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珺
(民進廣西區(qū)委會宣傳部,廣西南寧 530023)
從“出走”開始,由“出口”回歸
——羅雨詩歌印象
韋珺
(民進廣西區(qū)委會宣傳部,廣西南寧 530023)
羅雨對其精神軌跡的描繪,是從“出走”開始的。正是在“奔命”途中的主體性缺位,令以她為代表的“80后”知識分子,特別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和城市中家境不太好的‘80后’”畫地為牢,深陷于此無法解脫,而催生出對遠去故土的想象、對命運的控訴,對被異化的靈魂的進一步叩問,并走向“慢”和“靜”的回歸。
羅雨;出走;重構;回歸
每一位詩人都試圖用詩歌描繪其精神歷程,羅雨自述其對詩歌圖譜的構建,經歷了“出走”、“困境”、“心獄”、“出口”四個階段。本文試圖通過對其精神軌跡的推敲,將不同階段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串聯(lián)起來,以期能進一步理清羅雨從“出走”開始,到由“出口”回歸的詩歌脈絡。
廉價的理想,被昂貴的流浪綁架
于是,十多年前的那個早晨她
倉皇出走
啼泣的村莊試圖逮捕我撤退的靈魂
終究潰敗在車輪的預謀中
北行的車輪不斷促趕內心的旌旗
故鄉(xiāng)節(jié)節(jié)敗退
混亂中,我摳了一把潮濕的鄉(xiāng)音
或許,在別人的城市里
我可以用它安撫每夜的夢
漂浮在別人的城市里什么都可以出租:
靈魂、肉體、幸福、尊嚴……
惟有故鄉(xiāng)那片青色的天空
和深埋在心底的根,是永遠的例外
在出走與繼續(xù)出走的路上每夜,我在租來的夢里
就著兩葉浮萍,三片落葉
蒸煮故鄉(xiāng)的記憶碎片
(《出走》)
人生旅途的重要轉折,也許都是從最初的“出走”開始。羅雨試圖構建的詩歌圖景,同樣也以《出走》發(fā)聲。此詩一反其標題所體現(xiàn)的決然,其節(jié)奏的進行是滯重的、斷裂的,所流露的情緒是不情愿的、無奈的和掙扎的,在村莊的啼泣聲中,“她”試圖“撤退”,卻仍被“北行的車輪促趕內心的旌旗”,看故鄉(xiāng)“節(jié)節(jié)敗退”,只來得及在混亂中“摳了一把潮濕的鄉(xiāng)音”,作為孤身漂泊在“別人的城市”里的慰藉。但細究后,掩埋于字句之下的別樣情緒也漸漸浮出水面。
“出走”一詞的語義本身就是曖昧的,它不僅指出了外部世界逼迫個體從慣性狀態(tài)中剝離的事實,也意味著個體與過去的主動決裂。這一動作從來不是單向的,而是對某一矛盾沖突的完整描述。由此而言,“廉價的理想,被昂貴的流浪綁架”的意義也許不僅僅是對“她倉皇出走”的字面解釋,而是一切矛盾最明晰的總結。羅雨在她的詩集《空心人》的后記中這樣寫道:“‘80后’知識分子最大的一個共同特點是,我們不斷在求學的路上背著沉重的包袱心力交瘁地匍匐前行:我們報考中專準備“躍農門”時,中專并軌,不分配工作,我們只好向‘黑色的七月’沖刺;經歷“黑色的七月”后,我們被理想放逐,選擇出走,離開家鄉(xiāng),踏上無根的漂泊之旅;而當我們大學畢業(yè),我們又被時代和政策放逐,“就業(yè)難”的問題和不斷的教育變革逼迫著我們馬不停蹄地攻讀碩士、博士、博士后,因而我們不斷地漂泊、出走,但結果卻并非‘一片光明’,而是不斷地滑向更深的虛無、困境?!北砻嫔峡?,她是將出走歸咎于當下的時代與社會,但在時代洪流中隨波逐流的自我是否就不需要承擔一絲責任?這也許是詩人本身不愿意承認的,但卻也是她內心無法回避的。于是這可以解釋為何其詩標題點“出走”之決然,節(jié)奏卻低緩;明知流浪“昂貴”,卻仍為了“廉價的理想”而“倉皇出走”,不顧村莊和靈魂深處吶喊著“撤退”的聲音的挽留,毅然走在“出走與繼續(xù)出走的路上”。
早在20世紀50年代,奧登便曾在《焦慮的時代》中描繪出時代對普通人的心理壓迫,這種“向崇尚商業(yè)與機械價值的世界靠攏的壓力”[1]仍可看做當下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焦慮的源頭所在。也許時代和社會倡導的某種價值催生了詩人心底的理想和渴望,前途“一片光明”這一不負責任的許諾導致一代代知識分子前仆后繼,尋找心中的“理想國”、“象牙塔”,待到當結果與追求相悖,再重新審視最初的“出走”,人們對此更多地抱持一種否定與追悔的態(tài)度,當年為追求新生活毅然出走的堅定則隨之蕩然無存。