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屏球,滕漢洋
《八子百選》與《唐宋文醇》隱曲關系考*
——兼論《唐宋八大家文鈔》在東亞書面語共同化進程中的范式意義
查屏球,滕漢洋
茅坤選編的《唐宋八大家文鈔》曾在朝鮮、日本廣為流行,朝鮮文人以之為必讀的經(jīng)典,熟悉者甚至可以集八大家語句為文。朝鮮正祖李祘非常重視《文鈔》,《八子百選》即是他對《文鈔》的再選。在編選過程中,朝鮮君臣關于篇目取舍的討論體現(xiàn)了對八大家古文較深入的研究和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篇目的了解?!栋俗影龠x》選文總數(shù)僅為《唐宋文醇》的五分之一,但有三分之一篇目不同于《唐宋文醇》。李祘強調(diào)自己的選文“醇之又醇”,表現(xiàn)了對《唐宋文醇》的糾正,這是由朝鮮傳統(tǒng)的“小中華”意識生發(fā)出的輕視滿清文化、推崇明文化的情結(jié)。這一理念客觀上推動了唐宋八大家古文的傳布,鞏固并加強了東亞共同書面語言的穩(wěn)定。
東亞共同書面語;《八子百選》;《唐宋八大家文鈔》;《唐宋文醇》;小中華意識
進入印刷時代之后,文化的輸入與接受不再像先前那樣僅靠個別學者的拜師受學與個人傳學,而主要是以書籍的傳輸與接受為主了。印刷物憑借自身的文化魅力及外在的商品力量,將文化交流活動大大提速推廣,不同國家的知識分子可以在大致相同的時間段里讀同一種書。16世紀后,很多朝鮮、日本文人對古文寫作非常嫻熟,中、朝、日三國古文可以相混互讀。究其原因,即在于他們都以《唐宋八大家文鈔》(以下簡稱《文鈔》)作為寫作訓練的教材,唐宋古文成為了他們共同的書面語。以下通過說明《文鈔》一書在韓國、日本的流傳及朝鮮正祖李祘所編《唐宋八子百選》(以下簡稱《百選》)與清乾隆帝所編《唐宋文醇》(以下簡稱《文醇》)之關系,對這一現(xiàn)象加以具體分析。在此基礎上剖析東亞共同書面語形成過程中復雜而微妙的關系。
明代茅坤《文鈔》刊行后,一百多年里風行翰林?!端膸烊珪偰俊贩Q此書“戶弦家誦”。這一現(xiàn)象反映了唐宋之后文章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走向:唐宋古文不僅完全取代駢偶文的正宗地位,也從語言風格上改變了秦漢文的古腔古調(diào),成為正宗的書面語言。在此后三百年里,朝廷公文、科舉策論、學者著述等正式的書面語言都以八大家古文為范式。這一范式的確立,對于朝鮮和日本漢文家的意義甚大?!皾h文”于他們完全是一種脫離日??谡Z的案頭語言,在沒有文法規(guī)范之類著作出現(xiàn)之前,依據(jù)范文練習,乃是其掌握書面語的主要方法。所以,在十七八世紀,《文鈔》一書在朝、日的流行程度也不亞于中土。申維翰(1681—1752)《贈樸圣光履坤序》一文對《文鈔》在東亞的流傳及其價值作了說明:
今之天下,東自扶桑,西暨流沙,北通幽朔,南窮交趾,比屋而談,同軌而趨,一鵠而射者,非唐宋八大家乎。昌黎之博厚、柳州之精剛,始能琢古文而為方為圓,示天下規(guī)矩。以至歐緩而腴、曾實而衍、王簡而質(zhì),蘇氏父子泉之俊、坡之逸、穎之暢,法生于唐而調(diào)合于宋。此如飯羹魚肉菜菹塩豉,集眾味而供朝夕之餐。自王公達于閭庶,上品一餐百金,中下十金一金。不得則饑,得亦隨分而飽矣。所以八家之文在天下,人甘而戶習。嗣而興者,雖杰如空同、高如白雪、富如弇山,躍而呼曰吾先秦西漢。然彼其所易者章句,而不可革者規(guī)矩矣。吾知君好學而才敏,欲示津筏,莫如八大家……余乃出家藏華刻《八大家文抄》傳授之。且曰:此為皇明博雅茅子順所簡而牗后人者。字有圈,章有批,篇有題評,真如活瞿曇說法。歸而繹之,古所謂不可傳者具在矣。鄭圃之射,何待三年而后報關尹乎……卷凡五十有奇,合之為二十五篇。①《青泉集》卷之四。本文所引韓國文獻多取自韓國古典數(shù)據(jù)(http://db.itkc.or.kr/itkcdb/mainIndexIframe.jsp),以下不一一說明。
申氏曾擔任過通訊使出使日本,曾見“日本為文者,皆以《八大家文抄》讀習專尚”,學者擬作并能達到“理贍而辭暢”的程度②《青泉先生續(xù)集》卷之八《海游聞見雜錄》下。。他已看到本書在當時的影響遍及中國、朝鮮、日本,并視其為文章津筏,因此也借機向他人推薦《文鈔》作為學習古文的范本。
