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弦
(杭州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
文學研究
論蒲柏詩歌中的倫理思想
馬 弦
(杭州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
18世紀英國詩人蒲柏是一位有著強烈歷史使命感的詩人,他的詩歌充滿著一種道德說教的濃厚色彩。這種說教代表著時代進步的思潮,輝映著歐洲啟蒙運動的理念,這對于當時英國的歷史發(fā)展具有深遠的意義。在社會轉型的背景之下,蒲柏在詩歌中提出“自然”、“理性”、“中庸”以及“秩序”的倫理道德觀,并以“和諧”概念為基礎來維護當時社會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處處彰顯出他對于這些倫理思想所蘊涵價值的思考和追求。
蒲柏詩歌;倫理思想;和諧
詩歌從它產(chǎn)生的那天起就與人們的社會生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古希臘詩歌理論認為,詩歌與真理、善和美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真理是詩歌追求的目的,不反映真理的詩不是好詩。詩歌還應該體現(xiàn)出“善”,也就是說,“詩歌在德行上能夠教育和引導人們才能稱為善”。[1](PP. 21,239)在時代轉型期,當人們的思想意識出現(xiàn)迷惘混亂的時候,詩歌的教化作用顯得尤其重要。18世紀英國詩人亞力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 1688-1744)就是一位有著強烈歷史使命感的詩人,他的詩歌充滿著一種道德說教的鮮明色彩。這種說教代表著時代進步的思潮,輝映著歐洲啟蒙運動的理念,這對于當時英國的歷史發(fā)展具有深遠的意義。蒲柏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18世紀初期,英國資本主義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領域都經(jīng)歷著劇烈變革。在哲學和思想領域,出現(xiàn)了代表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社會思潮——啟蒙主義。啟蒙主義主張平等、自由,捍衛(wèi)民主和個人權利,沖擊著傳統(tǒng)思想。但是,新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并沒有立刻形成并被廣大民眾所接受,因此必然發(fā)生思想上的迷惘和混亂。在社會轉型的背景下,蒲柏在詩歌中提出“自然”、“理性”、“中庸”以及“秩序”的倫理道德觀,并以“和諧”概念為基礎來維護當時社會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處處彰顯出他對于這些倫理思想所蘊涵價值的思考和追求。
“自然”這個概念是古希臘斯多亞學派理論的核心思想,它強調人與自然、自然規(guī)律與人類律法相統(tǒng)一的觀念。斯多亞哲學所謂的自然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自然”,而是某些超感覺的存在物,他們將這樣的自然視為至善。[2](P.135)因此,當“自然”概念被引入到倫理學領域之后,它就成為德性和幸福的終極前提,從而具有了價值性,逐漸成為一個倫理概念。蒲柏詩歌中的“自然”,是指存在于事物之中的永恒的宇宙和諧與秩序。因此,它一方面指終極意義上的自然,另一方面又是指某種籠罩著“和諧”光芒的至善之美。蒲柏對于自然與和諧的思考首先在《溫沙森林》里得到了較好的闡述?!稖厣成帧吠ㄟ^對英格蘭南部田園景色的描繪,融入了對英國歷史上暴政的回顧和指責,和對當時安妮女王統(tǒng)治之下的斯圖亞特王朝溫和政治的贊美,初步顯露了蘊涵在“自然”之中的“和諧”思想。
詩的開頭,詩人眼里的溫沙森林好像是一座人類遠古記憶中的伊甸園。在這里,詩人把溫沙森林的綠色幽境比作詩神——繆斯的懷抱,給森林地區(qū)的自然景色賦予了《圣經(jīng)》意象,使讀者聯(lián)想到伊甸樂園或古希臘、羅馬神話故事,把一幅幅猶如畫卷般的田園美景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在接下來的詩行里,他以花神、果樹女神、畜牧神和谷物女神作為大自然的象征,英格蘭大地到處都是一片美好、安詳和繁榮的圖景,人們在平靜、溫馨與幸福中生活。自然和諧的圖景象征著一種理想世界的至善之美,它是人們追求的具有終極價值的目標。
