么,第三種關系為“否定之否定”,是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論政文人在自保的前提下,堅持“弘道”,發(fā)表言論,這樣便形成了文人能屈能伸、拿捏有度的生存之道。無疑,《大公報》就是在文人和政黨之間找到了微妙的平衡點,這是其成功的未定項之二。
首先看重合。1895年到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被林語堂稱之為中國輿論新聞史上的“黃金時期”。[14]這一時期的文人論政最大的特點就是知識分子身份的特殊化,他們既是論政文人又是某一政黨(派別)的宣傳員,論政的內容也是某一派別的政治綱領,這些特點在維新派和革命派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維新派的辦報活動從一開始就是文人和洋務派宣傳員的重合,背后還有光緒皇帝支持??涤袨?、梁啟超、譚嗣同等既是報人,又是政治家,還是學堂教師,這種“三位一體”式的知識分子在中國古代并不存在,即便首開文人論政先河的王韜也沒有后兩種身份,康梁的特殊身份使之在某些事務上無法跟張之洞等洋務官員撇清關系。成立于1895年11月的強學會一直被視為維新派的政治機關,實際里面卻諸多洋務官員,沈曾植、文廷式、陳熾、丁立鈞、李鴻藻、翁同龠禾等,連團體經(jīng)費也是得自上述各人的捐資。[15]維新派最有名的宣傳刊物《時務報》,其報資來自于張之洞允諾給上海強學會的1500兩白銀。創(chuàng)刊后,張之洞是該報的主要推廣者,除數(shù)次捐款資助外,還安排衙門的專門資金訂閱了288份報紙,分發(fā)給其下屬衙門和學校。[16]
革命派的論政文人中,報人大都是行動派政治家,他們不僅利用報刊宣傳革命思想,報社本身就是組織暗殺、發(fā)動革命的組織部,報人也紛紛加入各種暗殺團。革命派首張宣傳刊物《中國日報》喊出了振奮人心的口號:“沖兩千年之羅網(wǎng),解兩千年之束縛?!睔v數(shù)同盟會機關報《民報》主要成員,胡漢民、陳天華、汪精衛(wèi)、朱執(zhí)信、陶成章等人,無不籌劃甚至親自參加各種起事。
既然與政治重合,當所代表的政治勢力失勢后,不但其論政之途隨之中斷,論政文人大多慘遭殺害,余者流亡他鄉(xiāng)。慈禧將宮廷斗爭與文人論政的報刊宣傳等而視之,囚禁了光緒,同時要把所有宣傳維新變法的報刊趕盡殺絕,大肆抓捕維新報人,禁止康梁的任何出版物在中國發(fā)行。后清廷再次發(fā)出通緝上諭,明確開例賞價:“不論何項人等,如有能將康有為、梁啟超緝獲送官,驗明實系該逆犯正身,立即賞銀十萬兩。萬一該逆等早伏天誅,只須呈驗正身,確實無疑,亦即一體給賞。”[17]切齒之恨溢于言表。尤其到了1913年袁世凱對狂歡中的報界下手,國民黨派系報刊均遭查封,尤癡于論政的文人及報刊遭受大肆摧殘,直至最終全國報紙只剩三分之一,生存下來的報刊唯以遠離政治而自保。
再看對立。民國初年報界一片凋敝,茍存的報館紛紛去政治化、去政黨化以求生存,懷揣理想的文人也被迫隨波逐流。不少報館竟以鴉片生意為主業(yè),更有不少文人不惜自居為“臣記者”以換得功名利祿。
此時堅持文人論政的有兩位最有名:林白水和邵飄萍,他們一開始就站在了政治黨派的對立面,卻因對軍閥和權威政治的口誅筆伐而慘遭殺害。林白水刊登《白水啟示》,本不想惹火燒身,但無奈良心未泯,撰文《官僚之運氣》而遭殺害;邵飄萍因得罪一時權貴三次避禍日本,當張作霖企圖30萬與邵交好,卻被邵拒絕,并放言“打死也不要”,這位“鐵肩辣手”后以赤化罪名遇害,被譽為承載了“中國人光榮與夢想”的《京報》只得停刊。論政的文人失去了文人論政的平臺——這是論政報刊與政治人物關系極為疏遠也是極為惡劣的例子。
再看《大公報》和政黨之間的共生。這種關系主要決定于作為主筆的張季鸞和蔣介石之間的適度距離。首先,張季鸞很注重報人的政治修養(yǎng),這是新記《大公報》在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下生存的重要條件。張季鸞很早就和革命派有交往,曾加入同盟會,也曾起草了孫中山就職的演說,這些經(jīng)歷足見其政治熱心,只因個人身世坎坷,他比同齡青年顯得老成持重,也更懂得如何在現(xiàn)實中尋求實現(xiàn)理想抱負的折中之道。張季鸞曾說:“我們報人不可妄自菲薄,報人的修養(yǎng)與政治家的修養(yǎng)實在是一樣,而報人感覺之銳敏,注意之廣泛或過之?!薄俺墒斓挠浾邞撌堑谝坏鹊恼渭?。”出于這種見解,張曾親自策劃并參與了蔣唯一一次對日和談,[18]也曾表示若抗戰(zhàn)勝利,他愿出任駐朝鮮大使。可見在張看來,報人參政是一難得的歷史機遇。
