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鵬,丁紅旗(華東師范大學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唐鈔文選集注》的著錄,最早見于日本森立之在孝明天皇安政三年(1856年) 所撰的《經(jīng)籍訪古志》卷六“總類”。進入20世紀初,日本學者如斯波六郎等,陸續(xù)開始了對其研究。光緒、宣統(tǒng)以后(1908年),中國學者羅振玉、董康等,也漸次接觸到這些珍本,羅氏甚至還不惜以變賣房屋的巨資影印,編成《唐寫文選集注殘本》廣為流布?!段倪x鈔》(以下簡稱《鈔》) 就是賴此才得以保存的初唐《文選》注釋中的重要的一種。2000年,南京大學周勛初又廣加收羅,編成《唐鈔文選集注匯存》一書出版,更為研究提供了一個堅實的文獻基礎(chǔ)。對《鈔》的研究,極具分量的是臺灣學者邱棨鐊先生1976年發(fā)表在《銘傳學報》第13期上的《〈文選集注〉所引〈文選鈔〉 研究》[1]708-727一文,該文重在對 《鈔》注的作者、撰作年代,以及注釋義例等加以考核。此后,周勛初先生在《〈文選〉所載〈奏彈劉整〉一文諸注本分析》、[2]《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序》中亦有所判斷。然而,對其作者、性質(zhì)的考訂,還能進一步深化,也有這個必要——即便于深入研究《鈔》。因此,筆者不吝鄙陋,以期能拋磚引玉而有所裨益。
對《鈔》注的作者,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以周勛初為代表,認為是公孫羅,見上舉《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序》。不過,周先生發(fā)言謹慎,僅舉三條依據(jù),并以不無推測的口吻來陳述。另一種以斯波六郎、邱棨鐊為代表,否認上說,在《文選諸版本研究》[1]849-961一文中,斯波通過比勘 《鈔》《音決》的歧異,肯定二者決非同一作者,因公認《音決》是公孫羅的作品,那《鈔》自然就非其作品了。沿此思路,邱文又進一步收集例證,似乎坐實了這個觀點。然而,文字、注釋的歧異是能說明一些問題,但非力證,因為《鈔》很可能是“薈萃眾說,鈔為一帙”(見下節(jié)),出現(xiàn)一些文字的歧異、未加整飭處也是可能的。因在抄本流傳的時代,個別文字的歧異實是在所難免,更何況,《音決》也并不一定就是公孫羅的作品,因此,還需要從其他方面加以慎重推斷。
假如通觀上節(jié)例舉的《鈔》注“今地名”,則不難發(fā)現(xiàn),其所涉及的地域,主要為吳興、丹陽、江都、江寧、兗州、合肥、壽春、武昌、循州、衡州等地,恰都集中在江南,或毗鄰地區(qū),或者說,這正是其所熟習的地域。東晉以來,長江上游的荊州,下游的建鄴,一直是江南偏安政權(quán)的兩個核心區(qū)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鈔》地名注釋所潛含的作者知識背景:
《吳地記》云:太伯所都,在今蘇州吳縣,后為越所滅。越考烈王封黃歇為春申君,治吳。吳王濞都廣陵,至孫權(quán)初都武昌,后都建鄴,在古丹陽之地,今之江寧是也。(1·81)①為核檢方便,今據(jù)《唐鈔文選集注匯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出版) 一書標注頁碼,前為冊,后為頁碼。
東吳,山名,因山以為,俗號據(jù)天下而言其地,在江之東,故稱東吳也。(1·82)
吳人謂之瀨也。(1·106)