由朝鮮其他文人的相關記載來看,他們也多將《文鈔》一書作為基本讀物,視此為治學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如金昌協(xié)(1651—1708),自己曾編過古文讀本《文趣》,但在訓示其子時,仍要求將《漢書》或《八大家文鈔》“逐句逐字,一一理會”③《農(nóng)巖集》卷之十一《與崇謙丁丑》。。又尹行恁(1762—1801)《題八大家文鈔后》云:
乙酉歲,先君子就是書脫誤者,以親筆寫填而厘整之,母夫人躬自裝潢。小子生四歲,嬉游親側(cè),至今歷歷記其事。凡我后人,尚克典守,勿墜我先君子劬書之至意,而俾手澤心畫永世不沫。即余小子血懇也。④《碩齋稿》卷之十五。
由尹氏記載看,朝鮮文人已將本書作為家傳秘學來傳授,兩代讀書人同讀一本《文鈔》,可見對此書的重視。
在很多學者的必讀書目中,《文鈔》多被列入。如洪柱世(1612—1661)將本書列入“書經(jīng)”系列⑤《靜虛堂集》附錄《入學門庭》。。李玄錫(1647—1703)在《游齋六家》一文中,將自己一生所讀之書分為六科,以“文章家”為治學之一科,并將本書作為文章家之經(jīng)典⑥《游齋先生集》卷之二十二。。又如李植(1584—1647)在《示兒孫等》文中以本書為“科文工夫”必讀書⑦澤堂先生別集》卷之十四。;其《作文模范》一文示人習文方法,尤重《文鈔》。其云:
茅鹿門坤所抄《八大家文》最為中正。柳之于韓如伯仲,歐、王、曾專出于韓。三蘇雖學莊、國,亦不出韓之模范。大蘇雖詭,文氣不下于韓,以意為主,筆端有口。以此為歸宿地,抄讀七八十首,尋常熟覆,不必多讀而得力也。柳以下六家之文,抄其尤絕妙者四五十篇,余力一讀,時復閱覽,從其所好,增減其所抄可也。此是古文章正脈,韓子所謂仁義之言也。⑧澤堂先生別集》卷之十四。
以上諸位學人都以抄寫、誦讀《文鈔》為習文首要之功,乃是結(jié)合自身讀書體會的經(jīng)驗之談。通過學習,朝鮮時代很多文人對《唐宋八大家文鈔》一書都相當熟悉,以至于可以如同集句詩、檃栝詞一樣,集八大家文章中的成句為文。如洪奭周(1774—1842)《集八家文答仲》一文:
得弟書甚善(柳《與呂恭》),誠中吾病(柳《與史官韓愈》),然尚似有不相曉者(韓《答崔立之》),姑示子其略(柳《愚溪對》)。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坡《答張文潛縣丞》)。穿蠧經(jīng)傳,移此儷彼(歐《與荊南樂秀才》),務采色夸聲音以為工(柳《答韋中立論師道》),不顧事實而益之以誣怪(柳《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或至于怪僻而不可讀(坡《謝歐陽內(nèi)翰》),其不然者(潁《臣事策第二道》),切近眛陋(韓《王弘中碑銘》),作俗下文字(韓《與馮宿論文》),求一言之幾乎道,而不可得也(老《上田樞密》)。子固之文(坡《與曾子固》,紆余委備(老《上歐陽內(nèi)翰》),外枯中腴(坡《評陶詩》),發(fā)而讀之(歐《答吳充秀才》),若無以異于眾人者(坡《荀卿論》),反復讀之(歐《與張秀才第二書》),久而有味(曾《洪渥傳》),愈久而愈可愛(歐《蘇明允墓志》)。非有(韓《守戒》)素所學問(曾《宜黃縣學記》),究窮于經(jīng)傳史記百家之說(韓《上兵部李侍郞》),落其華而收其實(潁《東軒記》)者,亦孰能與于此(王《靈谷詩序》)。求其辭時,若有少失者;要其歸,不合于道者少矣(曾《徐干中論目錄序》)。漢氏以來(韓《與孟簡尚書》),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韓愈(歐《讀李翱文》),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歐陽子(坡《六一居士集序》),其為文章(歐《石曼卿墓表》),將與詩書之作者并(曾《王子直文集序》),吾既(韓《貞曜先生墓志》),學之二十余年矣(《韓《答李翊》),其它(韓《送孟東野序》),著書之士(歐《送徐無黨南歸序》),博而精,麗而不浮。其歸本于道者(曾《答送都官》),豈容有(坡《課百官策》),若鞏者哉(曾《上范資政》),吾之所以(曾《南軒記》),口詠其言,心惟其義(韓《鄧州北上于襄陽》),反復而不能已(曾《送錢純老知婺州詩序》),亦所以矯(王《三圣人論》)。世之模擬竄竊,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觔脆骨而以為辭者(柳《毛穎傳后題》),此豈非古人所謂可為知者道,難與俗人言者類耶(韓《送陳秀才彤序》)。文章士之末也,然(柳《答楊京兆憑》),未有不通此而能為大賢君子者(韓《答侯繼》),吾弟(柳《柳宗直西漢文類序》)才高識明(坡《答李廌》),致力于斯文久矣(坡《答劉沔都曹》)。當務使(坡《答黃魯直》),閎富典重(曾《王平父文集序》),增其所未高(韓《重答張籍》),毋輕議鞏(王《答段縫》)。①《淵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五。