對他們而言,“出走”這一行為所體現(xiàn)的含義是被逼無奈的,而鮮少關注動作主體的主動性。“我曾想到給我的詩集取名‘出走’,因為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出走的過程。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或一個側面,其實我們每個人內心都渴望停下來,“慢”下來,“靜”下來,只不過時代和社會逼迫我們每天疲于奔命”(《空心人·后記》)。羅雨的結論是顯而易見的:時代和社會的逼迫使知識分子走在不斷“奔命”的路上,這不是“我們”所愿意的;為達成個人階段性的人生目標而做出“出走”這一決定的,卻仍是“我們”自身,“出走”對人生的正面影響仍是難以被輕易抹殺的。可見詩人本身對“出走”的態(tài)度也仍然是曖昧的、復雜的,對“出走”一詞背后包含的豐富意義的選擇仍難以定位。正是在“奔命”途中的主體性缺位,令以詩人為代表的“80后”知識分子,特別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和城市中家境不太好的‘80后’”畫地為牢,深陷于此無法解脫,而催生出對遠去故土的想象、對命運的控訴,對被異化的靈魂的進一步叩問。
在羅雨這里,故鄉(xiāng)是一個永遠繞不過的詩歌母題。從湖南到廣西,再到北京,無論是第一故鄉(xiāng)還是第二故鄉(xiāng),對遠走他鄉(xiāng)的游子總是意義巨大。其在京期間創(chuàng)作的關于故鄉(xiāng)的詩歌,讓人讀來為之動容。
在羅雨的詩中,故鄉(xiāng)是屬于南國的,是屬于雨的,是濕潤的、如畫的、溫情的;而客居的北方,則是屬于風的,是蒼涼的、蕭瑟的、冷的。在《出走》中,倉皇出逃的主人公摳的那把“潮濕的鄉(xiāng)音”,是故鄉(xiāng)贈與她遠行的紀念,這潮濕的屬于故土的記憶,卻在干冷的北方被逐漸“風干”。從故鄉(xiāng)決然“出走”的詩人,在“別人的城市”找不到根,曾經不能出租的“故鄉(xiāng)那片青色的天空”,逐漸也只能在“在北京的柳絮中”被打撈(《四月,我在北京的柳絮中打撈故鄉(xiāng)》)。只有在夢中,故鄉(xiāng)才得以濕潤、美好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在詩人眼前;也只有在夢中,無論是冬夜還是中秋夜,無論是“殘月”還是“上弦月”,月總能嵌于夢中畫境中,勾起那縷鄉(xiāng)愁,用“蒼涼的月光,就著發(fā)霉的往事/縫補記憶”,給被現(xiàn)實砸碎的與鄉(xiāng)音“血肉相連的臍帶”打滿補丁。
我聽到路被吹亂的聲音
過去,打點著行裝
時間慢下來
準備一場雨吧
讓夢更真,更近
秋天的路上
命運突然喊了一聲疼
驚飛老屋檐上的那只夜鷹
好像在夢里
好像在夢外
——《故鄉(xiāng),在夢里,在夢外》
但夢里對故鄉(xiāng)的記憶,總是如鏡花水月般易碎,從現(xiàn)實里吹來的風不斷侵擾著對故鄉(xiāng)的回憶,當現(xiàn)實的力量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后,夢中的故鄉(xiāng)也只能以模糊不清的形態(tài)存在詩人腦海里,而她也只能持續(xù)地抓住那“兩葉浮萍,三片落葉”,把他們“放在異鄉(xiāng)的夕陽和月光里晾曬”(《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斷縫補缺失的記憶碎片,從而完成對故鄉(xiāng)風景的重構。
一個靠再次縫補的記憶支撐著的故鄉(xiāng),對在他鄉(xiāng)“奔命”的農村知識分子而言并非幸事。站在知識分子角度所描繪出的鄉(xiāng)村圖景,總是帶著人文色彩,它如煙花般朦朧,帶著泥土的芳香,永遠為自己敞開懷抱??僧斔麄兒貌蝗菀滋ど瞎释習r,面臨的只會是與想象完全不同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于是催生出深深的失望。
是寒冬,摘去了我眉間的淚
當我一步步靠近
故鄉(xiāng),我發(fā)現(xiàn)你如此遙遠
今夜,我仿佛只是一個異鄉(xiāng)人
——《故鄉(xiāng),今夜我是異鄉(xiāng)人》
