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
(江蘇聯(lián)合職業(yè)技術學院常州衛(wèi)生分院 ,江蘇 常州 213002)
汪曾祺出生于書香門第,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師從名家。他在《老夫子自道》中說自己:“有何思想?實近儒家。人道其里,抒情其華?!钡舢吘褂质恰拔逅摹本癫赣囊淮R分子,從其作品看,中西文化是很自然地融為一體的,有時甚至是非常矛盾地雜糅在一起的。
性愛描寫是較能反映作家的文化傾向的。因為文學的使命是表現人性。“要真正地寫出人性,就無法避開愛情,寫愛情就必定涉及性愛?!盵1]文章擬探討汪曾祺小說的“性描寫”特點及其傳遞出的文化信息。
汪先生小說創(chuàng)作始于20世紀40年代,1948年出版《邂逅集》,后中斷十幾年,60年代初出版小說集《羊舍的夜晚》。這兩個集子篇目不多,篇幅不長,涉及性描寫的更少。80年代初,先生復出文壇,創(chuàng)作了大量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涉及性描寫的作品稍多一些。比較多地寫性的作品大都是90年代創(chuàng)作的。
汪先生小說涉及性描寫的作品呈現出兩個特點:一是從少到多,二是從間接到直接。40年代作品只偶爾寫到少男少女朦朧的性意識,如《小學校的鐘聲》。60年代作品完全沒有,也符合那個時代的特征。80年代有些作品寫了性愛,寫得很美,在那個時代也很開放,《受戒》和《大淖記事》可為代表?!妒芙洹吩诋敃r就算較大膽的了。寫小英子和明海自然而純真的情感,寫少男少女朦朧的性吸引,也寫到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洞竽子浭隆酚浭龃竽罪L情時寫道:“這里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到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們在男女關系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愿?!?/p>
汪先生真正比較集中地寫性愛的小說,還是90年代的事。有人統(tǒng)計過:1993年出版的《汪曾祺文集》收入小說61篇,“真正寫了性愛的不到6篇,約占10%;而90年代的24篇近作中,涉及性愛的就有15篇,超過60%”[2]。這個時期的作品不僅涉及性愛的多,而且寫得非常直率大膽?!饵S開榜的一家》、《辜家豆腐店的女兒》、《小娘娘》等都正面寫了各種不同人物間的性關系,《仁慧》、《獸醫(yī)》、《水蛇腰》等也隱晦地寫了性愛。有些作品寫了畸形的性,甚至是亂倫,如《小娘娘》寫侄子與姑姑的性愛,《窺浴》寫女老師與男學生的性愛,《名士與狐仙》寫的是一個老少配的故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小說《薛大娘》。
薛大娘是汪先生小說《薛大娘》里的人物,菲莉帕則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偉大作家薄伽丘《十日談》里的人物,兩人地域相隔萬里,時間相差七百多年,但在性愛觀點上卻是驚人地相似,值得研究。
《薛大娘》創(chuàng)作于1995年,作者已75歲,是他寫故鄉(xiāng)的最后幾篇作品之一。有人揣測:“也許,要不要正面地寫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女性,作家猶豫過,所以拖到最后才寫。當下的社會氛圍可謂寬松矣,但薛大娘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依然會面對壓力,甚至超過她生活的時代?!盵3]
《薛大娘》怎樣地“驚世駭俗”呢?薛大娘拉皮條,面對議論還理直氣壯:“他們一個有情,一個愿意,我只是拉拉纖,這是積德的事,有什么不好?”[4]154薛大娘自己“靠”上了保全堂的管事呂三,“薛大娘愛聽他說話,愛跟他說話,見了他就眉開眼笑。薛大娘對呂先生的喜愛毫不掩飾。她心里好像開了一朵花。”[4]155作品直接寫了他們的性事和薛大娘的態(tài)度:
她問呂三:“快活嗎?”——“快活?!薄澳蔷团?,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兒子已經二十歲,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薛大娘和呂三的事漸漸被人察覺,議論紛紛。薛大娘的老姊妹勸她不要再“偷”呂三,說:
“你圖個什么呢?”
