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福維

(隴南師范高等?？茖W校 中文系，甘肅 成縣 742500)

杜甫在其詩歌中多面展示了女性的命運，雖然男權的陰影并沒有消失殆盡，但他所表現(xiàn)出的具有積極價值的女性觀念，無疑顯示出詩圣的過人之處。在那個女性處于社會底層的男權社會，她們沒有獨立的政治經(jīng)濟地位、沒有個人的自由尊嚴，她們作為附屬物倍受遣興階層的欺凌，所以，是否能關心、重視婦女，以平等、民主的態(tài)度對待她們，既是衡量社會文明進步的標志之一，又是檢驗男子道德水準的尺度之一。杜甫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中體現(xiàn)出其積極地女性觀的，他以極大的熱情和同情，大膽地、人道地抒寫了一曲曲婦女的命運之歌。詩人從人性的高度將女性作為有血有肉的人投放到現(xiàn)實生活的大背景上，向外拓展到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女性意識有被人性淡化的傾向，故他筆下更多的是從人的社會性出發(fā)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探討，表現(xiàn)出“民胞物與”的博大情懷。

一 痛憐怨婦哀情，關注女性人生權利

沒有擲地有聲的現(xiàn)實主義詩作，就成就不了光耀千古的“詩史”。杜甫筆下的怨女，走出了閨閣，走出了門庭，站在現(xiàn)實苦難生活的大背景上。血腥的戰(zhàn)爭、動蕩不安的現(xiàn)實生活、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的生存現(xiàn)狀進入了詩人的視野，杜甫站在人性的高度，從人最基本的生存權入筆，描寫了婦女內(nèi)心痛苦和現(xiàn)實苦難所造成的內(nèi)外交困的生存狀態(tài)，對善良女性的蹂躪、踐踏乃至慘遭毀滅的悲劇進行了抒寫。他筆下的怨女，首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一個女性。

征婦歷來是苦難婦女的代表，杜甫詩中的征婦概念，突破了原有的內(nèi)涵：一是征人之婦，即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征婦?！缎禄閯e》中塑造的雖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少婦，然而，新婚之夜的肺腑之言中，我們感到的是她對夫君前往“死地”的絕望，是“嫁女與征夫，不如棄旁路”的凄慘。仇兆鰲注云：“此詩君字凡七見，君妻君床，聚之暫也。君行軍往，別之速也。隨君，意之傷也。與君永望，志之貞且堅也。頻頻呼君，幾于一聲一淚?！盵1]P533生離死別，令人愴然泣下。

二是征男之母。母愛相比夫婦之愛更為博大、無私，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兒子訣別赴征，而且他們還是弱冠的“中男”?！缎掳怖簟分?，杜甫描寫了這樣凄慘的一幕：“中男絕短小，何為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中男年幼，當然不可能有妻子，但為什么父親不來送呢？“縣小更無丁”，有父還用抓孩子嗎？“有母”之言外，正可見另一番慘景。真“天地終無情”。再看《垂老別》：“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明知老伴一去不回，還在啞聲叮嚀，自我保重，努力加餐。字字血淚，讀之讓人肝腸寸斷。家庭的支柱被抓走，希望就不復存在，走了的，留下的，生命是否還能延續(xù)？恐懼、悲愴、憤恨、絕望……

三是婦是征人。一首《石壕吏》道出歷史上鮮見的慘絕人寰的一幕——老嫗赴征。當她哆哆嗦嗦地訴說：“三男鄴城戍，二男新戰(zhàn)死”的那“一何苦”時，內(nèi)心潛藏著多少老來失子的悲慘，可現(xiàn)實又何至于此呢？被逼無奈的她只能“請從吏夜歸”。仇兆鰲注云：“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從軍，今驅盡壯丁，及于老弱。詩云：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墻，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子孫、姑媳殘至如此，民不聊生極矣?！盵1]P530

詩人的視角，不再關注她們作為女性的需求與缺憾，而更關注的是她們作為一個活生生的脆弱的生命，她們?nèi)绾紊娴膯栴}，詩中就黑暗社會對人性、人格、人的生存權摧殘的控訴可謂入木三分，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脆弱的女性身上。

