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成
(1.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2.湖南城市學院 文學院,湖南 益陽 413000)
凄婉、悲音、悲情、清艷
——王闿運詞學思想新探*
袁志成1,2
(1.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2.湖南城市學院 文學院,湖南 益陽 413000)
作為一代經(jīng)學大師、文壇巨匠,王闿運詞學思想亦于常州詞派獨占壇坫之時另辟蹊徑,以五代北宋詞學為宗,選詞尤為推崇五代李煜、宋代李清照等凄婉、悲音、悲情的詞作,評詞常以“清艷”為準的,回歸五代詞體觀念。闿運詞學思想的出現(xiàn),可以喚起更多詞人重新審視詞體,跳出常州詞派的束縛,回歸詞體發(fā)展初期。
王闿運;凄婉;悲音;悲情;清艷;詞學思想
王闿運乃湖湘文壇巨匠,先后主講成都尊經(jīng)書院、長沙思賢講舍以及衡陽船山書院。其中船山書院的改制可窺王壬秋對晚清湖湘教育由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過渡的態(tài)度[1]。其詞學思想已引起學界關注,認為王闿運詞學回歸“詞乃小道”,語言綺靡,追求詞趣等。楊雨認為:“在‘倚聲之學,國朝為盛’的清代詞壇,王闿運既非詞壇大家,亦無心以‘詞壇大家’為目標,只是以學人身份適性為詞。一方面他始終堅持了詞為‘小道’的觀念,另一方面這種‘小道’觀在不同時期又有不同的內涵:早年以經(jīng)世致用為己任,認為作詞是‘大雅不為’;中年以后方認識到詞之妙處在于‘微感人心,曲通物性’,其體擅言詩之所不能言之情志。他所倡之‘小道可觀’正是在堅持詩詞體性殊分的基礎上對詞的緣情本色認知,反對片面崇比興寄托以至‘錘幽鑿險’的詞壇風氣,堅持自然溢露之真情才能使詞臻于‘不可言說’的‘上上’境界?!保?]該文基本把握王闿運詞學思想,但有些細節(jié)注意不夠,如楊文認為:“王闿運認為作詞是‘大雅不為’?!逼鋵嵲撛捠瞧浜糜燕嚴[對其所言,并不能代表王闿運觀點,而楊文中以此搬來作為王闿運早年詞學思想。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王闿運詞學思想是在“綺語”與“合道”中尋找契合點,劉興暉認為:“王闿運詞承衍孫麟趾‘暢詞趣’之說,所編《湘綺樓詞選》以詞趣為標準選詞,采用‘趣’、‘妙’、‘靈’等話語評點詞,尋求‘綺語’與‘合道’的契合點,試圖闡釋和回歸‘詩莊詞媚’的觀念,反映出清末民初對詞體審美特質的重新認識?!保?]劉文對王闿運詞學思想的淵源闡述清楚,及其回歸詩莊詞媚的理念亦能成立。另外,閔定慶認為王闿運詞學追求有浙常而外、欲張楚軍之意[4]。王闿運《張雨珊詞序》云:“湘人質實,宜不能詞,故先輩遂無詞家。