羅雨曾說:“我書寫的不僅僅是故鄉(xiāng),更展現(xiàn)了從農村出走的知識分子作為農村人和知識分子的雙重角色在‘故鄉(xiāng)’面前卻被當作異鄉(xiāng)人、陌生人的尷尬與悲哀,對于從農村走出的知識分子來說,故鄉(xiāng)永遠都無法真正回去?!保ā犊招娜恕ず笥洝罚┫胂笈c現(xiàn)實間的巨大落差,從農村走出的知識分子在重拾“農村人”身份時所碰到的與預期不同的難堪,使“農村人與知識分子雙重角色屬性”處在分化的邊緣,個人認同感的逐漸喪失導致這一批在城市漂泊的知識分子進一步“無根化”,甚至走向完全的虛無。這也許是“故鄉(xiāng)永遠都無法真正回去”的癥結所在,也是他們轉而向時代、社會、命運發(fā)起控訴的重要原因。
我的整個一生,抵不過一句美麗的解說詞
所有的歡聲、笑語,抑或淚水、煩愁
還有藍色的風唱、綠色的鳥鳴
都是精心雕琢的修辭結構
從我被拋出的剎那
開始行使修飾功能
當我塵埃落定,落入你預定的那張網
靈魂旋即出走
我目睹另一個我
行走在我曾走過的那條路上
急著追趕一朵惹怒紅塵的風
——《致命運》
羅雨曾經跟我透露過她在京期間的心理狀態(tài):“我在讀博士期間,為了學業(yè),每天都在寫寫寫,發(fā)了很多文章,但心里很孤獨?!币苍S正是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才讓她對個人的際遇產生了諸多疑問,對一直以來所付出的、追求的目標產生了懷疑。
在羅雨的詩歌中,命運是森嚴的邏輯之網,是上位于人的,“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被你挾持、綁架/所有的奔走,都只為把自己投入/你為我設計的那張網”《致命運》;是對夢、水等綿延的情感表達的粗暴干涉,是破壞人心柔軟角落的美好事物的兇手:會“在夢想失血的沼澤里/你掏空歲月的笑語/指使那空心的風/將我珍藏多年的玫瑰/一瓣瓣鉸碎”,會“掀翻舞臺的布景/撕破我懸掛多年的面具/把我風華正茂的光陰/一節(jié)節(jié)掐斷”(《命運之困》)。
你說,我的今生
不過是你未寫完的一個劇本
我所有的突圍、戰(zhàn)斗
抵不過你一個小小的蘭花指輕輕一扣
——《命運之困》
曾經決然的“出走”,卻換不來“一片光明”的前途,反而讓自己忘記了當年“急著追趕一朵惹怒紅塵的風”的悠然自得。這對詩人而言,是無法接受的現(xiàn)實。而在不斷“出走”以后的自己,逐漸找不到最初的“根”,認為“故鄉(xiāng)永遠都無法真正回去”,只能“在北方的柳絮里安家、落戶”的一代年輕的知識分子,終于走向了真正的虛無。她的《我并不在這里》,可以看做是對《四月,我在北京的柳絮中打撈故鄉(xiāng)》心緒的回應和解答,也體現(xiàn)出靈魂無處安放的命運之困。這些“每天被時代和社會的鞭子抽趕著陀螺般旋轉”,“被時代和命運已完全抽掉了‘心’,抽空了‘自我’”的“空心人”(《空心人·后記》),不斷在“奔命”途中忘卻最初的決心和追求,逐漸淪為物欲社會的犧牲品?!坝捎跓o根之感和對命運困境的困惑,知識分子們形成了自己無法掙脫的心獄,這是更深的精神困境,甚至是病態(tài)的?!保ā犊招娜恕ず笥洝罚┟鎸o奈的現(xiàn)實,他們只能裝作看不到,以無所謂的姿態(tài)面對難以尋到答案的自我叩問,在“沒有終點,便是終點”的自我安慰中沉淪。而詩人則用最后的一絲力氣,從喉嚨中擠出一聲反對,企圖從心獄中自我掙脫。
現(xiàn)在的羅雨,是一位溫柔的妻子,一位稱職的母親,一位深受學生歡迎的大學教師?;貧w南國的她,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fā)著恬然的氣息。也許是趨于平靜的生活讓她內心的憂愁得到了一些撫慰,近年來的詩歌里也少了點凜冽,多了些恬淡靜好?!盁o論我們出走向何方,無論我們陷于什么樣的困境,無論我們?yōu)槭裁礃拥男莫z所縛,無論我們多么絕望、惶恐、虛無,其實我們一直都在尋找出口,只不過每個人尋找的‘出口’的形式與路徑不一樣而已。我在詩中也試圖尋找出口,具體而言,主要是一種“慢”和“靜”的心態(tài),是沉浸于純粹的山水、自然之美的自我撫慰?!保ā犊招娜恕ず笥洝罚┝_雨的雙眼,看到更多的是四季的變遷,是時光的流淌,她想用自己的雙眼將轉瞬即逝的美于心中定格,讓被憤懣沖昏的頭腦恢復冷靜,讓不平的心歸于平和,重新過一種“讓生命更纖細”(《慢,更慢》)的生活。
