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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的水與灰

2012-04-29 13:18:13楊獻(xiàn)平
廣州文藝 2012年7期
關(guān)鍵詞:河壩玩水肉身

楊獻(xiàn)平河北沙河人。主要作品有長篇文本《匈奴帝國:刀鋒上的蒼狼》,散文集《沙漠之書》、《靈魂的版圖》、《廢墟上的花朵》等?,F(xiàn)居成都。

肉體能浮起來,依靠的是類似天啟般的啟示和掌握,游泳這項技能非常隱蔽,非要有一個契機(jī)才可能由下沉而浮躍旋轉(zhuǎn)。我開始也不會,就跟著幾個同齡人,脫光,在剛齊腰深的水庫尾巴上撲騰。要想學(xué)會游泳,不喝幾口臟水,不被嗆幾次不行。后來,年長同學(xué)教了一個方法:把褲子脫下來,用草或者繩子將兩褲腿扎緊后,再從腰處猛往水面扣,褲腿鼓起,再扎住,趴在上面,撲騰幾次就學(xué)會了。

那時正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夏天,太陽把蒼翠的山川照得冒油,看起來就像是一幅不斷蕩動的山水畫。土石馬路上塵土虛浮,石子亂蹦。坐在教室,連頭發(fā)都滴水。中午有時不吃飯,有時匆匆回家吃幾口,就聚集到水庫。玩水是被老師和家長明令禁止的。老師就是說說,不真管。家長是真關(guān)心,咬著牙叮囑說:要是去玩水,看我不揭掉你的皮!

可這嚇不倒我們,隨便找個借口,就又嘯聚河壩,暢所欲游了。幾個人,迫不及待脫衣服,先是撒泡尿,用手接一點,在肚臍上拍拍,據(jù)說,這樣可以防止肚子疼和秋天鬧肚子。幾個孩子,脫得比魚還要光,整齊站在河壩上,一起高聲喊一二三,跳下去。有時候跳得太平了,水面會把肚子拍疼,那聲音真如裂帛,引得村子里正吃飯的男女老少邊嚼著食物邊向下瞄。

十幾座相連的村莊周圍水庫很多,天旱時,大人們?yōu)橥炀惹f稼,一家人一年餓不著肚子,也不征求一下我們意見,就把水庫放干了,只剩下一堆被淤泥蒙蔽的大小石頭。我們抗議,可是抗議無效,只能站在河壩上,你看我,我看你,嘆息,然后回去或者再去看另外一座。

要是有一座水庫有水,足夠我們撲騰,就連脫褲子都是蹦著的了??匆膊豢矗退χ碜铀さ剿畮炖?。一個先下去,鉆到水里邊,睜著眼睛看看有多深,然后冒出來喊,快來快來,水深著呢!往往,一個夏天我們能玩遍附近所有的水庫。至于那些小池塘,是更小孩子們瞎撲騰的場所。我們這些十二三歲的,非大水庫不能游暢快,非寬長水域不能施展雄風(fēng)。

其中,小學(xué)下面的水庫算是我們那道山川中最大的。上面是村子、田地,下面是一道不寬的河溝,中間建了攔河壩。蓄滿水,深有十幾米,尾部要淺好多。因為水源小,水庫往往幾個月才能滿盈起來。要是連續(xù)一天的暴雨,也會迅速充滿,從攔河壩溢出去。老人們說,那水庫里有倆王八,都成精了。有一個人說,他親眼看到兩只王八,殼比六口人用的鍋蓋還大,在水面上游了一圈,然后不見了。還有人說,那水庫還有一個蛇精。蛇我是最怕的??傆X得那些東西太厲害了,在水里,一不小心,鉆到身體里去,肯定是要命的一件事。

南太行人食譜里,極少有水中動物。對于已然龐大的生靈,他們心懷敬畏,甚至認(rèn)為它們已經(jīng)修煉成精,脫凡成圣了。烏龜是,樹木、鳥雀、石頭、狐貍等等都是。而蛇在南太行的文化習(xí)慣當(dāng)中,是神和妖的鮮明代表,凡世真身。我六七歲時,秋天,掰完了玉茭穗子,刨掉茬子,要翻松土地,種冬麥。奶奶一個人干不了,讓我去牽眼睛盲了十多年的爺爺,走到村后的一座池塘邊上時,忽然暈了一下,是突然喪失意志的那種,牙齦間迅速滲出酸水,水漏一樣,差點踩空,掉進(jìn)有兩三米深的池塘里。爺爺看不到,可能覺得了拐杖的異常動作,嘿了一聲。我才清醒過來。爺爺問我剛才咋了。我說我不知道咋回事,暈了一下,差點掉進(jìn)池塘。

