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xué) 南京 210093]
兩宋筆記中“蘭”、“蕙”辨之文獻研究
□許凈瞳[南京大學(xué) 南京 210093]
“蘭”、“蕙”之用始于《楚辭》,定型于六朝,之后的文學(xué)作品中便屢屢見其蹤影,然而因為宋以前的注家以及士人對于它們的區(qū)別都很模糊,致使宋朝一代又一代的士人在其筆記中不斷探討并確定二者的生物特性以及區(qū)別,這種學(xué)術(shù)交流方式更加快速地提高了兩宋的學(xué)術(shù)水平。
宋人筆記;文學(xué)溯源;蘭蕙辨;學(xué)術(shù)對話
宋人喜在筆記中談學(xué)術(shù),常常一個問題引起數(shù)代人的關(guān)注,大至朝廷典章制度、聞人逸事,小到生活用品、筆墨紙硯,他們在審美中闡釋自己的學(xué)術(shù)見解,提升自己的生活品味。宋代最早在筆記里談及蘭蕙的是王欽臣的《王氏談錄》,其中記載道:“公言蘭、蕙二草,今人蓋無識者,或云雚香為蕙草。”此書乃王欽臣錄其父王洙所言而成,王洙身為翰林學(xué)士,自是飽讀詩書。他對兒子王欽臣談及“今人”不識蘭、蕙,自己亦未解釋它們的外部形狀和生物特性,說明當時人已經(jīng)不了解此二物的具體情況了,或許這便是之后的宋人筆記持續(xù)關(guān)注“蘭”、“蕙”的原因之一。
“蘭”、“蕙”之用始于《楚辭》?!峨x騷》中有“紉秋蘭以為佩”、“朝搴阰之木蘭兮”也有“蕙肴蒸兮蘭藉”,《云中君》有“浴蘭湯兮沐芳華”,《湘君》中有“蓀橈兮蘭旌”、“桂櫂兮蘭枻”,《山鬼》有“被石蘭兮帶杜蘅”,《招魂》中更有“有氾崇蘭些”、“蘭膏眀燭”、“蘭薄戶樹”、“蘭膏眀燭”、“蘭芳假些”、“皋蘭被徑兮”等語。根據(jù)《楚辭》中蘭的使用情況和意義,可以分為五類:1)香草名;2)樹木名;3)楚公子令尹子蘭的簡稱;4)以香草制作的生活用品名;5)以木蘭樹制作的器具名。這五類又習慣性作褒貶兩個意義,使用第三項意義時常常以之代表佞幸奸臣,剩下四項則意味著賢德之士或是被描述者的品行高潔。不過在后世為人們所熟知并廣泛使用的主要是蘭作為香草的意象,并且閱讀《楚辭》全書可以知道,單單香草中就有春蘭、秋蘭、石蘭等好幾種。因此從詩文本身和《楚辭章句》的解釋可知,春秋時期,人們已經(jīng)能夠很清楚地辨別蘭的不同種類了,這些都只是春秋時期楚國這一片區(qū)域關(guān)于蘭的使用情況。
漢朝文人承襲《楚辭》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同時,漢大賦也吸收著《楚辭》中的文詞、意象不斷豐富其血肉。東方朔的《沉江》有“蘭芷幽而有方”,《哀命》有“惟椒蘭之不反兮”,分別采用原有的第一類和第三類意義項構(gòu)句。而他在《怨世》中有“馬蘭踸踔而日加”[1]234,馬蘭是不同于香草蘭的惡草,以惡草的暴長來比喻佞幸邪惡之徒踴躍于朝,馬蘭的出現(xiàn)代表了漢朝人對自然生物的觀察更加細致,同時也增添了新的文學(xué)意象。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云“蘭芝阿那于東西”,班固《東京賦》云“秋蘭被涯”,司馬相如《上林賦》中有承襲原有含義的“揭車衡蘭”、“欃檀木蘭”等句,也有“丹臆蘭綷”之言。這里的蘭是指膺色都如秋蘭之色一般,這是對蘭的使用的創(chuàng)新,也是第一類意項的延伸。