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里
在石洞的知青中,“水洞十兄妹”與我們“屯雷五兄弟”往來最為密切。在學(xué)校時,他們在初三(1)班,我們在初三(2)班。兩個班的教室緊挨在一起,下課時常一起在走廊上打鬧。而我們“屯雷五兄弟”與“水洞十兄妹”大部分人還從同一個小學(xué)畢業(yè),有的在小學(xué)時還同一個班。因為相互之間十分熟悉,往來密切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水洞是石洞最偏遠(yuǎn)的一個寨子之一,離石洞街上大約有八公里。離我們屯雷和皮廈分別約有五公里。水洞、屯雷、皮廈剛好處于三角形的三個點上。水洞的知青到石洞趕場,走小路要經(jīng)過皮廈,走大路要經(jīng)過屯雷。
下鄉(xiāng)后不久,“水洞十兄妹”家和我們“屯雷五兄弟”家分別養(yǎng)了兩只狗,一只黃狗,一只黑狗。水洞黃狗名叫“孟強”,是我們下鄉(xiāng)前學(xué)校工宣隊隊長的名字,屯雷黑狗的名叫“學(xué)玉”,是當(dāng)時學(xué)校校革委會副主任的名字。一到趕場天,“孟強”和“學(xué)玉”隨著知青一起趕場,在場壩上見面,兩只狗也像兩個隊的知青見面一樣親熱不已,互相撕咬打鬧。兩只狗原來與知青們天天形影不離。漸漸長大后,開始凡心萌動,與村里的“狗妹”們開始廝混起來,有時甚至幾天不歸家。長此以往,怕會成為別人的盤中餐了。于是,兩只狗分別被端上了知青的餐桌,算是為知青長期不見油水已生銹的肚腹擦了一點潤滑劑。只不過,屯雷的狗是被水洞的知青了結(jié)的,而水洞的狗是被屯雷的知青了結(jié)的。這種自欺欺人的行為也算是給了知青們一個聊以自慰的借口罷了。
后來,我們家的老大從貴陽又帶了一只鴿子來。一只渾身羽毛黑油黑亮,兩只眼睛泛著紅色斑點的黑鴿。老大說:這個鴿子很一般,只是眼睛還馬馬虎虎,叫做紅砂眼,辨別方向的能力還可以。老大和水洞的老賴原來在貴陽時都喜歡養(yǎng)鴿子,就他們二人懂一點,我們都是外行。但不管怎樣,兩個知青點的知青都非常喜歡這只鴿子。當(dāng)時,知青中正在傳閱司湯達(dá)的小說《紅與黑》,于是,我們就給這只黑鴿取了一個“紅與黑”的名字。
在老大的指導(dǎo)下,老三在我們窗外的屋檐下用木板給鴿子釘了一個巢。晚上鴿子歸巢后把鴿籠的門關(guān)上,防止黃鼠狼之類野物傷害它。早上起床后,把鴿籠門打開,手里拿上一捧包谷籽,咕咕地喚幾聲,“紅與黑”也會用咕咕的叫聲回應(yīng),然后從巢里飛下來啄食包谷子,再在檐下板壁邊的水碗里飲上幾口為它準(zhǔn)備的清水?!熬谱泔堬枴焙?,“紅與黑”開始在屋前的空地上踱來踱去,順便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待我們也吃罷早飯,開始出工去了,老大用雙手一轟,“紅與黑”騰的一下就飛上了藍(lán)天,盤旋幾圈后,要么就是歇在我們的屋頂上,要么就是在附近的樹梢上停留,一般不會飛遠(yuǎn)。等我們收工回家,還沒有把鋤頭等農(nóng)具放好,“紅與黑”會箭一般地從空中呼嘯而下,落在地上咕咕地叫著,像是在我們面前撒嬌一樣。
