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怡

(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 成都 610064)

·文獻評介·

《老學庵筆記》中詩話的文獻價值探微

阮 怡

(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 成都 610064)

陸游《老學庵筆記》一書中大量引用宋人詩歌，有些詩句賴《筆記》一書得以幸存?！度卧姟肥瞧駷橹褂兴我淮钔暾脑姼杩偧杂羞z漏之處?！豆P記》中所存的部分詩句可補《全宋詩》之缺。另外陸游在《筆記》中對不少詩句進行考證，亦可為詩歌箋注提供重要參考。

《老學庵筆記》 《全宋詩》 詩歌箋注

陸游是南宋時期著名的詩人，一生著作頗豐，著有《劍南詩稿》、《渭南文集》、《家世舊聞》、《南唐書》等?！独蠈W庵筆記》是陸游晚年退居故鄉(xiāng)山陰鏡湖后所作的一部筆記體作品，內(nèi)容豐富真實，記載了不少宋人的逸聞趣事、宋朝的典章制度、宋代社會的民風民俗以及宋代的社會情況，從中可多角度地了解宋代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尤其可貴的是此書在文學方面亦有較高的價值。《筆記》中保存了大量有關詩論的材料。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全書共576則，其中有233則文字涉及對詩歌的評論，包括對詩歌的評論鑒賞、詩歌本事考辨、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作家風格的辨析以及文字的詮釋考訂。本文試對《筆記》中詩話的文獻價值作一簡要論述，以求拋磚引玉。該書的文獻價值主要有以下兩方面：

1 補充《全宋詩》

由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主編的《全宋詩》是迄今為止有宋一代最完整的詩歌總集。成集之作選擇善本、足本為底本，確定有價值的本子為參校本，比勘對校，并從浩如煙海的宋代文獻中輯佚出大量零篇散句。《全宋詩》的編撰為研究宋代文學提供了有力的幫助。陸游作為宋人在自己的《筆記》中保存了大量前人詩句，有些詩句迄今已亡佚，《全宋詩》編撰者據(jù)《老學庵筆記》輯佚出一些詩句。如宋白有《宋文安公宮詞》集傳世，而他的《中酒詩》不見于個人別集中，《全宋詩》根據(jù)卷五“宋太尚書”條輯佚出此詩。但因《全宋詩》卷帙浩繁，難免有遺漏之處，《老學庵筆記》中保存的宋人詩句部分為《全宋詩》失收，茲舉例如下：

(1)鄭獬《夢仙詩》“授我碧簡書，奇篆蟠丹砂。讀之不可識，翻身凌紫霞?！?見于《筆記》卷一 頁五)。

(2)李光詩(按：李光，謚莊簡，字泰發(fā))“家山好處尋難遍，日日當門只臥龍。欲盡南山巖壑勝，須來亭上少從容?！?見于《筆記》卷一 頁十)。

(3)耶律弘基詩“昨日得卿黃菊賦，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猶覺有余香，冷落西風吹不去?！?見于《筆記》卷四 頁四六)。