漢魏六朝的文學(xué)精品幾乎都為《文選》所收羅,搜檢兩漢以后的詩賦作品,以蘭、木蘭構(gòu)句者頗多,略撿幾例,潘安《西征賦》云“門礠石而梁木蘭兮”,謝莊《月賦》云“乃清蘭路肅桂苑”,張華《鷦鷯賦》云“匪陋荊棘,匪榮茝蘭”,嵇康《琴賦》云“蘭肴兼御,旨酒清醇”,成公綏《嘯賦》云“藉臯蘭之猗靡”,曹植《公筵詩》云“秋蘭被長坂”,郭璞《游仙詩》云“翡翠戲蘭苕”等等,這些詩文都使用了原有的幾類意義,或細化蘭的花葉根莖等部位,或?qū)⒅c一些原有的同類意象重新搭配,以期得到新鮮的閱讀感受。郭璞《江賦》云“葭蒲云蔓纓以蘭紅”,這里的蘭紅是澤蘭,李善注引《爾雅》以指明此乃紅龍舌蘭,江淹《別賦》云“見紅蘭之受露[2]”,紅蘭應(yīng)當也是紅龍舌蘭。這是兩晉士人仔細觀察自然界后又一次運用到文學(xué)中的實例。
除了蘭,《楚辭》中使用蕙的例子也頗有一些,如:“豈維紉夫蕙茝”、“又樹蕙之百畝”、“矯菌桂以紉蕙兮”、“既替余以蕙纕兮”、“攬茹蕙以掩涕兮”、“荃蕙化而為茅”、“薜荔拍分蕙綢”等等[1]。根據(jù)《楚辭》的幾個權(quán)威注本可知,蕙在當時的使用中只有一個意象,即香草,一般都是以這種香草來比喻賢德之士。到漢代東方朔作《七諫》,王褒為《九懷》,劉向撰《九嘆》,使用蕙這一意象時也無變化,漢代的騷體作品一直沿襲《離騷》、《九歌》的使用方式。兩漢大賦文學(xué)中,揚雄在寫作《甘泉賦》時一再的將衡蘭、芷蕙與芎藭并列,張衡寫作《南都賦》,云:“草則有薜、荔、蕙、若、薇、蕪、蓀、萇”,這都是取蕙的香草意象的做法。翻檢之后的詩文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用到蕙意象時,基本上皆未有大的拓展。當然這也與蕙這一植物的種類單一有關(guān),它不似蘭有很多品種,因而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意象使用中,只能不斷向深處挖掘。
三國時左思的《魏都賦》云:“蕙風如薰、甘露如醴”,取《東京賦》“惠風橫被邊壤”典,以蕙香形容風的氣味,不僅形象生動地描摹了當時的自然氣候,給人愉悅的審美感受,而且鮮活地表現(xiàn)了當時曹魏都城鄴的盛世繁華景象。陸機的《嘆逝賦》又創(chuàng)作出“信松茂而柏悅,嗟芝焚而蕙歎”這樣的錦句,以“蕙嘆”自喻,用擬人的手法表達物傷其類的悲哀。而鮑照在《蕪城賦》中獨出心裁地做出了“東都妙姫,南國麗人,蕙心紈質(zhì),玉貌絳唇”的句子,以蕙來比擬佳人的心靈美好、心思靈巧,比之前固定的以蕙喻賢人士大夫,給與人耳目一新之感,這也是蕙意象使用上的創(chuàng)新。潘岳《述哀》有:“明月入綺窗,仿佛想蕙質(zhì)”,這里也是以“蕙質(zhì)”代美人,至此,蕙不再是賢人男士的專屬代稱了。對于蕙的使用至六朝基本上已經(jīng)定型,后世文人創(chuàng)作時不再越出這一范圍。
由以上梳理可知,蘭的品種甚多,這既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源泉,也是后世文人糾結(jié)的原因之一。至于蕙,雖然品種單一,但是人們一直也僅僅知道它是一種香草,對于其具體的生物特點和植物性狀,在詩文注解中一直處于模糊不清的狀況,即使是洪興祖的《楚辭補注》和朱熹的《楚辭集注》出現(xiàn),他們對于蘭與蕙的描述雖然細致而詳盡,然而也只是根據(jù)《本草》、《南越志》、《山海經(jīng)》等書的敘述照本宣科,讓讀者仍舊處于糊涂不明的狀態(tài),因此這種情形引起了兩宋文人們的關(guān)注與探討。
宋代開始對蘭、蕙進行考辨,從而引起世人廣泛關(guān)注的是黃庭堅的《書幽芳亭》。這篇文章旨在以蘭自比,順帶區(qū)分蘭、蕙的生物特征,以進一步說明蘭之貴于蕙。黃庭堅云:
