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鏵
我第一次見到蒙蒙的時候以為她比我大。她的個子很高挑,有些偏瘦,雖然胸部并未發(fā)育完全,但是小腰非常裊娜,看著很妖嬈,特能抓人的眼神,是我向往的體形。她抱著我小嬸的閨女走過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從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她的眼睛是黑蒙蒙的,明顯地有一種活泛的靈動,而且臉型也偏瘦,下巴略尖,已沒有我們這種年紀不該消逝的babyfat。整體來說,她還算得上漂亮。她懷里的那個我的小堂妹正在吚吚呀呀的學語階段,手腳都不太老實,胖嘟嘟的小身體一個勁地想掙脫她的擁抱,嘴里吐著可憎的涎沫,小小的鼻孔里竟流出成人那樣的鼻涕。即使是我的堂妹,我也心生厭倦,我把腦袋扭向了一邊。我的眼角看見蒙蒙用自己的手背胡亂地抹了一下嬰兒的臉,混沌地又把一臉的污物就蹭在了她的衣服角上。
我一下子就討厭媽媽把我?guī)У竭@個地方來了。
黃圳康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xiāng),不同的只是,長在他鄉(xiāng)的人卻有兩個:一個是有根無葉的,而一個卻有葉無根。我所認為的故鄉(xiāng)是我戶口簿上用電腦打上的籍貫,那是我父親從小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壤。不管你們信不信,在我十三歲也不算太小的年紀里,偶爾聽到有人悄聲細語那個地名,我真的會涌上一種牽腸掛肚般的思念。
不是第一次出門,只是第一次來到寫著我籍貫的故鄉(xiāng),我的心里充滿了一種向往和落寞的情緒。一路上,景色一點點從我的眼前閃過,穿過了我生長的那座工業(yè)大省沿途數不盡比肩接踵的灰撲撲的廠房,眼前已經一點點開闊明朗起來,青山,綠水,稻田,還有悠閑地在草地上玩耍的孩子,眼光茫茫地看著飛馳而過車輛的農婦。不由你們不信,那時候,我真的有過一種愁緒,傷感的,寂寥的,興奮的。媽笑著說我,真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可是現在,什么都完了。
黃圳康說,因為我們是沒有根的浮萍,我們是天空里游蕩的云彩,表面看著很美艷,其實骨子里是沒有底蘊的。黃圳康總能講出一番詩意的哲理,他喜歡用這些古老的比喻,帶點上世紀初文人的酸腐氣。有一次他對我說,學校想給他做心理輔導,可是他的父母考慮到他的自尊心太強,擔心這樣做會引起他的反感和抵觸心理,婉言謝絕了。黃圳康說,其實我不在乎什么心理輔導,如果我能有一個自己的根基,到那個地方去呆上一段時間,也許什么都解決了。他父母是青島人,二十年前差不多是第一批來這片土地的開拓者。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對自己的故土懷有一種讓我匪夷所思的牽掛,我以為這種情緒降臨不到我的頭上??墒?,總有一片云彩會在我站定的地方落下雨來。那就是愁緒。
開頭似乎也還是好的。雖然我知道媽為什么強帶我回到我從沒踏過的故鄉(xiāng)。爺爺奶奶很歡喜我的到來,幾年前我見過他們,他們沒什么太大的變化——老也是一種緩慢的進程。他們兩個從二層樓上興奮地下來,我爺爺的胡子才刮了一半,看著有些滑稽,像一個正在變著什么戲法的魔術師。我奶奶有點顫微微地激動,她帶著這塊土地特有的嗓音高叫著,都長這高了?!都長這高了?!我媽拎著我,有點裝腔作勢的熟絡,有點虛情假意的興奮,她親熱地喚著她的公婆,“爸”,“媽”,像一個上世紀80年代最熱衷評定的“五講四美三熱愛”家庭里的好媳婦,和我的爺爺奶奶親昵地開始見面前的過場。