(4)晁以道《明皇打球圖詩》“宮殿千門白晝開，三郎沈醉打球回。九齡已老韓休死，明日應無諫疏來?！?見于《筆記》卷七 頁九六)。

(5)宋白詩(按：宋白，字太素，又字素臣。謚文安，又謚文憲)“風騷墜地欲成塵，春鎖南宮入試頻。三百俊才衣似雪，可憐無個解詩人?！?見于《筆記》卷八 頁一○二)；

《自禁庭謫鄜畤詩》“九月一日奉急宣，連忙趨至閤門前。忽為典午知何罪，謫向鄜州更憮然！”(見于《筆記》卷十 頁一三○)；

《石燭》詩句“但喜明如蠟，何嫌色似黳。”(見于《筆記》卷五 頁六四)；

“鄜州軍司馬，也好畫為屏?！?見于《筆記》卷八 頁一○三)；

“官為軍司馬，身是謫仙人?！?見于《筆記》卷八 頁一○三)；

“經(jīng)時不巾櫛，慵更佩金魚?！?見于《筆記》卷八 頁一○三)；

《玉津雜詩》句“坐臥將何物，陶詩與柳文?！?見于《筆記》卷九 頁一二○)。

(6)韓維詩句“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見于《筆記》卷三 頁三二)。

(7)呂居仁詩句“好詩正似佳風月，解賞能知已不凡?！?見于《筆記》卷三 頁三三)。

(8)(僧)癩可詩句“亂山爭落日”(見于《筆記》卷四 頁五二)。

(9)蘇叔黨詩句“試誦北山移，為我招琴聰?！?見于《筆記》卷七 頁九三)。

(10)種放《東蒙新居詩》詩句“登遍終南峰，東蒙最孤秀?！?見于《筆記》卷九 頁一一八)。

2 補充詩歌注釋

2.1 陸游對詩句之考證

陸游在《筆記》中對不少詩句進行考證，可作為詩歌箋注的重要參考資料?？甲C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1)考證詩句中的字詞讀音。如卷十：

世多言白樂天用“相”字，多從俗語作思必切，如“為問長安月，如何不相離”是也。然北人大抵以“相”字作入聲，至今猶然，不獨樂天。老杜云：“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亦從入聲讀,乃不失律。

(2)考證詩句中的字詞含義。如卷二“陳亞詩”條“陳亞詩云：‘陳亞今年新及第，滿城人賀李衙推?！钅藖喼?，為醫(yī)者也?！狈饺耸嗅t(yī)皆稱衙推?！苯忉屃恕把猛啤睘樾嗅t(yī)之人。卷三“吳人謂杜宇”條解釋了“謝豹”為杜鵑。卷五引王建《宮詞》“新睡起來思舊夢，見人忘卻道勝常?！苯忉尅皠俪！敝狻蔼q今婦人言萬福也”，是婦人之間的問候語。

(3)考證詩之訛誤。如卷四：

魯直詩有《題扇》“草色青青柳色黃”一首，唐人賈至、趙嘏詩中皆有之。山谷蓋偶書扇上耳。至詩中作“吹愁去”，嘏詩中作“吹愁卻”，卻字為是。蓋唐人語，猶云“吹卻愁”也。

辯證此詩作者并非黃庭堅，只是黃庭堅將他人詩作偶題扇上。且此詩應如趙嘏詩，作“吹愁卻”而非“吹愁去”。

又如晁詠之詩“沙場尺箠致羌渾，玉陛俱承雨露恩。自笑百年家鳳闕，一生腸斷西國門?！薄端卧娂o事》卷二十八列為晁說之作。《筆記》卷九云：

晁氏世居都下昭德坊，其家以元祐黨人及元符上書籍記，不許入國門者數(shù)人，之道其一也。(按：晁詠之，字之道)嘗于鄭、洛道中，遇降羌，作詩云：“沙場尺箠致羌渾，玉陛俱承雨露恩。自笑百年家鳳闕，一生腸斷國西門。方是時，士大夫失職如此，安得不兆亂乎？

陸游距晁詠之生活時代不遠，必定讀過晁詠之此詩。此條記載了晁詠之作詩背景為經(jīng)過鄭、洛道中遇投降羌人而作。晁說之《景迂生集》卷四載有《和十二弟見降羌過洛》“百代興亡吐谷渾，圣主神謨不世恩。解縛再生有孫子，無勞倚笑上東門?！盵1]“十二弟”即指晁詠之[2]。兩相對照，和詩與原詩內(nèi)容一致，同韻合用，可知“沙場”一詩確為晁詠之所作，《宋詩紀事》有誤。