然而,自然界還存在著種種對立、矛盾的因素,例如:山川、河流、森林、平原等等自然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不對稱、不一致的面貌,它們之間巨大的差異、變化,構成了自然界廣袤、紛亂的圖景。因此,作者在贊嘆大自然杰作的同時,對潛藏其中的“和諧”思想的內涵作了明確表述,它們“并非雜亂無章、一團亂麻,而是和諧地交織在一起。我們明白,變化中有秩序(order in variety),一切的千差萬別,都和諧相處”。(13-16)*以下文中凡出自該書的引文,均按照此注方法直接在引文后注明章節(jié)數(shù)和詩行數(shù),中譯文均為本文作者自譯。[3](P.195)
這種“和諧交織”、“千差萬別”的自然圖景也反映在人類社會里。詩歌回顧了歷史上暴君頒布的殘酷的森林法,暴君對自然界生靈的屠戮和對生態(tài)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等惡劣行徑,反映了他們對于人類社會的文明秩序與和諧的人際關系的破壞,也意味著對人的自然情感和權利的否定。不但如此,他們還打破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暗示著他們對自然人性與自然情感的背離。自然主義認為,自然界與人類社會具有同構關系。詩人在此把大自然的紛亂、對立與人類社會的紛亂、對立作了類比:在大自然中存在著碰撞與對立現(xiàn)象,在人類社會也同樣存在。通過這種對比,詩人眼中的大自然升華到了哲學意義上的自然,與人和人類社會的倫理、道德結合在了一起,給讀者敲響了警鐘。
《溫沙森林》所要強調的是,蘊涵在自然中的歷史、社會和人性的種種差異和對立,正是產(chǎn)生和諧的前提和基礎,因為“互相排斥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調造成最美的和諧。一切都是斗爭所產(chǎn)生的”。[4](P.16)這里,蘊涵在自然中的“和諧”,是一個具有辯證意味的思想。有對立才有和諧,和諧寓于矛盾之中。
這種自然與和諧思想不僅體現(xiàn)在《溫沙森林》里,還體現(xiàn)在《論批評》和《奪發(fā)記》等其它詩歌里。例如《論批評》中,蒲柏主要闡述了他的審美觀念和藝術見解。他提出,藝術來源于自然,藝術要模仿自然。因為,“正確無誤的自然,神圣而輝煌,……它是藝術的源泉、藝術的目的、也是檢驗藝術的標準”。(70-3)[3](P.146)
一直以來,在西方主流傳統(tǒng)文化中,人們普遍認為真正的藝術是模仿真實與自然的結果。自然是藝術的源泉,被當作檢驗真正藝術的唯一標準。藝術作為對自然的模仿,其本身便攜帶了人類普遍的思想、情感和趣味,它能夠被每一個人所共同理解和欣賞。
“自然是由聯(lián)合對立物造成的最初的和諧,而不是聯(lián)合同類的東西。藝術也是這樣造成和諧的,顯然是由于模仿自然”。[4](P.15)在“自然”的統(tǒng)一指揮與協(xié)調下,作者在《論批評》中使各種藝術創(chuàng)作原則和各種批評觀念得到了協(xié)調統(tǒng)一,它們相互補充、互相包容、和諧相處。蒲柏借此告訴人們:天人合一的自然與和諧,是一種值得人類永遠追求的至善之美。
蒲柏剛剛步入創(chuàng)作生涯的18世紀初期,正值啟蒙主義所代表的“理性時代”的降臨。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遵循新古典主義思想原則,與當時提倡理性的社會趣味是一致的。新古典主義的兩大基石是自然和理性,追求用理性駕馭作品,主張藝術要模仿自然。但是,新古典主義作家眼中的“自然”是一個被概念化了的抽象名詞,并非指外部大自然,而是自然法則,它主要是指自然天生的人性,即人情事理之常。因此,從這種意義上說,合乎自然就是合乎理性。正如斯多亞學派所認為的,“自然”是支配整個人類和宇宙的普遍性規(guī)律,自然規(guī)律與道德規(guī)律是統(tǒng)一的,它們二者都體現(xiàn)了“理性”,自然法就是“理性法”。