近代乃有楊蓬海,與雨珊并驅,闿運不能驂靳。王益吾自負宗工,乃選六家詞,王湘而一浙,欲以張楚軍?!保?]王先謙輯刻《詩余偶鈔六家》的意圖并非僅僅因為自己同這六人關系密切,他輯刻六家詞的更重要意圖在于存人存詞。王先謙在序言中說:“昔新安孫默輯王漁洋以次十五家詞,自三家、六家遞增,閱十四年而后成。先謙此刻猶默意也。”王先謙言已循孫默輯《十五家詞》之意,據(jù)《四庫全書總目》言:“十五家之本定于丁巳,鄧漢儀為之序。凡閱十四年,始匯成之。雖標榜聲氣,尚沿明末積習,而一時倚聲佳制,實略備于此,存之可以見國初諸人文采風流之盛?!庇纱丝梢姡瑢O默輯刻《十五家詞》的意圖在于存人存詞,以備后世了解當時廣陵詞壇盛狀。王先謙既言“此刻猶默意也”,我們可知他輯刻《詩余偶鈔六家》的更重要意圖在于存人存詞。王闿運認為王先謙此刻有“五湘而一浙,欲以張楚軍”,并不代表王闿運亦在詞學方面有“張楚軍”之意。楊雨亦稱:“王闿運在當時詞壇是既不被某一宗派所束縛,又無意于另樹宗派、獨立門戶的。”[2]筆者以為,盡管王闿運交游廣闊,但其詞學思想因其保守文化而與詞壇主流相異,回歸詞體本身,抒妍艷幽懷,選詞重悲音悲情與評詞以清艷詞風為準。
闿運詞學思想主要集中于《張雨珊詞序》與《湘綺樓詞選序》。且看其《湘綺樓詞選序》云:
往者,孫月坡工填詞,為陳希唐師,同在南昌與鄧辛眉日相唱和。余弱冠,方抗意漢魏詩文,未屑屑也,亦實不解其佳處。及還長沙,聞李伯元及希唐并殉國守,獨對所題《燕子圖》,吟想悲凄,始自作小令。長慢雖不能工,于月坡所言門徑,固識之矣。[6]
王闿運少不習倚聲,頗有不屑之意。后與孫麟趾交,詞學思想多受其影響。孫麟趾,字清瑞,號月坡,江蘇長洲人,有《詞徑》、《清七家詞選》、《絕妙好詞》等。月坡論詞時與戈載相左,杜文瀾稱:“初,戈順卿論詞吳中,眾皆翕服。獨長洲孫月坡茂才麟趾與齟齬。長洲宋銘之茂才云:‘竊謂守戈氏之界,可以峻詞體;游孫氏之宇,可以暢詞趣。二者皆是,不可執(zhí)一,愿與同儕通兩家之驛,可乎?同人韙之。”[7]王闿運于南昌與李仁元、陳景雍交。李仁元(1826—1853),字資齋,河南濟源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歷江西樂平知縣,及太平軍進犯,仁元力戰(zhàn)而死。有《靜觀齋詩鈔》。闿運有《李仁元傳》。陳景雍,字熙堂,號希唐,河南商丘人,陳維崧后世。道光己酉舉人,咸豐二年壬子進士,咸豐四年被太平軍殺害。有《春影樓詩稿》。受學于孫麟趾,有詩《呈月坡師》云:“我佛全其體,吾儒重于用。”闿運有《陳景雍傳》。及李、陳二人殉國,闿運“吟想悲凄”,始填詞,且主以小令。這對王闿運的詞學思想與填詞實踐皆有深刻影響。闿運自言“于月坡所言門徑,固始識矣”。然而,好友鄧繹之父鄧七丈寄書來誡:
而辛眉先德鄧七丈寄聲來戒,言作詞幽怨,非富貴壽考征,且《大雅》不為。鄧丈意以箴其子,托意于我耳。自此方鄉(xiāng)學多所未聞見,亦不睱尋摘矣。[6]