2.2 注家對陸游考證之引用

歷來注家對陸游的考證頗為重視，多引筆記中材料作注?！痘春＜{注》中《悼王子開五首》題下注為“王本篇末注云‘《老學庵筆記》以為賀鑄作’?！盵3]此論據(jù)《筆記》卷五所得，材料援引如下：

賀方回作《王子開挽詞》：“和璧終歸趙，干將不葬吳”者，見于《秦少游》集中。子開大觀己丑卒于江陰，而返葬臨城，故方回此句為工，時少游已沒十年矣。

陸游據(jù)秦觀、王子開、賀鑄的生卒年斷定此詩為賀鑄所作，為此詩歸屬提供了重要證據(jù)。

仇兆鰲《杜詩詳注》是杜詩注本中最詳盡準確的注本之一。其《羌村三首其一》“夜闌更秉燭”一句注為“蔡琰曲：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樂府：晝短苦夜長，不如秉燭游。陸放翁云：夜深宜睡而復秉燭，見久客喜歸之意。冷齋讀平聲，謂更換執(zhí)燭，未然?！盵4]392此注所謂“陸放翁云”指《老學庵筆記》卷六：

杜詩“夜闌更秉燭”，意謂夜已深矣，宜睡，而復秉燭，以見久客喜歸之意。僧德洪妄云：“更當平聲讀?！睘跤惺窃眨?/p>

清代王文浩輯注的《蘇軾詩集》中《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shù)論此今斯言乃驗二首》其一“夢中時見作詩孫”一句作注如下：“(劉須溪曰)此句為仲虎發(fā)也。陸務觀《老學庵筆記》云：在蜀，見蘇山藏公墨跡疊韻《竹》詩后題云‘寄作詩孫符’?！盵5]此則材料見于《筆記》卷八。陸游認為“作詩孫”指蘇符，蘇符字仲虎。劉須溪以陸游《筆記》中的記載為證，準確為蘇詩提供注解。

余恕誠、劉學鍇注的《李商隱詩歌集解》中對《無題詩》(照梁初有情)“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句的注解也引《老學庵筆記》卷十“呂進伯”條作注，注文如下：

呂進伯作《考古圖》云：“古彈棋局，狀如香爐?！鄙w謂其中隆起也。李義山詩云：“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今人多不能解。以進伯之說觀之，則粗可見，然恨其藝之不傳也。

2.3 陸游考證中尚可補詩歌注釋者數(shù)則

《筆記》雖然對于詩歌本事、讀音的記載，有關字句的考訂，歷代多受關注；但仍有部分材料未充分利用，舉例如下：

劉尚榮校點的《黃庭堅詩集注》一書中對黃庭堅《乞貓》一詩“聞道貍奴將數(shù)子”一句作注引宋代史容《山谷外集詩注》注文：

《傳燈錄》第十卷，僧曰“俚奴白牯，為什么卻有知？”《南史》：“何承天云：鳳凰將九子”此摘其字。[6]

此處把數(shù)解釋為多個。《筆記》卷八有關于“數(shù)”解釋的不同意見：

先君讀山谷《乞貓詩》，嘆其妙。晁以道侍讀在坐，指“聞道貓奴將數(shù)子”一句，問曰：“此句何謂也？”先君曰：“老杜云‘暫止啼烏將數(shù)子’恐是其類。”以道笑曰：“君果誤矣?！镀蜇堅姟贰當?shù)’字當音色主反?！當?shù)子’謂貓狗之屬多非一子，故人家生畜必數(shù)之曰：‘生幾子。’‘將數(shù)子’猶言‘將生子’也，與杜詩語同而意異?！?/p>

杜詩中“暫止啼烏將數(shù)子”一句*《杜詩詳注》作“暫止飛烏將數(shù)子”。，仇兆鰲注云：

古樂府：烏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書間?！锻ㄨb·晉安帝紀》魏王珪，畋于白登山，見熊將數(shù)子。顏師古曰：將，率領也。[4]735