所謂啟蒙,就是用理性之光去照亮和啟迪人們被封建迷信所蒙蔽的心靈,它的核心內容和重要支柱是“理性”。理性并不是一個籠統(tǒng)的、固定不變的概念。笛卡爾認為,“理性”是人“天生的判斷和辨別事物的能力”。18世紀啟蒙主義者認為,“理性”增添了新的時代意義,它指一種引導我們發(fā)現(xiàn)真理、確定真理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理智能力。自然法則的基礎在于人性的自然,人性包含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自我利益和自我保護;二是人的社會性。人的社會性意味著人除了追求自我,還有社會交往和理性生活的需要,而理性的社會生活要求人們和諧相處。自然法源于人的理性和社會性,人可以憑借理性發(fā)現(xiàn)和認識這一自然法則,而理性的要求也就是對自然法則的遵從。因此,理性是對自然法則的認識,是一種值得人類追求的至善的、和諧的美。生活在啟蒙主義時代的蒲柏必然會受到啟蒙思想的影響。我們從蒲柏為牛頓所寫的墓志銘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理性啟蒙思想的擁護者:“自然和自然法則在黑暗中隱藏,上帝說:讓牛頓降生!于是一切全被照亮?!逼寻氐脑姼锜o不滲透著這種對和諧與理性之美的追求。
在《論批評》里,蒲柏在談及人容易犯下的種種錯誤和人性的缺點時提到了“驕傲”。驕傲使人失去理智,偏離對至善之美的追求。由此詩中提出,正確的理性才是引導人們認識自然、遵循自然的有效途徑,它能夠引導人們認識自然的真諦,從而認識真理,對藝術作出正確判斷。它不僅僅是一種智力才能,還與人的道德能力有關,是一種人能夠正確認識自己在宇宙中所處位置的能力。如果人產(chǎn)生了驕傲的情緒,超越了自然給他安排的位置,就會看不到自己的愚昧和無知,從而犯下各種錯誤。因此,批評家要運用正確的理性來戰(zhàn)勝愚昧,而不要過于相信自己的主觀判斷。
根據(jù)理性的要求,文藝作品應該講究整體美。在蒲柏看來,真正能夠打動讀者的心靈、使他們感動與震撼的文藝作品,并不是某個局部的突出,而是各個部分的協(xié)調搭配和整體上的和諧一致。只有從藝術作品的整體結構來觀察,才能判斷出它是否符合自然的普遍規(guī)律,任何的畸形、冷僻、怪異和夸飾,都是不可取的。他由此直接針砭時弊,諷刺和抨擊了那些向權貴阿諛奉承的批評家,認為他們這樣做盡管滿足了局部的利益,卻損害了整體的利益,破壞了整個藝術作品的價值,是一種因小失大、本末倒置、缺乏理性的愚蠢行為,因此也是不道德的行為。
蒲柏在詩歌中指出,正確地判斷藝術,要求人們具備理智(sense)或明智(good-sense)的品格,這就意味著必須要認識自然、遵循自然,因為自然是永恒不變的真理:
自然與理智永遠攜手并肩、和諧統(tǒng)一,人雖然不斷犯錯,但上帝包容一切。(524-5)
“理智”不僅指我們通過感官去認識事物的方式,還指我們從中得出思想以及根據(jù)這些思想作出決定的能力?!袄碇恰迸c“明智”在蒲柏詩歌中意義上近似,但“明智”并不單指某種能力本身,還意味著人具備所有這些能力的良好心態(tài),它使人們能夠將認識與理解和他們的行動緊密聯(lián)系起來。
《論批評》中抨擊的缺乏理性的愚蠢行為,在仿英雄體長篇敘事詩《奪發(fā)記》中再次受到詩人的批評。蒲柏通過《奪發(fā)記》為讀者展示這樣一個道德主題:不和諧的因素蘊涵在人失去理性后對“誠實”規(guī)則和“節(jié)制”規(guī)則的背叛中。這里蒲柏再次提出,人們需要培養(yǎng)“明智”、“良好的心態(tài)”(good humour),[3](P.238)才能夠擁有真正的美德。而“明智”作為人在行動中能夠做出正確理解和判斷的思維能力,始終是在理性的觀照之下的。正如亞里斯多德所主張的:“有自制力的人服從理性,在他明知欲望是不好的時候,就不再追隨?!盵5](P.139)這說明人們只有依照理性的引導,使欲望得到控制,才能使自己的言行得體、適度,才能應對和解決好一切問題,給社會秩序帶來穩(wěn)定與和諧。這也許正是蒲柏在詩歌里想要留給我們的啟示:和諧存在于自然當中,同時也孕育于理性之中。
對于人的理性與欲望之間的矛盾問題,蒲柏在《人論》中這樣論述:人生來就是被自愛法則與理性法則同時支配的生物,因而人的情感與理智經(jīng)常發(fā)生矛盾和沖突,這就應該以理性來指導或支配情感和欲望。只有在理性的引導下,使欲望得到有效的調節(jié)、控制,變得合理、適度,從而維護人類社會與文明的倫理秩序?;谶@種對人性的復雜性與矛盾性的清醒認識,蒲柏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吸收并繼承了古希臘倫理學說中的思想精華,主張遵循“中庸”的道德原則,并幻想著將它推進一步,以實現(xiàn)其調和的目的。
“中庸是貫穿一切善行和美德的最普遍、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道德規(guī)范和道德品質?!盵6]“中庸”道德觀是中西方傳統(tǒng)倫理思想史上的重要思想。中庸并不是指任何倫理行為之“中”,而是指“適當?shù)亍弊袷氐赖隆喞锼苟嗟抡f:“過度與不及都屬于惡,中庸才是善?!盵5](P.36)亞里斯多德將古希臘“中庸”思想從理論上作了系統(tǒng)的歸納,成為調和人的欲望與理性之間矛盾與沖突的和諧之道。
