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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與重構(gòu):現(xiàn)代散文個性理論的西方資源

2012-01-21 18:18:33王炳中
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2年5期
關鍵詞:小品文絮語周作人

王炳中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350108)

個性是現(xiàn)代散文理論批評的一個核心范疇,其豐富的內(nèi)涵汲取和積淀了中外散文的有關理論資源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其中又以西方隨筆個性表現(xiàn)觀念的影響最為直接和深遠。隨筆(Essay)是16世紀法國蒙田首創(chuàng),隨后在英國興盛發(fā)達并有世界性影響的一種散文體裁。蒙田在其《隨筆集》序文《給讀者》中說道:“我要人們在這里看見我底平凡、純樸和天然的生活,無拘束亦無造作:因為我所描畫的就是我自己……只想把它留作我底親朋底慰藉:使他們失了我之后,可以在這里找到我底性格和脾氣底痕跡,因而更懇摯更親切地懷念我?!盵1](3001)其含義,一是表現(xiàn)自我,主要描寫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平凡、純樸和天然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留下自己的個性痕跡;二是自由書寫,無拘束亦無造作,真誠自然,與自我存在狀態(tài)相契合而形成個人文體;三是態(tài)度親切,視讀者為親朋知己,敞開心懷,絮語漫談,使讀者讀其書如晤其人。蒙田的“試筆”不僅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文體,同時也創(chuàng)立了這種新文體的審美原則和精神傳統(tǒng),其倡揚的自由自在地表現(xiàn)自我的散文觀,在18?19世紀的英國文壇被奉為隨筆散文的圭臬,并與浪漫主義思潮合流而進一步張揚個性書寫的精神傳統(tǒng),形成英國隨筆異彩紛呈的景象。由于蒙田和英國隨筆的個性自由書寫與“五四”時代引進和流行的人本主義、個性主義、自由主義思潮相契合,又與我國“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傳統(tǒng)相通,因此,隨筆在“五四”被發(fā)現(xiàn)后,其表現(xiàn)自我、張揚個性的精神得到了新文學作家和理論家的青睞,出現(xiàn)了諸多關于隨筆的譯述,進而在精神品格的確立、題材與主題的取向、藝術手法的舍取上,深刻地影響了現(xiàn)代散文個性理論的建構(gòu)。