此處把數(shù)理解為多只。陸游引晁以道語，認為《乞貓詩》中“數(shù)”讀為shù，“將數(shù)子”意為“將生子”，與杜詩中的意思不一，這種解釋為本詩提供了另一種解讀方式。

清代王文浩輯注《蘇軾詩集》中《送筍芍藥與公擇二首》“久客厭虜饌”一句下無注。《筆記》卷九對“虜”有詳細解釋：

今蜀人謂中原人為“虜子”，東坡詩“久客厭虜饌”是也。

“虜”在古文中可指俘虜或奴仆，亦可用以表示對敵方的蔑稱。而此處蘇軾以鄉(xiāng)語俚語入詩，“虜”表示蜀人對中原人的稱呼。

王安石詩歌較權威的注本有宋代李壁的《王荊公詩注》，此書錄有《示俞秀老》一詩，其中有“暮年要與君攜手，處處相煩作好歌”一句。“歌”在古代中最常見的解釋有兩種：一是指唱歌，二是指作詩?！白骱酶琛钡降字负我?，難以確定?！豆P記》中正好有一條關于俞秀老的記載，見于卷七“俞秀老紫芝，物外高人，喜歌謳，醉則浩歌不止?！辈⒁G公贈俞秀老詩為證“‘暮年要與君攜手，處處相煩作好歌?！恢咭詾橘x詩也?！泵鞔_指出喜唱歌是俞秀老的愛好，作好歌當指唱歌而非作詩。此條材料可補充王安石詩注。

歐陽修有《和丁寶臣游甘泉寺》一詩曰“江上孤峰蔽綠蘿，縣樓終日對嵯峨”[7]6。此詩為歐陽修謫夷陵所作?！熬G蘿”究竟為何意，《筆記》卷七對其有詳細解釋，摘錄如下：

夷陵縣治下臨峽，江名綠蘿溪。自此上泝，即上牢關，皆山水清絕處……韓子蒼舍人《泰興縣道中》詩云：“縣郭連青竹，人家蔽綠蘿。”似因歐公之句而失之。

陸游在他的另一部筆記《入蜀記》卷四中亦言及此：“江上孤峰蔽綠蘿，初讀之，但謂孤峰蒙藤蘿耳，及至此，乃知山下為綠蘿溪也?！庇纱丝芍獨W詩中的“綠蘿”為溪名，韓詩中的“綠蘿”指藤蘿，為植物名。陸游親歷此地，對當?shù)氐孛煜ぃ忉屨_，歷代注本對“綠蘿”一詞均無注，此條可補歷代注歐詩之缺。

[1] 晁說之. 景迂生集[M]//四庫全書:1118. 影印本.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74.

[2] 鄧子勉. 宋人行第考錄[M]. 北京:中華書局,2001:148.

[3] 秦 觀. 淮海集箋注[M]. 徐培均,箋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446.

[4] 仇兆鰲. 杜詩詳注[M]. 北京:中華書局,1978:392,735.

[5] 蘇 軾. 蘇軾詩集[M]. 王文浩,輯注. 北京:中華書局,1982:2242.

[6] 劉尚榮. 黃庭堅詩集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03:975.

[7] 歐陽修. 歐陽永叔集[M]. 上海:商務印書館,1981:6.

LiteratureValueoftheTheoryofPoetryinLaoXue’anNote

Ruan Yi

Folk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ion,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China

LaoXue’anNote, written by Lu you, includes a lot of poems in Song Dynasty, some of which survived throughLaoXue’anNote.TheAnthologyofPoemsofSongDynastyhas been so far considered the most complete anthology, but there are still some Song poems missing. Some poems inLaoXue’anNotecan help make the anthology up. Besides that, Lu You made textual researches on the many verses in theNotes, which can be an important reference for poetry annotations.

LaoXue’anNote;TheWholePoemsofSongDynasty; poetry annotations

G250

阮 怡，女，1984年生，博士研究生，從事宋代文學文獻研究，發(fā)表論文7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