沒有多久,老大開始對“紅與黑”進行放飛試驗。先是我們在寨子附近的地里出工時把“紅與黑”也帶上,然后放飛,之后到石洞趕場時也帶去,每次“紅與黑”都能順利歸巢。水洞的老賴也是訓(xùn)鴿的老手,我們到水洞去玩時把“紅與黑”帶上交給老賴由他負(fù)責(zé)喂食,訓(xùn)練。開始幾次,我們從水洞返家時把“紅與黑”用手絹扎上翅膀,快到屯雷時再放飛。到水洞去的次數(shù)多了,有一天老賴說:可以就在水洞放飛了,“紅與黑”肯定能歸巢。水洞到屯雷有五公里的路程,按空中的直線距離也就只有二三公里。老賴說:從“紅與黑”的性能來看,應(yīng)該具有在四五十公里的距離內(nèi)歸巢的能力。
有一天,我們收工回到家?!凹t與黑”照例從空中飛下迎接我們。眼尖的老三指著“紅與黑”說:你們看,它的腿上綁得有東西。老大從“紅與黑”的腿上取下一張紙條,展開一看:這個趕場天我們不到石洞去了。水洞留言。原來“紅與黑”竟然天天自己到水洞去串門。老大也寫了一張紙條綁在“紅與黑”的腿上:這個趕場天已經(jīng)約好與石洞公社的籃球隊搞一場比賽,你們一定要去。
那時候,石洞的狀況是: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整個石洞公社就只有郵局有一部手搖電話總機,分線只連通公社、糧站、衛(wèi)生院幾個地方。要從石洞打一個電話到天柱縣城沒有個把小時是叫不通的,更遑論打到貴陽的長途了。在我的印象里,下鄉(xiāng)四年的時間,從來沒有在石洞使用過電話。因此,“紅與黑”能充當(dāng)信使的角色,讓知青們欣喜不已。老鄉(xiāng)們也都說:知識青年了不起,用和平鴿搞串聯(lián)。“和平鴿”是老鄉(xiāng)們對“紅與黑”的叫法。在石洞沒有鴿子這樣的動物,在老鄉(xiāng)們的記憶里,只有曾經(jīng)見過的宣傳畫出現(xiàn)過“和平鴿”這樣的詞匯。我也有印象:兩個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少年張開雙手在放飛一只雪白的鴿子,畫面上還有兩行字:我愛和平,我愛和平鴿。不過在公社干部的眼里,知青是用和平鴿干不和平的事。為此,還演變成了不和平的事件。
“紅與黑”帶給知青的不只是欣喜,它在我們的知青生活中留下的記憶至今難以磨滅。
有一天,“紅與黑”又帶來了水洞知青的信:明天請到水洞來做客,我們將用光明來迎接你們,隨便通知皮廈的知青。
第二天,我們精心準(zhǔn)備了屯雷的特色點心——糖包谷,作為禮物到水洞赴約。糖包谷是我們家老大發(fā)明的吃食:將干包谷子加草木灰煮到包谷子開花,然后把水瀝干,再用微火炒到酥脆,噴上化好的糖水。糖包谷掛著白霜,又酥又脆又甜。但做糖包谷太費時間,白糖又是稀罕之物(有時我們用糖精化水代替白糖),因此,我們也是難得做一次糖包谷吃。帶糖包谷到水洞也算是屯雷帶的厚禮了。
水洞的確有一件值得慶賀的大事。據(jù)史料記載,水洞原名冷水,是天柱八大寨之一,至少在元代就有人居住了。清代,曾威震朝廷的侗族農(nóng)民姜映芳起義時,水洞是農(nóng)民軍的大本營。但和石洞所有的村寨一樣,水洞還基本處于原始的農(nóng)耕狀態(tài)。好一點的人家在有重大事由時,會點煤油燈或茶油燈照明,一般情況下都是點松樹的油脂照明。水洞畢竟是大寨,自然不乏開明之人。寨老們商議之后,從貴陽買了一部柴油發(fā)電機,要在石洞率先用上電燈。
我們知青好像比老鄉(xiāng)們還激動,早早就吃了飯。太陽還老高老高的掛在天上就圍坐在堂屋的電燈下。天色剛開始暗淡下來,水洞的老張就一次又一次地出去打探消息:擺弄機器的人已經(jīng)吃完飯了;開始給機器加柴油了;好像機器有點小毛病要檢修一下……