早在1918年4月,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就提出學習和借鑒包括蒙田和培根散文隨筆在內(nèi)的西方散文樣式。稍后,劉半農(nóng)在《我之文學改良觀》中首次引進了“Essay”一詞,傅斯年在《怎樣做白話文》中再次提及了“Essay”這一概念,認為“無韻文里頭,再以雜體為限,僅當英文的Essay一流”。[2](218)“五四”初期關于隨筆的這些只言片語,僅是介紹性的提及,并未具體探討其重自我和個性的文體特征。直到1921年,周作人《美文》的發(fā)表,隨筆才逐漸引起新文壇的注意。周作人提出“外國文學里有一種所謂論文”,可分為“批評的”和“記述的”兩類,其中“記述的”又稱作“美文”,并認為美文寫作只是“真實簡明”,可根據(jù)“外國的模范”去寫,但必須“用自己的文句與思想”。[3](29)早在1908年,周作人在《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一文中,就已把英國培根的《Essays》譯為《論文小集》,此處所謂的“論文”亦為“Essay”的譯名。由此可見,周作人是把隨筆視為真實表達自己的一種文體,可學其個性獨創(chuàng)精神而不能淪于模仿。1924年,王統(tǒng)照在《散文的分類》一文中評介了美國文藝學家韓德關于隨筆的論述,并認為以隨筆為主的雜散文“文字上不受任何形式的拘束易于自由揮發(fā)”、“集合眾長而運用自由,獨抒所見”、“良好的趣味”等文體特長。[4](13)周作人、王統(tǒng)照雖已認識到隨筆重個性和自由的文體特性,但仍處于直觀的狀態(tài),還未全面、深入地揭示隨筆獨特的藝術特性。直至1925年,魯迅先生翻譯了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一書后,隨筆及其文學精神才全面地為新文學作家所認可和接受。廚川白村認為隨筆的特性是“作者將自己的個人底人格的色彩,濃厚地表現(xiàn)出來”,“將作者的自我極端地擴大了夸張了而寫出來的東西,其興味全在于人格的調(diào)子”,認為隨筆是一種最便當?shù)摹白约焊姘椎奈膶W”,所以許多作家選用這種“既是費話也是閑話”的體裁來“表現(xiàn)不偽不飾的真的自己”。[5](166)廚川白村精通西洋文學史,對隨筆有深入的研究,其簡明扼要的論述,深刻地勾畫出了隨筆中作者自我表現(xiàn)的自在性與文體隨意自如的自由性之間同質(zhì)同構(gòu)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切中了隨筆的命脈,所以才被魯迅和眾多文人所認同和激賞,引為散文小品的知音和標尺,深刻影響著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理論建設和創(chuàng)作走向。就如20世紀30年代郁達夫在檢視新文學的成就時所說的,魯迅先生所翻譯的廚川白村介紹隨筆的文章“更為弄弄文墨的人,大家所讀過的妙文”,并作為“英國散文對我們的影響之大且深”的重要實證。[6](269)繼魯迅之后,胡夢華于 1926年在《絮語散文》中全面系統(tǒng)地對西方散文特別是英法隨筆的體性作了進一步概括和發(fā)揮,認為絮語散文的“美質(zhì)”除了“家常絮語”的重要特性外,“還有比較重要的就是作者和作品的關系”,認為仔細讀了一篇絮語散文,可以洞見作者的“人格的動靜”“人格的聲音”“人格的色彩”,“所以它的特質(zhì)是個人的(personal),一切都是從個人的主觀發(fā)出來”。[7](15)雖然“絮語散文”這一名稱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傳播開來,但該文對于絮語散文的精彩解說在當時和后來都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被人視為散文理論批評的經(jīng)典之論而反復征引,像鐘敬文的《試談小品文》、李素伯的《小品文研究》等具有較大影響力的散文理論篇章都曾大段地引述過胡夢華的文字。這正如有些研究者指出的,胡夢華的這一文章“至今在英國小品文研究論著中仍然是第一流的”。[8](168)可以說,自廚川白村關于隨筆的介紹經(jīng)由魯迅之手翻譯到中國,以及胡夢華對絮語散文的精辟概括之后,個性與自我作為散文的基本要素已被現(xiàn)代散文家廣泛認可。此后,梁遇春的《〈小品文選〉序》、林語堂的《論小品文筆調(diào)》、郁達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毛如升的《英國小品文的發(fā)展》、方重的《英國小品文的演進與藝術》等,又對隨筆重個性的藝術特質(zhì)作了補充和發(fā)揮。