士之才德蓋一國則曰國士,女之色蓋一國則曰國色,蘭之香蓋一國則曰國香。自古人知貴蘭,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貴之也。蘭蓋甚似乎君子,生於深山從薄之中,不為無人而不芳,霜雪凌厲而見殺,來歲不改其性也,是所謂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者也。蘭雖含香體潔,平居蕭艾不殊,清風過之,其香靄然,在室滿室,在堂滿堂,是所謂含章以時發(fā)者也。然蘭蕙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別之,予放浪江湖之日久,乃盡知其俗姓,蓋蘭似君子,蕙似士大(夫),概山林中,十蕙而一蘭也,楚辭曰:予既滋蘭之九畹,又 樹 蕙之百 畝。以是知不獨今(人),楚人賤蕙而貴蘭久矣。蘭蕙叢生,初不殊也,至其發(fā)華,一干一華,而香有余者,蘭。一干五七華,而香不足者,蕙。蕙雖不若蘭,其視椒 榝則遠矣,世論以為國香矣,乃曰當門不得不鋤,山林之士所以往而不返者耶[3]①。
黃庭堅認為蘭花生于深山無人之地,不為無人欣賞而失去芳香,也不因為雨打霜凍而改其性。這些特征都與古來稱道的君子極為吻合,兼之它的幽香體潔,且《左傳》稱之為國香,因而將蘭比為國士、君子。黃庭堅此文引起后輩學(xué)人廣泛參與探討的有兩點:1)九畹與百畝的具體意義;2)蘭蕙開花的不同。黃庭堅認為蘭之所以可貴除了它的那些特性外,還因為它的稀少。他區(qū)分蘭與蕙的方法,是兩種植物的開花的多少不同,以及香味的濃淡不同,這是最早關(guān)注蘭、蕙物種區(qū)別的記載。
與黃庭堅同時稍后一點的大科學(xué)家沈括,在其學(xué)術(shù)筆記《夢溪筆談》卷三和《補筆談》卷下里,記錄了他對于蕙的考察。
零陵香,本名蕙,古之蘭蕙是也,又名薰。左傳曰: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即此草也。唐人謂之鈴鈴香,亦謂之鈴子香,謂花倒懸枝間如小鈴也。至今京師人買零陵香,須擇有鈴子者,鈴子乃其花也。此本鄙語,文士以湖南零陵郡,遂附會名之。後人又收入本草。正經(jīng)自有薰草條,又名蕙草,注釋甚明。南方處處有本草,附會其名亦出零陵郡,非也[4](p251)。
沈括認為蕙就是唐人口中的鈴鈴香,又叫鈴子香。宋人以湖南零陵郡名,附會為零陵香,遂又成為當時的固定稱呼。還區(qū)分出蕙與蕙草,說明了二者絕不相同。并解說蕙草之名不出于零陵郡,時下流行之說有誤。
莊季裕的《雞肋編》認為蘭、蕙的葉子皆如菖蒲而稍長大,經(jīng)冬不凋,生長在山間竹林中,以及兩種植物共同的生物特征,并指出每枝一花的是蘭,一枝數(shù)花的是蕙。此說與黃庭堅之說相同而較之具體,考其父在元祐中與蘇軾、黃庭堅等人游,他本人亦識米芾與晁補之,因此他對蘭蕙的探討和辨別,應(yīng)當是閱讀了黃庭堅文章之后進行的。此外,他還摘錄了《本草》關(guān)于蘭草、馬蘭、澤蘭、木蘭、山蘭和零陵香六種植物的記述,然其并未辨明零陵香與蕙的關(guān)系,說明他對于蘭蕙的認識尚僅僅來自于少許的幾本書里的信息。
受到黃庭堅說法的影響繼續(xù)進行考辨的,尚有吳曾的《能改齋漫錄》、朱翊的《猗覚寮雜記》、邵博的《聞見后錄》、張淏的《云谷雜記》等書。吳曾提到了黃庭堅的“蘭似君子”的說法,卻因為誤記或是別的原因傳錄“蕙似小人”[5]24。并就黃庭堅舉證的“予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畆”,根據(jù)《離騷經(jīng)注》的三十畝為畹,而換算出蘭二百七十畝,蕙僅僅才百畆。這樣便可將黃庭堅的論述完全推翻,他認為以占地多少來分貴賤是十分不科學(xué)的。