太陽早已落坡。為了凸顯電燈的光明,火塘里的火已被熄滅,屋里的人已看不清彼此面目,只有男人嘴上的香煙火頭在明明暗暗地跳動。終于,寨子里響起了機器突突突的聲音。老張高聲宣布:大家全部“鴉雀”,開始倒計時:五、四、三、二、一。機器的轟鳴聲越來越大,燈泡里的燈絲開始微微發(fā)紅,先是一小條,后來可以清晰地看出燈絲組成的鮮艷的W,才一小會的時間,燈泡憋足了勁,突然大放光明,屋里頓時亮如白晝。大家歡呼起來,就像從來沒有見過電燈似的。我們家的老三從書包里拿出糖包谷倒在一只臉盆里,大家一涌而上抓了起來。屋里頓時像過年一樣熱鬧。
知青在一起,除了聊天外,還有一個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就是唱歌了。石洞是侗族地區(qū),侗族人民愛好唱歌是出了名的,素有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的說法。侗族大歌如今已成為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雖然時值極左思潮橫行時期,但在石洞,青年男女對唱山歌的習(xí)俗卻也屢禁不止。因此,對知青在一起唱歌的事,老鄉(xiāng)們覺得再正常不過,至于知青們唱的什么歌,老鄉(xiāng)們聽不懂,就像老鄉(xiāng)們唱的歌知青也聽不懂一樣,大家各唱各的,彼此相安無事,也沒有互相揭發(fā)的行為發(fā)生。 在“文革”的荒唐年代,在城市里,知青們唱的歌全部被稱作黃色歌曲,因唱“黃歌”,保留“黃歌”錄音帶,“黃歌”歌本等被批斗、抄家、甚至身陷囹圄的大有人在。石洞似乎成了知青們大唱、特唱“黃歌”的世外桃源。也有例外,有一次知青們聚在石洞飯店里唱歌,差點就釀成了重大政治事件。因為飯店的小楊經(jīng)理到公社揭發(fā)我們唱的電影《怒潮》插曲“送別”是在為彭德懷翻案。我在另一篇小說《知青音樂會》記述了此事。
當(dāng)時,在石洞,知青中流傳著一本《外國名歌200首》,大家最愛唱的有《三套車》、《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就像是拉歌比賽一樣,先是大家輪流唱自己最喜愛的歌曲,然后大家再一起合唱。我們家的老大最喜歡唱的是:《走上高高的興安嶺》,其實按他的水準(zhǔn)唱這樣的歌是有難度的,憋著個嗓子,唱得假聲假氣的,遇到需要高聲的時候,聲調(diào)根本就上不去,就用變調(diào)來應(yīng)付。水洞的三陽最喜歡唱前蘇聯(lián)歌曲,他家是東北人,有時候還給我們講從父母口中聽來的,當(dāng)年蘇軍在東北唱歌的情形。皮廈的米豆腐愛唱《早上好,姑娘》,唱得就像要飯歌一樣:早上好呀,美麗的姑娘,肚子餓了,要吃飯。而且好像基本上他就會唱這一首歌。同是皮廈的胖老三每次唱歌必唱印尼民歌《哎喲,媽媽》并且總是把最后一句歌詞: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的,唱成年輕人就是這個爛脾氣,同時還要將拳頭握緊,手肘彎成90度角朝腦門晃幾下,再用腳在地上跺得咚咚響。
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大家還沒有唱盡興,柴油發(fā)電機的響聲開始減緩,很快,掛在堂屋上的燈泡開始暗淡下來,只剩下一絲紅線,最后完全熄滅。黑暗又籠罩下來,大家停止了歌唱,屋里幽寂無聲。漸漸地,開始有了光亮,銀白色的月光從窗外滲透進來,小心翼翼地在人們的臉上、身上涂抹上一層淡淡的清暉。突然,小琳叫了起來:大家聽!隱隱約約的,有輕微節(jié)奏舒緩的口琴聲傳了過來: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發(fā)現(xiàn)屋里少了兩個人,一個是水洞的三陽,一個是皮廈的德萍。