“中庸”思想從一開始就出現(xiàn)在蒲柏的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例如在《溫沙森林》中,為了很好地協(xié)調參與社會、政治的嘈雜、熱鬧的公共生活與平靜、單純的農(nóng)村生活之間的關系,蒲柏提出要“遵循自然”(to follow nature,252)。而如何在生活中達到“遵循自然”,這就要求人們“遵守中庸”(to observe a mean,251)。在《溫沙森林》里,向自然回歸的潛在意義在于,它能夠使人從遠距離觀察社會,更加清醒地面向現(xiàn)實生活,并同時從大自然中獲取心靈的恬淡、寧靜與和諧。
《道德論》則通過對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和具體事例的描寫,向人們闡述了日常生活中所應遵循的“中庸”規(guī)則?!兜赖抡摗返谝环庑旁母睒祟}是“論人的性格”(OftheCharactersofMen)。詩中,蒲柏重點描述了一個典型人物——沃頓公爵。他的政治立場、宗教信仰以及人生態(tài)度往往自相矛盾、走極端,在生活的各個方面常常做出不明智的舉動,從而使他的一生到處碰壁,陷入矛盾、尷尬的境地。
“中庸”作為一種道德德性,離不開理性原則,是理性的要求。沃頓公爵由于受到“嘩眾取寵”或“沽名釣譽”這個“主導情欲”(ruling passion)的支配,喪失了理智。他性格分裂,極不穩(wěn)定,缺乏應有的節(jié)制,不能調和理性與激情之間的關系,因此在行為上把握不好分寸。例如,他并不是不愛妻子,但行為上卻顯得極為殘暴;他并非不熱愛自己的君王,但結果卻恰恰成為反叛君王的人。最后,他落得一個悲劇性的下場:聲名狼藉,至死都被所有的教堂和國家拒之門外。沃頓公爵的例子生動地告訴人們,凡事都必須遵循“中庸”這一基本的道德規(guī)范。
蒲柏在《道德論》的第二封信札《給一位女士》中,專門針對女人的獨特性格進行了討論。他以嘲諷的語氣,通過對一組個性獨特、神態(tài)各異的女性畫像的描繪,將女性反復無常、極端矛盾的性格特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蒲柏認為人的性格包涵了深刻的倫理意義,與人的道德屬性密切相關。因此他在這里對于女性復雜、矛盾的心理和易變、不穩(wěn)定的性格的揭示和議論,也是從倫理道德的層面來進行的。例如,西利雅平日里看上去性情溫柔,舉止優(yōu)雅、得體;突然間,她大發(fā)雷霆,歇斯底里地怒吼起來,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究其原因,不過是她的鼻子上長了一個小疙瘩。外表優(yōu)雅的西利雅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勃然大怒,說明她缺乏節(jié)制的美德,從而在生活中違背了“中庸”的道德規(guī)范。這種不明智的行為使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和諧的人際關系和社會秩序遭到了顛覆與破壞。
在第三封信札《給巴瑟斯特》里,蒲柏議論了財富(或者金錢)的正確使用問題。他在這封詩體信札前言中提到:“適當?shù)姆椒ǎ敻坏恼_運用”(the due medium, and true use of riches)。這里所謂“適當?shù)姆椒ā?,實際上就是指作為能夠正確運用財富的“中庸”方法。蒲柏認為,金錢是自然之物,它本身沒有惡與善、好與壞的區(qū)別,它的價值是人給加上去的,體現(xiàn)在人如何對它的運用當中。但人們往往不懂得節(jié)制,放任欲望的膨脹,在運用它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落入兩個不道德的極端。他們要么貪婪、吝嗇,要么揮霍、鋪張和浪費。詩歌從179行到198行專門描寫一個吝嗇鬼、守財奴的形象,從199行到218行則描寫了有的人是如何成為浪蕩子、敗家子的(prodigal),各20行。在描寫上的對稱和平行,表現(xiàn)了這兩種極端的典型對“中庸”道德的背離。
在鞭笞了兩個極端之后,蒲柏高度贊揚了貴族巴瑟斯特。巴瑟斯特的明智使他能夠正確地使用金錢,把財富運用得恰到好處,這是因為他掌握了所謂“行于極端之中的寶貴秘訣”,[3](P.581)即“中庸”道德規(guī)范。蒲柏仿佛在告訴讀者,人們只有像巴瑟斯特那樣遵循“自然、理性和中庸”,才會避免走向“守財奴”或“敗家子”的極端,達到精神上的平衡與和諧。