此文亦是文章史上的稀見之作,文中有些地方集取完整的語句,有些地方則根據(jù)行文的需要選取字詞組合成句,并一一出注,真正做到“無一字無出處”。這既是游戲逞才之作,也應是他們訓練古文寫作的一種方式。這一點表明他們對《唐宋八大家文鈔》已爛熟于胸。文中自言習文已二十余年,其習文之功應多投入在《文鈔》一書中,可見是書在朝鮮文人的知識結(jié)構中具有基礎性的地位。
茅坤《文鈔》凡一百四十四卷,選文一千三百余篇。對于一般習文者而言,全部熟記已屬不易,背誦記憶更是難事。多數(shù)讀者都是在反復閱讀茅氏選本后,再擇其重點篇目記誦,這就出現(xiàn)了一批以茅氏選本為基礎的再選本。如:
崇禎二年(1629)孫慎行《精選唐宋八大家文鈔》;崇禎五年(1632)汪應魁校刊、鐘惺選《唐宋八大家選》二十四卷;崇禎五年(1632)吳正鹍《唐宋八大家文懸》十卷;康熙三十八年(1699)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三十卷;康熙四十三年(1704)呂留良《八家古文精選》(185篇不分卷);康熙四十八年(1709)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十九卷;乾隆十五年(1750)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三十卷。其中儲欣選本在清初影響甚大,僅乾隆年間就四次刊刻,可見讀者對這種簡選本需求更大。這種再選之風在中國自明至清經(jīng)久不歇,在朝鮮文壇也曾成為熱點話題。上文所引的李植所論強調(diào)“抄讀七八十首,尋常熟覆”、“抄其尤絕妙者四五十篇”,也是以精讀《文鈔》中的一部分文章為主。朝鮮正祖李祘(1752—1800)②李祘是李氏朝鮮的第22代君主,乾隆四十一年(1776)即位,在位24年(1776—1800),有文集《弘齋全書》傳世?!栋龠x》一書的刊行以及其與臣下圍繞相關問題的討論,就是順應這種對于簡選本的需求而出現(xiàn)的。這一域外案例可為“八大家”文章學觀念的傳布與接受提供更有力的佐證。
李祘是一位學者型君主,讀書頗勤奮,《唐宋八大家文鈔》即是其常讀書目的一種。蔡濟恭《御定兩京手圈跋》①《樊巖先生集》卷之五十六。即記有正祖與其交流讀《文鈔》心得一事。李祘還曾以策問的形式與臣下討論《文鈔》一書。其策曰:
《唐宋八大家文鈔》,茅鹿門所以病后世之偽剿,標先覺之精粹,視千古操觚者之金石關和也。西京尚矣,先儒以蜀之《出師表》,晉之《歸去來辭》,為文章絕調(diào),則是書之但取唐宋何據(jù)歟?六朝駢儷著力要變,則唐不收蘇颋者何故?文敝之余發(fā)明古道,則宋不錄柳開者何說歟?空同名家也,而直詆其剽裂;荊川師承也,而不列于批選者,亦有義歟?韓之呑吐騁頓、柳之巉巖崱屴、歐陽之遒麗逸宕、長蘇之行行止止,俱可謂善評,而王、曾、兩蘇之獨無取譬,何歟?碑志世皆首韓,而此云遜于歐王;書牘人咸稱蘇,而此云韓特崛起,有何超凡之解,而論斷之如此歟?以一意為全局,故無旁意;以劖詞為摹畫,故無危詞。誰謂是八家秘鑰而果可稱的見歟?或以李翱,孫樵,增為十家;或以韓,柳,歐,蘇。約為四家,則不增不約,得不失于煩簡?;蜿摱ㄔu于本題之下,或傍鐫要旨于字行之間,則其論其鐫,能不錯于義例歟?有以伊周鳴不平譏退之之東野送序,有以韓白優(yōu)劣論,戲子瞻之《醉白堂記》,歐公之《六一傳》至訾以不成說話;柳州之《服氣書》,或斥其謾溷本態(tài)。受是訾議而并在選中何歟?漢有《文類》,唐有《文粹》,宋有《文鑒》,其評選之凡例,與此何如。而荊川既有《文編》之作,則鹿門以其高弟,別為此櫽括之篇者,得無嫌于務勝歟?《皇明十大家文抄》所以繼是書為續(xù)篇,而一代之詞宗反多于兩朝之茹茅,則世愈降而才愈下者,未足為確論歟。②《弘齋全書》卷五一《策問》四《八大家》。