爺爺說,以前,村里有個叔叔,二十多歲,長得很俊,有天正午,到水井去挑水,回到家里,把水桶一扔,說了聲,俺跟蛇精當(dāng)女婿去,然后就死了。這水井里有個蛇精。井是她的東大門,西大門在后山(多年以后,我真的在后山草密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山洞)。我聽得頭皮發(fā)麻。爺爺還說,那池塘里也有個,頭上長角,他眼睛沒瞎時見過。

有一個伯伯還說,他也見過那條頭上長角的蛇,而且是黃色的,在太陽底下,就像一串金子。有一年夏天玩水,好多人,我們比賽。水庫的長度大致有六百米左右。賽程是來回不停,看誰最快。我從頭到尾,再從尾部向河壩游,累得手腳發(fā)軟,忽然看到前面水上游著一條蛇,而且是花的。我叫了一聲俺的個娘?。【脱鲇鞠蚝?。后面的人看到了,說你小子咋倒回來了?我也不管水臟不臟了,含著水喊有蛇。他們正游得起勁,一聽,就朝我前面張望。我也順過來,跟他們一起看,不一會兒,那蛇已經(jīng)游到了對面墻根。

盡管如此,玩水之心依舊蓬勃。到七八歲,女孩子們就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起來了,好像在保衛(wèi)和培育秘密武器。而我們不管這些,夏天還沒到,就想著下水了,頂著大太陽,站在路邊有意識往水庫里望。要是水藍(lán)格盈盈地滿著,就和其他孩子商量玩水。有的特別聽大人話,打死也不去,然后再約其他人,糾集兩個以上,膽子就大了。

下到水里,一陣冰涼,鉆心刺骨。有大人看到,會說給父母。父母一準(zhǔn)生氣。母親訓(xùn)斥說,還沒有到伏天就玩水,冷水會“炸”壞骨頭,小時候沒事兒,老了病就全出來了傻孩子!父親怒目金剛:你小子再不聽勸去玩水,我的耳刮子可不是吃素的!可這些仍舊阻止不了我們對玩水的渴望。每年玩第一場水,應(yīng)是男孩子的節(jié)日,身上積攢了一秋一冬的污垢,黑補(bǔ)丁一樣分散在膝蓋、腳背和胳膊肘子上。下水泡上一會兒再坐在壩上,風(fēng)吹過來,稀溜溜地涼。趕緊搓污垢,再下水,上來再搓。搓到烏有,就以為干凈了。穿衣回到學(xué)校。坐在凳子上,聽老師講課。卻覺得渾身燥癢。然后抓,像猴子一樣,把凳子也弄得吱扭亂響。同桌不滿,后面的也更加地不滿。正在抓著,忽然腦袋一疼,一根粉筆頭掉在了地上。課堂霎時無聲,抬頭,猛然看見老師的眼睛銅鈴一樣,眼神變成兩支箭。

第二天再去玩水,水溫較高,上到壩上,用手一搓胸脯,成串的灰垢像吸血蟲一樣翻起來。再搓屁股和大腿,也是的。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人身上的灰垢不只是看到的那些,而且每時每刻都在滋生。在皮膚每一處,以微塵的形式降落和聚集。我想,這灰塵從什么地方來的呢?某一天早上,睜開眼睛,看到一綹陽光從窗欞上照進(jìn)來。從側(cè)面,我看到,光柱當(dāng)中飛揚著無數(shù)灰塵,有的盤旋向上,有的曼妙向下。我明白,灰塵是無處不在的,充斥了人世間每一寸地方。人的身體在里面,哪怕再嚴(yán)實的穿著,也難逃灰塵的裹挾。

冬天漫長,玩水成為了一種奢望。因為秋雨,水庫都是滿的。十二月開始結(jié)冰,厚如磨盤。有幾次去滑冰,當(dāng)場被大人揪著耳朵拉了回來。那些人,夏天的水庫不斷有淹死人的消息傳來,冬天的水庫也有人不慎落水而死的事件發(fā)生。冬夏間,水的形態(tài)與性質(zhì)完全變了,一個是柔軟溫暖,一個是堅硬無縫可鉆。一個是用柔軟的身體集群結(jié)隊,一個是用面具的形式將人誘入深淵。我雖沒有被水格外欺負(fù)過,但嗆水是經(jīng)常的,冬天滑冰時常仰面摔倒,后腦殼與冰相互撞擊,只聽得腦袋一陣轟響,如原子彈爆炸,頓時全身發(fā)軟,眼冒金星。