鄧七丈所言“作詞幽怨”可以有兩重理解:其一,作詞之人易生幽怨之情;其二,作詞須抒幽怨之懷。鄧七丈且言”《大雅》不為?!啊洞笱拧贰保对娊?jīng)》重要組成部分,多是西周王室貴族作品,主要歌頌周王室先祖、武王、宣王等歷史功績。后來,“《大雅》”亦泛指德高而有才之人。此本規(guī)勸好友鄧繹,闿運顯然受其影響。王闿運一直以儒學大師、經(jīng)學大家為努力方向,故于鄧氏所言感觸頗深,習詞遂罷。及至知天命之年,闿運課子教徒之需而偶習小詞:
及至成都,年垂五十,粗識文學之津,與及門諸子談藝,間及填詞。稍稍為之,則闌入北宋,非復前孫氏宗旨。然篋中故無詞本,僅有卅年前,孫曼青所贈《絕妙好詞》,朱竹垞竊得者。其詞有規(guī)格,不入蘇、黃粗鄙之音,猶孫說也。[6]
闿運重新習詞,并未嚴守月坡所言,時常以北宋為宗。然身邊僅有《絕妙好詞》,醇雅清空,與孫氏所言相通。闿運詞學思想隨時事而逐漸轉變:
又十余年,楊氏婦兄妹學詩之功甚篤,然未秀發(fā)。余閑為女婦言,亦知有小詞否。靡靡之音,自能開發(fā)心思,為學者所不廢也?!吨芄佟贰ⅰ督潭Y》不屏野舞縵樂,人心既正,要必有閑情逸致,游思別趣,如徒端坐正襟,茅塞其心,以為誠正,此迂儒枯禪之所為,豈知道哉!學者患不靈,不患不蠢,蕩佚之衷,又不待學。[6]
闿運以前認為填幽怨之詞,靡靡之音,無益于經(jīng)世致用。至六十余歲,闿運自有新的理解,“靡靡之音,自能開發(fā)心思”。為此,闿運特舉《周官》、《教禮》亦不摒棄民間舞蹈與雜樂以證其觀點。對于其詞學觀念之轉變,其有《論先后異趣之由》答之曰:“刻板太過,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律己繩人,皆貴寬廣?!保?]及晚年主講船山書院,闿運于《詞綜》所批甚多:
既坐東洲,日短得長,六時中更無所為。爰取《詞綜》覽之,所選乃無可觀。姑就其本,更加點定。余睱又自錄精華名篇,以示諸從學詩文者,俾知小道可觀,致遠不泥之道。[6]
王闿運認為朱彝尊《詞綜》無可觀之。因此,為示諸生,特編纂詞選以張其詞學小道觀。其《張雨珊詞序》亦云:
詞盛于宋。南渡至今,蘇、杭濡染其風,吳中猶有北宋遺響,越中則純乎南音。數(shù)百年來,浙人詞為正宗,天下莫勝也。至清朝二百馀年,共推成容若、吳穀人,成則北人,幾奪浙席矣。朱竹垞亦浙人,而尤自信其詞,既選《詞綜》,又作詩話。其詞稿率多點易,再三斟酌,自以為盡善。然觀其所選,汗漫如黃茅白葦,其所作乃如嚼蠟,浙詞之末者也,未為浙派也。[5]
清初詞壇三家納蘭性德、陳維崧、朱彝尊填詞各具特色。而王闿運卻獨尊納蘭性德與吳穀人,不提及陽羨詞人陳維崧以及浙西詞派鼻祖之朱彝尊,頗耐人尋味。且議朱竹垞所選《詞綜》齊一單調,枯燥無味。闿運之所以推尊成容若,與其詞風凄婉感人、愁情滿紙密不可分。陳維崧言:“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鳖欂懹^亦稱:“容若詞,一種凄惋處,令人不能卒讀?!保?]