在問中,李祘提到了十四個問題,主要涉及以下幾個大的方面:八大家在文章學上的地位;茅坤對李攀龍、唐順之關于文章學觀點的評價;茅坤對八大家文章的評論;《文鈔》點評式的編纂方式與凡例;茅坤對八大家作品的取舍與諸人評論的關系;唐宋文與明人之關系;《文鈔》一書的價值與地位。由所論看,他對相關古文選本相當熟悉,既了解明人鐘惺《韓柳歐蘇四家選》,又知道清人儲欣的《唐宋十家類選》,對明代秦漢派與唐宋派之爭也非常了解。雖然其對茅氏只認定八家之文有異議,但仍認為《文鈔》具有“型范”作用,對機械擬古的秦漢派提出了批評。由他發(fā)起的這一場討論得到眾多臣下的回應。如當時知名學者、正祖老師洪良浩即上書全面回答了正祖提出的問題。他充分肯定了八大家在文章史上的地位,認為《文鈔》一書選擇“精嚴”,是一部經(jīng)典古文選本③《耳溪集》卷一六《御定八家手圈跋》。。
李祘君臣對《文鈔》一書都很熟悉,既承認其選文精嚴,同時對茅氏選文的取舍也不無異議。李祘《弘齋全書》卷四《八家百選引》具體說明了編選《百選》一書之由:
厭繁縟而樂簡要,常情也。為文章者不患不博,而患不約……茅氏之選,雖頗纖悉,其繩尺八股之體者,已經(jīng)前輩之斤正。然委巷專門之士,童習白紛,猶恨其冗而不殺,泛而不精。于是乎百選之書作焉,蓋取其醇乎醇者也。韓之正,柳之奇,歐之溫雅,王之峭刻,曾之切實,蘇氏父子之汪洋而縱橫者,一開卷了然在目。使讀者由是而得其門,則堂奧之窈如者,庭戺之秩然者,靡不畢具,而無所事于全書之繁也。
《八家百選》一書是以其舅洪氏所選為底本的④正祖母為洪氏,其兄洪良浩與中國文人交往甚多,紀昀曾為其詩集《耳溪集》作序,此處舅氏或指其人。。他認為茅坤《文鈔》“雖頗纖悉”,但其病在“冗而不殺,泛而不精”,編撰《百選》的目的就在于去繁就簡,選其“醇乎醇者”者,為讀書人提供一個高質(zhì)量又便于使用的簡編本。
《百選》約刊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刊印之后,正祖分贈給朝中大臣,并發(fā)動群臣討論此書。對此,《弘齋全書》卷五一《八子百選抄啟文臣親試及文臣應制》有詳細說明。其提出討論的問題涉及《百選》一書各家、各體選文的比例、選文在思想與藝術上的一致性以及全書體例等各個方面,其中最主要的還是關于選目的取舍問題。如為何選《諱辯》不選《師說》,選《段太尉逸事狀》而不選《張中丞傳后敘》;既選曾鞏《宜黃縣學記》、王安石《慈溪縣學記》,又選蘇軾《齊州閔子廟記》,這是同類重復;既選韓愈《諫佛骨表》,又選蘇軾《四菩薩閣記》,這是主旨相違。在傳統(tǒng)說法中,“韓碑、柳記、歐序、蘇論”乃是各人文章的代表性文體,但《百選》目中,韓碑選四而書選五,柳記選三而書選四,歐序選二而記選六,蘇論選二而記選八,與常論不副。韓愈《原道》與王安石《原過》兩文主旨也似沖突;蘇軾《傳神》是滑稽小品入選,而蘇轍《幾策》是論政論文卻未入選;同為騷體,歐陽修《秋聲賦》、蘇軾《赤壁賦》入選,而韓愈《送窮文》、《乞巧文》未選;選韓愈《上張仆射書》、《答翊書》是取其辭達,而韓愈《為人求薦書》、《應科目與人書》等也具有“辭達”特點的作品又未選等等。在李祘看來,一些未選之文未必遜于已選之作,他提出的那些未選之作多屬傳統(tǒng)選本中的名篇。《百選》在選取的篇目上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序列有所調(diào)整,因此,他需要臣下給自己提供一些更充足的理由。
當時大臣樸家齊(1750—1805)等人上書應對,表達了自己的主張。樸家齊《八子百選策》云:
《諱辯》、《師說》,均是止謗,而《諱辯》之勝在壓倒人,《師說》則遮護自己之不暇。喻之以兵,攻先于守矣?!抖翁緺睢坊匚吨蠙煲?,《張中丞敘》既飽之饤饾也,舍舊圖新,適于時也。十哲原躋圣廟則《閔廟》記之,并列于兩學記固也。忠孝本非二致,則《菩薩閣》之合選于《佛骨表》者。果不悖于辟異矣。韓碑柳記歐序蘇論者,各家之概略也。各家之中,各取諸體者,百選之義例也。其不能偏于所長,亦勢也……彼八子者之卓然名世,家俎豆而戶尸祝,豈其無所本而然哉。然則百選之作,特轉(zhuǎn)移風俗之一大機耳。昔朱文公之書,由魯齋而傳于河北,至永樂而大行。八子之文,顯于茅氏,得圣人而逾光,方之永樂之朱書。果孰得而孰失歟?若其選狹而旨遠,體約而用博者,所謂勻天之一闋而全鼎之一臠,鐵門之關而鑰匙焉在茲,膜眼之開而金箆焉在茲矣。夫子午之針,僅比一芒,而萬里之坎離是正。紺色之珠,不過彈丸,而宿昔之見聞靡遺。則今之百選,信乎其能抉天地之秘要,御萬理之至賾者矣。故曰水不在深,有龍則靈。①《貞蕤閣文集》卷之二。