今江都城北亦有之,俗呼為章渠鳥也。(1·117)
鯪鯉,江東諸郡丹陽、吳興山中皆有之。(1·165)
或云長洲在震澤邊,茂苑在吳國西南七十里?!瓥|山府在蘇州之東,有東府山,夫差治處即吳郡也,在揚州東南七百里。(1·176)
建鄴江邊有洲名張公洲,內(nèi)可藏舟。(1·210)
承明,亭名,今在蘇州北,機被召入洛,于此亭與士龍別,作此詩也。(1·270)
萬始,亭名,皆在蘇州北。(1·273)
這也是現(xiàn)今《鈔》注中所能見到的對地理方位、物產(chǎn)解釋最為詳盡的地方。上面例子中,東吳本不需解釋,卻作了闡釋。對吳地都城的變遷,江都一帶的地理,甚至一個亭子、章渠鳥、鯪鯉等,都如數(shù)家珍、了如指掌,甚至還出現(xiàn)了極為罕見的一一指明“茂苑”“東府山”的距離遠近。在注“今地名”的篇章中,也以《吳都賦》中為最,且特別詳盡。眾所周知,賦為鋪陳其事,歌頌其物,京都大賦更是如此。《鈔》注鐘愛此篇,詳加作注,也足以彰顯其對吳地舊都的癡情,而且,注釋精確到這種程度,也不能不看出作者對吳地地域遷革、人情風物都特別熟習。這只能是身居其地、耳濡目染的產(chǎn)物,從這個角度看,邱文所舉的6例中3例都出自《吳都賦》,就不足為奇了(其中5例都屬于南方)。
還不止于此,在《吳都賦》的注釋中,還能體會到《鈔》注者不言而喻的抑止不住的吳地優(yōu)越感:
言遠覽古昔已來,惟吳地有舜、禹游行之跡,則蜀皆椎結(jié)(疑有誤字) 左言無所聞也。(1·85)
這種情形又一再出現(xiàn):“《尚書》說‘命舜陟方乃死’,孔氏云:‘陟,外也,外道南巡,將死于蒼梧之野?!窳横杭葻o,明蜀之惡也?!保?·87)“禹舜陟方于蒼梧,夏禹班巡于會稽,公孫子陽當年為墟,劉玄德二葉而滅祀,由此而言之,故綽然而有余也。”(1·94)固然堯、舜、禹為上古時期的英主圣君,唐時業(yè)已神化,可一再稱頌,也似乎沒必要在同一篇文章中三番五次地稱引、褒獎,再三致意。因此,與其說是左思行文本身揚此抑彼的因素,還不如說是《鈔》注者有意地引申、偏解的結(jié)果。至少,李善、五臣都沒有這種類似的注釋。從這個意義上說,對此地域的熟習,必是江南地域之人,或者直接說是江都、蘇州一帶之人亦無不可。這也有反例,即《鈔》注對北方地名,都沒注出較具體的地理位置,僅以“地名”概括了事,如:
桑間、北里,皆朝歌地名。(2·150)
陽平,漢中之地名也。(2·613)
皆北地之郡名。(3·153)
不僅如此,其對北方地名的指稱,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不應有的錯誤,如上面所舉的“樂陵郡屬兗州”條與“池陽屬右扶風”條。
當然,在字里行間還能覓到作者親吳的絲絲跡象:
三國,謂吳魏蜀也。(3·231)
以治吳魏蜀也。(1·244)
明帝遣曹休伐吳,……吳人所誘而敗也。(2·299)
“吳”排在第一,并為其所敗而諱避,稱一“誘”字,顯然,《鈔》注者是以吳為正統(tǒng),這與唐初房玄齡修《晉書》時所代表的以魏為正統(tǒng)顯然背離——這只能是身為吳人的緣故。
再看梁朝以來《文選》學興盛的地域。據(jù)前,第一個《文選》學中心就在江都,曹憲的弟子也都是江都及其附近之人,一時間蔚為興盛。筆者推測,退一步,《鈔》的作者即便不是公孫羅,也屬于江、淮間潛究《文選》的學者。《鈔》注的作者屬于江左之人,這在學術(shù)上也有一個證據(jù)。因當日南北的長期阻隔,交流不暢,而出現(xiàn)了截然有異的南北學術(shù)風尚,此也即《隋書》卷七十五《儒林傳·序》所說的:“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对姟穭t并主于毛公,《禮》則同遵于鄭氏?!倍垛n》注引用的正是引孔安國的《尚書》注、杜預《左傳》注、毛《詩》、《禮記》鄭玄注。如《左氏傳》杜預注:3·77,3·96;《左傳》……氏注(甚且因為熟悉,而省略了姓):3·138;杜預 《左氏傳》注:3·275;《禮記》鄭玄注:3·41;《尚書》孔安國注:3·26,3·55,3·223;鄭玄《詩》注:3·32;毛《詩》鄭玄注:3·40;《論語》孔安國注:3·222。誠然,朝代雖有鼎革,然其學風、積習則會一脈相承,自不會一朝突變,學風的烙印還依舊存在。
