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娟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徐志摩,這位在康橋睜開了眼,被康橋撥動了“求知欲”,被康橋給予自我意識的“胚胎”[1](P331)的天教歌唱的詩之靈鳥,是中英文學關系研究中的重要一環(huán)。徐志摩與湖畔派詩人、哈代、曼斯菲爾德、布魯姆斯伯里集團的文學關系已經得到中國學界的充分關注,而本文的研究對象是國內學者鮮有涉足的徐志摩與英國19世紀末唯美主義文學家阿瑟·西蒙斯 (Arthur Symons)的文學關系。阿瑟·西蒙斯,中文譯名有西蒙士、西門司、辛孟士、賽孟慈、亞瑟·賽門司、亞瑟·西門茲、阿寨·沙孟士等,英國19世紀末著名文學評論家、詩人、作家、翻譯家,曾擔任多份文學期刊、報紙、雜志的主編及撰稿人,是英國唯美主義文學在“頹廢的1890年代”的重要代表人物。西蒙斯除了依托自己散布于各文學期刊、報紙、雜志的文學評論為唯美主義文學搖旗吶喊之外,還于1899年出版了其最重要的文學評論著作—— 《文學中的象征主義運動》。①1893年西蒙斯發(fā)表論文《文學中的頹廢派運動》(The Decadent Movement in Literature),1899年出版著作《文學中的象征主義運動》,1909年出版著作《英國詩歌中的浪漫主義運動》 (The Romantic Movement in English Poetry),對當時法國和英國的文學思潮運動進行系統(tǒng)介紹與研究。這本書全面介紹了以馬拉美、魏爾倫為代表的法國象征主義詩派的詩學主張與創(chuàng)作成就,把法國象征主義全面引進英國,也從此奠定了西蒙斯的印象主義批評大家的地位。另外,這位文學多面手還從詩歌、戲劇、散文創(chuàng)作及文學翻譯等多方面來實踐其唯美主義文學觀念。
徐志摩對西蒙斯的譯介雖不及其對湖畔派詩人和哈代、曼斯菲爾德的介紹那樣連篇累牘,但西蒙斯身兼詩人、戲劇家、翻譯家、文學評論家的多重身份,使得徐志摩對西蒙斯的譯介呈現(xiàn)出獨有的戲劇、文論、詩歌并重的特點,而西蒙斯所宣揚的唯美主義思想也對徐志摩的文學思想發(fā)展及文學批評與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些都值得我們進行深入探討。
1922年3月,留學劍橋的徐志摩根據(jù)西蒙斯的英譯本,轉譯了意大利唯美主義文學家鄧南遮 (Gabriele D'Annunzio,徐譯丹農雪烏)的戲劇《死城》(The Dead City),另作五篇介紹和評論鄧南遮生平及創(chuàng)作情況的文章,在1925年春末修改并新增《緒言》后,發(fā)表于《晨報副刊》及《晨報·文學旬刊》。徐志摩在1922年3月3日的日記[2](P357)中,以“錦繡”、“金玉”、 “火焰”、 “云”、 “風”、 “大河”一連串氣勢逼人的比喻,和“生”與“死”、“光榮”與“沉淪”、“陽光”與“黑夜”、“帝國”與“虛無”、“歡樂”與“寂寞”五個對比,來表達西蒙斯的譯本帶給自己的強烈震撼。盡管徐志摩的散文一向以直抒胸臆、灑脫奔放著稱,但這種近乎狂熱的噴發(fā)式情感表達也并不多見,以至于他本人在1925年重新翻看此日記時,也坦承“接下去還有不少火熱的贊美,現(xiàn)在我自己看了都覺得耀眼,只得省略了?!保?](P21)
西蒙斯在文學翻譯上成績斐然,一生翻譯作品五十余部,涉獵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等多個語種。1896至1897年間西蒙斯到羅馬旅行時與鄧南遮相識,此時西蒙斯對意大利女演員杜塞 (Eleonora Duse)①該時期鄧南遮與杜塞的戀情發(fā)展對鄧南遮的戲劇創(chuàng)作多有裨益,《死城》即是二人多次切磋的成果。而西蒙斯也對杜塞的表演倍加推崇,曾出版以杜塞為題的詩集Eleonora Duse.Elkin Mathews,1927.