大家從屋里涌出,眼前又豁然亮堂。是夜,月光似銀,夜色如水。青石板小路被濕漉漉的露珠抹得閃閃發(fā)亮,牛在圈里反芻,給寧靜的夜空憑添了些微的碎響。圓圓的月亮高掛在天空,寨子黑黑的影子與銀白天空之間的邊際線清晰明了,整個寨子就像貼在天上的一幅剪影。
我們循著琴聲尋去,皎潔的月光在天空緩緩移動著給我們指引方向,在一株枝繁葉茂的楠木樹下的稻草堆邊,三陽還在忘情地吹著口琴,德萍趴在草堆上,兩只手支撐著頭,眼珠隨著琴聲緩緩地轉(zhuǎn)動。
兩個人的音樂會立時又變成了喧鬧的知青音樂盛典。不對,今夜不只是知青們的狂歡,寨邊的油茶林里,也傳出了侗族青年男女纏綿的情歌。在侗族地區(qū),青年男女在樹林里唱歌是求偶的必須程序,是亙古不變的習(xí)俗。這種習(xí)俗最通俗的說法是“玩山”,最浪漫的說法是“逛花園”,最富詩意的說法是“曬月亮”。
不約而同的,知青們當(dāng)夜唱的歌都與月亮有關(guān)。至今記憶猶新的有這樣一首:《在那銀色的沙灘上》。最早聽見這首歌是從澳洲廣播電臺無意間收到的。知青歌手,后來成為省歌舞團專業(yè)獨唱演員的知青胡,在三陽口琴的伴奏下演唱了《在那銀色的沙灘上》,其歌詞至今還在耳畔飄蕩:
在那銀色沙灘上/灑下一片月光/尋找往事蹤影/往事蹤影迷茫/猶如夢幻一樣/你在何處躲藏/背棄我的姑娘;
我騎在馬上/箭一樣地飛翔/飛吧飛吧我的馬/朝她去的方向。
三十年后,知青聚會,當(dāng)我們又唱起《在那銀色的沙灘上》時,三陽透露了一個重要的個人隱私:就在那天晚上,三陽與德萍的戀愛達(dá)到了他們戀愛史的最高境界——三陽摸了德萍的手。
其實,“紅與黑”給老大帶來的歡樂和期望最多。以前是老三照料“紅與黑”要多一些,自從“紅與黑”擔(dān)當(dāng)了信使的角色以后,老大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紅與黑”喂食,放飛。收工后,老大首先是把“紅與黑”捧在手上,仔細(xì)地檢查,看有沒有信件,然后再去做其他的事。有時候,我們已開始吃飯了,“紅與黑”還未飛回,老大必定要等“紅與黑”飛回,檢查完畢后才會吃飯。個中的秘密我們都十分清楚:老大是迫不及待地等水洞飛來的情書。
老大的情書我也曾經(jīng)得見,很少有浪漫的語調(diào),無外乎是一些大白話:衣服臟了,帶到水洞來洗;天氣涼了,要加衣服;昨天打了一條老蛇,已燉好,明天到屯雷來吃;打柴你就不要去了,改天我挑一挑柴到水洞來?!凹t與黑”十分地盡職,幾乎每天都會往來于屯雷與水洞之間傳書,連老鄉(xiāng)們都知道了這個規(guī)律。公社革委的歐秘書曾在一次會議上說:知青都是城里的造反派下放到農(nóng)村的,還在用和平鴿搞黑串聯(lián),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我們在石洞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而貴陽的派性斗爭愈演愈烈。當(dāng)時貴陽主要有兩大派,一派叫“八一八”,又叫“保紅派”支持以李再含為首的省革委;一派叫“四一一”,又叫“造反派”反對以李再含為首的省革委。終于有一天,派性斗爭演變成了武斗,雙方都使用了槍支,各有死傷。武斗的結(jié)果是“四一一”以失敗告終,從公開轉(zhuǎn)入了地下活動。一些“四一一”骨干分子開始四處逃竄。