作為臣子,樸家齊并未對《八子百選》提出批評,反而結(jié)合自身的閱讀體會,著重從思想內(nèi)容與精神氣象上說明所選之作的長處。同時,他還將正祖選文之事與朱熹理學北傳并至明而大興相提并論,強調(diào)《百選》一書已遠超了其作為古文選本的文章學意義本身,其目的在于強調(diào)此書選文的恰當,努力破解正祖的不自信處。又如丁若鏞(1762—1836)認為《百選》一書“汰削肌膚,孤存棱骨,其于得八家之宗旨,亦已盡矣。且惟圣人之所選也,是以信之,不然其于取舍之際,反復有遺珠而懷礫者矣。昔孔子嘗刪詩矣,臣曰詩惟孔子能刪之,八家之文,惟圣上能選之”②《與猶堂全書第一集》第十三卷《八子百選序(內(nèi)閣應敎)》。,也將是書的選編比為孔子刪詩。徐有榘(1764—1845)也認為“是編之出而有志于斯文者,賴有所津逮梯接,循其法而變化于氣,以不負菁莪樂育之化,可指日而俟”③《金華知非集》卷第三《八子百選序》。,同樣對選目的取舍持肯定意見。
當然,討論過程中也有持不同意見者,如尹行恁(1762—1801)。其《碩齋稿》卷之十四《策·八子百選》一文與樸家齊的全面肯定不同,他正面回答了正祖提出的問題,依據(jù)“刻痕”、“雕鏤”、“有為于當世”,即藝術的創(chuàng)新個性與內(nèi)容的實用性等原則,對相關選目的取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批評居多而肯定較少。顯然,他受到了傳統(tǒng)唐宋古文選本的影響,比較偏重傳統(tǒng)篇目。但總體來說,臣下所論仍以贊美正祖為主?;蛟S正是有了這些大臣的贊語,正祖才有了更大的自信,沒有采納尹行恁等人的建議,對自己的存疑之處也不改動,仍保留了最初的選目。正祖《日得錄》四言:
《八子百選》,人見各自不同。或曰《墨君堂記》之濫入,或曰《張中丞傳后敘》之見漏為欠事。教曰:《墨君堂記》,取其高潔自居之義也?!稄堉胸﹤骱髷ⅰ?,非不燁然光也,柳子之《段太尉逸事狀》既編入,則此不必并載。又有言《傳神》之不當入者,教曰:以雖似小品,于文章家得悟解者,此為上乘。又有言王荊公《讀孟嘗君傳》之不合峻選,教以孟嘗君客,俱是雞狗之雄,而王文能言其失,即只眼,故取之。
在此他已具體說明了編選各篇的理由,他在取舍之間都有自己的考慮。他在兼顧篇幅、內(nèi)容幾方面因素后,著重根據(jù)自己的閱讀體會發(fā)現(xiàn)各文特別之處。如他認為:“柳宗元《封建論》、蘇軾《正統(tǒng)論》,所見卓然,俱為千古不易之論。”(《日得錄》三)但他僅選柳文而舍蘇論,顯然是因為兩者在寫法上有相似之處。
由上述朝鮮正祖朝君臣關于《文鈔》及《百選》的討論看,17世紀朝鮮文人對唐宋八家文章多有深入的研究,在比較名篇的取舍中,都能道出各篇的特色,所論精當。《文鈔》已成為知識精英的知識結(jié)構中極為重要的一個部分,以八大家文章范式為宗已成為公認的文章學觀念?!栋俗影龠x》是《文鈔》的簡編本與普及本,正祖以君王身份親自編選并發(fā)動群臣討論,實際上也是對《文鈔》經(jīng)典地位的確認。同時,《百選》一書的編撰及圍繞相關問題展開的討論,也當與朝鮮君臣在入清之后對明人文化的認同與推崇相關。
李祘已指出自己編印《八子百選》一書是出于對其他流行選本的不滿,關于這些同類選本,他明確指出的是儲欣的《唐宋十大家全集》與《唐宋八大家類選》,但由他對“醇乎又醇”的強調(diào)看,還應與當時具有絕對權威地位的《唐宋文醇》一書有關。
《唐宋文醇》一書于乾隆三年(1738)由乾隆帝主持編纂。是書《凡例》言:“是編始雖取材于儲欣選本,復有欣本所遺而不可不采者亦并錄入,通計十之二?!眱π馈短扑问蠹胰洝肺迨恚蹩诳滴跛氖哪?,《唐宋文醇》即是以此為底本進行再選本①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十四卷,更為流行,但本書初刊于乾隆十年,應不在其參考之列。,共選文474篇,基本覆蓋了傳統(tǒng)名篇,但又不完全依據(jù)知名度。如在韓愈選文中,《原道》、《諱辯》、《答陳商書》三篇即未選,體現(xiàn)了注重內(nèi)容正統(tǒng)性的皇家立場?!栋龠x》正是在這一點上對其的糾正。它的篇目雖然僅為《文醇》的五分之一,但有三分之一以上與《文醇》不同。具體來說,其所選韓文30篇中有3篇不同于《文醇》,選柳文15篇中有2篇不同,選歐文15篇中有8篇不同,選東坡文20篇中有12篇不同,選蘇洵文5篇中有2篇不同,選蘇轍文5篇中有4篇不同,選王安石文7篇中有4篇不同,僅曾鞏的3篇選文全見于《文醇》。全書合計有31篇文章是《文醇》未選之作。尤其是在宋人之作上益發(fā)明顯,歐、蘇(軾)、王都有一半以上不見于《文醇》。李祘對各篇目取舍都詳加辨析,定下如此篇目絕非偶然為之,應有自己的考慮。