“不圖什么,我喜歡他。他一年打十一個月光棍,我讓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這有什么不對?有什么不好?誰愛嚼舌頭,讓她們嚼去吧!”
作者在小說結尾少有地直接發(fā)表議論贊美其人: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沒有被扭曲、被壓抑。舒舒展展,無拘無束。這是一個徹底解放的,自由的人。[4]156
這樣的描寫和觀念,哪里像“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呢?即便在西方文學中,也屬“驚世駭俗”的了。在文藝復興時期,為了向中世紀教會的禁欲主義宣戰(zhàn),一些作家如薄伽丘等,曾經以贊美的筆觸在作品中有過此類正面的描寫。
《十日談》第6天的第7個故事中,美麗的貴婦人菲莉帕與情人幽會,被丈夫撞見,上了法庭。按當地法律,“女人與情夫通奸而被丈夫發(fā)覺的,罪名和有夫之婦為貪圖錢財而委身于別的男人者相同,一律活活燒死?!盵5]399小說中,菲莉帕這位“十分美艷,落落大方”的婦人在法庭上振振有辭地對法官說:
“請您問一問我的丈夫,他每次對我提出要求,我是不是完全依他,沒有一回不滿足他,而且從來不曾拒絕過?”
里納爾多不待法官詢問,就立即回答,他每次求歡,他女人沒有一回不答應。
“那么,”菲莉芭立刻接下去說,“法官大人,我要問您:要是他的需要和欲望在我身上已得到了滿足,而我還有更多的可以供應,那我以前該怎么辦?現在該怎么辦?難道扔掉它喂狗嗎?與其看它浪費掉或糟蹋掉,還不如贈送給那位愛我比自己生命更甚的紳士,這樣豈不是更好嗎?”[5]401
菲莉帕這段話與薛大娘的回話何其相似!在薄伽丘筆下,菲莉帕說服法官,快快活活地無罪獲釋;在汪曾祺筆下,薛大娘也獲得了作家最直截了當的肯定與贊美。
汪曾祺還寫過一篇“紅杏出墻”的故事,是改寫于《聊齋志異》的《捕快張三》,張三的媳婦被出差提前回家的丈夫搜到了奸夫留下的罪證,丈夫讓她去死,她說:“那我得死得漂漂亮亮的。”于是,一個進屋梳妝打扮,一個在外屋撥開咸雞子,慢慢喝著酒,張三“四兩酒下去了小三兩,雞子吃了一個半,還不見媳婦出來”。在這喝酒等待的過程中,張三“忽然成了一個哲學家,舉著酒杯,自言自語:‘你說這人活一輩子,是為什么呢?’”一會兒,媳婦妝畢,“眼如秋水,面若桃花,點翠插頭,半珠壓鬢,銀紅裙襖,粉緞花鞋”,眼淚汪汪,楚楚可憐地問:“你真的要我死???”在媳婦慢慢吞吞的“自縊”的過程中,張三舉手投降了:“嗨!回來!一頂綠帽子未必就真的把人壓死了?”當晚琴瑟和諧,恩恩愛愛,過了一輩子。
這個張三媳婦沒有菲莉帕、薛大娘那樣理直氣壯的大膽表白,她的處理方式也比菲莉帕來得柔軟、智慧。這個美麗而乖巧的小媳婦形象是作者欣賞的,同時也是較能表現作者的一貫觀念的:“對婦女持欣賞眼光,多曲諒,少苛求。”[6]汪先生對女性是比較寬容的。
如前所述,汪曾祺小說的性描寫在文化上是一個復雜的矛盾統(tǒng)一體。
在性觀念上,是西方式的,反傳統(tǒng)的。
中國自古以來尤其是明清以來也出現過許多描寫性愛的作品,但對性的描寫大多是含蓄的,而且主要是寫男人對女人的占有,甚至玩弄,反應的是士大夫心理?!皩π詥栴}比較坦率的接受只適用于男性,而不適用于女性,后者的性生活經常受到壓抑。”[7]165因為在中國,女性“她莞爾而笑,從不哈哈大笑,她的處女意識很強。在舊中國,擁有童貞比擁有世界上所有的學問都重要”[7]159。而在汪曾祺小說中,絕大多數是女性主動,而男性則往往是被動甚至是傻乎乎不開竅的:小英子之于小明子(《受戒》),巧云之于十一子(《大淖記事》),薛大娘之于呂三(《薛大娘》),章叔芳之于宗毓琳(《小姨娘》),虞芳之于岑明(《窺浴》),謝淑媛之于謝普天(《小娘娘》)……無不如此。
