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雙伶
一個外鄉(xiāng)人,在一座陌生城市里兩個小時的停留,對于這座城市來說,還不如蜻蜓點水。那么輕輕的一點,連一圈漣漪都不會有吧?
陽春三月,結(jié)束了珠海、深圳的短暫旅行,我決定返程。朋友們把我從深圳送到廣州火車站,乘坐開往鄭州的火車。距離發(fā)車還有三個小時,除去進站候車的時間,還有兩小時的空閑。我對送行的朋友說,你們回吧,我自己隨便走走,兩小時很快就過去的。
就這樣,一個中原女子,站在廣州的陽光下。我仰頭看天,幾只鳥兒從天空飛過,再低頭看自己的影子,那么小的一片。霎時,我心里忽然感到無助和茫然,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翻開手機里的電話簿,想了想,關上了。這個城市里有我熟識的同學和朋友,兩個小時,也不便打擾,還是就近走走吧。
在公交站牌看附近的站點,剛好一輛公交車靠站,我抬腳踏了上去。
車窗外,來往行人車輛和路邊的樹木建筑匆匆而過,此時的廣州,仿佛一把折扇,緩緩地在我眼前展開。
記得有次和人閑聊,我說:每當路過一座城市,只要有我認識的朋友在那里,我就會覺得,那座城市就是他的。這句話曾引來朋友們的哂笑??蛇@種心理實實在在是有的。那么,眼前這座城市,是誰的?是我少年好友冷子君的?是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張君李君王君的?還是屬于長久生活在這里的人?
到下塘西路,我下了車。
走進雕塑公園,我在一座座雕塑前佇足觀賞,撫著花崗巖雕塑上凸顯的脈絡,忽然有種難以相信的真實感。歷史書、報紙、小說、網(wǎng)絡……讓我知曉好多有關這座城市的信息,它是一次次被人用復雜和多元、喧鬧和繁華、接受和融入、現(xiàn)代和時尚等等詞匯描繪出來的地域符號。我是喜靜的人,那些詞匯不由得讓我心生抵觸,不愿走近它。而此時,就好像知曉一個人諸多傳聞,當你真正面對他時,那安然的呼吸、寧靜的眼神,原來是那樣的平常親近。是的,一座城市就像一個人,它需要知己的閱讀。如果懂得,你所有的描述,對它來說,都有著親人般的撫慰和朋友一樣的理解。在這樣一個春日午后,我把他人對這座城市的探究和評判都擯除掉,把對它的認識定格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清清靜靜地,以一份天然的心態(tài),來感受它。
沿階而上,走到一個山坡,盡管周圍有蔥蘢的樹木掩映著,我仍然能看到公園外遠處的一幢幢高樓,近處幾戶人家陽臺上搭曬的衣物,我甚至懷疑在上空盤旋的一群鴿子,剛剛從朋友家的樓頂上飛過。坐在椅子上歇息,旁邊一位阿婆在喝水,對我和善地笑,指著坡下一片花草說,你看,那邊,花開了好多。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不知名的花兒開得正繁茂。我告訴阿婆,我喜歡看南方的花草樹木,可是除了棕櫚和香樟,其他都不認得。阿婆吃力地用普通話教我辨認:這是紫薇,那是毛杜鵑……
閑聊間,聽阿婆說每天她都會在這里歇一會兒,兩三個小時后,去接放學的孫子。我很滿足于此時閑散的自己,和這位阿婆、這里的普通居民一樣,安然享受一段凡常的午后時光。那么,按自己的非常規(guī)邏輯,在這兩個小時里,這座城市,應該是屬于我的吧?
往里走,我看到更大的一片花海。草地上兩只寬大圓潤的手形雕塑,左右合抱,環(huán)著五顏六色的花叢。近處綠意盎然的草坡上,是群馬奔騰的雕塑,陽光下泛著金屬的光澤,顯出豪放不羈的力量感,氣勢威凜。在風情街,那些反映嶺南民俗生活的雕塑,“箍盆”、“甩背帶”、“吮田螺”……一個個樸拙有趣。我正對一座雕塑拍照,一個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驀地在我面前摔倒了,我忙去扶他,他仰臉朝我一笑,露出可愛的幾顆牙,眼睛清澈無邪。他的媽媽跑過來,抱起他,揚起他的小手朝我Byebye。我站定了,用微笑回應,望著母子倆咯咯地笑著跑著追著,漸行漸遠。
在濕熱的南風里,走了一會兒,我有些疲乏,再次坐在樹陰下小憩。此刻,那些在時光里枯干的記憶,此時如投入沸水的茶葉,一片片地舒展開了。
那年春天,愛人曾帶我來這里,我們一起在沙面老街的鳥啼聲中閑走,賞著老樹斑駁的枝上纏繞的綠蔓,聽那扇樹影掩映的格子窗里傳出來的鋼琴聲,從悄然流逝的時光中擷取一個美好瞬間;我們在珠江邊漫步,坐在船上隨波緩流,看江邊風景;一起悠閑地去吃早茶;還有那個乏累的中午,我們坐在一家街邊小餐館,正品著燉盅贊嘆味道絕佳時,旁邊一輛貨車倒車時擦著衣服而過的驚險,驚叫時卻看到司機的神閑氣定,不禁莞爾;曾經(jīng)在向晚時分挽手走進小街小巷,聽坐在門前的老伯阿婆碎叨叨地用粵語說話……那么家常,那么熟稔。
雖不常來常往,卻能說它陌生么?
我想,之所以感覺一座城市陌生,是因為心底有狹隘的地域觀念在城市和自我之間筑起一道高墻。對于個人來說,一座城市的繁華與貧窮、龐大與狹小重要嗎?無論在哪里生活,一個人常走的還是那幾條街道,常見的還是那一些人。當一座城市以庸常的生活內(nèi)容、凡常的煙火氣息,或以種種具體的境遇,和人的心靈融會貫通從而完成一種銜接時,它也給人以向往、沉緬和回憶,那么無形中就消除了陌生感,它也不再只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標示和符號。
將近兩小時了,我走出公園,打一輛的士去車站。
司機師傅四十多歲,是江西人,愛說話。得知我很少來廣州,就興頭頭地講近年廣州的變化。他用帶著贛西口音的普通話和我聊起,來廣州十多年了,前年把妻子孩子接過來。他笑呵呵地說,一家人總算在一起了。
一個城市敞開了胸懷,讓多少游子成了她的孩子。我想起同學冷子君,畢業(yè)后她只身一人來到廣州,十多年的時光恍然而過,如今她已嫁人,生子。我的另幾位在廣州工作的朋友,如今都安了家,成了這里的“新廣州人”。偶爾聯(lián)系,從他們談話間的心定神閑,感覺他們已在這里安居樂業(yè)。能讓人安心的地方,就是家園。
只顧聊,師傅把我送到的,卻是廣州東站。我一時心急,猜疑他是有意繞道。他說,別急,如果不堵車,會趕上的。
加速,慢剎,從行車能感覺出他心里的焦急,我暗暗為方才的猜疑慚愧,安慰他說,別急,不會晚的。
街邊的綠樹紅花在車窗外倏忽而過,終于沒誤點。師傅松了口氣,滿含歉意地說:還是耽誤您時間了,以后有機會歡迎你到廣州來。
當然,我說,我喜歡這個城市。
短短的兩個小時,到來,停留,離開,輕輕地來,輕輕地走。我知道,即便在這里呆上十天半月,我也走不完它的大街小巷,這兩個小時,我沒感覺出一點倉促緊迫,反而從容地珍惜地用每一分秒來體味它,感受它,成了一種幸福的體驗。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