但是,現(xiàn)代散文家對于西方隨筆的理念和精神并非全盤接受,而是有選擇性地借鑒和吸收。隨筆在其自身的發(fā)展過程中,大約出現(xiàn)了兩種形式:正式的(Formal essay)與非正式的(Familiar essay)。前者以培根、瓊生、布朗、考萊等人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后者則以孟田、艾狄生、蘭姆、赫茲里特等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偟恼f來,兩者都是自我告白的文學形式,但在主體情感介入的深淺、作家人格的顯露程度及其寫作方式等方面卻有所區(qū)別。前者“相對地不帶個人感情;作者以權(quán)威的身份,或者至少是以學識淵博的人的身份寫作,解釋主題有條不紊”。而后者則“以一種親切的口氣同他的讀者講話,并傾向于討論日?,嵤拢挥懻摴娛挛锘?qū)iT題目;寫作方法是輕松愉快、自我揭露、甚至異想天開的方式”。[9](32)從整體上來看,現(xiàn)代散文理論界普遍排斥前者而肯定后者。因為現(xiàn)代散文是在反對道統(tǒng)思想束縛、張揚個性自我的時代語境中確立起來的,而前者帶有“冠冕堂皇的神氣”,后者則是自由不拘、親切自然的閑談絮語。周作人在《美文》中沿用二分隨筆的習見,把“美文”看成其中的一種,并指認阿迪生、蘭姆、歐文、霍桑等人為“美文”創(chuàng)作的代表,建議新文學作家嘗試創(chuàng)作。顯然,他是用“美文”指稱非正式的隨筆。對現(xiàn)代散文理論建構(gòu)影響至深的廚川白村,說隨筆是“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閑話”“想到什么就縱談什么,而托于即興之筆”[5](164–165)寫下的一類文章,其實這時他探討也是非正式的隨筆。胡夢華把非正式的隨筆譯成“絮語散文”,并認為培根的散文“欠個人的風趣”,“不能算是一個純粹的絮語散文家”,[7](20)因而推崇蘭姆一脈娓娓道來、毫不矯飾的文章。梁遇春翻譯過多種英國小品文選,被稱為“中國的愛利亞”。但由于對非正式的隨筆的偏愛,他有意不介紹培根、沃爾頓、布朗、考萊等人相對典重謹嚴的隨筆,而著重選譯 18世紀斯梯爾、艾狄生、哥爾斯密,19世紀蘭姆、赫茲里特、亨特和20世紀切斯特頓、貝洛克、盧卡斯、林德、高爾斯華綏諸家輕松活潑的小品。林語堂則把“學理文(treatise)”和“小品文(familiar essay)”比附為“載道文”與“言志文”,反感前者的“莊嚴”和“不敢越雷池一步”,而肯定后者的“個人筆調(diào)”(familiar style),贊賞其“系主觀的,個人的,所言系個人情感”。[10](65)以上諸家對于非正式隨筆的倚重,主要是著眼于這一品類的隨筆中個性、自由和親切三者的有機聯(lián)系,強調(diào)作者個性的審美把握在小品文創(chuàng)作中的主導作用,蘭姆等人的隨筆理也正是這一意味,才使得現(xiàn)代散文家對蒙田、艾狄生、念有著充分的認同。

當然,由于文學理想差異,現(xiàn)代散文家也依據(jù)不同的立場和思想基礎提出了各自的“個性說”:左翼理論批評家提出的個人性與社會性、階級性的“調(diào)和論”;周作人、林語堂等的“言志論”、“性靈說”;梁實秋以新人文主義為標準的“高超的文調(diào)論”;郁達夫在總結(jié)新文學第一個十年散文創(chuàng)作時提出了“心體說”;沈從文、朱光潛、何其芳、李健吾等京派青年作家為抵制自遣把玩的趣味和幽默,堅持“純粹的獨立的創(chuàng)作”,“為抒情的散文找出一個新的方向”。[11](3)雖然眾說紛紜,但卻是一個系脈的衍變,諸家都是普遍認同西方隨筆所注重的個人色彩和自我意識,把自我個性的自由、親切的表現(xiàn)視為散文的特質(zhì)和現(xiàn)代表征,在創(chuàng)作主體性、個性真實性、文體獨創(chuàng)性等核心內(nèi)涵和基本問題上達成異口同聲的共識和相輔相成的互補,并以此沖破“文以載道”的陳舊觀念,努力建構(gòu)自我個性表現(xiàn)的散文理論。