的表演非常癡迷,于是把當時在意大利和法國廣受歡迎、由鄧南遮創(chuàng)作、杜塞演出的三部劇作La Citta morta,La Giocondaa,F(xiàn)rancesca da Rimini翻譯成英文劇本The Dead City、Gioconda、Francesca da Rimini,即《死城》、《喬康達夫人》、《弗朗西斯卡·雷米尼》,由倫敦威廉·海涅曼出版社分別于1900、1901、1902年出版。1898年,西蒙斯在為鄧南遮的短篇小說集II Piacere的英譯本The Child of Pleasure(《歡樂》)寫作的導言②該小說集的主體部分由喬治娜·哈丁 (Georgina Harding)翻譯,西蒙斯應出版社之邀,翻譯其中的詩歌部分,并作長篇導言。估計是因為已為《快樂》寫作了長篇序言,西蒙斯在后來出版的《死城》及《喬康達夫人》中均未再寫作序言,而僅在《弗朗西斯卡·雷米尼》之前的序言中探討了鄧南遮劇作的韻律問題。中,對鄧南遮的生平及創(chuàng)作情況進行過詳細介紹。西蒙斯認為鄧南遮“無疑使我們憶起了感覺之實與感覺之美——只有一個意大利人才能如此——那是些最基本的感覺,它們有關苦與樂,來自于我們周遭的現(xiàn)實世界;它們是美的感覺,來自于我們的雙眼和其他諸種感官?!保?](Pⅵ)西蒙斯把“感覺”(sensation)作為鄧南遮創(chuàng)作的主旨,這一關鍵詞來源于他對法國象征主義詩人的文學批評。西蒙斯認為這種具有現(xiàn)代性的“感覺”正是象征主義詩歌所使用的“象征符號”(symbol)、“暗示”(suggestion)等文學技巧作用的對象。魏爾倫“憑借引人注目的單純,為聽覺和視覺找到了詞語;他又憑借同樣的單純,為靈魂的感覺③引文中的黑體為筆者所加,下同。力,為感情的細微差別找到了詞語?!保?](P78)馬拉美“所有的詩都是短暫的出神(ecstasy),在它半飛翔的狀態(tài)中被捕捉而被描繪 (evocation)?!@種出神是感情或感覺的一種智力的轉換?!保?](P98—99)他們對現(xiàn)代“感覺”的象征,標識了世紀末文學“向內轉”的趨向。而鄧南遮則為這種“感覺”填充進具體內容—— “肉體的痛苦或享樂”。通過對肉體的真實“感覺”的表現(xiàn),鄧南遮挖掘出一個“在肉體上真誠、專注、多愁善感的自我”,進而“把這種銳敏感覺的性格擴展為一種文藝復興人格”并升華到維持“美之永恒”的高度。[4](Pⅶ)通過這一邏輯鏈條,西蒙斯既把鄧南遮歸入象征主義文學家的行列,又成功地提升了鄧南遮在唯美主義文學中的地位。
藉由西蒙斯的英文翻譯,鄧南遮得以進入徐志摩的生命,并對徐志摩的文學思想發(fā)展產生了重大影響。徐志摩的好友余上沅曾說:“不知是什么緣故,志摩和小曼都和意大利的戲劇產生了一種關系:志摩譯過《死城》,小曼譯過《海市蜃樓》?;蛟S是偶然的罷,他倆最近合作的《卞昆岡》,在我個人看,也仿佛有一點意大利的氣息?!保?](P210)這里的“意大利的氣息”絕非“偶然”。徐志摩翻譯《死城》是在1922年留英期間,并于1925年整理發(fā)表論文《丹農雪烏》,而與陸小曼合著《卞昆岡》則是在1928年,首先可以推測《卞昆岡》創(chuàng)作受《死城》影響在時間上的合理性。其次,兩部作品講述的都是“因愛而死”的故事?!端莱恰返墓适掳l(fā)生在希臘古城阿爾戈斯 (徐志摩譯為埃各司),一對兄妹萊昂納多(徐志摩譯為雷昂)和瑪利亞與一對夫婦亞歷山德羅 (徐志摩譯為亞萊)和安娜一同來此挖掘古墓,其中萊昂納多和亞歷山德羅是好友。古城悶熱的天氣與古墓詭異的氛圍映襯著四位主人公激烈的內心沖突:萊昂納多和瑪利亞相愛,每日惴惴不安是否告訴亞歷山德羅和安娜;而亞歷山德羅暗戀上妹妹,為自己的亂倫之愛痛苦萬分;瞎眼的安娜覺出萊昂納多和瑪利亞的戀情,日日打算如何自殺以成全二人。最后兩段戀情浮出水面,萊昂納多親手溺死了妹妹。《卞昆岡》講述的也是因情愛而起殺機的故事。山西云岡的石匠卞昆岡的前妻去世多年,他卻一直不能忘懷,對遺傳了妻子眼睛模樣的兒子阿明極為疼愛。后在母親的催促下,卞昆岡續(xù)娶了隔壁寡婦李七妹。不想七妹與他人私通被阿明看見,二人合計毒瞎阿明眼睛,后又趁卞昆岡出門之際打死阿明。