而朱翊認為黃庭堅以一干開幾朵花和花香的濃淡來區(qū)分蘭、蕙,是“以意分蘭蕙也[6]55”,并不是科學(xué)區(qū)分植物的方法。朱翊覺得蕙就是零陵香,并引用《本草陳藏器》的解釋以證其說。朱翊的看法正是沈括所提的宋人對蕙流行的稱謂。邵博認為蘭有細葉和闊葉兩種:細葉是春花,花開得少;闊葉的是秋花,花開得多。他判斷黃庭堅以九畹少于百畝,故而蘭貴于蕙的說法有誤,又判斷黃氏以一干開五至七朵花的蕙,就是秋蘭,這是以闊葉為蕙,黃氏的敘述又是對蘭與蕙的生物特征分辨不清的表現(xiàn)。此后,他斷定蕙就是唐人名為鈴鈴香,又名鈴子香的植物,邵博的論證與沈括的記載相差無幾,應(yīng)當是看到《夢溪筆談》后引用了他的論述,或是從別處知道了沈括的說法而記錄在此。
受到沈括說法影響的有袁文的《甕牗閑評》。袁文讀過《事物紀原》一書,其中記載“蘭香本名羅勒,後避石勒諱,改曰蘭香,至今以為然。”[7]224但是《春秋》中已言蘭為國香,又鄭穆公名為蘭,因此他認為《事物紀原》之說有誤。又讀沈括的《忘懷錄》云“蘭有二種,黃花者最香,紅者次之。”[8]109他只知道蘭都是開紫花的,沒有黃紅兩種花,因此對于沈括的說法也存疑。他讀司馬相如的《上林賦》“蕙圃衡蘭”有顏師古注云:蘭即今澤蘭。但是因為袁文家鄉(xiāng)有衡蘭這種植物,故而他知道這不是蘭,而是別一種植物,因此斷定顏師古不曾見過衡蘭,只是率性而言罷了。袁文由于家學(xué)淵源飽讀詩書,因此他在分辨蘭蕙時,使用的材料來源不同于其他筆記作者。他在讀書時結(jié)合自己對身邊自然界的觀察,不盲目迷信古人的權(quán)威注釋,勇于懷疑卻不妄下斷語,正體現(xiàn)了兩宋學(xué)人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態(tài)度。
另有一些學(xué)者對蘭、蕙等植物進行了純生物學(xué)意義的考辨與界定,如王觀國的《學(xué)林》、王楙的《野客叢書》。王觀國分析了文學(xué)中的用木蘭作舟、棹、橈等物的情況,認為《離騷》《九歌》中的蕙蘭、石蘭、椒蘭、幽蘭,都是蘭草,只有蘭橑和蘭栧是木蘭。而王楙仔細分析了蘭、荼二種植物的區(qū)別,他引用邵博的《聞見后錄》分辨春蘭與秋蘭的記載[9]236②,更加細致地論述了沅湘之間春蘭與秋蘭花開時的區(qū)別。兩宋學(xué)者在辯論中對于蘭、蕙的認識更加深刻形像,對于它們的生物特征也更加熟悉。
張淏在《云谷雜記》卷一中,列了三條辨別蘭蕙的記載。他讀《史記·司馬相如傳》“蕙圃衡蘭”時,看到其中司馬貞的索隱引用《本草》的說法為“薫草,一名蕙”,又列陸農(nóng)師《埤雅》的觀點云:“蕙,今之零陵香也。”并摘錄《邵氏聞見后錄》批評黃庭堅分辨蘭蕙的論述,認為蕙就是當時的零陵香,又名薫,就是《左傳》中的“一薫一蕕”的薰[10]101。又以《墨客揮犀》和《潘子真詩話》都認定蕙就是零陵香的論述作為證據(jù),增加自己的論證力度。張淏提出蘭、蕙的花葉、香味相似,因為它們是同類,這便是古人以蘭蕙對言的原因。他覺得現(xiàn)今宋人都知道零陵香是蕙,但并不知道蘭是哪一種植物。認為黃庭堅的辨識方法十分正確,批駁邵博是由于司馬貞的誤注而錯誤地批判黃庭堅的分辨法則的。他讀《本草》后知道零陵香一名蕙草,它的根名為薫,故而又謂之薫草。世人見零陵香有蕙草之名,便以為蕙就是零陵香。其實《本草》里另外還記載了蕙實這種植物,這就是蘭蕙之蕙,它的生物特征即是一干六七花,因為果實可用,故名蕙實。因此得出蕙和零陵香是兩種不同的植物的結(jié)論。張淏通過仔細閱讀前人論著,分析得到蕙與零陵香為兩種植物的結(jié)論。他應(yīng)當未見到《夢溪筆談》的論述,因此作了重復(fù)論證,而且對于零陵香之名的由來也未弄明白。