在此基礎(chǔ)上,再一次來檢查公孫羅的傳記資料。不無遺憾的是,現(xiàn)存的傳記僅有《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九上《李善傳》所附的寥寥數(shù)語:
公孫羅,江都人也。歷沛王府參軍、無錫縣丞,撰《文選音義》,卷行于代。
“沛王”指李賢,據(jù)《舊唐書》卷四載,李賢龍朔二年(662年)以沛王外任揚州大都督,直到咸亨三年(672年)九月徙封雍王止。則公孫羅的王府參軍,亦在揚州府,此后任無錫縣丞,更屬揚州近畿地區(qū)。這樣,至少能證實兩點:(1) 公孫羅是江都人,正與以上所考若合符契;(2)這兩處職任,當是史臣所認為的公孫羅一生中最重要的職務,或者說,是其青壯年以后,或偏后時期的職任,當然,也算不上沉淪下僚。據(jù)《通典》卷三十三《職官十五》“參軍事”條,“至隋為郡官,謂之書佐。大唐改為參軍,掌直侍督守,無常職,有事則出使?!保?]縣丞一職,則“通判縣事”,[3]“諸州上縣丞,為從八品”。而這一時段(662—672年)正是在以上所考《鈔》注最可能出現(xiàn)的時段,也是公孫羅學術(shù)積累豐厚、最可能完成《鈔》注的年齡。
還能提供一個力證。在《大正藏》第68冊所載錄的八世紀日僧人善珠(724—797) 《因明論疏明燈抄》中,還保留有三條公孫羅注:
陸士衡《文賦》曰:“識前修之所濟。”公孫羅曰:“前修,謂前代賢人所修之文也。桂古賣反?!保劬淼谝唬ㄊ璧谝槐荆荩ā段倪x》卷十七《文賦》為“練世情之常尤,識前修之所淑?!保?/p>
陸士衡《文賦》曰:“或藻思綺合。”公孫羅曰:“藻,水草有文者也?!保劬淼谖澹?/p>
潘安仁《秋興賦序》曰:“攝官承乏?!惫珜O羅曰:“乏,無也,言承此無人之時?!保劬淼诹?/p>
遺憾的是,今殘存的《文選集注》中,因無《文賦》《秋興賦·序》,而不能直接核實。不過,善珠雖沒明言,但此是公孫羅為《文選》作的注,當無疑問,因為二文都見于《文選》。公孫羅有《文選鈔》《文選音義》,據(jù)此注體例,當為《文選鈔》中的注文,因為它符合《鈔》注的語言風格。又,今查《文選集注》卷九《吳都賦》“雕琢蔓藻”中,《鈔》注“藻,水草也”,正與上“水草有文者也”接近;因為此處李善注引的劉逵注為“蔓藻,海藻之屬也”,用詞截然有異——此足以證明這3條是《鈔》中的注文。
這一點,在《文選集注》中也有一條材料能佐證,卷四十七曹植《贈徐干詩》有一條“《鈔》曰:‘羅云:從此以下七首’”。對此,斯波六郎《舊鈔文選集注殘卷》謂“《鈔》之作者除公孫羅以外,尚有一人”,邱文則認為是一不能確定的羅姓之人。實際上,二人實未能深究此處集注者特別的體例,即結(jié)合上下文,因為緊接著下面有兩處“五家劉良曰”、“五家張銑曰”的體例——這顯然是在提示作者。與此一脈相承,“羅”應當是在向讀者提示作者的信息,即公孫羅。
綜合而定,《鈔》的作者當為公孫羅。
邱棨鐊在文末的一段推測實值得我們深思:
而所以名之曰“鈔”,且不著撰者之名者,其故安在?蓋江都之“選學”,各承師說,研討辨明,經(jīng)年累月,遂乃薈萃眾說,鈔為一帙,故名之曰《鈔》。而意在踵事增華,昌顯“選學”,故不以一人之學名歟?