十四歲,羞恥感開始冒頭。夏天,玩水大都是中午,水被太陽曬得像溫開水,摸一下都覺得身心舒泰。只是再深一點的水,就是冷的了。這時候,村里的大人孩子們都在院子里的核桃或者梧桐樹下吃飯。

南太行人吃飯沒有炒菜的習(xí)慣,或者就是因為物質(zhì)不夠豐富的緣故,常常是面條里放了豆角土豆西葫蘆瓜等蔬菜,再把一點油燒開,加上花椒、蔥、蒜、鹽之類的,就是一鍋飯了。等做好,一般都是十二點以后。這時,我們已經(jīng)奔到水庫,脫衣入水了。因為生理特征還不明顯,誰也不穿褲頭,泳褲在鄉(xiāng)村根本沒有市場。我們這些人還是光溜溜的,在水里像白魚,在岸上像蔥白。

有些年紀(jì)稍微大的男孩子,該穿褲頭了也不穿。故意站在河壩上大呼小叫。幾個女同學(xué)正在吃飯,側(cè)著臉,聽到喊,就只給后腦勺了。上學(xué)的馬路邊也有兩座水庫。有些下午放學(xué),天還熱,我們就下水。女同學(xué)們走得慢,我們留一個人充當(dāng)哨兵,看女同學(xué)們成群或者零散著來了,就叫全部上來,對著她們嗷嗷叫。臉皮薄的女同學(xué)一般會溜之乎也,或者從馬路根里走。有些性格比較乖張,看我們喊,就罵,有的罵我們啥東西,不要臉!有的撿了石塊,甩著小膀子朝我們丟,可是她們的力氣太小了,石頭還沒飛到一半,就掉進(jìn)了草坡或者玉米地里。她們越是罵得兇,再扔石頭,我們越是喊得厲害。光著身子,在河壩上,跳著跳著喊,那些還在發(fā)育進(jìn)行中的器官,也在晃蕩。

這可能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恬不知恥的年月。一旦過了十六歲,生理變化加大,體征暴露,自律意識、羞恥感空前高漲。以前兩小無猜的男女同學(xué)關(guān)系變得微妙。我記得,有一次夏天我和老民棍子、朱柏強(qiáng)幾個人偷著去玩水回來。一上課,班主任老師就問中午誰去玩水了?主動承認(rèn)就繼續(xù)上課,要是心存僥幸,等他說出來就到外面站著去。我看了看老民棍子,老民棍子看了看我。他不吭聲,我也是。過了一會,老師點了我們的名字,一個不落。

罰站的滋味真是不好受,雖然趁沒人時候可以蹲一下,相互耍鬧一下開心,可時間長了,特別是下課后,高年級同學(xué),尤其是那些女生,一個抱著另外一個胳膊,一邊走,一邊頭擠在一起捂著嘴笑。我們好生氣,臉紅得把腦袋都綴到了胸脯上,口水流出來都不知道。放學(xué)后,三人擠在核桃樹下分析是哪個告發(fā)了我們,該如何報復(fù)。最終確定,是一個眼睛很大,嘴唇很薄,臉皮跟石灰粉一樣白的白姓女同學(xué)干的。一個重要證據(jù)是她家就在水庫一邊,我們幾個在水庫玩水時,影響了她爹午睡,站在院子罵:兔崽子們,不要鬼哭狼嚎了,搞得老子睡不著。我們幾個正壓低聲音時,看到她也從家里出來,往學(xué)校走了。

老民棍子說,那白麗娜學(xué)習(xí)好,班主任老師也待見她。她一個主要特點是喜歡打小報告。我說她肯定想替她爹出口氣,還想讓我們斷了去水庫玩水的念頭,太可惡了!老民棍子說,非得教訓(xùn)她不行。我們倆說得熱火朝天,朱柏強(qiáng)在一邊歪著腦袋,看著對面山坡一聲不吭。老民棍子站起來,語氣酸酸地說,普天下都知道,朱柏強(qiáng)想跟白麗娜好。我也站起身來說,可不就是唻?人家是小兩口吵架不記仇,白天一鍋飯,晚上一個花枕頭。