徐志摩曾總結鄧南遮“人格與他的藝術的最主要的元素”為“酣徹的肉欲”,并指明它“不僅是性欲,各種器官的感覺里也是包括在內的?!保?](P28)這一理解可謂與西蒙斯把“感覺”作為鄧南遮創(chuàng)作主旨的觀點深深契合。西蒙斯所說的“肉體的痛苦或享受”,在《死城》中是四位主人公因兩段不倫戀情而起的人性掙扎,在《卞昆岡》中則是卞昆岡對前妻近乎病態(tài)的懷念與李七妹和他人的私情。但與《死城》的一段兄妹不倫之愛、一段婚外之情不同的是,徐志摩在《卞昆岡》中所設計的引發(fā)殺機之愛,是中國讀者所熟悉的“奸夫淫婦”的私情。這一轉換有兩點值得注意。首先,徐志摩抹去了中國文化所不易接受的兄妹亂倫之愛,而只保留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司空見慣的“妻子偷情、謀殺親夫 (子)”元素。這樣使得這部戲劇更易為中國觀眾所接受,但卻在藝術上再不能達到類似《死城》那種人性掙扎的力度,也就削弱了西蒙斯所強調的唯美主義的“肉體的痛苦或享樂”的“感覺”力度,這從側面反映了徐志摩對唯美主義中唯“肉欲”至上的“偏至”成分的淡化處理。其次,徐志摩所運用的“妻子偷情、謀殺親夫 (子)”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學母題,本身就帶有道德評判在其中。而在卞昆岡娶李七妹進門之前,卞昆岡一家的和睦、卞母對李七妹的善待更是無聲地譴責了之后七妹與奸夫合謀毒害阿明的狠毒。戲劇結尾卞昆岡的徒弟“撿得利刀,環(huán)顧室內,疾馳出門”,更是契合了作者和觀眾心中“血債血償”的道義懲罰準則。由此看來,徐志摩并沒有接受唯美主義文學家們?yōu)椤氨车隆睒撕炈龅霓q解。在西蒙斯那里,《死城》里的戀情只要能最為激烈地表現(xiàn)“肉體的痛苦或享樂”的“感覺”,就能夠最大限度地接近美。又因為“道德品格是不斷變化的,而且只能以美學原則來進行評判”,[4](Pⅷ)為表現(xiàn)永恒不變的“美”,道德原則是可以犧牲的。而在徐志摩這里,美的表現(xiàn)最終還是要接受道德標準的矯正。
徐志摩在《丹農雪烏》中分析鄧南遮的文學思想與創(chuàng)作特點時,曾提到當時“歐洲文藝界的轉變”的兩個特點:一是藝術上“從別致的文字的結構中求別致的聲調與神韻”,二是題材上“不避尋常遭忌諱或厭惡的經驗與事實”,如“肉體”、 “丑惡與卑劣的人生”等。[3](P32—33)結合徐志摩所列舉的諸位文學家,可以見出這一“文藝界的轉變”所指向的正是歐美19世紀末的象征主義與唯美主義思潮。而西蒙斯正是這兩大文學思潮發(fā)展中不可或缺的人物。西蒙斯的詩集《倫敦之夜》(London Nights)的再版序言,是英國唯美主義頹廢派詩歌向維多利亞保守文學發(fā)出的宣戰(zhàn)書。他通過對“舊派批評家”攻擊其詩歌表現(xiàn)“劇場音樂廳妓院和背德的戀愛之細瑣的事”之“不健康”傾向的反擊,論證道德與藝術的關系,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只要能遵循藝術真理,就不必顧慮是否違背道德。[7](P126—128)至于象征主義文學,如前所述,西蒙斯憑借其杰出的翻譯才能、重要的文學期刊、雜志撰稿人身份及廣闊的英法文學界人脈,成為法國象征主義詩派在英國的代言人。
徐志摩直接向青年學生推介西蒙斯的批評著作。1923年暑期徐志摩應梁啟超之邀,去天津南開大學講授近代英美文學和未來派的詩。共講十一次,講稿由趙景深、焦菊隱根據(jù)上課筆記整理成《近代英文文學》一文。在第六講中,徐志摩介紹給學生“一些英文文學書,這些書是我 (徐志摩——筆者注)所喜愛的”。[8](P323)書目共有四類:(A)批評及傳記;(B)戲劇;(C)詩歌;(D)小說。西蒙斯被歸在第一類。徐志摩說“Symons是個印象批評家?!惫烙嬍且驗楣P記疏漏,這里并未列出西蒙斯的代表著作,但徐志摩對西蒙斯的定位卻是相當準確的,而且他本人的文學批評也都表現(xiàn)出這種“印象批評”的影響。印象主義批評興起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法國批評界以勒麥特和法朗士為代表。他們認為批評是一種印象,是“靈魂在杰作之間的奇遇”,強調批評家在批評時加入自己的個人氣質和人生觀念。而西蒙斯可謂是印象主義批評在英國的重要代表。身兼記者身份的西蒙斯文學交游眾多,得以與文學家本人接觸,而詩人天性又使得他獨具只眼,個性鮮明地記錄下作家作品帶給他的主觀印象與樂趣。比如在《文學中的象征主義運動》中,他就曾這樣評點自己鐘愛的法國象征主義詩人們——