由于大部分男子在戰(zhàn)爭中死亡，于是，社會上便出現(xiàn)了“丈夫死百役”，（《遣遇》）“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的畸形社會現(xiàn)實?！扒Ъ医裼邪偌掖妗保姟鞍ОЧ褘D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白帝》）連寡婦都剝削得精光，豈不可哀，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尚且慟哭，則冬春可知?！队殖蕝抢伞分?，詩人描寫了一位被殘酷的剝削壓榨逼向了啼饑號寒之境的老婦，為了生存，他迫不得已撲棗于鄰。詩人禁不住為之惻隱，為之落淚。詩人不僅同情她，還勸告別人善待她。這種思想感情澆注在詩歌中，呈現(xiàn)出一種動人心魄、感人肺腑的感染力。“窮年憂黎元, 嘆息腸內(nèi)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對人民的深切同情和關愛，是杜甫詩歌人民性的一個主要特征。

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的苦難是廣泛而深遠的，除征婦和寡婦之外，還有眾多的女性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敦撔叫小分?，詩人為“一生抱恨常咨嗟”的老處女抱打不平，提出了值得注意的社會問題：“四十五十無夫家”的畸形社會到底是何原因？難道是“巫山女粗丑”嗎？不是，這里也曾出現(xiàn)過王昭君那樣的美女?！巴溜L坐男使女立，男當門戶女出入?！痹娙藢@種有悖于中國古代社會男耕女織的家庭生活模式極為不理解，這種“土風”絕不是簡單的男尊女卑，或許反映的是與當時社會文明極為不和的“原始社會母系氏族的遺風”[2]。詩人對這種的男女不平等現(xiàn)象的批判中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落后思想的摒棄，也折射出了男女平等的一線曙光。

二 禮贊巾幗風采，頌揚女性魅力

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有悲苦而令人同情的一面，但更有其歡樂而值得禮贊的一面，在她們身上，不乏積極健康，值得稱頌的閃光點和人格魅力。杜甫在謳歌這些光輝女性形象的同時，總會發(fā)出感傷時事、慨嘆古今的梗概之氣。詩人把浪漫的情懷滲透在沉痛的歷史現(xiàn)實的反思中，他的感慨和心思，總是在一詠三嘆中流露出來。

《琴臺》詩中，詩人從“茂陵多病后，尚愛卓文君。”凌空寫起，短短兩句，如仇兆鰲說：“病后猶愛，言鐘情之至?！盵1]P808暗點他們琴心相結的愛情美好，并對卓文君蔑視世俗禮法的氣概給予由衷贊嘆。她那“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的光彩照人形象，既浪漫而已飄然逝去，詩人憑吊琴臺，流露出對相如、文君反抗世俗禮法，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無以為繼的悲傷。

《佳人》中，杜甫刻畫了一位冰清玉潔的佳人，也抒發(fā)了一介書生在風云際變中堅持節(jié)操的人生感喟?！堵牀钍细琛分校姀摹凹讶私^代歌，獨立發(fā)皓齒”的贊美起，以“老夫悲暮年，壯士淚如雨”的愁緒結，道出世無知音之感慨。仇兆鰲云：“前以佳人起，后以杰士收，感慨無限?！盵1]P1480詩人把對女性的贊美，漸漸化為“民胞物與”的博愛情懷，女性意象漸次淡化。

在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詩人由李十二娘的舞劍勾起對昔日公孫氏的回憶，想當年公孫氏是何等的英姿颯爽：“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比姼咂鸬褪眨Y以對世事滄桑的感嘆：“玳弦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钡母袊@。誠如王嗣奭所評：“詩云‘感時撫事增惋傷?！瘎t‘五十年間似反掌’數(shù)句，乃其賦詩本旨?！盵3]P340從一女子的命運轉折感慨世事之滄桑?！坝纱丝芍?，杜甫對擅長舞蹈和音樂的婦女的態(tài)度是同情和歌頌的?！盵4]

三 勸懲狎妓世風，寄托規(guī)諷意旨

唐代社會世風開放，士子狎妓冶游成為風尚。宴會上，歌伎奏樂歌舞，勸客飲酒，賦詩助興。士子異地為官，遠離親人，身邊往往有妓女陪伴以填補心靈的空虛。然而，唐朝還遠沒有開放到社會各階級平等的地步，“歌伎”、“妓女”仍然在這個等級分明的社會中處于最下層，生活在如此背景中的杜甫，自然也與她們有接觸，且留下了有關攜妓的動人詩篇。