蒲柏的詩歌中所反映的就是這樣一種浸透著自然、理性與和諧的“中庸”思想,它似乎是沙甫茲伯利的“均衡與和諧”的美的原則在作者對至善的追求中的詩化實現(xiàn)??梢哉f,蒲柏的詩歌藝術實際上是一種對西方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詩化闡釋,是蒲柏用以表現(xiàn)古代以及他同時代的各種倫理學說的獨特藝術形式。
古希臘人認為,秩序意味著安排和結構上的完善與美,秩序的概念是與宇宙的和諧完滿相關聯(lián)的。早期思想家曾用“科斯摩斯”(κósmos)這個詞來表示“秩序”,后來這個詞在英語里逐漸演變?yōu)椤笆澜?、宇宙?cosmos)的含義?!翱扑鼓λ埂睆脑瓉淼摹爸刃颉?,轉變?yōu)椤笆澜缰刃颉被颉坝兄刃虻氖澜纭薄从钪?,表明人類從混沌的世界中發(fā)現(xiàn)了其“內在的秩序”或“內在的規(guī)律”,產(chǎn)生了萬物有序的信念。
從廣義上看,世界萬物都處于某種有序的狀態(tài)之中,我們稱之為“自然狀態(tài)”,它是一種最原始的和諧的秩序。一個合理的社會制度必須符合自然與自然法則的核心要求——和諧與秩序。因此,蒲柏詩歌中反復強調和表述的自然、理性以及中庸等思想,都會通過“和諧”思想的光芒從各個方向反射過來,最終統(tǒng)一到神圣不變的宇宙秩序之中。
自然、和諧與秩序思想在蒲柏早期的田園詩《溫沙森林》里就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在對自然景物的描寫中,蒲柏用“和諧地交織在一起”來描寫自然界的狀態(tài)。它表明,雖然自然界混雜多變,但絕非像上帝創(chuàng)世之前那樣混沌一氣,雜亂無章,而是“雜多中有秩序”。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雖然表面看上去是矛盾、復雜的,但都有其內在永恒不變的運行規(guī)律和秩序。溫沙森林既是大自然的典型代表,也是整個英格蘭的象征。自然界存在著紛亂、對立與沖突,但一切最終要回歸到自然秩序的原來軌道,就像蒲柏在《溫沙森林》里所敘述的水澤仙子羅多娜(Lodona)那樣,她其實是泰晤士河的支流羅東河(Loddon)的化身。雖然她不慎偏離了生活的正常軌道,但最后還是回到了父親河——泰晤士河的懷抱,與之交匯。這種存在于矛盾中的和諧與秩序既是大自然萬物的和諧與秩序,也是人類社會與人類歷史的秩序象征。
在《奪發(fā)記》里,為了一縷卷發(fā)被剪掉這樣的小事,貝林達失去了節(jié)制,憤怒和瘋狂的情緒任意泛濫,造成了失衡的、無序的局面。那些在平日里文雅得體、彬彬有禮的紳士、太太和小姐們,此時完全失去了應有的風度和冷靜,都不約而同地卷入到一片混亂的爭吵中。這時漢普頓宮的女主人克拉麗莎勸導人們,要面對現(xiàn)實、講究“明智”,但她的發(fā)言并沒有贏得貝林達以及她所屬的貴族圈子里的人們的贊同和響應。相反,人們喪失了理智,被瘋狂和憤怒所淹沒,轉眼間上流社會的宮殿仿佛變成了戰(zhàn)場,漫罵聲、尖叫聲不斷。
正當人們忙于喧鬧和打斗、秩序大亂之時,唯獨“詩神的慧眼”(quick poetic eyes,Ⅴ,124)注意到,那象征著貝林達的美麗外表的卷發(fā)化作了一顆彗星,升上了天空。于是,失落的卷發(fā)在藝術家神奇的筆下成為永恒,被打亂的秩序又都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和諧。詩人藉此告訴人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榮耀、美貌、財富等,都會稍縱即逝,成為過眼煙云;而被顛倒或打亂的秩序仍然會回到自然的軌道中去,形成新的和諧。因為,神圣的宇宙秩序是永恒不變的。
蒲柏對于和諧與秩序理想的追求還在他后期長篇敘事詩《群愚史記》里以反諷的藝術形式表現(xiàn)出來。詩中,蒲柏塑造了一個代表著腐朽、混亂、無秩序的“愚昧女神”形象,描寫了她如何出生、成長和如何把她的沉悶、愚昧深深地彌漫到英國社會的各個角落的過程。“愚昧女神”總是被烏云籠罩著,模糊不清,讓人看不見她的真實面貌,她是負面價值觀和道德觀的典型代表,是黑暗、腐朽勢力的發(fā)源地和搖籃。在愚昧女神的影響下,一個混亂的世界誕生了,到處都是彌爾頓式的地獄景象。