王闿運選詞不以《詞綜》為仿,亦不以《詞選》為旨,而是另辟蹊徑,崇尚悲音悲情。陳乃乾《清名家詞》中評王闿運曰:“一時奉為經(jīng)師,實則以文章見勝,有《湘綺樓詞選》,取舍不同于人,所作亦能自名一家?!保?]其《湘綺樓詞選》分前編、本編和續(xù)編,以本編為核心。《湘綺樓詞選》三編,共選詞人55家,詞作76首,其中以姜夔、蘇軾為最,每人5首。王闿運選詞之所以會出現(xiàn)姜夔、蘇軾兩家詞風不同的詞作為最的現(xiàn)象,緣于其對詞分二派的認同:“曰蘇辛,曰姜吳,其近似者各以是準之,蓋豪邁旖旎之殊耳?!保?0]從王氏選詞與詞評來看,王闿運以經(jīng)學大儒的身份對詞體的認識有回歸五代花間詞風意識,尤為強調詞作之悲音悲情。前面已述王闿運始填詞之契機緣于好友之死給其造成悲凄情緒而無法釋懷,故寄之于詞。因此,闿運對悲音悲情之詞另眼相待。其實,與詞體相配之燕樂,其吟唱似哭,頗令人凄婉?!锻ǖ洹肪?42:“自宣武已后,始愛胡聲,洎于遷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胡直、胡鼓、銅拔、打沙羅、胡舞、鏗鏘鏜鏜,洪心駭耳;撫箏新靡絕麗,歌音全似吟哭,聽之者無不凄愴?!蓖硖莆宕ㄩg詞體成熟之時亦染其習。晚唐五代政局動蕩,故其詞亦哀思幽怨?!抖Y記·樂記》云: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舊唐書·音樂志》云:“陳將亡也,為《玉樹后庭花》;齊將亡也,而為《伴侶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也?!标]運以此為選詞標準,多選哀感頑艷之作。如評翁孟寅《燭影搖紅》(樓倚春城)云:“健字入妙,無限傷心,卻不作態(tài)?!痹u余桂英《小桃紅》(芳草連天)云:“此桃花依舊者,更深悲慨?!痹u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云:“是張浚、秦檜一班人。亡國之音,不為諷刺。”
又如鄧剡《南樓令》云:
雨過水明霞,潮回岸帶沙。葉聲寒,飛透窗紗。懊恨西風催世換,更隨我,落天涯。寂寞古豪華,烏衣日又斜。說興亡、燕入誰家。只有南來無數(shù)雁,和明月,宿蘆花。
鄧剡,字光薦,號中齋,江西廬陵人,宋末元初人,曾參與文天祥抗元斗爭。王闿運評該詞曰:“亡國不死,仍有羈愁。一語寫盡黃梨洲、王船山一輩人?!?/p>
又如李煜《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此詞作于降宋之后,表現(xiàn)詞人亡國離鄉(xiāng)的錐心之痛?!皠e是一般滋味”乃詞人亡國前后生活強烈反差的對照,是亡國離鄉(xiāng)情緒的自然流露。因此,闿運評曰:“詞之妙處,亦別是一般滋味?!庇秩缋铎现独颂陨场罚ê熗庥赇┩鰢几鼮槊黠@?!队菝廊恕罚ù夯ㄇ镌潞螘r了)一詞以平常語寫刻骨銘心之亡國情思,故闿運評曰:“常語耳,以初見故佳,再學便濫矣。朱顏本是山河,因歸宋不敢言耳。若直說山河改,反淺也。結亦恰到好處?!?/p>
又如王沂孫《高陽臺·和周草窗寄越中諸友韻》云:
殘雪庭陰,輕寒簾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誰家。相思一夜窗前夢,奈個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滿樹幽香,滿地橫斜。江南自是離愁苦,況游驄古道,歸雁平沙。怎得銀箋,殷勤說與年華。如今處處生芳草,縱憑高、不見天涯。更消他,幾度春風,幾度飛花。
王沂孫,宋末著名遺民詞人,其詞多抒國恨家仇,靡靡之音哀以思之。故其詞受常州詞人青睞,周濟將之選入《宋四家詞選》,《介存齋論詞雜著》且云:“中仙最多故國之感,故著力不多,天分高絕,所謂意能尊體也?!痹撛~可謂其集中此類詞作之佼佼者,故闿運收入此詞,且評曰:“此等傷心語,詞家各自出新,實則一意,比較自知文法?!?/p>
亡國之音具有強烈的悲劇意味,讀者在審美意味上更易產生共鳴。晚清時期,常州詞派雖有關注悲音悲情、亡國之音,如張惠言所謂“賢人君子幽約怨誹不能自言之情”、宋翔鳳所言:“詞家之有姜石帚,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于長短句寄之”[11],但多注重詞作比興寄托。悲音悲情乃詞體內質的主流,只有以此為詞作內容,才能具有“哀感頑艷”之風。業(yè)師彭玉平教授總結道:“詞的情感內涵當然并非只在悲哀一端,即在詞體初步形成的中晚唐時期以及詞體大盛的兩宋時期,詞所表達的情感也是十分豐富而復雜的。但我們同時也必須承認,從詞體的本體、本色以及詞史發(fā)展的實際來看,悲情確乎是詞體情感的主流和大端,這也是我們在考量詞體內質時,不能不更多地關注悲情的原因所在,而‘哀感頑艷’也只有在詞體的體性及詞史發(fā)展的實際中,才能充分顯示出其重要的理論意義?!保?2]