此堪稱一時興到的神來之筆,惜乎未能多加例證。“昌顯‘選學’”“不以一人之學名”等多屬揣測,但邱先生提出“薈萃眾說,鈔為一帙”的觀點,實可深思。史學家呂思勉先生曾對東晉以來“抄”字的涵義研究后概括道:“抄”主要為“摘取”,“抄字之義,……古則意謂摘取。故抄書之時,刪節(jié)字句,習為固然?!保?]“照本侈錄之謂寫?!保?]在 《鈔》注中,確實有一些特異的現(xiàn)象值得深思。
(1)注中存在廣泛借鑒他注的痕跡。漢魏以來,多有為單篇文章作注的,如曹大家注《幽通賦》、薛綜注《二京賦》、張載和劉逵注《三都賦》等,然而這些文章大多是傳誦一時的長章。一般的短章,就《隋志》所載,幾乎很難找到注者(當然也許有,但在流衍中不幸湮沒)。《鈔》的一些注中,審其語氣,明顯地參閱了他人的注。除了明確標示為前人舊注,如卷八十八《難蜀父老》“因朝”下引文穎的注釋外,還有直接承襲舊注而不加說明者,如上考“永昌博南縣”條。而且,更突出者是《鈔》對時人注釋的征引,如:
《鈔》曰:故林,即謂昔為洗馬,又云機被廢官時也。(1·300)
《鈔》曰:孫云秦王名晏。(3·527)
李,霜作露,與錯字為韻。(2·118)
李本,揗作柱,非。(2·137)
李作隱,有作潛者,非。(2·142)
李生言隨其所違之事續(xù)而奏之。(2·382)
李生,其勢常也,屬下句。(3·445)
集本及此者,多有作搖者,又見一集復作瑤。(2·153)
按一般注釋體例,引用他注至少要稱其全名(《鈔》注沒有善注“舊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繆,臣乃具釋,并稱臣善以別之。他皆類此”等體例提示語),不能單以姓來區(qū)別。上例中,《隋志》中沒有見為《陸機集》、干寶《晉紀》作注的人?;蛘哒f,注文中所言的“又云”“孫云”等,很可能就是與《鈔》注同時或略微靠前的人,因為熟習而簡稱。其次,對上面多次引用的“李生”,邱文疑是“李先生之弟子歟”。核現(xiàn)今所能見到的宋代《文選》國子監(jiān)本、明州本,以及韓國奎章閣本(秀州本),能發(fā)現(xiàn)《鈔》所引證的李生話語,與李善注完全不同,即李生絕非指李善。退一步,如是李善弟子,因師承的存在,似亦不會與李善注有較大的差距,即“李生”為“李先生之弟子”的可能性亦不大。
不僅如此,《鈔》注還廣泛地參閱各種文集,即《鈔》注提到的“集本”“一集”等,以核對、判明原貌。盡管這可能是每位注者都會采用的一種方式,但也說明作者確實曾參閱了多個本子,并盡可能地采為己用。這一點,在卷六十二江淹《雜體詩》注中最為明顯,每首詩下,《鈔》注者都會注出“詩在本集”,如“劉太尉”下,“傷其亂離,故作之,詩在本集及《文選》,今擬之”。
(2) 《鈔》注在體例上未能整齊劃一,這有兩點:第一,稱謂頗為不一。整體上,《鈔》注近于一半的注釋都標明了出處,但對同一書或同一人的稱謂頗為混雜,這種情況特別普遍,如上所舉的對顏師古《漢書》注的稱謂,就有顏師古、師古、顏公、顏監(jiān)等。對毛萇《詩》傳也至少有3種稱謂:“《詩傳》曰”“毛萇曰”“毛《傳》曰”。這種不一、甚至不無舛雜的稱謂,除了說明注者未加整飭、劃一外,適足以說明其注釋來源的多途,即雜鈔的痕跡。第二,據(jù)前“廣州南康”條,其時間在武德四年(621年) 至貞觀十一(637年)年,此適足與《鈔》引顏注《漢書》、唐修《晉書》的時間直接沖突,上面提到的避諱例也說明了沖突的存在。之所以有這種情況,很可能就是《鈔》注直接抄錄他人注釋、不加審核的結(jié)果。道理很簡單,公孫羅的青壯年在662—672前后,他也絕不可能自貞觀十一年(637),即幼年時就開始注書。
《鈔》注甚至還有嚴重的疏漏,《文選集注》卷六十一江淹《雜體詩三十首》題下“今案”:“以后十三首《鈔》脫”(1·663),卷六十三《離騷經(jīng)》一首題下“今案”:“此篇至《招隱》篇,《鈔》脫也”(1·785),即從《離騷經(jīng)》,到《九歌》《九章》《卜居》《漁父》《九辯》《招魂》《招隱》,相當于善注中的第三十二、三十三兩卷失注。這么多的篇章,就恐怕不能用散佚來解釋,只能是《鈔》注者的疏漏所致,也說明了《鈔》注的不嚴謹性。
(3) 一些注釋明顯地悖于常理,或流于望文生義。如卷八《蜀都賦》中“百果佳宅”,《鈔》竟釋為“言皆是某甲室宅之中有也”,不禁讓人汗顏。卷六十八曹植《七啟》中,竟釋“鮫人”為“皆水下居,形似人也”,儼然是非人類的動物。甚且,釋義后反讓人不知所云,如卷八《蜀都賦》中釋“差鱗次色,錦質(zhì)報章”為“報,反報也。言其鱗甲各有行列,反報其文章也”。這些注釋,固然是其水平的反映,但《鈔》注者未能審核整飭、來源多途也當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此也毋庸諱言。第一節(jié)中“永昌博南縣”例,正說明了《鈔》注舊注的襲用,即“薈萃眾說”,屬雜鈔的性質(zhì)。這都顯示了《鈔》注體例不謹嚴、雜鈔的性質(zhì),也許正因為這些較為嚴重的缺陷,致使其在唐時就迅速散佚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