蒲柏運用隱喻的手法以及巧妙的技藝,窮盡嘲諷之能事,把他筆下刻畫的愚人形象一個個活生生地展現(xiàn)了出來。例如,瑟托假惺惺地吩咐他的子孫們:“??!就給一次不朽的賜予吧,牛頓智慧的光源,培根理性的理智!”(Ⅲ,215-6)[3](P.359)蒲柏故意讓充滿智慧的語言從一個愚人的嘴里說出,從而造成滑稽、可笑的反諷效果,因為他的子孫們所追求的恰恰是與之相反的目標:驕傲、自私和愚昧,是要“建立一個強大的愚昧王國”。我們看到大地一片沉寂、漆黑,思想和靈感的火花,都在愚昧無知中淹沒、熄滅,全都被黑暗埋葬。上帝那世人皆知的創(chuàng)世之言——“要有光!”被愚昧女神的“滅世之言”(the uncreating word, Ⅳ,654)徹底抹殺,上帝的所有創(chuàng)造和智慧,藝術、真理、哲學、數(shù)學、宗教、道德等統(tǒng)統(tǒng)都化為烏有。在對古典史詩近乎殘酷的戲仿中,“愚昧女神”和群愚都是非理性的、反自然的、偏離了“中庸”道德的象征,他們的非理性、不道德行為摧毀了神圣的宇宙秩序,破壞了和諧的至善精神。
人的存在是殘缺的,但人的這種殘缺性同時也賦予了他充分的施展空間,使他擁有了自由意志,并使他肩負著追求完美的神圣使命。蒲柏的存在也是殘缺的,然而,他存在的殘缺性使他獲得了充分的拓展空間和新的生命力,成為他所追求的倫理道德價值在藝術王國里不斷涌動的源泉。那便是蒲柏的詩歌,一個以和諧為主旋律,由自然、理性、中庸和秩序思想所組成的倫理世界。
[1]Wladyslaw Tatarkiewicz,HistoryofAesthetics(Vol.I):AncientAesthetics[M]. Pwn-Polish Scientific Publishers,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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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苗力田.亞里斯多德全集:第8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
[6]王海明.倫理學原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303.
OntheEthicalThoughtinPope’sPoetry
MA Xi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The Eighteenth-century British poet Alexander Pope was the very person with a strong sense of historical responsibility. His poetry was imbued with a strong taste of moral didactic purpose, which represented the trend of thought of that age. It reflected the idea of the European Enlightenment and had profound significance to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the British history of his time. In the context of social transition, Pope, in his poems, brought forward the ethical points concerned with nature, reason, the golden mean and order, and tried to maintain the social stabilization and development in terms of the essential concept of “harmony”, through which his pursuit of the values behind the ethical thought could be well revealed.
Pope’s Poetry; ethical thought; harmony
2010-11-3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思想與創(chuàng)作:亞歷山大·蒲伯研究”(08JA752002)的研究成果。
馬弦(1963-),女,湖南長沙人,文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I106
A
1674-2338(2012)01-0106-06
(責任編輯:吳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