像所有天才人物一樣,魏爾倫具有某種夢游者的容貌:那張臉仿佛沉入酣睡,卻又有令人吃驚的警醒。這是一張被狂熱困倦的夢所吞噬的臉;它具有強烈的熱情,知識的自尊和精神上的謙恭;……[5](P71)
從這兩部詩集我發(fā)現(xiàn)馬拉美正處在那個時刻:他獲得了自己期望的東西……每個詞都是一顆寶石,散射和再現(xiàn)驟然的火光,每一個意象都是象征,而整首詩是可見的音樂。[5](P102)
這種與作者、作品相遇時的強烈主觀印象,在西蒙斯的文學批評里俯拾皆是。也許也正是這些意象繁復、富含批評家個人感情色彩的批評風格,打動了本就感性多于理性的詩人徐志摩。北京師范大學主編的《文學理論新編》曾以李健吾為例,探討了法國印象派批評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影響。[9](P297—299)而筆者以為,徐志摩文學批評中鮮明的印象主義特色應追溯至英國的西蒙斯。以徐志摩對英國女作家曼斯菲爾德的推介為例,徐志摩為其寫作的每一篇文章里都會不厭其煩地重述二人會面的場景,并以華美辭藻的鋪排來表達曼斯菲爾德的人格及作品帶給自己的強烈感受。例如在《再說一說曼殊斐兒》中,徐志摩這樣表述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的心理寫實特點:
她手中擒住的不是一個個的字,是人的心靈變化的真實,一點也錯不了。法國一個畫家叫臺迦 (Degas)能捉住電光下舞女銀色衣裳急旋時的色彩與情調,曼殊斐兒就能分析出電光似急射飛跳的神經作用;……她分明是伸出兩個不容情的指頭,到人的腦筋里去捉住成形不露面的思想的影子,逼住他們現(xiàn)原型![10](P56)
徐志摩主觀構造出一個“伸出指頭捉住思想原型”的曼斯菲爾德形象,饒富諧趣地讓讀者記住了曼斯菲爾德善于捕捉人物心理變化的特點。
學習西蒙斯的印象主義批評,使得徐志摩的文學批評強調主觀感受,彰顯出鮮明的個性氣質,可讀性極強。但這種批評方式也有弊端,一是批評家的觀點容易流于感受,失之膚淺;二是感受過于分散,不易形成系統(tǒng)理論。美國的西蒙斯研究學者埃爾曼 (Rechard Ellmann)就曾指出“作為批評家的西蒙斯所欠缺的是概括能力 (他的評論遠勝于結論)”。[11](Pⅹ)這兩點在徐志摩散文中的表現(xiàn)就是“跑野馬”風格。這一風格本是徐志摩用來概括自己的散文、雜文寫作風格的——由某一點生發(fā)開去,并信馬由韁,生發(fā)出不少富于新意的觀點,離題很遠了才突然收回,草草點題。徐志摩的文學批評雖不至如此分散,但文章結構上也多是幾個內容板塊的組合,而少有貫穿全文的統(tǒng)一問題意識。以徐志摩評論哈代的文章《湯麥司哈代的詩》為例,該文主題本是頌揚哈代自耳順之年才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且在耄耋之年仍堅持創(chuàng)作的無窮創(chuàng)造力,但中間又插入為“厭世主義者”哈代所做的辯護,之后又草草附上幾段頗富印象主義特色的哈代詩作的賞析文字。徐志摩其他的批評文章也大都是以如此跑野馬方式戛然而止:他只求盡著詩人的熱情把感受傾瀉而出,至于結論就只能留待讀者自己去品評揣測了。
在《白朗寧夫人的情詩》中,徐志摩回溯了十四行詩在英國的發(fā)展歷程:
因為“商籟體”(一多譯)那詩格是抒情詩體例中最美最莊嚴,最嚴密亦最有彈性的一格,在英國文學史上從湯麥斯槐哀德爵士 (Sir Thomas Wyatt)到阿寨沙孟士 (Authur Symons)這四百年間經過不少名手的應用還不曾窮盡它變化的可能。……寫商籟體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亞自己與史本塞,近代有華茨華士與羅剎蒂,與阿麗思梅納兒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當然是最顯著的一個。她的地位是莎士比亞與羅剎蒂的中間。[12](P234)