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有關攜妓的詩中，詩人有艷羨情緒的表達：“上客回空騎，佳人滿近船，江清歌扇底，野曠舞衣前，玉袖凌風并，金壺隱浪偏。競將明媚色，偷眼艷陽天?！保ā稊?shù)陪李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為艷曲二首贈李》其一）然而，杜甫就是“詩圣”，他的詩言在此而意在彼，詩的結韻曰“使君自有婦，莫學野鴛鴦？”這里表現(xiàn)的是詩人慣用的藝術手法——欲擒故縱，先敷衍詞章，再下點睛諷喻勸懲之筆。

同樣，《宴戎州楊使君東樓》詩云：“勝絕驚身老，情忘發(fā)興奇。座從歌妓密，樂任主人為?！币榔制瘕堈f：“所謂‘發(fā)興寄’也，”[5]P486表達出的是“樓高欲愁思，”的意旨。從《陪貴公子攜妓丈八溝納涼遇雨二首》之二“雨來沾席上，風急打船頭。越女紅裙?jié)?，燕姬翠黛愁”等詩句看來，“詩人已發(fā)現(xiàn)了受侮辱、受損害婦女精神上的痛苦”[4]?！杜阃跏掏菛|山最高頂，宴姚通泉，晚攜酒泛江》詩中雖也寫到“復攜美人登彩舟”，但詩人亦不忘“人生歡會豈有極，無使霜露沾人衣?！钡囊?guī)勸，仇兆鰲說：“從樂極生悲，結出規(guī)諷之意?！盵1]P1981無疑顯示出杜甫出淤泥而不染，卓爾不群的高貴之處，也是他老老實實做人的一貫作風。

四 愛憐糟糠之妻，譜寫人間真情

平淡中最能體現(xiàn)人的本真。妻子無疑是丈夫一生中最熟識的女性了，對待妻子的態(tài)度也可以折射出一個男人對整個女性的看法，所以探討杜甫與其妻之間的關系是認識其女性觀的一個重要方面。杜甫詩中大量詠及其妻，為我們譜寫了一曲夫妻相依為命的人間真情之歌。日本學者筧久美子認為：在關于夫妻情思的詩登上公眾之堂的過程中，李白、杜甫無疑是屬于開時代之先河的人物。[6]P222-223

杜詩中有三十余次詠及其妻，這在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是足夠份量的。讀這些詩，那他“糟糠之妻”的形象便浮現(xiàn)于眼前。如“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去年潼關破，妻子久隔絕，今夏草木長，脫衣得走西?！保ā妒鰬选罚叭腴T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癡兒未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溟T東?！保ā栋賾n集行》）“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北征》）

詩中描繪的是一個確確實實存在于杜甫的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中的，任何人無法替代的、與自己在凄風苦雨中相依為命的人生伴侶式的妻子形象。他筆子的妻子衣著樸素，質(zhì)樸自然。她獨撐門戶，她任勞任怨，在詩句字里行間折射出的是一個普通男人的真情，愛憐、愧疚、欣慰、感激……此外，其詩中也抒寫了妻子雅致閑適的一面：“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保ā督濉罚皶円掀蕹诵⊥?，睛看稚子浴清江?！保ā哆M艇》）自然流露出對妻子的欣賞與贊美，使妻子形象更加飽滿真實?？梢姡鸥εc妻子的關系是與支配關系無緣的，他們有著真切而牢固的感情基礎，他對妻子的知疼知愛與他誠實地做人、正直做事的一生相連，也是杜甫今天仍受崇敬的原因之一。

總之，杜甫真誠地為女性唱出了一曲可歌可泣的贊歌，他那懷物博愛之心，不但為生活在那個血腥苦難的社會中的人們所需要，而且永遠是我們不朽的民族精神，屬于任何時代。然而，他那“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北征》）的“女禍”論調(diào)，作為其時代與階級局限的反映，是無須諱言，必須摒棄的。

[1]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蔣先偉.從杜甫《負薪行》談古代夔州的民風習俗[J].杜甫研究學刊,2000,(1).

[3]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馬錫鑒.杜甫的婦女觀[J].溫州師范學院學報,1990,(1).

[5]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77.

[6]筧久美子.“贈給妻子的詩”與“愛憐妻子的詩”——試論李白和杜甫詩中妻子的形象[A].中國李白研究會,馬鞍山中國李白研究編輯部.中國李白研究[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