朱柏強(qiáng)瞪著眼睛看著我和老民棍子,拳頭攥緊,一副要閃電出擊的樣子。

我和老民棍子最終商定,由我出面,請教白麗娜一個問題。我猶豫了一下,覺得好像不妥。老民棍子激將說,看,這會慫包了吧?這你都不敢,還說自己很義氣,算了吧!我說,你等著。下課鈴一響,我瞅準(zhǔn)機(jī)會,拿著英語課本,走到白麗娜桌前,裝作一副很虛心的樣子。說白班長,俺想請教你一個問題。白麗娜正在往文具盒里放鉛筆刀之類的,見我問,就說,哪個題?我湊近她,小聲說:你整年不洗澡嗎?白麗娜沒防備,隨口說,咋不洗?然后反應(yīng)過來,臉通紅,喘著粗氣。我又問,那你在哪兒洗,用啥洗呢?白麗娜忽地站起來,伸出食指,指著我的鼻子說你你你你。

十七歲后,同學(xué)們分散四方,輟學(xué)的少數(shù),大部分坐著班車,一路晃蕩,去了城鎮(zhèn)讀書。從那時開始,洗澡就成為了一門功課。當(dāng)然,單間待遇極少,是大眾浴池,幾十上百個男人一起洗澡。

第一次進(jìn)大眾浴池,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人的肉身看起來很簡單,不管黑還是白,胖還是瘦,都一個模樣。用以區(qū)別的,不過是肉身的某一些細(xì)微的差別罷了。我始才明白,肉身不過是骨頭內(nèi)外填補(bǔ)的那些血肉罷了,沒什么神秘的。那一次,我還鬧出了笑話,學(xué)別人現(xiàn)在浴池內(nèi)泡了一會兒,手一摸,身上全是灰垢。一個看澡堂的年輕人過來說,不要在里面搓。我才恍然大悟,到淋浴龍頭下把自己搓了一番。

肉身的臟不自知,也無沒有窮盡。夏天每周二到三次,冬天可能一周一次。即使間隔半天再洗澡,也還是能夠搓下灰垢。哪怕是搓幾遍,也還有。人的皮膚看起來細(xì)膩,毫無縫隙,其實,藏污納垢的能力與思維情感一樣斑駁龐大。夏天穿很少的衣服,就可以在外面晃蕩,洗完澡,輕松回來。那時候我瘦,別人光著膀子上街,我覺得那樣不好,像個屠夫、流浪漢,再不好點,就像流氓。過些年,到西北,還是大眾浴池。一到周末,就排隊去。尤其冬天,我們端著盆子,步伐整齊出發(fā)。

澡堂不大,百余人就擁擠不堪了。通常,我們都是三四個人共用一個水龍頭。你沖了我沖。相互幫著搓澡。被搓的人說,有沒?搓的人說,有。被搓的人再問,多不多?搓的人說,都是驢打滾。有的人用心搓,連胳膊,后脖頸,腰和屁股都幫忙。有的人潦草,只管搓后背及兩肋。

與我同鄉(xiāng)的安就是一個盡心的人,長得又胖,力氣大,往往把我搓得躬身亂搖晃。我給他幫忙時,他總是嫌棄我勁兒小,說使勁嘛你!我說,我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你說呢?他后來和同樣胖的人結(jié)伙,把我甩開了。我只好和另一個也比較瘦的同鄉(xiāng)搭伴。每次洗完澡,通體舒泰,好像卸了上百斤負(fù)擔(dān)。

如此時光持續(xù)近三年,我才有了一次單獨洗澡的機(jī)會。因事去酒泉,可是領(lǐng)導(dǎo)也不給錢,幸好自己有點。晚上住下,洗澡。事先,還買了毛巾、澡巾之類的必需品。又躺在雙人床上看著天花板獨自欣喜了一番,然后脫光衣服。雖然有暖氣,但光著還是冷。蹦跶著到衛(wèi)生間,開龍頭,誰知道竟然是冷的,猛然一頓襲擊,差點被敲蒙過去。