這段文字提供了徐志摩理解詩人西蒙斯的兩個信息:一是徐志摩把西蒙斯作為英國十四行詩發(fā)展鏈條上不可或缺的一節(jié);二是依據(jù)徐志摩的詩歌衡量標準,十四行詩人西蒙斯是次于莎士比亞、勃朗寧夫人的二流甚至三流詩人。這種定位與當時諸多英國文學史上的定位大同小異,估計是受此階段在中國新文學界流行的英國文學史的影響。例如鄭振鐸在《文學大綱》的“新世紀的文學”一章里,也是把西蒙斯歸在哈代與吉卜林之下。[13](P436—437)雖然徐志摩對西蒙斯詩歌地位的評價不高,但徐志摩的部分愛情詩的創(chuàng)作卻不乏西蒙斯影響的痕跡。
自1889年出版第一部詩集《日日夜夜》(Days and Nights)起,西蒙斯一生中一共出版詩集12部,考慮到他參與其他文學活動甚多,也可謂是多產詩人。其詩歌創(chuàng)作從題材上大致可以分為五類,一是游記,二是自然,三是劇院音樂廳,四是女性,五是神秘主義瞬間。[14](P80—90)其中女性題材類詩歌對“一夜情”、“肉體”的赤裸裸呈現(xiàn),使得西蒙斯成為當時保守派批評家們攻擊的對象,也使他成為唯美主義頹廢派詩人的代表而聲名大噪。時至今日,詩歌史家對西蒙斯的書寫依然繞不過對其頹廢派肉欲崇拜的評價。[15](P530)
徐志摩對西蒙斯詩歌的關注也集中在這類詩歌上。徐志摩翻譯了西蒙斯的兩首詩——《我要你》和《譯詩》,均出自西蒙斯1897年出版的詩集《愛的獻祭》 (Amoris Victima)。西蒙斯在序言中強調“我希望這部詩集被視為一首單獨的詩歌來閱讀,而不是被視為雜亂篇章的組合。這是一次富于想像力的嘗試,處理對象是我所認為的現(xiàn)代之愛的典型狀態(tài),因為這種愛會影響呈現(xiàn)整體生活的情緒和感覺。”[16]共分為四部分的詩集只有題為“愛的獻祭”的第一部分呈現(xiàn)出西蒙斯所期許的整一性效果。該組詩共選詩14首,均無小標題,而以羅馬數(shù)字標示順序。從內容上來看,都是男性主人公對戀人的深情絮語,且有幾首詩歌的第一句重復或順接上一首詩最后一句的內容;從形式上來看,都是十四行詩體。徐志摩的譯詩《我要你》是該部分的第六首詩歌,標題取自該詩第五行開頭的“我要你”(I need you!)。該譯詩初次發(fā)表之時正值徐志摩與陸小曼的愛情糾葛進入攻堅戰(zhàn)階段:徐志摩自歐洲旅行回國,陸小曼也已離婚得到自由之身,但此時來自徐志摩父母和社會的反對卻愈加激烈。譯詩中“我要你!隨你開口閉口,笑或是嗔,/只要你來伴著我一個小小的時辰,/讓我親吻你,你的手,你的發(fā),你的口”,“我怎樣的要你!假如你一天知道/我心頭要你的餓慌,要你的火燒!”[17](P257—258)之類的狂熱表白,恰與《愛眉小札》中的諸多熾熱情話不謀而合,代徐志摩呼喊出內心燃燒的激情。而1926年4月22日初次發(fā)表于《晨報副刊·詩鐫》的《譯詩》,譯自《愛的獻祭》組詩的第四首。該詩內容與上一首的熾熱表白不同,開頭第一行便是“明知不再是我的了,你”,表達的是兩位戀人發(fā)生齟齬之后,主人公氣憤之下想要忘卻戀人,卻難逃“記憶”之網的“迷蠱”,于是一再祈求讓自己“暫且忘卻你一時間”。[18](P261)這種情人間的小矛盾,在浪漫多情的徐志摩與嬌養(yǎng)任性的陸小曼之間,甚是平常。
這種翻譯上的題材選擇,可以從徐志摩當時的戀愛經歷得到解釋,更重要的是與徐志摩該時期的文學思想趨向兩相契合,并對之后徐志摩愛情詩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影響。李歐梵先生曾對波德萊爾《惡之花》中的“腐尸”一詩的三段譯文——西蒙斯的英文譯文、徐志摩受到西蒙斯英文譯文影響的中文譯文以及《惡之花》的法文原文——進行過細致比對,認為徐志摩通過“蕩婦”等中文詞匯的使用,“把波德萊爾和塞蒙 (即西蒙斯——筆者注)的‘感官限度’都推到了極致!”