闿運選詞既以悲音悲情為標準,同時亦考慮詞之意致靈妙等。如南渡之際女詞人李清照詞作入選兩首,分別是《聲聲慢》(尋尋覓覓)與《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前者是李清照南渡以后晚年凄苦生活的寫照,是典型的悲音悲情之作。李清照本人于《詞論》中以曲筆突出詞作悲情的思想。后者與悲音悲情相差甚遠,然作為李清照早年閨中詞代表作,闿運亦選入該詞。由此可見,闿運選詞寬容,既以悲音悲情極富感染力的詞作為選詞標準,同時亦考慮詞人不同時期的優(yōu)秀之作。故評李清照《醉花陰》(薄霧濃云)云:“此語若非出女子自寫照,則無意致?!痹u蘇軾《蝶戀花》(花褪殘紅)云:“此則逸思,非文人所宜?!币浴耙庵隆?、“逸思”評詞,顯闿運詞趣。因此,劉興暉博士認為:“王闿運將詞趣作為‘合道’和‘綺語’之間的契合點:不諱言詞之‘綺靡’,以詞為閑情逸致、游思別趣的娛樂賞玩之清佐,還原詞之‘媚’態(tài);借詞體之微直接表達‘不能忘哀樂’的常人之心,也正因此常人之心,則其偏激感宕之辭皆可豁然而解?!保?]劉文試圖以詞趣解決闿運詞學思想中綺語與道統(tǒng)之矛盾關系,方向和角度都是好的。但筆者以為,闿運詞學思想中并未有劉文中所言之“道”,闿運詞學實乃回歸晚唐五代花間詞,以有情有韻寫風月與身世,以達其清艷之旨。如闿運言:
人各有性情,自得所近而已。但取前人各家之作,反復吟之,自有拍湊會心之處。吟成自審,有不安者斟酌易之,此則辭章之所同也。不言理,不事流,邊風月,俯仰身世,此詞之所獨也。無理而有韻,無事而有情,怡然自樂,快然自足,亦復上接千古,下籠百族,豈小道哉!但不可雕鏤字句,強作搖曳,使致纖俗耳。[10]
闿運認為,詞與詩相異且獨特之處在于“不言理,不事流,邊風月,俯仰身世”,有幾個層面的意思:其一,詞體相對于詩體而言,有其獨特之處;其二,填詞不以理和事為詞體內質;其三,詞體內質是風花雪月的同時寓身世之感,從而達到有情有韻而自樂、自足。風月與身世的結合,是闿運詞學思想有關詞作內容的觀點,有關詞作風格,闿運亦遙接花間清艷之風?!痘ㄩg集序》云:
鏤玉雕瓊,擬化工而回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是以唱《云謠》則金母詞清;挹霞醴則穆王心醉。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云,字字而偏諧鳳律。
《花間詞序》是《花間集》的理論綱領,這是勿庸質疑的。但是,后人對該序的理解是多樣的。筆者以為彭玉平教授于此頗有心得,且論據(jù)充分,論證合理,認為《花間集序》是晚唐五代時期詞體清艷觀念確立的標志,并從詞人身份與詞體環(huán)境的角度加以考量:“西園英哲的獨特身份和學養(yǎng)造就了骨子里的清,而南國嬋娟的輕歌曼舞又形成了事實上的艷,清和艷就是這樣或并行或交融著?!边M一步指出清艷之內涵:“詞的清艷實際是詞人風度的一種體現(xiàn),風度又是長期涵養(yǎng)的結果。”“清實際上是一種與生俱來、并且需要時時精心維護的精神品格,清者生存于塵世之間,或許外在形式上難免浸染有世俗的痕跡,但內心始終是清氣淋漓的本真狀態(tài)?!保?3]王闿運評詞頗以清艷為準,如周密《醉落魄·擬二隱》云:
馀寒正怯,金釵影卸東風揭。舞衣絲損愁千褶。一縷楊絲,猶是去年折。臨窗擁髻愁難說,花庭一寸燕支雪,春花似舊心情別。待摘玫瑰,飛下粉黃蝶。
闿運偶然以品評詞,其《湘綺樓詞選》中明白無誤的以品評詞者二首,周密該詞即其中之一。闿運評曰:“此亦偶然得句,而清艷天然,幾于化工,亦考上上。”[6]其偶然之句與天然化工等,與闿運前述填詞“但不可雕鏤字句,強作搖曳,使致纖俗耳”相一致?!扒迤G”乃闿運品詞中之上上,可見其對“清艷”的推崇。
闿運于“清”、“艷”二字并重,既重其清,亦賞其艷。如選周晉《點絳唇》云:
午夢初回,卷簾盡放春愁去。長晝無伴,自對黃鸝語。絮影蘋香,春在無人處。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研梨花雨。