而且,汪曾祺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對性愛是那么的坦蕩、率直,似乎沒有絲毫的中國傳統(tǒng)性道德的束縛。如,巧云被劉號長奸污,在傳統(tǒng)中國作品中,女性會以之為奇恥大辱,甚至會以死“明志”。而《大淖記事》則寫道:“這種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發(fā)生,……巧云破了身子,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總有這么一遭!只是為什么是這個人?真不該是這個人!”在《小姨娘》中,寫“小姨娘第一次到宗毓琳住的方廳,是為了去借書……第二次,是去還書。這天她和宗毓琳就發(fā)生了關系。章叔芳主動,她兩下就脫了渾身衣服”……其實在小說所描寫的年代,甚至是作者寫作的年代,中國人的性觀念也未必如此開放。作品中人物的觀念,主要反映的還是作者的觀念。
而在性描寫的方式上,則是中國式的,傳統(tǒng)的。
“汪曾祺是士大夫文化熏陶出的最后一位作家。”這是1987年《北京文學》舉辦的汪曾祺作品研討會上一些學者提出的觀點,后被普遍認同。盡管在性觀念上,筆者認為汪曾祺主要接受的是西方觀念,但描寫方法上,汪曾祺小說完全是中國式的傳統(tǒng)寫法。
汪曾祺小說寫性,文筆洗練、清爽、干凈。90年代,中國文壇上出現了許多較大膽地寫性愛的小說,《廢都》、《白鹿原》等均是其中佳作。與這些作品相比,汪曾祺的描寫顯得簡約、含蓄,更傳統(tǒng)?!缎∫棠铩分袑懨摿艘路?,“初試云雨,緊張慌亂……少男少女,情色相當,哼哼唧唧,美妙非常。”《黃開榜的一家》中寫黃開榜的二媳婦與毛三偷情,寫毛三“走進二媳婦的門,大概過了一個來小時,毛三開門出來,樣子像是踩過水的公雞,渾身輕松。二媳婦跟著出來,也像非常滿足?!被蚋爬▽?,或側面寫,文字非常干凈清爽。
汪曾祺小說寫“性”,中國元素中最突出的一點是:女人的腳。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對女性的腳的關注,簡直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到了明清,女人的小腳完全成了“性”器官。汪先生很喜歡寫女人的腳,這在當代作家中也算“獨一份”,典型地反映了作者傳統(tǒng)士大夫的審美情趣。最有代表性的要數《受戒》和《薛大娘》: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粗哪_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8]
薛大娘不愛穿鞋襪,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腳穿草鞋,十個腳趾舒舒展展,無拘無束。她的腳總是洗得很干凈。這是一雙健康的,因而是很美的腳。[5]15
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自身在“性”問題上并不保守,更沒有性壓抑。他們在家可以納妾,出門可以嫖妓,“最有名最受人尊敬的一些文人學者如蘇東坡、秦少游、杜牧、白居易都曾光顧妓院,或者納妓為妾,他們并且坦白地這么講,并不回避。事實上,為官而又能躲避由歌妓助興的宴席是不可能的。這并非什么恥辱之事。從明代到清代,南京夫子廟前又臟又臭的秦淮河正是人們宴飲取樂的浪漫場所?!盵7]165
士大夫自己為所欲為,但對女性卻禁錮得越來越嚴密。尤其是宋代程朱理學得到廣泛傳播,確立其精神領域統(tǒng)治地位之后。盡管朱熹本人不甚檢點,甚至“與尼偕行,誘之為妾”[9]。盡管到了明中后期,文人無行,淫風熾盛,女人在“性”的方面依然是被動的。即使像《紅樓夢》這樣女性地位很高的偉大作品,女性對愛情,還是那樣地屈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致于黛玉早夭,探春遠嫁。