在編纂方式上,《唐宋八子百選》也與《唐宋文醇》依人分類分卷不同,采用分類編選方式。卷一:箚、表、上書(4篇);卷二、三:論、策、書(27篇);卷四:序、記(38篇);卷五:雜著(13篇);卷六:碑、志、墓表、祭文、傳(18篇)。分類編排的方式可能是借鑒了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的方法,目的是便于習文者使用。但他對儲欣改八大家為十大家有所不滿,對加評點的編輯方式也不滿,其批評對象雖明指儲欣,但也可能包含《文醇》。在《唐宋文醇序》中,乾隆對明代茅坤之作否定較多,認為清代儲欣之作是后來居上,非??隙▋π涝鰹槭抑e,認為其意良美,并以儲欣選本為基礎編選《文醇》。李祘卻對儲欣增十家之說明確表示否定,奉茅坤之說為經(jīng)典,并直接以《文鈔》為底本編選《百選》。他對唐順之、茅坤建立的“唐宋八大家”觀念以及據(jù)此建立的唐宋古文經(jīng)典化體系極為重視。雖未明言,也可見出其對《唐宋文醇序》所表達的否定茅坤的觀點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
當然,做出以上推論,還必須要證明一個前提,即正祖李祘應有讀到《唐宋文醇》的可能。李德懋(1741—1793)《入燕記》云:“燕市書肆,自古而稱,政欲翻閱,于是余與在先及干糧官往琉璃廠。只抄我國之稀有及絕無者,今盡錄之……”①李德懋:《青莊館全書》卷之六十七《入燕記(下)》。,在其所錄之書中即有《唐宋文醇》一書。李氏出使事在正祖二年五月,而《百選》的編定與刊印是在正祖三年,兩事時間相連,并且李德懋隨后也參與了《百選》的編校工作②《青莊館全書》卷之六十一《盎葉記·清劖》:“前年,余與成校理大中,同監(jiān)董御定八子百選活字本。”又《青莊館全書》卷之十二《雅亭遺稿·成袐書士執(zhí)大中寄詩要和仍次其韻》自注曰:“嘗與余監(jiān)搨《御定八子百選》?!睒泯R家《貞蕤閣二集·青莊寮兄監(jiān)印八子百選于內(nèi)摛文院,聞其辨“”字音義甚祥,大為諸學士稱賞,詩以賀之》,記其事。又,《青莊館全書》卷之七十《附錄·先考積城縣監(jiān)府君年譜》:“辛丑(1781,乾隆四十六年)五月十三日,代直,上親選唐宋八子各體文百篇,命名《御定八子百選》,仍命校正。時成秘書大中同為監(jiān)印……六月十二日,本院入直,《御定唐宋八子百選》進獻,時差奉書官。十三日,本院入直……《御定八子百選》二帙,每帙二冊,祗受?!备敿毜赜涗浰麉⑴c此事的經(jīng)過,此事歷時一個月。。因此,他完全有可能將此書呈給李祘,作為編輯《百選》之參考。同時,上文提及的樸家齊也與李德懋同行,對《唐宋文醇》一書也應當了解③《貞蕤閣文集》卷一《北學議序》:“今年夏,有陳奏之使,余與青莊李君從焉,得以縱觀乎燕薊之野,周旋于吳蜀之士,留連數(shù)月?!彼鹉甏钦娑辍?。又,李圭景(1788—1856)《五洲衍文長箋散稿·人事篇·器用類·樂器》之《簫辨證說》一文也曾引用《御選唐宋文醇》一書,足見本書在朝鮮已經(jīng)流行。
既然李祘有可能見到《唐宋文醇》,為什么又要在編纂內(nèi)容與方式上與宗主國君刻意相左呢?此事可能關系到當時兩國特殊的文化關系,并與當時朝鮮君臣對清人文化的態(tài)度以及自身“小中華”的優(yōu)越意識有關。小中華意識在朝鮮半島有很長的歷史,高麗時代的李奎報(1169—1241)就有表達。《東國李相國全集》卷第十七《題華夷圖長短句》言:
萬國森羅數(shù)幅箋,三韓隈若一微塊。觀者莫小之,我眼謂差大。今古才賢袞袞生,較之中夏毋多愧。有人曰國無則非,胡戎雖大猶如芥。君不見華人謂我小中華,此語真堪采。
清人入關前即征服了朝鮮,但這種軍事上的征服不能解決文化上的認同,朝鮮被迫接受了清朝的宗主地位,但在文化上一直以夷狄視之。在明亡之后,朝鮮君臣堅持以明朝為正統(tǒng)所在,非常卑視清人文化④這一觀念沿續(xù)了很長時期,即便在乾隆朝仍是如此,樸齊家《北學議》推重清人之學,頗受爭議,約至乾隆末才有所改變。,小中華意識更為強烈。如金昌協(xié)(1651—1708)言:“今天下復為左衽久矣,我東僻在一隅,獨不改衣冠禮樂之舊,遂儼然以小中華自居,而視古赤縣神州堯舜三王之所治、孔孟程朱之所敎之地與民,概以為湩酪腥膻之聚,而無復有文獻之可征則過矣?!雹荨掇r(nóng)巖集》卷之二十二《贈黃敬之欽赴燕序》。申維翰(1681—1752)亦稱:“中國之書以萬數(shù),我必取六經(jīng)四書,周公我?guī)?,孔孟我儀,洛閩我先導,是我亦中國人也……中國之人以億計,其不讀六經(jīng)四書,纓曼胡服,短衣瞋目而事刃,彼乃非中國人也。嗚呼,使吾而詩書中國,衣帶中國,泱泱乎大風也者。”⑥《青泉集》卷之四《送李東望柱泰之燕序》。他們都以為明清政權替換是古之所謂“天下左衽”,中國已淪為腥膻之地,中華衣冠禮樂文化惟在朝鮮留存。