[19](P237—238)的確,徐志摩在翻譯西蒙斯的所有詩歌時,都仔細挑選中文里的對應詞匯,如前面《我要你》中的“餓慌”、“火燒”,《譯詩》中的“迷蠱”等,極力把西蒙斯對于肉欲感官的表達推到極致。徐志摩也在該時期的散文中表達過對這類題材的強烈興趣,如1925年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巴黎的鱗爪》的第三部分“先生,你見過艷麗的肉沒有?”借一位在巴黎學習繪畫的中國留學生之口,對“人體美”進行了一番細致剖析,“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躺在我的面前供養(yǎng),安慰,喂飽我的‘眼淫’”、“肉的波紋”、“勻勻的肉”這類詞句,是作者的情欲幻想的鮮明表征。[20](P294—297)徐志摩此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不乏類似表達,如《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中“我嘗一嘗蓮瓤,回憶曾經的溫存:——/那階前不卷的重簾,/掩護這同心的歡戀,/我又聽著你的盟言,/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21](P272—273)對愛人“小龍”的思念如毒蛇噬心,一次次回憶往日溫存的私密絮語。再如《兩地相思》中“給你這一團火,她的香唇,/還有她更熱的腰身!”“他來時要抱,我就讓他抱,/(這葫蘆不破的好,)/但每回我讓他親——我的唇/愛,親的是你的吻!”[22](P314—316)男女主人公分別半年,各自對著明月思念遠方的情人,憧憬重逢那日的熱烈場景。兩首詩中的情愛表達都頗為直露,可謂與西蒙斯《愛的獻祭》系列詩歌一脈相承。但徐志摩通過對中國古典詩詞元素的巧妙化用,例如前一首中的“蓮蓬”、“蓮子”意象,后一首中的“千里共明月”和“游子思婦”的中國古典詩詞母題等,而使得這兩首詩中的情欲表達得到凈化,反倒給讀者以唇齒生香的清新之感。
李歐梵先生在對徐志摩和郁達夫的比較研究中,認為徐志摩“避開了歐洲浪漫主義第二部分的伊卡洛斯階段——墮落的伊卡洛斯——回歸到王爾德或波德萊爾所代表的自戀式頹廢,借藝術從生命中尋找避難所?!保?3](P179)筆者以為,1923—1925年間的徐志摩在西蒙斯的影響下,對唯美主義頹廢派的接受重唯美而輕頹廢。西蒙斯對于愛欲題材的毫無禁忌的表達,正迎合了此時期被熾熱愛情所激蕩的徐志摩的心意。同時這位以“愛、美、自由”為理想的詩人,又以一顆浪漫主義詩人的真誠之心,借中國古典文學元素滌凈了唯美頹廢主義文學中的頹廢主義因素,把情欲題材作為追求“美”這一“人間不死的光芒”[24](P91)的重要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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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徐志摩.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A].韓石山編.徐志摩全集:第4卷[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22]徐志摩.兩地相思 [A].韓石山編.徐志摩全集:第4卷 [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23]李歐梵.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浪漫一代 [M].王宏志等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
[24]徐志摩.希望的埋葬 [A].韓石山編.徐志摩全集:第4卷 [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