然后便是這一家族我從小耳熟能詳的親戚,和我同一血脈相承的親戚:大伯,大伯母,大伯的兩個兒子,小叔,小嬸,小嬸的兒子,還有我唯一想念的小姑——從前她在廣州上大學的時候經常來我家,和我有過真正的情誼。小姑還沒出嫁,在此地一所大學里任教。媽和爸背后總慨嘆小姑的學歷,以為這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博士學位阻隔了小姑幸福的生活前景。小姑已近三十,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兩年前她準備做一次激光術療,可是在聽了一番醫(yī)生術前的告誡后,終于打消了決定,那會兒她已經擴瞳了,眼仁像波斯貓一樣放大著光明,炯炯有神,美艷絕倫。她依依不舍地對鏡告別了自己唯一一次出人頭地的美麗,因為沙眼的緣故,她已經不能戴隱形眼鏡,又因為激光術失敗的微小概率,她又一次失去了摘掉這個迂腐不解風情標志的裝飾。我知道,小姑痛恨眼鏡,它不是她學歷高深的證明,只是遺傳學的原因,讓她永遠也脫離不掉她所認定的桎梏。
大伯和小叔,和我是真正的血親,我不想多解釋他們。作為男人,對侄女的到來,他們只是盡自己的禮儀,而所謂的親昵,在沒有共同生活的空間里,反而顯得虛假和做作。他們親熱地對我微笑,透過我的身體,檢測到了他們自己兄弟的脈絡而已。大伯母是個能干而碎嘴的女人,家宴上的擺陳全是她和廚子的功勞,菜的味道挺不錯。媽在飯桌上有點驕傲地對爺爺奶奶說我剛考上了市里重點高中的超常班。我看得出我爺爺奶奶對我由衷地滿意和自豪。我自己也覺得還算不錯了,我才十三歲,這種年齡有這種學業(yè),在國內大概也能算得上神童。大伯母放了筷子說:“那會兒,什么寧鉑還有什么謝彥波的,是叫這些名的吧?不是吹得神乎其神的?現在都到哪里去了呢?”媽狠狠地冷笑了一下,夾了一筷子醋溜蜇頭,塞到我的碗里。小嬸這時候接了茬:“到底書讀多了還是好些。像老二,老二媳婦,才有這樣的本事,生出的閨女才有這樣的能耐?!崩隙俏业陌职?。小嬸燦然地對我微微一笑,她的唇咧得弧度相當得體,是一彎月牙,卻偏巧露出了她尖利而雪白的邊牙,像兩把凌厲閃光的匕首,隨時斬向偶爾經過它的物什。我盯著它,明白了古人所說的笑里藏刀的出處。
爺爺奶奶生了三兒一女,到如今子孫滿堂,家道中興,有錢的有錢,有勢的有勢,有學問的有學問,看著讓外人羨慕死??墒窃谶€鄉(xiāng)的這場家宴上,我還是覺得了一股劍拔弩張的氣勢。
從小到大,我就知道我媽和她這兩個妯娌之間不共戴天。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媽為著那套我爺爺奶奶的祖屋而在離此上千里的家中瑟瑟發(fā)抖,歸屬權和繼承權的問題一直是我們家族的矛盾所在,平和的暗傷。我媽和大伯母在此都敗下陣來,因為大伯買了這套半山別墅,而我爸在深圳也換了一所二百平米的樓,自然而然的,坐落在故鄉(xiāng)市中心那所有著殖民風格的老宅就歸了運數似乎不太順的小叔。媽想著這事就覺著憤憤不平,后幾年我小叔的生意做得挺火,手頭的錢和他們兩兄弟不相上下,我媽和大伯母都感覺在這事上吃了莫大的暗虧,有苦說不出的沮喪。
大伯母的兩個兒子一個比我大,一個比我小,都到了發(fā)育期,堂哥長了茸茸的小胡須,堂弟也開始到了沙啞的變聲期。小叔的兒子比我們都小,看來平常被那兩個欺侮慣了的,和他們都不怎么親昵,埋著腦袋只曉得扒拉著碗里的白飯,皺著眉頭揀碗里我小嬸硬塞給他的幾小塊肉丁和花生丁。他看著挺文氣,一點也沒承繼我小叔的快人快語和小嬸的凌厲。
媽偷眼看著我,她知道我的寂寞,在這種家庭里,我怎能打發(fā)掉兩個月的暑假光陰?小姑雖然也在這里住著,可只有晚上才歸來,我能怎么消解我的時光呢?