我們屯雷的知青包括石洞的大部分知青實際上都未卷入貴陽的派性斗爭,都是所謂的 “逍遙派”,沒有派性組織的庇護,否則也不會隨大流被強迫“上山下鄉(xiāng)”。因此,聽聞了貴陽武斗的消息,石洞知青的態(tài)度是關(guān)我們鳥事?但公社的干部卻認(rèn)為知青都是“造反派”,知青之間的互相走動就是在搞串聯(lián),知青不好好勞動,就是不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就是想在農(nóng)村搞造反,奪紅色政權(quán)的權(quán)。
一天晚飯后,我們正圍在火塘邊聊天,突然房門被撞開。公社歐秘書還有隊上的幾個干部涌了進來。歐秘書對我們說,我鄭重宣布:反革命組織“四一一”已經(jīng)被鎮(zhèn)壓,你們要停止一切黑串聯(lián)活動,凡是逃竄到石洞來躲藏的“四一一”分子必須向公社報告。對歐秘書的講話,我們感到莫名其妙,老大從火塘邊站起對歐秘書吼道:哪個是“四一一”,你給我們講清楚!歐秘書一行退到屋外說:反正你們不準(zhǔn)再搞黑串聯(lián),和平鴿也不準(zhǔn)再喂了。當(dāng)天,歐秘書也到水洞進行了同樣的宣布。
對歐秘書的警告我們誰也沒把它放在心上。知青自認(rèn)為已處于社會的最底層,連農(nóng)民都不如,農(nóng)民好歹還有自己的家,房屋,知青什么也沒有。只要不觸犯刑律,任何處分對知青好像都無效,難道還會把知青開除回城?
我們照樣喂我們的鴿子。但奇怪的是,一連好幾天“紅與黑”都未從水洞帶回任何信息,我們綁在“紅與黑”的腿上,帶給水洞的信也原封不動地還在。老大說:是不是“紅與黑”打野食去了?但也不對呀,現(xiàn)在莊稼還沒有成熟,有什么野食可打?老大叫大家不要再給“紅與黑”喂食強迫它到水洞去。又過了好幾天,“紅與黑”仍然無功而返,并且好像和我們賭氣似的,竟然有幾天沒有歸巢。老三似乎也變得奇怪起來,每天吃完飯都要一個人出去散步,他什么時候有這種雅興了?老三散步的秘密是被老二發(fā)現(xiàn)的。原來老三是去給“紅與黑”喂食?!凹t與黑”不歸巢的時候就棲息在隊里牛圈的屋檐下,可能是尋覓喂牛的草料里的“殘羹剩飯”吧。老三怕老大生氣,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大家。
沒有了水洞的情書,老大變得毛焦火辣起來,再也不料理“紅與黑”。一個人常常獨自念叨:我們沒有吵架呀?莫非我說錯了什么話?我對老大說:你干著急有什么用?跑一趟水洞不就行了。老大說:我不去,要去你去。我說,關(guān)我什么事?水洞又沒有人給我洗衣服。
說是說,看到老大茶飯不思的樣子,我到水洞去了一趟,終于把事情搞清楚了。歐秘書是水洞人,水洞的干部把歐秘書的指示落到了實處?!凹t與黑”其實每天還是照樣飛到水洞去,但難以完成任務(wù)。隊上安排了水洞有名的“二傻子”守在知青的屋旁,手里拿著一個破臉盆,一根茶木棍,只要看見“紅與黑”的影子就拼命地敲響臉盆,嘴里還大聲地吆喝。無論知青怎樣召喚,“紅與黑”就是不敢落下來?!岸底印狈浅V矣诼毷?,無論知青怎么哄他,拿東西給他吃,都沒用,知青又不敢打“二傻子”。從天剛亮到天擦黑,“二傻子”就守在知青屋前樂此不疲。知青問他為什么,他說:隊上要給我記工分?!岸底印笔莻€腦癱兒,已基本喪失了勞動力,難怪對好不容易得來的記工分的機會這么上心。
我們屯雷的干部好像并沒有明顯地阻止我們再養(yǎng)鴿子。只是到隊上領(lǐng)糧食時告誡我們:公社有指示,和平鴿不能再養(yǎng)了,不然隊上要停發(fā)你們的糧食。