接著,張淏論述黃庭堅的“蘭似君子,蕙似士大夫”一說,他錄入《邵氏聞見后錄》批駁黃氏的說法,又摘《能改齋漫錄》的駁論,舉出《說文》中有“三十畝為畹”一說,認為王逸的《楚辭章句》以十二畝為畹沒有根據(jù),又在讀《五臣注文選》卷三十二《離騷》時,發(fā)現(xiàn)注文中是以三十畝為畹。這些數(shù)據(jù)雖然有差異,但是都說明了黃庭堅的論點有誤,張淏認為吳邵二人知黃氏之誤,但未明白致誤之由。于是,他重新進行梳理,認為“畹”字在注解里都認為三十步為畹,步字其實是畝字誤寫作步。黃庭堅不知道而讀了誤本,以三十步為畹,因此九畹等于二百七十步,以當時的尺度而言才一畝多一點,因此黃庭堅在寫文章時,便以多少分來定蘭蕙的高下貴賤了。另外以春秋時的尺度來算,蘭種植的占地面積遠多于蕙,在古代是以多為貴。因而他得出結(jié)論:楚人于蘭蕙初無貴賤之分。張淏通過古今計量單位的不斷變化,發(fā)現(xiàn)了前人所沒發(fā)現(xiàn)的問題,并且在追查致誤之由時,了解到當時市面的通行本《玉篇》一書錯誤良多,知道了前人出現(xiàn)錯誤的原因。不過,步與畝兩個字外形并不相近,不具備形近而誤的先天條件,因此張淏對于前人誤讀《離騷》的原因不是定論。
然后,張氏又讀司馬相如的《上林賦》“蕙圃衡蘭”,認為顏師古和李善都注釋為澤蘭有誤。他知道澤蘭在七月間開花,花似薄荷,其香甚微。完全不同于被時人熱烈討論的“蘭”,認為是顏、李二公沒有親自看到過澤蘭,所以進行了誤注。另讀劉仲馮《漢書刊誤》,其中記載澤蘭是另外一種草,并不是蘭。而且蘭在管城尚有生長,苗如麥門冬長,花有黃、紫兩色。又讀到寇宗奭的《本草衍義》云:蘭草是葉不香惟花香的植物,江陵澧州山谷間頗有,多生于幽谷背陰處。葉如麥門冬而闊且韌,長及一二尺。四時常青,花黃,中間有細紫點。有春芳者為春蘭,色深;秋芳者為秋蘭,色淡;秋蘭比較難得。二蘭移植入小宅院中,花開時滿室芬芳,與別的花香不同。張淏以為此二書的記載已經(jīng)極為詳盡可靠了,足以說明蘭的生物特征。此說當為定論,之后歷代各類著作提及蘭時,基本沿用這些區(qū)分法則,而不再將蘭蕙纏雜在一起分辨不清了。
之后,王應(yīng)麟看過鄭樵的《通志·草木略》后,在《困學(xué)紀聞》中判定鄭樵將蘭、蕙視為一物,即當下稱呼的零陵香的說法有問題。王應(yīng)麟以《離騷》的“滋蘭樹蕙”,《招魂》的“轉(zhuǎn)蕙汜蘭”等句證明,蘭、蕙是兩種不同的草本植物,不可以混同為一。他雖然沒有論述蘭蕙各自不同的生物特性,但較之一般文人的長篇大論、夾雜不清,顯得簡明扼要、切中核心。宋人對于蘭蕙的分辨基本上可說已近至尾聲。
從兩宋人在筆記里對蘭蕙辨的討論,可以知道宋代文人盡皆博覽群書,這得利于宋代各地書籍刊刻水平的飛速提高,以及當時經(jīng)濟水平的迅猛發(fā)展,文人們不僅容易得到各類書籍,而且較之前朝更容易將自己的學(xué)術(shù)成果公布于眾。筆記是他們進行學(xué)術(shù)交流的平臺,這一文體不僅記錄著宋人學(xué)術(shù)不斷進步的腳印,也為幾代人在不同時空的學(xué)術(shù)對話提供了一個空間。宋人對于蘭蕙辨的討論從北宋延伸至南宋,愈來愈熱烈,這不僅僅是當時人對兩種植物的辨析與交流,也體現(xiàn)了兩宋人對于人生修養(yǎng)的期許,是他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他們對于每一個問題都不是浮泛飄過,而是廣泛吸取前人的學(xué)術(shù)成果,對前人的論點均字斟句酌,仔細考量。他們的治學(xué)精神與方法影響了有宋一代的筆記撰寫,對后世亦影響深遠。
注釋
①黃庭堅,《山谷集》卷二十五,四庫全書本。括號中文字為筆者所添補.
