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碧菁

“我沒遲到吧？”洪鐘般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正是約定的中午12點，分秒不差。有人輕聲說了句“凱爺來了”。

眼前的陳凱歌身形高大，白色休閑襯衫、深色運動鞋，坐在沙發(fā)中間，氣場宛如一尊佛塔，“咱們就是漫談、聊天，千萬別太嚴肅”。

沒人打算嚴肅。從2008年《梅蘭芳》上映以來，陳凱歌在公眾面前一直試圖摘掉外界對他“象牙塔”的印象，經(jīng)?？梢钥吹竭@樣的新聞：陳凱歌在劇組講笑話逗樂、對演員噓寒問暖、閑時下廚獻藝、上開心網(wǎng)“偷菜”，當年為《無極》“沖冠一怒”的歷史畫面，在他逐漸放低的身姿里日漸淡褪。

這種努力發(fā)展至《搜索》，似已達到極致。作為陳凱歌導演生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現(xiàn)代題材電影，影片放棄了他一貫的古典、唯美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竭力做出“接地氣”的姿態(tài)，對此有人戲稱“馮小剛在陳凱歌化，陳凱歌在馮小剛化”。

而在影片的宣傳推廣期，陳凱歌在臺前幕后的配合態(tài)度，也表現(xiàn)出了比《梅蘭芳》和《趙氏孤兒》更多的謙和、恭讓，他不再像過去那樣霸氣、昂然，脾氣也收斂了許多，在媒體和公眾面前，反復強調(diào)“我小時候很野”、“當知識分子我不夠格”，昔日“電影哲人”的形象不復存在，這樣的姿態(tài)甚至令部分看客心生悲憫，陳凱歌至于如此放低身段?么？

我是一個沒有話語權(quán)的人

《Vista看天下》 ：為什么拍《搜索》這樣的現(xiàn)實題材？

陳凱歌：我不是一個傷感的人，但想起老北京就特別傷感，我出生在北京，親眼看著這個600年時間精心構(gòu)建的城市變樣，這種改變特別暴力，充滿了對歷史的不尊重，就為了你這一兩代人的物質(zhì)滿足，把多少代人建立起的東西一下就給毀了。但我有什么辦法，我是誰?。课沂且粋€沒有話語權(quán)的人，我只能拍一個《十分鐘年華老去》里頭《百花深處》這樣的東西，表達我對老北京的悼念。

《Vista看天下》：講述當下的故事，對尊重歷史有什么意義？

陳凱歌：對于我們的文化，我是萬般的有愛，所以我會拍《霸王別姬》、《梅蘭芳》和《趙氏孤兒》這樣的東西，但我們還是活在這個糾結(jié)、充滿變化、方向不明但生氣勃勃的時代。所以我也希望能夠多拍點當下的事，下一部戲很可能還是現(xiàn)實題材。

《Vista看天下》：公交車上高圓圓沒讓座的戲份，是矛盾引爆的焦點，這場戲處理得較為戲劇性，為什么？

陳凱歌：其實有一點，讓不讓座是個人的選擇，但如果有5個人讓你讓、整個集體讓你讓，你就必須讓，如果你不讓，那你就是錯的，沒人在意你真正的理由是什么，這是咱們文化傳統(tǒng)里不好的一面。

為什么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我父親那一輩就更別提了，一直是被人強迫的——非得那么做，包括你的生存、遷徙，你想在哪兒活著，這么大的事，這都不能是自己定。你十六了是吧？插隊去，我從北京就去了云南。為什么你就有這權(quán)利讓我連戶口都銷了，這就是集體的意志。所以，我對于“集體”這個說法去壓制個人，是特別反感，我覺得不應?該。

《Vista看天下》：《搜索》對原著小說做了不少修改，比如女主角在小說里遭遇非禮然后自盡，但電影里刪掉了，為什么？

陳凱歌：我相信天地間有“正能量”，說實話，雖然我笑口常開，但我知道身邊很多人的生活、工作中的壓力很大，所以說觀眾走進影院是為了笑一笑，太可以理解了。在這個時候，你真不能給觀眾一個特別黑暗的東西，電影應該有一點溫暖、光明，有一點好玩和快活，這個我覺得特別要緊。

《Vista看天下》：對觀眾來說，似乎很難想象陳凱歌如何“接地氣”。

陳凱歌：我自己特別不意外去拍這樣一個題材，因為這些人全是我身邊的人，我不需要通過特別的途徑去了解。我的一些親戚朋友，包括妹妹、妹夫過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我都會上他們家去，說咱們今天做頓飯。誰都想不到，像我這樣的人，是一等一的廚師，我是真正的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雖然我不是女的。

當知識分子，我不夠格

《Vista看天下》：一直以來，公眾都把你當做“電影哲人”來看待，馮小剛還用“象牙塔”來形容你，而你似乎極力想擺脫這種印象？

陳凱歌：其實我特別希望通過和媒體朋友的聊天，使得媒體和公眾對我有一個比較準確的看法?？赡苁俏议_始做電影的那個階段，跟現(xiàn)在特別不一樣，結(jié)果造成大家認為做電影的人，特別是我，是一個知識分子。其實我小時候很野，這跟我成長的年代有關，我當過兵、做過工人、插過隊，這都讓我一定程度上遠離知識，所以我覺得自己不是圈養(yǎng)，而是放養(yǎng)。

《Vista看天下》：你反感“知識分子”的名號嗎？

陳凱歌：我并不是反感知識分子的說法，其實我特別崇敬知識分子，但我就覺得自己不夠格，知識分子有一個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勇敢，我身上沒有。我一直是一個不夠勇敢的人，這是我內(nèi)心的感受。

《Vista看天下》：很難想象５年前的你能接受像《最炫民族風》這樣的惡搞。

陳凱歌：其實我這人一點也不嚴肅?！蹲铎琶褡屣L》那些動作是我真實做出來的，我覺得挺好玩。其實我５年前也是這樣的，只不過大家不知道。既然是這樣一個時代，大家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到一個新平臺，好玩，我一點也不介意，而且很開心。

陳紅受了不少委屈

《Vista看天下》：這些年來，你對電影的理解是否有所改變？

陳凱歌：我在學校學的是“神圣殿堂”這些事，但是，電影是不是“神圣殿堂”呢？有些電影可能是、也應該是，但一個人如果背著這種包袱，就很難拍《搜索》這樣的電影。我在攝制組里說，咱們這四個月就當是過一次野營、放一次假，這倒是真的。

《Vista看天下》：陳紅和你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和搭檔，對你的電影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

陳凱歌：她是我的諍友，只有她跟我說話，是完全沒有顧忌。我跟她說，你跟我在一起工作，第一個責任，就是一定要說實話，否則我就瞎了。說不愛聽好話那是吹牛，但是好話聽多了，就是害自己。

《Vista看天下》：給人感覺，陳紅不僅是你的妻子、搭檔，很多時候也起到了保護傘的作用，有嗎？

陳凱歌：我看到過類似說法，說陳紅消磨了我的風發(fā)意氣?？戳诉@個我就一笑，恰恰相反，她給了我好多接地氣的想法。拍《搜索》之前，她建議我去靜靜思索一下，想想你身邊都是什么樣的人，把周圍這些人形形色色的感覺都匯總一起，再來工作，包括劇本上也能給我一些建議。她其實挺受委屈的，得扛好多事，又老著急，而且她性格又特別直，我老說，你這種性格不應該扛這么多事兒，要學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