從精神品格上確認了個性與自我的核心價值后,如何對之進行落實成了現(xiàn)代散文家關注的另一焦點。對此,西方散文特別是19世紀英國隨筆關注日常人生的價值取向得到了他們的熱烈擁抱。蒙田絮語人生的隨筆被引入英國以后,其關注日常人生的態(tài)度和文學方式得到了艾狄生、蘭姆等英國散文作家的師承和發(fā)揚,形成了一脈以個性表達為基礎、注重日常生活瑣事及習俗軼聞的書寫傳統(tǒng)。英國隨筆作家本森曾說:“與傳奇作者恰恰相反,隨筆作家唯一不變的宗旨是把眼光牢牢盯住日?,嵤?,是正視實際狀況而不是從它們那里高飛遠揚?!币虼怂澷p蘭姆“坦然運用極其平凡的生活素材,而最簡單的生活經(jīng)歷經(jīng)他的手點染,就像神仙故事中發(fā)生的事情那樣,一下子就變得妙趣橫生、放出異彩!”[12](272)亞歷山大·史密斯說小品文作家應“揀選那種最瑣屑的題目,從小處著眼,而漸漸涉及它們的想象最歡喜想的大題目”,他認為小品文作家“不會缺少題材。日常的生活,已經(jīng)很豐富”,并指出小品文作家“最重要的天賦,是在乎能從很平凡的事物中,找出其暗示”。[13](25)深受西洋文學影響的芥川龍之介也曾說:“因為使人幸福,不可不愛日常的瑣事,……在所有的日?,嵤轮校兄焐系母事段??!蔽鞣缴⑽募覍τ诂嵓氼}材的關注和眷念,不僅在于他們可以由此獲得精神的自由和解放,還在于他們看到了人生的每一細微處都飽含著無限的意蘊,他們可以按照自己對日常人生的印象,隨興所至地去體察萬事萬物,道出人所未道的的意義和樂趣,讓即使單調(diào)、平凡的日常事物也能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新奇和華麗。

西方隨筆由個人而人生的題材取向無疑與五四時期盛行的“人的文學”主張有著相契合的一面。周作人在《人的文學》《平民文學》等文中提出文學要以“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寫人的平常生活”、創(chuàng)造一種不記英雄豪杰及才子佳人而只書寫“世間普遍男女的悲歡成敗”的平民文學。“人的文學”理念之所以獲得認可,在于個人的永不缺席,并以一種高標著獨立精神的姿態(tài)注視人生,最終在文學與現(xiàn)實人生之間搭起了一座自由通行的橋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西方散文隨筆中那種以個人主義為立場、眷注人生的獨特的文學方式,給予現(xiàn)代散文家極大的驚喜,他們由此發(fā)現(xiàn)了一種與 “經(jīng)世文章”異質(zhì)的言說主題,使他們多年來提倡的“人的文學”和“平民文學”的主張不再是一種精神的吁求,而是非常貼切地坐實在人生的細微之處,個體的日常人生由此合法地進入了散文的審美領域。因此,林語堂宣稱小品文應關注“種種人生心靈上的問題”,即使是“牛毛細一樣題目”也不放過。[10](68)陳叔華說小品文所描繪的人情世故就像“荷包里裝的東西,即使渺小,含義偉大,凡為人類,皆須思考”。[14](12)即使到了血雨腥風的20世紀40年代,李廣田仍不否認“身邊瑣事”的價值:“至于瑣事,當然是相當散漫的,這表現(xiàn)起來就容易成為小品散文的形式?!盵15](145)總的看來,現(xiàn)代散文家對于瑣碎題材的偏愛,雖出于文體的自覺,但主要還是為了糾治傳統(tǒng)載道文的虛偽空疏之弊,把散文從神圣莊嚴的殿堂中拉回到人間俗眾上來,讓其在個人親切眼神的燭照下散射出誘人的光焰,這正如李素伯所說的,小品散文“所表現(xiàn)的正是零星雜碎的片段的人生。在這里,讀者雖不能愉快地領略到象在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一切可歌可泣可愛可憫的有系統(tǒng)的人生的斷面;卻能出其不意的,找到在人生里隨處都散布著的每顆沙礫的閃光,使你驚嘆,使你欣喜,以為不易掘得的寶藏”。[16](12–13)

當然,文學不能等同于人生,無法反照出人生的巨細與多面,但是由于完全個人主義的在場,文學成為人生不可缺少的安慰和精神指導,正如沈從文所說:“讀者從作品中接觸了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生景象中有所啟示,對‘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17](143)因此現(xiàn)代散文家大多不愿讓瑣碎之談墮落為無聊的嘮叨,而是提倡“從小處落筆,卻是著眼在大處”,談出味道和意義。正是這一意味使那些關于個人生活的閑言碎語,以更加誘人的魅力吸引著部分現(xiàn)代散文家。這也從另一方面可以說明為什么當周作人、林語堂等人“蒼蠅之微”的散文之路越走越窄的時候,他們?nèi)匀回撚珙B抗。

