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 暉
《老娘子》在張楚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一個“異數(shù)”。張楚創(chuàng)作過大量外表堅硬、內(nèi)在細膩、意象駁雜的小說。他的小說往往呈現(xiàn)很強的探索性,那些被遮蔽或敞開的日常生活在他的筆下,呈現(xiàn)出出人意料的銳利鋒芒,散發(fā)出不可思議的迷人光澤。他善于在狂野與規(guī)矩之間自由穿梭,在迷亂之下常常伴隨出奇的安寧,粗放無忌中根植著最敏感纖細的神經(jīng)。他走筆《老娘子》這篇小說的時候,卻溫和平靜、波瀾不驚,在從容緩慢、平淡沖和的日常敘述中完成對生命立場的表達?!独夏镒印窔庀ⅹ毺兀拖褡髡咴谔旌诘臅r候,點亮了一盞鄉(xiāng)間的小油燈,讓我們看到了生活樸素的容顏。
主人公是兩個有趣兒的老太太。九十歲的蘇玉美和她的妹妹蘇渙美。年邁的姐姐招來鄉(xiāng)下的妹妹幫忙,給滿月的重孫子“胖子”做新衣裳新鞋子。兩姐妹一邊干活,一邊嘮嗑,于是一針一線,一言一句之中,她們家?guī)资觊g的日常生活圖景,在暮年的光影里,開始一寸寸展開。只不過嘴上道出的過眼煙云,留白很多,不那么繁密。嘮嗑也沒有時間的概念,就那么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著,卻都是屬于歲月的心窩里的話,閃耀著人性微妙的情態(tài),彌漫著鄉(xiāng)村社會特有的倫理氣息。
蘇玉美與蘇渙美小聚的寧靜,很快被打破了。集體拆遷已在周圍如火如荼地動工了。干部一次次來游說,動員蘇玉美趕緊搬家,她不為所動,緊趕慢趕地堅持要做完最后的活計:用十二種絲線把虎頭鞋繡完。歷經(jīng)過戰(zhàn)火和磨難的老人早就是一塊老辣的姜,蘇玉美固執(zhí)地不想搬走,老屋延續(xù)了她大半生的記憶,留給她的“遺產(chǎn)”太多了,她不愿意讓一間陌生的新樓房打破了她對生活的念想。她不愿這個裝滿了家常氣息的老屋灰飛煙滅。最后因愛孫心切,她擔心重孫“胖子”的爹因為自己不搬遷,而丟掉工作,勉強答應了搬遷,但還是希望承接著這片古老地氣,在這片生生不息了幾代人的老宅里,抓緊時間將重孫的小鞋子做好,把最后幾針一絲不茍地完成。
拆遷的鏟車終于挖到墻基了,拆遷的鏟車是現(xiàn)代性的一種象征,現(xiàn)代化社區(qū)的建設刻不容緩,“虎頭鞋工程”與拆遷工程對峙了,這就意味著現(xiàn)代性的東西對鄉(xiāng)村社會形成了沖擊。
刺青龍驅(qū)趕蘇玉美離開,他們發(fā)生了口角,刺青龍“一把抓住了她的棉襖,將她拎了起來??赡芩矝]料到這個老娘子如此之輕,輕得仿佛一捆麥秸垛……”這一筆是驚心的,這么輕的生命卻養(yǎng)育過一代又一代兒女,這么輕的一個老娘子卻如此剛烈,如此強烈的對抗僅僅為了一雙小鞋子。這對刺青龍這一代人來說太不可思議了,對蘇玉美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一個太奶奶對重孫的情懷在一片廢墟上傳遞。
蘇玉美最后緩緩坐進了鏟斗里,“就像是鏟車隨便從哪里鏟出了一個衰老的、皮膚皸裂的塑料娃娃。這個老塑料娃娃望了望眾人,然后,將老虎鞋放到離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舔了舔食指上亮閃閃的頂針,一針針、一針針地繡起來”。
一針一線的千年習俗在現(xiàn)代機械的轟鳴中沒有失去陣腳,小說結束的地方,作品讓我們看到了時光中令人懷念的東西在無奈,或是無可挽回地消失。
古老的傳統(tǒng)是靜默的、有耐心的,它屬于一代又一代鄉(xiāng)間老祖母的本分與情意。在這個喧囂無比的時代,她們的守候與期望似乎太固執(zhí)了,太邊緣了,也太無力了,但虎頭鞋終會穿到重孫的腳上,讓新生命的第一步亮出虎虎動人的生機與情趣。
而那些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的樓房,它們無可非議地代表著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的進程,你不能不說它同樣代表了幸福生活的一種,只不過它新得冰冷而空洞,讓人找不到歲月的影子,讓幾代人的記憶失去了堅實的依托。
在這個傳統(tǒng)理念與現(xiàn)代意識對立的奇異場景中,老娘子看似不同尋常、看似反常的舉動下,跳動的是屬于老祖母的真實的心,所以不會讓人覺得突兀,是有說服力的。張楚讓小說進行到這里,他有他寫作的目標。他不會簡單草率地安置人物的命運,也不會讓人物故弄玄虛,他只是努力把生活的真相揭示給你,以敏銳的觸覺顯示他對生活的穿透與思考。張楚曾設置過另一個結尾,就是讓老娘子在最后的沖突中死去。這個結尾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相比而言,那是一個還不夠充分體現(xiàn)人物積壓情感的僵硬的結尾。它缺乏興味,不夠飽滿,而最終采用的這個結尾,是作者一字一字碼下來后,透著真性情的靈動之筆。這個理想的收尾,是作者瞬間想象的結果,也一定是作者理性鍛造的結果。
《老娘子》語言的風俗化、口語化、方言化的運用很到位,這些語言都以熟稔的生活經(jīng)驗為前提,屬于老百姓的鄉(xiāng)音一經(jīng)出口,就讓人會心會意了,這種夾雜著濃烈的地方色彩的語言彌漫著淳樸自然的民間氣息,極為鮮活生動。老姐妹漫不經(jīng)心的話語有時竟也“深哀淺嘆,語短情長”,都是很本色的。兩人嘮嗑中時不時出現(xiàn)的對晚輩的說長論短,姐倆的體己話,還有她們的私房話,都充滿生活的常情與常理,作者將這些言語與傳神的表情、真切的生活場景、放置于時代背景之中,鉚合得有機又自然,讓人很認同這份對時下鄉(xiāng)間疏朗而地道的書寫。
張楚是一個內(nèi)心溫厚、情感豐富、頗有功力的青年作家。他的寫作嚴謹認真、恪守本分,立足于最庸常的生活,從細微的部位探測人性的光芒,將個體的人生投擲于巨大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隱喻了人生內(nèi)在的掙扎與困境。
年邁的老娘子們,存活于時代的角落里,但正是這樣邊緣的小人物,為我們提供了一份看待時代的另一種“偏遠”眼光,小人物的困惑也是劇烈變革的現(xiàn)實社會隱含的不小的問題:我們正在失去一個充滿情義的世界。
張楚筆下的民間傳統(tǒng)是這個時代邊緣的低訴,是被遺落的塵埃往事。他成功地塑造了老娘子的形象,以一個看上去并不復雜的故事,豐富著自已對社會的認知。張楚以他特有的細致、悲憫的情懷,在民間意義上思考著傳統(tǒng)人倫在當下的處境,恰到好處地處理了一個屬于時代問題的主題,在越來越復雜越來越無法做出判斷的社會面前,探尋著文學與現(xiàn)實的內(nèi)在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