李祘本人也持上述觀念,如其《崇靈殿致祭文》云:“史蓋有云,歷千厥享。比小中華,曰禮義邦……儲厥文明,留與我家?!雹摺逗臊S全書》卷二十一?!度盏娩洝肥咧杏浧鋵佳?“今天下皆左袵,惟我東有中華之儀章?!雹唷逗臊S全書》卷一七七。又其《日得錄》十八中言:
《春秋》之義,以今日俗見論之,雖似極迂闊,然神州之陸沉,垂二百年……大一統(tǒng)攘夷狄,明天理淑人心,使蕞爾東陲,獨葆大明日月,即我列圣朝傳授之第一義諦,而予小子不敢不勉。
李祘以《春秋》尊王攘夷思想為正世道、培國脈之根本,以“獨葆大明日月”的文化責任感自居。因此,雖然他本人也曾承認乾隆是一太平天子①其《日得錄》十五言:“清皇之待我,誠出常格。向日手書福字,萬里祈祝,其意豈不鄭重可感乎。我之所以應之,亦不可不十分加厚。此與尊周大義,元不相悖矣。且聞其規(guī)模氣象,自是一代英雄。福力之厚亦千古所罕矣?!保谡y(tǒng)意識,仍時時以華夷之別排斥清廷文化。如他對清朝盛世修書一事,雖然認為“彬彬可觀”,但又認為清人大多“不暇天下事,至白紛汩沒朱墨中”,只肯定呂留良、顧炎武等人“不入其臼,卓犖可尚”,欣賞明朝遺民氣節(jié)而輕蔑清人文化政策(《日得錄》十二)。正祖還延續(xù)了前朝禁清人書入境的政策?!度盏娩洝肺逖?“邇來儲書家必求唐本,甚至板有袖珍,床有臥看。即此一事,便是侮經(jīng)。侮經(jīng)之弊,必入于異端曲學。雖欲不禁,得乎?”《日得錄》四又言:“近日盛京搨本,率多聚珍袖藏,故看書家頗自取便于賞鑒云。而此又不然,對黃卷,固當整其威儀,聊存居敬工夫……今番副價書狀官之以閣臣差遣者……另行搜檢,犯者論以重律?!贝颂幩^的袖珍版圖書,多是乾隆刊聚珍版,正祖以此認為這些都是“侮經(jīng)”之書,要求一律查禁。其時,朝鮮刊本多為四針包線裝大開本,與清刊袖珍本不同,主要緣于兩地讀書姿式有別:中國自宋之后,讀書人多坐椅伏案,而朝鮮仍唐人席地憑幾之俗,前者可持卷在手,后者多攤書于案,本與“侮經(jīng)”、“居敬”之事無關,其論實屬偏見。對清人詩文,正祖也頗不以為然。他認為清人入關后“古先王衣冠文物之鄉(xiāng),一朝將變?yōu)橘x左袵”,因此“清人詩文,皆鄙俚噍殺,令人易厭”。所以對于士人盲目趨好清人之文的現(xiàn)象,要求“痛加貶抑”,希望“世儒學清文之弊絕矣”(《日得錄》二)。這種態(tài)度,一方面是出于獨承中華文脈的自信,同時也是對清人強權的反抗。其《弘齋全書》卷五三《事大禮說》一文具體表現(xiàn)了這種心理:
薪膽之計左矣,玉帛之恥深矣,形格勢禁謂之何哉。只用袍帽而緝邊去帶,是又何等儀制,可以祭服名乎,可以官服稱乎,見于經(jīng)文乎,載于邦禮乎?其不可從也決矣。近舍國中袍帽衰绖之制,遠仿行人入燕受服之規(guī),尤是非禮之禮,以堂堂禮義之邦,乃反取法于彼,豈非所謂出喬入幽,而能免乎周公之所膺乎。
他認為清人所定之規(guī)不合古禮,而以為朝鮮所持之禮秉承了周禮傳統(tǒng),惟大清強權相迫不得不變,故仍希望有朝一日《春秋》王一統(tǒng)之義得以伸張,再易服色。
在學術與文學上,正祖朝正處于引進北學時代,但多數(shù)人仍和正祖一樣,無法改變對清人的偏見,以自身為禮樂文化正朔之所在。雖然,乾隆朝時燕行使增多,朝鮮對清人學術文化已有了更深的了解,但基本立場仍未改變。如樸源趾即言:
清人入主中國,陰察學術宗主之所在,與夫當時趨向之眾寡。于是從眾而力主之,升享朱子于十哲之列,而號于天下曰朱子之道……嗚呼,彼豈真識朱子之學而得其正也……其所以動遵朱子者,非他也,騎天下士大夫之項,扼其咽而撫其背……乾隆以四庫全書板名之曰聚珍板。嗚呼,其愚天下之術,可謂巧且深矣。所謂購書之禍,甚于焚書者,正指此也。②《燕巖集》卷十四《熱河日記·審勢編》。
他對清入關后承繼明朝推崇朱子一事的真實目的看得很清楚,以“治術”之事看待清朝的文化事業(yè)與文化建設,以為清廷聚天下書與集天下才制成四庫全書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次大破壞,視清人之書為毒物,認為由清朝購書之害處,有甚于秦始皇的焚書之禍。