西方隨筆在表現(xiàn)自我、關切人生的同時形成了相應的絮語筆調(diào),也為現(xiàn)代散文創(chuàng)建有別于古文的“個人筆調(diào)”提供了參照系。西方隨筆向來有與讀者“推誠相與”的絮語閑談傳統(tǒng)。蒙田是絮語散文的開創(chuàng)者,他用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和親切隨和的語氣縱談人生感悟、日常雜事,用精細微妙的心靈賦予每一件所談事物以全新的意義,他的娓娓細談不僅體現(xiàn)了一種自由的文學方式,而且還營造了一種與讀者促膝而談的對話情境。蒙田的個人化寫作以及絮語文體在19世紀被蘭姆等作家發(fā)揮到了極致。蘭姆談窮孩子、論烤豬、寫拜太爾太太打牌,無不采用一種有意與讀者閑談的方式娓娓道來。這一獨特的話語方式就是赫茲里特所說的“作者穿著睡衣,拖鞋,讀者隱在簾幕后邊”。由蒙田到蘭姆一派散文的絮語文風得到了中國散文家的充分認同,他們用“絮語”“娓語”“閑談”“閑話”定位現(xiàn)代散文的文體筆調(diào)。胡夢華率先把“Familiar essay”譯為“絮語散文”,確認其“如家人絮語,和顏悅色的嘮嘮叨叨地說著”。[7](15)魯迅不僅把廚川白村的“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閑話”的絮語精神介紹到新文壇上來,而且還以此定義自己的雜感文創(chuàng)作:“短短的批評,縱意而談,就是所謂的‘雜感’者?!盵18](15)林語堂把“Familiar essay”和小品文對照而談,認為小品文筆調(diào)(familiar style)“譯為‘閑適筆調(diào)’,約略得之,亦可譯為‘閑談體’,‘娓語體’”。盡管對小品文筆調(diào)譯名斟酌不定,卻一再強調(diào)其應是“認讀者為‘親熟的(familiar)故交,作文時略如良朋舊話,私房娓語,……或者談得暢快忘形……達到如西文所謂‘衣不鈕扣之心境(unbuttoned moods)”。[10](65?66)現(xiàn)代散文家對于絮語筆調(diào)的偏愛,在于能夠因此任心而談,率性而作,“排除了為改造世界而泛泛對整個社會發(fā)言的舊式新古典主義姿態(tài),也放棄了把文人當作哲人和超常者的柯爾律治式現(xiàn)代姿態(tài)”,[19](227–228)從而讓閑談的心性、自由的心態(tài)和親如好友的讀者三者之間取得內(nèi)在的協(xié)調(diào),由此消解了阻礙散文個性化的外在桎梏。只是絮語閑談后來被周作人、林語堂等一批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過度的推崇,與閑適、性靈相提并論,其消極的精神旨趣不僅背離了時代的主題,為當時的主流話語所不容,亦從另一個向度束縛了“真我”。失去了五四時代健全個人主義的精神力量。因此,有必要把絮語人生的閑談和避世自娛的閑適區(qū)別對待,只有堅執(zhí)前者才能深得西方隨筆的真諦,把散文的創(chuàng)作引向健康的境地。