周晉,字叔明,號嘯齋,周密之父。其詞清新自然。王闿運評曰:“真景清供?!标]運認為填詞不僅需寫真景,而且所繪之景給人感覺清新自然,無雕琢痕跡。又如選文及翁《賀新涼》云:
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陽花石盡,煙渺黍離之地,更不復、新亭墮淚。簇樂紅妝搖畫舫,問中流擊楫誰人是?千古恨,幾時洗。余生自負澄清志。更有誰,磻溪未遇,傅巖未起?國事如今誰倚仗,衣帶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文及翁,字時學,號本心,官至資政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宋末元初遺民詞人。元兵將至,及翁隱居山林。該詞一洗鉛華,心情沉重。故王闿運評曰:“須得此洗盡綺語柔情,復還清明世界。惜后半不清?!币浴扒濉眮砗饬吭撛~,可見詞人在重悲音悲情的基礎上重詞風之清。清新自然,要求填詞選字多用常語,這是闿運如何實現(xiàn)詞風之清的重要手段之一。王闿運評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云:“常語耳,以初見故佳,再學便濫矣。”評孫光憲《思帝鄉(xiāng)》(如何,遣情情更多)云:“常語常景,自然豐采?!痹u姜夔《暗香》、《疏影》云:“此二詞最有名。然語高品下,以其貪用典故也。如此起法即不是詠梅矣?!标]運以上所評,既有從正面肯定常語常景給人以自然豐采,也從反面貪用典故而致艱澀之語而顯品格低下。又如選張孝祥《念奴嬌》(洞庭青草近中秋)評曰:“飄飄有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猶有塵心。”塵心對應世俗,仙氣對應清高,闿運此評亦體現(xiàn)其對清之重視。至于闿運賞詞風之艷,不外乎詞體傳唱、語言風格等。闿運自稱“學道而好作綺語”,認為“靡靡之音,可開發(fā)心思”,故綺語是其賞“艷”的重要方面。如選范成大《眼兒媚·萍鄉(xiāng)道中乍晴,臥輿中困甚,小憩柳塘》云:
酣酣日腳紫煙浮,妍暖破輕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氣,午夢扶頭。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彀紋愁。溶溶泄泄,東風無力,欲皺還休。
該詞寫春思旅愁,語言暖軟,頗受歷代詞學家好評。沈際飛《草堂詩馀別集》稱:“字字軟溫,著其氣息即醉?!毖云淝轫嵪喾S岜菰啤短莆宕鷥伤卧~選釋》云:“借東風皺水,極力寫出春慵,筆意深透,可謂入木三分?!睂⒋恒紝懙糜葹閭魃?。闿運則關注詞作之情韻,評曰:“自然移情,不可言說,綺語中仙語也,考上上?!保?]又選馮延巳《謁金門》,評曰:“言情之始,故其來無端?!保?]闿運又從小詞吟唱的角度評柳永之《望海潮》,云:“此則宜于紅氍上扮演,非文人聲口?!彼^紅氍,即指詞宜紅牙拍板,十七八女郎吟唱為佳。因此,闿運一直視詞與言志傳統(tǒng)的詩文相異,認為詞宜宣詩體所不能宣之幽情:“詩文之用,動天地,感鬼神;而詞則微感人心,曲通物性,大小頗異,玄妙難論。蓋詩詞皆樂章,詞之旨尤幽,曲易移情也。詩所能言者,詞皆能之;詩所不能言者,詞獨能之。皆所以宣志達情,使人自悟,至其佳處,自有專家。短令長調,各有曲折,作者自知,非可言也?!保?4]
在常州詞派刻意微言大義、主張比興寄托的背景下,闿運從詩詞體性上賦予詞的特性,可謂與眾不同,逆流而上。因此,楊雨教授贊曰:“在詞體不斷詩化的大潮中,在常州詞派刻意從詞里尋求微言大義的詞學氛圍里,湖湘詩壇領袖王闿運以幽人獨往來的身姿,站在詞學發(fā)展的源頭,從五代北宋的‘小詞’中尋求詞心和詞美,不可不謂是一種‘逆反’的態(tài)度……是清代詞壇尊體詩化大潮中難能可貴的、具有文體辨析之獨立精神的‘另類’尊體。”[2]闿運詞學思想以回歸詞體本身為要,強調抒寫真情幽懷,不僅突顯其與常州詞派相異之處,而且在選詞上注重悲音悲情、重塑花間詞體清艷之本色。這種回歸是有意義的。晚清常州詞派習詞重比興寄托,且追隨者越走越遠,易流入牽強附會之嫌,導致詞體面目全非而消除了詩詞界限,最終詞體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而闿運詞學思想的出現(xiàn),可以喚起更多詞人重新審視詞體,回歸詞體發(fā)展初期。受闿運影響,晚清湖湘詞壇涌現(xiàn)出的詞人群,在詞學創(chuàng)作上多以花間為宗,詞風冶艷,于晚清詞壇獨樹一幟,為詞壇增添了一道獨異的風景。