正因為朝鮮君臣上下都持這一態(tài)度看待清朝的學術文化,自然對清人之書乃至皇帝之書也有所不滿,甚至有心與之抗衡,以顯示文化正宗獨在朝鮮。從這一意義上看,《唐宋八子百選》絕非一單純的古文讀本,它凝聚著朝鮮一朝君臣濃厚的小中華意識以及對明代文化正朔地位的肯定,對自身文化正統(tǒng)地位的自信。正祖為《唐宋八子百選》寫有一序,此序不見于各刊本中,而保存在他的本集里。序曰:
世之論文章者,動必曰先秦兩漢,獨不知玉固不可偽而鼎固不可贗也。則所剽竊者,秦漢之糟粕而已,曷若近取諸唐宋之猶不失為先河后海之義也乎。唐宋之文,莫京于八家……歸有光之約之為六家,儲欣之演之為十家,皆非通論也。然八家之全集,既充牣棟宇,茅氏之選復篇帙浩穰。下邑兔園之中,鮮有能睹其全者。夫八家者,誠藝苑之??毑辉贿\,矩者神乎,茍得其神,亦奚以多為。予選昌黎文三十篇、柳州文十五篇、六一文十五篇、老泉文五篇、東坡文二十篇、潁濱文五篇、臨川文七篇、南豐文三篇,滿百而止,皆所謂醇乎醇者也。①《弘齋全書》卷一七九《群書標記·八子百選序》。
他在序中駁斥了秦漢派古文主張,這與唐順之、茅坤的觀點很相似,他也認為秦漢派所作是贗品,唐宋古文有先河后海之境界,唐宋八家是最完美的組合。他對《百選》一書非常自信,認為自己所選的百篇唐宋古文乃是“醇乎又醇”的精華之作。顯然,在他心目中,《文醇》所選反而是不醇的。其《日得錄》五言:
《八子百選》、《朱書百選》、《史記英選》、《陸奏約選》,凡此必皆從事于選也者。誠以博則難精,所貴反約。而夫子之于詩書,刪而述之,存什一于千百,書之有選,實始于此。若以粹駁并載,醇疵兩存,唯多是務,無所裁擇,則九共、厘沃、明居、歸禾之篇,貍首、驪駒、新宮、祈招之什,何不同列于壁中之藏耶。
這里雖然沒有明指《文醇》,但以博約論,其時可與《百選》相比者,即是《文醇》,且其明言“粹駁并載,醇疵兩存,唯多是務,無所裁擇”,直斥選多者有不醇之事,當與《文醇》相關。只是作為藩國之君的身份不便直接說明而已,但其中隱含之意,實不難體會。
人類文化的發(fā)展,后來居上者為多,文化接受者可越過文化原發(fā)者之積累與反復的過程,直取其中最先進的部分,從而產(chǎn)生一種超越原創(chuàng)者的效果。同時,接受者對原發(fā)文化也易形成單向的固定化的認識,接受者對原發(fā)者的文化認同是排他性的。朝鮮、日本文人在清初卑視清人文化,就在于:一方面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明朝發(fā)達的文化,并具有了一定的后發(fā)優(yōu)勢;另一方面,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認識是單向性的,僅以中原漢唐文化為標本,很難感受到中國文化的多樣性、包容性。因此,在文化原發(fā)區(qū)政權發(fā)生變化之后,他們一時難以認同,原先形成的超越意識轉(zhuǎn)變成為一種文化優(yōu)越感?!栋龠x》的編選就反映了這一心理,表現(xiàn)了其時朝鮮君臣很強的優(yōu)越感以及崇明賤清的文化傾向。雖然,它在《文醇》編訂四十年后才出現(xiàn),但在朝鮮一朝卻成為最權威的讀本。兩書都是以君王之尊來號令文壇以唐宋八大家為宗,采用的底本與方法相近,只是乾隆以批評的方式確認了《文鈔》的影響以及明人以唐宋古文為宗的文章學觀念,正祖李祘則以肯定的方法強調(diào)了《文鈔》的經(jīng)典性與唐宋古文的范式意義。這是一種小異而大同,文化背景不同,立場不同,但客觀效果相同:大大提升了《文鈔》的地位,促進了本書在東亞讀書界的流布。這說明東亞共同書面語的形成與定型應與《文鈔》一書的流行大有關系。
I206.2
A
1000-9639(2012)06-0034-09
2012—03—30
查屏球(1960—),男,安徽銅陵人,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200433);
滕漢洋(1982—),男,江蘇連云港人,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上海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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