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鴻
2009年的暑假,我留在學校里沒有回家。
那時候大一剛結(jié)束,還是需要為學分算計的年月,為了修一門昂貴的價值3個學分的暑期選修課,即使家離得很近也仍是沒有回去。
時值7月,寢室樓里的學生已經(jīng)散去得差不多。上午上完課后,我獨自一人坐在寢室窗前,看著外面白亮熾熱的日光而心生恐懼。朝東的窗戶外面是延安高架兩邊林立的高樓,樓房的玻璃鏡面將陽光反射回來,在書桌上投下艷麗的一片,我總是以近乎呆滯的狀態(tài),看著那道光緩慢地挪移,從鏡子,到書本,一層層地蒸發(fā)了杯子里的水,曬褪了本子封面的顏色,最終移落到地面上。長晝的午后似乎就這樣輕易地流逝了。
那時的晚上幾乎難以入眠。學校正處于放假期間,總是毫無征兆地停電,風扇在入睡后停止運作,將人在半夜熱醒。在悶熱的房間里,每一樣東西都如燒燙了一般無法觸碰;躺在黏膩的席子上,渾身都是汗,頭發(fā)糾纏地粘在脖子與耳朵之間,叫人心生沮喪和厭惡。伸手摸到床上的扇子,在輕輕搖曳后產(chǎn)生微弱的風,像是努力而徒勞的一種安慰。
翌日早晨又迎來亮得耀眼的一天時,仿佛覺得之前的夜晚只是一個虛無的夢境。
小Y來陪我一起上課。
那門課是“基督教與西方文化”,因為學分高,在選課時變得很搶手。小Y沒有選到,但她并不是為了學分才來聽課。這是我喜歡她的地方。
和小Y的相知起始于法文,她那時因為看了法國的音樂劇而萌生了學法語的念頭,而我也恰巧學過,她有時拿著法文題目來問我,后來即使沒有問題,我們也會去學校圖書館的頂樓坐著說話。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華東醫(yī)院曲徑深幽的花園,一到夏日,也變成郁郁蔥蔥的綠色,叫人心生清涼。每每追溯起這段友誼的淵源,總是感慨某個契機與時機的重要性,也會暗暗感謝法語使我們結(jié)緣。
那個暑假,小Y有時會穿著裙子來上這門選修課,露出一截秀麗的小腿。走在教學樓的樓梯上時,風灌進裙子像塑料袋一樣膨脹起來。外面校園里的樹上,蟬突然唱了起來,那個畫面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
那天我向她抱怨寢室里悶熱難耐,她突然說那去我家吧。出于一種不想麻煩他人的本能,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鼐芙^。但她堅持說,來吧。
下課后,她讓我坐在她的自行車后座,個子嬌小的她載著我,一路從華山路向東騎去,穿過烏魯木齊路,在常熟路轉(zhuǎn)彎,鉆進了巨鹿路。陽光從梧桐樹葉間斑斑駁駁地漏下,正午的小馬路上鮮有人影。她一邊騎,一邊告訴我這一路伴她成長的房子們的故事,它們每一棟都成為了獨一無二。烈日炎炎的上海,因為有朋友的陪伴而變得溫情脈脈。那段時間我正經(jīng)受著初來上海一年時的痛苦。陌生、孤獨與壓力折磨著我,讓我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但坐在小Y自行車后座的那一刻,上海不再是那個讓我覺得時而暴戾時而陰霾的城市,不再是我總覺得自己孤身一人獨當一面時的容身之處。
我很早就篤信上海是美的,只不過今天親眼見證了冰山一角——那時候這樣想著。
可是我不好意思和小Y說,仿佛是過去自以為是地不滿了太久,突然變得溫柔時也會羞澀。
小Y家的房子在石庫門,每幢都有帶銅環(huán)的烏漆大門,紅磚墻清水勾縫。走進去的時候,嗅到市井生活的味道。但我沒有太多流連,很快地上樓,只是有些拘謹?shù)刈?。她的媽媽很客氣,拿出許多食物給我,還做了粥,但她也很少言,只是說了句“小姑娘很高的”。那種沉默反倒讓我舒心,在如此炎熱的天氣,失去了說話與寒暄熱情的動力。那個下午,待在小Y家的空調(diào)房里,感覺到毛孔的收縮,渾身的汗?jié)u漸被收干,手臂變得黏糊糊的。她放挪威女歌手Sissel的MV給我看,那個北歐女人的吟唱聲音就這樣一直一直地彌漫著,將熱氣與煩躁都隔絕在了外面。
那天是2009年7月21日。
第二天,來到學校時,看到每個人臉上有著抑制著的隱隱興奮。那一天,7月22日,能在長江流域看到日全食。上海在上午八九點時,天色開始暗下來,教室里的人早已無心聽課,頻頻地向窗外看去。授課的老先生是個嚴肅的人,他一直在說,不許張望,不許出去。
還是有很多人跑了出去,帶著竊竊的激動的神情。
小Y說,你出去看嗎?
我那時正在謄抄PPT上的內(nèi)容,毫不猶豫地說:不去了。
如果換作現(xiàn)在的我,也許會再好好考慮一下,甚至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而當時的我卻太較真——將那幾行筆記在本子上填充完整,成了那一刻最重要的事。這讓現(xiàn)在的我覺得有些遺憾。我還記得那PPT上有一張圖片,是一副歐洲中世紀的圖畫,畫里有一個渾身穿著黑色的女人,篤定地將目光投射出來。
日食有初虧、食既、食甚、生光、復圓五個階段,但那時在我看來,天色最暗的時候也不過持續(xù)了幾十分鐘而已,外面樓房的燈亮起來了,就好像提前進入夜晚一樣,一切都好平淡無奇。溜出去看日食的人陸續(xù)回來了,抱怨著說什么也沒有看到。原來這就是所謂本世紀的天文奇觀,我覺得有點失望。在發(fā)呆的時候,PPT翻頁了,而我還是沒有抄完。
天很快就亮了,一切都恢復得不留痕跡。下課后走出教學樓時,還來不及猶豫,便已被鋪天蓋地的熱浪瞬間席卷了進去,窒息地被包裹在其中。
小Y問我,去我家吧。
因為不想連著兩天打擾她的家人,我堅持拒絕了。我說,以后一定還有機會的。然后我拖著步子回到蒸籠般的寢室,像被抽掉了所有的思維與神經(jīng)一般,呆呆地坐了一下午。
這是那個夏天里,讓我留下印象的兩天。它們看上去平淡無奇,卻似乎涌動著某種我抓不到的暗流。
就如所有的故事都該有個結(jié)束一般,那門選修課我獲得了令人滿意的高分,寢室裝上了抵御陽光的窗簾,而我在上海的日子,也因為時間的推移而變得越來越如魚得水。那段炎熱、煩躁而失落的短小時光,就像漫長人生里一次短暫的日全食,在陰暗得徹底之后,轉(zhuǎn)瞬即逝。
這個夏天,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讓汗水洗去晦澀的情緒,讓熱情蒸干心中的小郁悶,過去的都已過去,那就扔掉包袱,調(diào)整好心態(tài)輕裝上陣吧,開開心心地迎接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