②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一,中華書局,1987年第一版。頁236。他引用的是《聞見后錄》的記載,卻將邵博與其父,與寫作《聞見錄》的邵伯溫混淆了.
[1](梁)蕭統(tǒng),(唐)李善,注.文選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洪興祖,注.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黃庭堅.山谷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沈括.夢溪筆談[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
[5]吳曾.能改齋漫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朱翊.猗覚寮雜記[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
[7]高承.事物紀原[M].北京:中華書局,1989.
[8]袁文.甕牗閑評[M].北京:中華書局,2007.
[9]王楙.野客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0]張淏.云谷雜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3.
Analysis of Orchids and Irises in Song Literary Sketches
XU Jing-tong
(Nanjing University Chinese Nanjing 210093 China )
The use of orchids and irises have began with The Songs of Chu, completed in Six Dynasties, and used commonly from then on.However, because those explanatory writers and readers before Song Dynasties did not know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orchids and irises clearly, readers in the Song Dynasty researched the problem in their sketches continuously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which improved the academic standards in the Two Song Dynasties.
Song Literary Sketches; the source of literature; analysis of orchids and irises; academic dialogue
I206.2
A
1008-8105(2012)04-0085-04
2011-09-08
許凈瞳(1982-)女,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09級古典文獻學(xué)博士研究生.
編輯 劉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