當然,強調(diào)“絮語閑談”并非是隨意涂鴉,不求藝術匠心,而是相對于正統(tǒng)廟廊文學的莊重矜持、凝滯呆板而言的,是針對“古文義法”等藝術教條提出來的一種語體策略。廚川白村就要求讀者從隨筆作家“裝著隨便的涂鴉模樣”中,領會到“其實是用了雕心刻骨的苦心文章”。[5](169)對于隨筆體性的這一辯證關系,現(xiàn)代散文家也給予了足夠的重視。胡夢華發(fā)揮了廚川白村的觀點,認為“絮語散文”表面上雖然娓娓道來,平淡無奇,但若細致的的考察一番,卻能夠發(fā)現(xiàn)“驚人的奇思”和“苦心雕刻的妙筆”。[7](16)周作人向來偏愛平和沖淡的隨筆小品,但沖淡并不等于無味,而是要蘊含深意,他在談到清代郝蘭皋的文章時說道:“措辭質(zhì)樸,善能達意,隨便說來仿佛滿不在乎,卻很深切地顯示出愛惜惆悵之情,此等文字正是不佞所想望而寫不出者也。”[20](133)對此,郁達夫在30年代的總結(jié)說得更為明確:“至于個人文體的另一面的說法,就是英國各散文大家所慣用的那一種不拘形式家常閑話似的體裁(Informal or Familiar essays)的話,看來卻似很容易,像是一種不正經(jīng)的偷懶的寫法,其實在這容易的表面下的作者的努力與苦心,批評家又那里能夠理會?”[6](263)這在認同絮語文體更便于個性自由表現(xiàn)的理論基礎上,也深化了對個人文體的認識,辯證地指出了絮語閑談之中隱藏著作者藝術個性的潛心創(chuàng)造。

盧卡契譜說:“真正的影響永遠是一種潛力的解放?!盵21](452)西方隨筆的個性表現(xiàn)精神能夠在現(xiàn)代中國傳播和繁衍,也得益于本土潛在的抒情言志傳統(tǒng)的內(nèi)應。從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起,周作人及其弟子就力圖探尋現(xiàn)代散文抒情言志的淵源,他們把晚周散文、司馬遷史傳、魏晉文章、唐宋古文家偶爾“忘記了載道”寫出的部分作品、明末清初小品等歸結(jié)于言志一派。到了30年代,林語堂更是孜孜不倦地為現(xiàn)代散文的自我和性靈“尋根”,認為提倡小品文的個人筆調(diào)“不應專談西洋散文,也須尋出中國祖宗來,此文體才會生根”。[22](96)此外,魯迅、朱自清、郁達夫、朱光潛等也都不同程度地探源了散文的師心使氣、不拘格套的精神傳統(tǒng),力圖在復雜的文學史序列中描繪出散文個性理論的譜系。

傳統(tǒng)的在場,使得現(xiàn)代散文個性說對異域資源的借鑒,更加注重于中外會通和新舊互補。整體上看來,現(xiàn)代散文家對于中國古代散文和傳統(tǒng)文論,既視為革命對象又作為文學遺產(chǎn),既深受浸潤滋養(yǎng)又力避因襲拘束,既有尖銳批判又有具體分析,既有古為今用的共識又有因人而異的別擇,是廣采博收、有揚有棄的。在五四文學革命伊始, 文白之爭、新舊之爭致使新文學倡導者更多地否定古文,為白話文學鳴鑼開道。但他們著重批判的是“文以載道”的正統(tǒng)觀念,和固守“古文義法”“文言正宗”的藝術教條,并不一概否定傳統(tǒng)散文。到了新文學建設期,散文界開始關注傳統(tǒng)文學資源,對古代散文和傳統(tǒng)文論進行多方面的發(fā)掘和重估,總體上給予好評的有百家爭鳴的諸子散文、師心使氣的魏晉文章、獨抒性靈的晚明小品、縱筆所至不檢束的晚清新文體,而對于唐宋古文家和明清古文正統(tǒng)派則頗多非議。這種總體取向表明,現(xiàn)代散文家是以現(xiàn)代西方的思想立場和文學觀念來看取歷代散文的,看重的主要是富有思想藝術個性和自主創(chuàng)新精神的作家作品和思潮流派,是立言、言志、師心、使氣、性靈、本真、文氣、文品之類的文論思想,是與現(xiàn)代散文觀念有內(nèi)在聯(lián)系、能為散文創(chuàng)新服務的精神傳統(tǒng)。其中貫穿著對傳統(tǒng)文學個性風格理論尤其是言志說、性靈說和發(fā)憤說的發(fā)掘與闡釋,為現(xiàn)代散文個性表現(xiàn)理論和個人文體創(chuàng)造探尋歷史的依據(jù)和傳統(tǒng)的借鏡。