不知什么原因,“紅與黑”突然顯得無精打采起來,每天蜷在巢里很少下地。偶爾飛幾下,翅膀拼命地?fù)潋v,也最多飛到屋檐上,怎么也飛不高。再也沒有在高高的藍(lán)天上歡快飛翔的身姿。渾身的羽毛也暗淡無光,后來又開始拉稀,喂它食也難以下咽。老大到公社衛(wèi)生院找汪醫(yī)生要了幾片土霉素, 掰碎了給“紅與黑”喂下,也沒有見效果。水洞的老賴聞訊也趕來,他和老大二人觀察、研究了幾天也沒有找到原因。有一天,隔壁兔老者的老婆兔老奶用侗話聲嘶力竭地罵起街來。一邊罵一邊還捶胸頓足,涕淚交流??吹酵美夏虒χ覀兗曳较蝾毫R,老大說:是在罵我們嗎?不對呀?我們遵循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從來沒有偷過兔老者家任何東西,連討菜、借米都沒有到兔老者家去過。我對侗話要懂得多一些,聽下來才知道,兔老者家的幾只雞都瘟了,因為吃了拌有農(nóng)藥的包谷子。兔老奶在詛咒下毒的人。真相大白,下毒的人肯定針對的是我們的“紅與黑”,兔老者家也被殃及。
“紅與黑”開始奄奄一息,老大對還抱著“紅與黑”喂食的老三說:不消了,你去皮廈把胖老三叫來。說完就和老賴一起到水洞去了。
胖老三是石洞知青中的“鼓上蚤”,偷雞摸狗有一套??梢栽谌巳褐邪央u掐死塞入書包而不被發(fā)現(xiàn)。但凡知青中有殺雞宰狗的活路,基本都由胖老三動手。胖老三干這些事干脆利落,從不手軟。
胖老三到屯雷來時順道搞了一只剛開叫的小公雞,正好屯雷的老鄉(xiāng)打了一條蛇送來。屯雷已經(jīng)斷糧好幾天了,搜來搜去,只找到一斤多干包谷子。胖老三一個人忙乎起來,我們家?guī)椎苄侄阍跇巧洗蚱鹆寺閷ⅲl也不愿去給胖老三當(dāng)幫手。火塘里的柴煙一陣一陣地往樓上灌來,嗆得我們眼淚巴娑的。老二沖樓下嚷了起來:胖老三,你他媽連火都不會燒呀!是不是要把我們嗆死?
過了好一陣,胖老三在樓下敲起了鼎罐:哥們,開飯了。我們從樓上下來,老三一眼就看見了墻角的一堆羽毛,其中一些黑黑的羽毛特別刺眼。老二又嚷了起來:胖老三,你會不會做事?先去把這些東西埋了,老子看起心煩。
胖老三說:哥們,今天的湯太好喝了,肯定營養(yǎng)豐富,鴿子大補,雞大補,老蛇也大補。四哥,你看叫“三珍包谷湯”怎么樣?我瞪了胖老三一眼:我看你腦子少一根弦。我們幾弟兄只撈了一點包谷子吃,覺得索然無味。只有胖老三吃得舔口舔嘴的。我們又返身上樓打麻將。胖老三說:哥們,這么好吃的東西你們都沒有胃口?你們不吃我就把它全部消滅了。說著胖老三又把鼎罐里剩的湯盛在碗里。老三一把搶過碗,把湯又倒回了鼎罐里:我看你是憨吃啞脹的。胖老三再次把湯盛進碗里:哥們,不吃浪費了。老三又去奪胖老三的碗。這次胖老三有了防備,把碗抓得牢牢的,老三怎么也奪不過來。突然,老三啪的一下,把一泡口水吐在了胖老三的碗里。胖老三手一松,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嘴里念叨著:哥們幾個今天怎么都是爛脾氣?
那天,胖老三沒有照例在屯雷歇息,一個人在茫茫夜色中回了皮廈。
不過胖老三就是胖老三,我說他腦子少一根弦一點沒有錯。過了幾天,胖老三在石洞街上碰見老大:大哥,那天你不在,沒有口福,我發(fā)明的“三珍包谷湯”太香了。下次你再從貴陽搞只鴿子來,我專門做給你吃。老大順手一耳光打了過去:我看你是吃得臉了。胖老三捂著臉納悶著:我說錯什么了嗎?
有目擊者問胖老三:大哥為什么打你?胖老三說:關(guān)你鳥事,年輕人就是這個爛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