[1] 劉平,章啟輝.王闿運改制船山書院探析[J].湖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07,(5).127-132.
[2] 楊雨.尊體大潮中的“小道”“逆流”——略論王闿運詞學“小道”觀[J].船山學刊,2010,(1).159-161.
[3] 劉興暉.論王闿運《湘綺樓詞選》“雅趣并擅”的詞學觀[J].廣西大學學報,2009,(4).100-103.
[4] 閔定慶.浙常而外、欲張楚軍——論王闿運的詞學追求[J].中國韻文學刊,1998,(2).24-33.
[5] 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M].岳麓書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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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馮金伯.詞苑萃編(卷八).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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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張璋等.歷代詞話續(xù)編[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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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王闿運.論詞宗派.歷代詞話續(xù)編[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
Sad,Tragic,Clear and Bright——On Wang Kaiyun’s New Ci-ology Thought
YUANG Zhi-cheng1,2
(1.College of Literatur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1,China;2.College of Literature,Hunan City University,Yiyang 413000,China)
as a generation of the master,a literary master,Wang Kaiyun CI-ology thinking altar goblets of path in Changzhou CI-ology exclusive,on the five generation of Song Ci as the case,lexical selection was particularly admired Li Yu and Li Qingzhao’s sad,tragic,sad words,clear and bright,returned five pronoun body concept.Kai yun’s CI-ology theories appeared,could arouse more people re-examine the word body,jump out Changzhou CI cage,regression CI development initial stage.
Wang Kaiyun;sad;tragic pathos;clear and bright;Ci-ology thought
I207.23
A
1008—1763(2012)02—0099—04
2011-05-1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1YJC751113);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9YBB070)
袁志成(1977—),男,湖南隆回人,湖南城市學院副教授,華南師范大學博士后.研究方向:古典詞學與湖湘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