因此,西方隨筆自主自由的文學精神在現(xiàn)代文壇的傳播和接受,如言志抒情傳統(tǒng)的發(fā)掘和傳承那樣,都在五四以來的散文變革中融會貫通,最終催化和推進了中國現(xiàn)代散文個性化、多樣化的發(fā)展繁榮。朱自清在總結(jié)新文學運動時說道:“這時候的文學是語體文學,開始似乎是應用著‘人情物理’、‘通俗’那兩個尺度以及‘自然’那個標準。然而‘人情物理’變了質(zhì),成為‘打到禮教’,就是‘反封建’,也就是‘個人主義’這個標準,‘通俗’和‘自然’也讓步給那‘歐化’的新尺度;這‘歐化’的尺度,后來并且也成了標準。用歐化的語言表現(xiàn)個人主義,順帶著人道主義,是這時期知識階級向著現(xiàn)代化的路?!盵23](136)這種自覺接受“歐化”的“新尺度”而內(nèi)化為自身的 “標準”,在現(xiàn)代中國散文接受西方隨筆個人主義、人道主義和自由主義精神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散文理論的現(xiàn)代性進程。

如果說抒情言志傳統(tǒng)的內(nèi)應曾使現(xiàn)代散文家對西方隨筆的個性精神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熱情的話,那么現(xiàn)代中國的特殊國情則是一再削弱了散文家們繼續(xù)探索這一異域精神資源的興趣。在三十年代前期的那場小品文論爭中,魯迅在批判了周作人、林語堂等人的極端個人主義言論時就認為現(xiàn)代散文“對于舊文學的示威”任務已經(jīng)完成,需要的是“掙扎和戰(zhàn)斗”的風格,而無需再“取法于英國的隨筆(Essay)”的“漂亮和縝密”“幽默和雍容”??箲?zhàn)爆發(fā)后,隨著民族國家全面上升為時代的主題,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文藝界關于“民族形式”的大討論,西方隨筆中那種帶有內(nèi)在性視角的個人與自我也就一再被放逐。早在抗戰(zhàn)初期,梁實秋接編《中央日報》副刊《平明》時的建言:“文字的性質(zhì)并不拘定?!诳箲?zhàn)有關的材料,我們最為歡迎,但是與抗戰(zhàn)無關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24](243)即刻引發(fā)了一場大論戰(zhàn),當時就有人主張“展開文藝領域中反個人主義的斗爭”。[25](258)其后,文藝界更是如楊剛所說的“人們集中于消滅個人的感慨。以整個生命的悲壯、偉烈、奇跡、精美,作為寫述的對象”。[26](104–105)因此,在抗戰(zhàn)以后的反個人主義浪潮中,除了報告文學備受推崇外,散文的其他體式特別是以個性為本位的藝術散文“幾乎成為‘風花雪月’‘身邊瑣事’的同義詞,認為在戰(zhàn)火中不合時宜,是理所當然的事”,結(jié)果是“明代小品文所用以號召的性靈,西洋雜志文所號召的趣味……在目前亦已微乎其微”。[27](135–136)而在解放區(qū),在政治掛帥的情況下,個性成為了階級性和黨性的附庸,“人們個性的活動只能服從一定階級的利益,不是服從這一個階級的利益,便是服從那一個階級的利益”。[28](9)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其價值意義已不在于主體性開掘的深淺,而在于作家階級立場正確、堅定與否,即便是能充分體現(xiàn)主體人格的雜文也是如此,“對于雜文,也象對于其他文藝一樣,立場是其精髓,是其靈魂”。[29]可以說,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救國圖存、民族解放的話語霸權(quán)下,個性與自我已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多數(shù)人規(guī)避的話題。于是,西方隨筆中表現(xiàn)自我、絮語日常人生的文學方式也隨之淡出現(xiàn)代文壇,直至新時期的到來,這一文學精神才逐步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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