其次,新記《大公報》在生存的前提下堅持論政,論政確保了其更好生存。張與蔣的關系不僅有助于他從蔣處得到獨家新聞、高層信息,在某種意義上對報紙也是一種庇護。1934年后國民黨建立了新聞檢查制度,在大部分報紙沒法正常發(fā)言的情況下,只有《大公報》還能報道河南災荒并配發(fā)評論,堅持批評政府。
3.歷史機遇:內憂外患的國家境遇、知識分子的奮力抗爭、混亂低迷的報業(yè)環(huán)境
自癸丑報災后,國民黨的新聞事業(yè)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影響力銳減。1928年2月《中央日報》在上海復刊,卻幾經(jīng)搬遷,且其所宣傳抗敵理念和民眾的愛國情懷難以調和,民眾無法認同。而其余政客辦報都為爭政治資本,無意扛起民族大旗。同時大多民營報刊以經(jīng)濟為重,放棄政治理想,即使在上海擁有最多讀者群的《申報》也在其1932年出版的50周年紀念冊上,坦言“彼此報紙所樜拾,大率里巷瑣聞,無宏旨”“開報館者,唯以牟利為目標;任筆政者,唯以省事為要訣”[19]的話語;而另一大報《新聞報》本就遠離政治以自保,八·一三事變后更接受日本新聞檢查,不再刊登中國人民抗日救國的任何報道。以徐鑄成的《文匯報》為代表的進步刊物也難以堅持正常出版,短暫的存在又因受發(fā)行區(qū)域所限,難以滿足全國人民的愛國之心。
這樣,《大公報》憑其影響力和獨立的辦報方針吸引了很多知識分子的關注,并成為表達愛國情感的重要平臺,更是不同黨派表達各自想法的角逐場地。
據(jù)《申報1935年年鑒》數(shù)據(jù),除《申報》和《新晚報》外,全國發(fā)行量超過1萬份的報紙共13家,天津的《大公報》《益世報》均以35000份高居榜首,這是華北影響最大的兩家報紙。早在中原大戰(zhàn)前夕,蔣即欲納《大公報》為己用,以國民政府主席的身份通電全國報館,發(fā)出求言詔書,電文的抬頭為:“大公報并轉全國各報館鈞鑒?!?sup>[20]大公報是北方發(fā)行大報,內容定位于接受過優(yōu)良教育的受眾。蔣介石拉攏民間報業(yè),尤其具有影響力的《大公報》討好知識分子,填補國民黨宣傳力量在華北的空白。1931年5月22日,《大公報》累計發(fā)行(包括英斂之、王郅隆時期)一萬號,蔣介石又專門寄來賀詞,贊譽《大公報》為“中國第一流之新聞紙”。至于蔣每天必看《大公報》以及將張季鸞待為上賓,早已被大家熟知。西安事變后張季鸞的評論正中宋美齡心思,于是在西安上空灑下的不是國民黨的報刊,而是民營大報身份的《大公報》,國民黨的情緒就這樣巧妙地轉換成民間的表達,這正是蔣介石一直器重張的原因之一。
結語
作為獨具中國特色的知識分子報刊活動的文人論政,到了新記《大公報》最為成功。究其原因,既有知識分子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道德期許和社會超越,更有其成功的種種社會因素,即“未知項”,只有將兩者結合起來考慮,方能解讀《大公報》成功的原因。換句話說,不能說是幸運女神砸中了《大公報》,而是《大公報》得益于天時、地利、人和等因素的綜合作用,即獨立的資本市場化運作、與政黨、政治適度的親密關系以及特殊的報業(yè)狀況,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文人論政的唯物辯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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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