一個人洗澡,我以為是一種喧嘩的沉靜過程,同時也是思考與想念的最好時刻。

那時候,我二十出頭,是一個男人了。獨自的洗浴一開始就是興奮和美妙的。在水不斷沖擊下,洗掉以往的塵灰,再迎接未來的塵灰。如此周而復(fù)始,將成為生命當(dāng)中最不可缺少的“項目”之一。水源源不斷,可以涼些,也可以燙些。

就我而言,還是覺得稍微燙一些好。每當(dāng)過于燙,就把人洗澡與鄉(xiāng)村殺豬退毛聯(lián)系起來。每次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然后逐步清理,像擦桌子,也像拖地。在水中,我總是想到幼年在鄉(xiāng)村的玩水生活,腦子里全是彼時的場景。甚至還能想起站在河壩上與女生對罵,被大人們呵斥的具體細(xì)節(jié)。我記得,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一個女同學(xué)比我大一歲,成績也不錯,人也很沉靜。我們在河壩上大呼小叫,不知羞恥,其他女同學(xué)不是丟石頭就是罵,她則一聲不吭,看到了就看到了,也不停下腳步,更不參與男女生的相互攻訐。我一直覺得她很特別,也想,她的性格和內(nèi)心也很豐厚,比那些女同學(xué)都有內(nèi)涵。

她的家就在鄰村,每次上學(xué)都路過。有時候她在院子里做飯吃飯,有時候在房頂上曬東西。后來,我對老民棍子說,我就喜歡她這樣的。不多說話,但很有那個味兒,一定是個好媳婦。這一說不要緊,我要和她相好的消息就滿天飛了,到初中都沒遏制住。升初二時候,她沒再來上學(xué)。我暗自惆悵了好久,放學(xué)回家,總想去路邊看看她在干什么。我去西北之后的第三年,她還沒找婆家,母親說請人去她家說媒。我很高興。

可反饋的消息叫我目瞪口呆,對嫁不嫁給我,她自己不表態(tài),她爹說我這小子根本不是個過時光的人,閨女嫁給我不如嫁給豬。理由是,豬養(yǎng)大了還能賣錢吃肉,我都那么大了,除了吃喝玩耍之外,啥也不會做。

這對我打擊很大,我都二十二歲了,還讓人這樣說,好男人咽不下這口氣。我對母親說,她不樂意就算了。我將來的媳婦肯定比她強(qiáng)十倍。要不,我就打光棍!母親說,就你那樣子,能找個媳婦就祖墳上冒青煙了,還說比人家強(qiáng)十倍,差十倍的恐怕也很難!

再幾年后,生活獨立,但洗澡也還困難。時常要去公眾浴池。單位后來建了一個大浴池,單間的,熏蒸的,搓背的,一應(yīng)俱全,據(jù)說還有其他服務(wù)。我時常去,也像從前,和很多人一起洗澡。這時,幾乎是沒有合伙的,偶爾遇到一個就算走運了,相互搓背,也是一種享受。再后來,居住條件好了,就難得去大眾浴池和人一起擠了。與此同時,到市區(qū)去,發(fā)現(xiàn)多了一些洗浴中心、水療、水都等等豪華的洗浴場所。

由洗浴的各種名目,我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是一個變相的時代,也是一個被瓜分和異化的時代,一切事物都需要重新闡釋和定義,就連與肉身相關(guān)的一些事實和問題,也都被顛覆了,美好的逐漸被掏空和置換,單純的被賦予它們本身并不能負(fù)載的功能和意義。這說到底是人自身的悲哀,當(dāng)然,時代的變遷是促成這種悲哀的加速器與高速路。

我時常想,一個人洗澡,能占多大空間呢?洗澡的本意就是清除污垢,此外,似無他途。偶爾聽朋友說,洗浴中心其實是肉體交易之地,說是洗澡,其實不是洗澡。是被洗澡或者變種洗澡。我驚異,心也是蹦蹦地,有一種向往迅即升起。但馬上又覺得很可恥。

好在,從新世紀(jì)頭一年開始,無論到哪里,我都不會入公眾浴池了,泡澡更是深惡痛絕。我總覺得,無數(shù)人的水里,一定充滿了看不到的奇形異狀的細(xì)菌,危險至奪命。那些人,和我一樣,但我不知道他們將自己的肉身放置何處,更不知道他們的肉身上從何處沾染了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毒素。