其實,對“慢”與“靜”的追求,并不是她的新發(fā)現(xiàn)。不難看出,在她憤懣、無奈時,詩歌中也處處流露出對曾經“風華正茂的光陰”的追悼,對“追趕一朵惹怒紅塵的風”的美好少女時期的感懷。黃芳曾說,“記憶中,羅雨大都是寫愛情詩的”(《她的溫柔與細膩,她的才情與堅強——羅雨印象》),對愛的描述與刻畫,曾是她詩歌的主題,也許種種對自我靈魂的深刻叩問打亂了她一貫的詩風,但正是經歷了自省、自剜,才使得她對愛、對美、對生活有了更豐富的體察和更深刻的認識。于是,我們看到她為女兒寫的《為你造一個夢》里“你在夢里一個翻身順手,把塵世晾在窗外”這樣恬靜的句子,對乍泄的春光發(fā)出“想慢一些,再慢一些——春天,是留不住的”的惋惜(《春天,留不住》),對稍縱即逝的人生道出“時間,是一種美/亦是痛/有的人/用一輩子在雕刻”(《雕刻時光》)的感嘆。這些詩句,是女性的,富于色彩和音韻美。
“知識分子的幻滅感表達了這個階層的心態(tài)危機:他們對曾虔誠信任過的東西又不得不產生懷疑。這是社會中心價值解體之后知識分子付出的心理代價?!盵2]或許對“80后”知識分子,尤其是從農村走出來的知識分子而言,“出走”已成生命中無法抹去的刻印,這些已經、正在或將要“出走”的人們無法對這條路的正確與否作出非常精準的價值判定,但這些雷同的經歷卻在不同的人心中激起相似的漣漪。從“出走”開始,一代人在尋找著自己的“出口”,在羅雨這里,“出口”恰恰是她剖解內心的“入口”,“結束,是一種開始/開始,是一種結束”(《開始,或結束》)。正如王光明先生所言,“小鳳的這本詩集,分‘出走’、‘困境’、‘心獄’、‘出口’四輯編排,似乎要表達一個完整的精神歷程,但其完整性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相當真切地抒寫了一代人面臨的精神困境。”(王光明:《空心人·序》)
[1]羅洛·梅.焦慮的意義[M].朱侃如,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5.
[2]孟繁華.眾神狂歡: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化現(xiàn)象[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151.
Beginning w ith“Departure”and Returning from the“Entry”
——An Im pression of Luo Yu’s Poem s
W ei Jun
(The Propaganda Depertment of Guangxi Council of China Association for Promoting Democracy, Nanning 530023,China)
Luo Yu’sdescription ofher spiritualexperiencebeginswith her“departure”.It is the shortage of the subjectivenature during their“struggling for survival”thatmakes the intellectuals after 1980s,especially“those of the generation after 1980s suffering from poverty and departing from the countryside”,whowere represented by her,restrict themselves toa certain limitation just like jailing themselveswithoutany break-through.Consequently,this results in theirmissing of their hometown,accusing of their destiny,doubting of theiralienated soulsand gradual returning toa sateof“being slow and quiet”.
Luo Yu;departure;reconstruction;returning
I207.22
A
1673-8535(2012)06-0035-05
韋珺(1985-),女,民進廣西區(qū)委會宣傳部副主任科員,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理論。
(責任編輯:覃華巧)
2012-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