而汪曾祺小說中女性的那種主動、大膽、直率,毫無拘束,與社會風氣相關,與作者觀念相關。20世紀初的中國,西風東漸,風氣漸開,尤其“五四”后,一批受西方文化熏陶的作家,為了向數千年的封建禮教宣戰(zhàn),在作品中對“性”的解放有過許多討論,發(fā)表了許多真知灼見。魯迅等的雜文,郁達夫等的小說都堪為例證。
汪曾祺自小生活在一個傳統(tǒng)文化氛圍濃郁而又自由寬松的環(huán)境中,他的父親對他影響最大。他的父親是琴棋書畫無一不能的才子,性格隨和,“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父親對我的學業(yè)是關心的,但不強求?!薄拔沂邭q初戀,暑假里,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系,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盵10]
汪曾祺之為汪曾祺,除了童年生活,還與他的老師關系很大,尤其是西南聯(lián)大那幾年。“我要不是讀了西南聯(lián)大,也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至少不會成為一個像現在這樣的作家。”[11]西南聯(lián)大是一所怎樣的大學?汪先生說:“西南聯(lián)大就是這樣一所大學,這樣一種學風:寬容,坦蕩,率真。”[12]在那里,聞一多先生點燃煙斗,打開筆記開講:“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盵13]在那里,吳宓先生開講《紅樓夢》,“聽課的學生很多,女生尤其多……他一進教室,看到有些女生站著,就馬上出門,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聯(lián)大教室的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搬來搬去。吳先生以身作則,聽課的男士也急忙蜂擁出門去搬椅子,到所有女生都已坐下,吳先生才開講……他的行動,很能體現‘賈寶玉精神’?!盵14]在那里,吳之椿先生說:“人類的關系有一種是權威關系,一種是圣潔的關系。政治上是權威的關系,夫妻間就是純粹的圣潔的關系,夫妻雙方是平等的。可惜中國人的事情權威的成分多,而圣潔的觀念少?!盵15]147而汪曾祺小說中寫男女,寫性,突出的一點就是要寫出這種圣潔的平等的關系。
在西南聯(lián)大,汪曾祺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小青年,但給人的印象就已經是士大夫味十足了。他的同學,歷史學家何兆武先生晚年回憶說:
“我同宿舍里有位同學,是后來有了名的作家,叫汪曾祺。他和我同級,年紀差不多,都十八九歲,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時候他頭發(fā)留得很長,穿一件破的藍布長衫,扣子只扣兩個,趿拉著一雙布鞋不提后跟,經常說笑話,還抽煙,很頹廢的那種樣子,完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的派頭?!盵15]127
汪先生幾十年的生活方式、個人愛好,也確實證明了他身上的傳統(tǒng)士大夫氣質。他詩書畫皆精,嗜酒,嗜美食,喜歡漂亮女孩子。他在詩中寫道:
我的家鄉(xiāng)在高郵,
女孩子的眼睛烏溜溜。
不是人物長得秀,
怎么會出一個風流才子秦少游?[16]
還寫道:
我于是告天下人:
與其拜佛,不如膜拜少女!
“賈寶玉精神”不讓乃師。
在20世紀的中國,汪曾祺這個孕育成長于中國傳統(tǒng)土壤的作家,又吸收了西方更現代的新觀念,所以,他是中國的,更是世界的。他小說中的“性描寫”,不是給了我們這樣一個信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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