即使住飯店,也不會用浴缸,盡管和坐便器一起,被標(biāo)明已消毒,請放心使用。我覺得用淋浴是最好的,現(xiàn)在配備的一次性拖鞋也很衛(wèi)生和人性化。起碼,是對人的尊重?,F(xiàn)在是方便和大同的年代,通信與交通,可以瞬息千里,此時彼時,電光石火。人多了,往行暫居,如螞蟻搬家,如候鳥橫飛,也可孤身江湖,飄蓬流云;攜手共往,異地相會。然而,人和人之間的陌生感與畏懼感隨之增強(qiáng),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也不是真的,我們做到的也未必就是永恒的。

這些,都是我在獨立沐浴中想到的。我還以為,在這個時代,一個人與其時代的最大沖突是精神與信仰,人和人之間的沖突是道德傳統(tǒng)與文化修養(yǎng),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的沖突是內(nèi)心訴求與靈魂品質(zhì),一個人和他(她)們自己的沖突,是俗世生活要求與思想境界的潰散和抵達(dá)。

在巴丹吉林沙漠多年,期間除了到上海讀書,幾乎都在沙漠中被塵土泡著。尤其是春夏時節(jié),沙塵暴頻仍,洗澡在日常生活中僅次于吃喝拉撒睡。自己裝電熱水器,想洗澡就洗澡,除非斷電。

到成都之后,洗澡的電熱水器換成了燃?xì)鉄崴?,這種東西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觸,邊燒邊洗的那種,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大可靠。春天時還好,熱水及時,任何時候打開,都是熱水淋漓,滴滴不倦。

可能是長期一個人的緣故,洗澡時無所顧忌,往往,先把衣服脫光,分門別類放進(jìn)洗衣機(jī)或稍后洗,自己奔向衛(wèi)生間,開水龍頭等熱水沖洗。老家話說,不管是什么物件,隔水為凈。這句話拿到肉身上也非常適用。其實,無論是誰,每時每刻都在臟著。洗澡,從某種角度說,其實就是一個自我清除與安慰,水能幫人洗掉看到的,卻無法一絲不剩地盡數(shù)帶走。

水對肉身而言,一個是飲用,一個是清洗自身和即將進(jìn)入自身的食物與物質(zhì)。每次在水中,都是我聯(lián)想(回憶)和思考的最佳時刻。生活中遇到一些事情,或是一些疑問。當(dāng)時認(rèn)為是這樣的,洗澡時,一瞬間明白那事根本不是這樣。比如,一個朋友說他做了一件事,這樣那樣很有意思,他自己也很有想法,還說了些貌似真理的話。時隔多日之后,我在洗澡過程中,忽然靈光乍現(xiàn),雖然沒有任何的驗證,但敢斷定他說的其實不是那么回事,事實恰恰相反。

比如,男女之間的性愛,其實很微妙,任何一種假想、概說、判定都是無稽之談。因為,男人在情感上的智力,是遜于女性的。不管男女,都喜歡從自身出發(fā)去判斷自己和某一個異性或者異性們?nèi)绾稳绾?,而且言之鑿鑿,舍我其誰。其實也錯了,就像男人們的肉身有著細(xì)微區(qū)別一樣,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雖是同性,但他們也是不盡相同的。任何一個人所認(rèn)知和判定的,都只是局部而已。

在水中,閉上眼睛,稍微靜一會兒,可以感覺到水滴敲打的似乎是骨頭和心臟,靈魂逃逸,在背后和對面看著你。這種感覺,我一直有。記得在鄉(xiāng)村玩水時,從河壩上頭朝下鉆進(jìn)水里那一瞬間,會覺得自己完全與這個世界隔絕了,肉身也不存在,自己成了水的一部分。再把頭探出水面,有一種重新回到的新鮮感。從這方面說,水可能還有一種母腹的隱喻或意味。淋浴的話,這種感覺似乎要淡一些。

每次洗澡,我總可笑地想,一個人一輩子要有多少水才夠用來清洗肉身呢?使用的洗發(fā)精、沐浴露等化合物流到地下,是不是也是一種水污染?所以,我對高檔的化妝品、護(hù)膚品不感興趣,甚至深惡痛絕。我覺得那是人的一種自我戕害式的粉飾。水之于肉身,是生命的潤滑劑與解毒劑,而人與其肉身表面,似乎只是人夢想逃離塵世,把自己與塵土隔開的一個形式主義。因為,水和灰土,同生連體、相互依存,人也是它們之間的顆粒,不管是上升、附著還是流走,它們都會生生不息,卷土重來。

責(zé)任編輯朱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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