出了那事以后,媽總怕我落下什么后遺癥。我聽見她悄悄地對爸說,她小時候碰到過一次火車軋死人的事情,那會兒年少的她好奇,撥開眾人看圍著的熱鬧,竟然是沒有頭顱的一具尸體,自那以后,她的夢就是噩夢,大汗淋漓地驚醒,四十年過去了都不曾消停。媽唉聲嘆氣地對爸說,這個暑假,讓英子出去散散心吧,人家說應該去給她找個心理醫(yī)生,我怕她有抵觸情緒。爸半天沒吱聲。躲在門外偷聽的我終于覺得了一絲羞慚,悄悄地離去。爸是什么態(tài)度呢?我真得很好奇??墒撬麄兛傄詾樾睦磲t(yī)生能包治百病,以為心理上的問題就是精神上的疾病。媽和爸后來在餐桌上隨意地問我,這個暑假要不要出去玩一趟?媽很誠懇地說,想上哪里都行,媽會請假陪你去,澳大利亞,新疆,西藏,土耳其,只要不是伊拉克。媽還加了最后這一句,有點自以為幽默地沖爸笑一下,帶點諂媚的容顏。我最恨媽這個表情,一個至少有點成就的女人,用不著對自己的男人還討巧賣乖!她還整天對我說,女人要自強自立!我想了一下,認真地對他們說,我想回老家去。媽和爸都愣了一下。十三年來,我從沒有去過我的故鄉(xiāng)。我從出生開始,爸和他的兩個兄弟就為著那處房產骨肉相殘,媽在旁添油加醋,打抱不平,最后成為幾乎老死不相往來的宿敵。爺爺奶奶哭了一場又一場,看著自己生下的子女,兄弟鬩于墻?,F在當然是皆大歡喜,三個兒子混得都有出息,富貴面前人人都變得大度了些,骨子里的恨變成了遙想當年的計較,終于平平和和地又稱兄道弟。而我,成了這場持久戰(zhàn)中的受害者,這么多年,沒有回過一次屬于自己籍貫的故鄉(xiāng)。
爸定定地看了看我。當然,他說,回一次家吧。原來你功課重,寒暑假都得上課補習,這回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就回一次家吧。他用的是家這個詞,我注意到了,爸的潛意識里,還是對故鄉(xiāng)有家的概念……
可是我回到的這個家,已經不是爸的家了,雖然爺爺奶奶住在這里,但其實是我大伯后來買的宅子了。小嬸很熱情地對我說:“英子,什么時候也到我們那里住一陣?那可是你爸從小長大的地方?!贝蟛负蛬岋w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這個時候她們又成了同盟軍,媽終于很大量地說:“也行,兩個月的時間呢,想呆在哪兒就呆在哪兒?!?/p>
蒙蒙就是這會兒過來的,抱著小嬸的閨女,眼睛看著我們這一大堆人馬。小嬸笑笑地對我奶奶說:“媽,我讓蒙蒙也過來吧,和英子做個伴。蒙蒙一個人就顧得過來那小丫頭,用不著您操心。蒙蒙還能幫著搭個手干點活呢!”我奶奶好脾氣地應承了下來。我聽見大伯母的鼻子里哼出了一聲長氣。
我能感覺到我以后的不暢快,大伯的兩個兒子,完全和我不是一路的,小叔的那個小子,也不常在這兒呆。如果蒙蒙能和我說會兒話,到底也還是不寂寞的,可是偏巧,讓我看到了她那么邋遢的一幕,我真的很灰心。有一剎那,我非常后悔做出了回故鄉(xiāng)的這個決定。
小姑拉著蒙蒙的手牽到我這邊來:“英子,蒙蒙和你一般大年紀的,你們好好處一處吧。這事還是我特為求著你小嬸的,我覺得你們兩個處在一起不會寂寞的?!泵擅傻纳矸菸乙幌伦泳椭懒恕5菋屍谶@當口小聲地教訓起來我:“十三歲,和你一般大的年紀!你看她在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媽有點嗔怪地說,好像要和大伯母和小嬸達成共識:“想想也可憐見兒的。十三歲?!我那會兒還在讀初中呢,爸媽寶貝似的待著,連自己的襪子也沒動手洗過呢!”我的臉色已經變得很厲害了,可媽偏還在那里發(fā)著議論,且推了我一下,小聲地說:“你別太自大了,人家做個小保姆,你小看人家?,F在的孩子,怎么都有這么強的門第觀念?!”媽的聲音真是小的,卻偏是讓人家都能聽清的那種小聲,我覺出了她對自己一向教育我有方的自得,可是我真不能容忍她拿我當這種射箭的靶子,讓我顏面盡失。我霍地站起身來:“誰說是這樣的?你知道什么呀?我還想替人家看孩子賺錢養(yǎng)自己呢!你以為我不這么想?”媽沒想到我在親戚面前這樣發(fā)了狠,讓她一點面子也沒有,她很窘,只叨叨咕咕地對她那兩個妯娌說:“現在的孩子呀,你要對她民主了,她就真無法無天了!你要尊重她了,她就真不尊重你了!……”我咚咚咚地上到二樓我的新房間里去。
媽在第三天的夜里走了。她在安檢后和我揮手道別,眼里滿是關切的光。畢竟從小到大,我沒在真正的意義上,離開過她。有一次我去參加學校組織的軍訓,她還偷偷違反我的校紀跑到訓練基地來看我,教官當時對她還算是以禮相待的,可回校的鑒定手冊上把我只評了個“良”,讓我那一周艱苦卓絕的努力化為灰燼。我揚著手跟她道別,陪著我的小叔嘆嘆氣:“現在的孩子個個都是鐵石心腸啊?!毙∈逍πΦ卦谝慌哉f的,我知道他的潛意識里有對他自己兒子的傷心,我的表現是一面鏡子,女兒尚且如此,兒子又能杰出到哪里?
我又回到了家。我爺爺奶奶還是我大伯的家?我鬧不清。聽他們說,這幢豪宅是我大伯當年買下的,為了堅守長子的孝道,硬把爺爺奶奶從老宅里接了過來。而我爺爺奶奶在大伯的家里也是過得很有滋有味的,不像現在的老年人隨著兒女過活時受的那些無法言說的氣悶。大伯母是個厲害而不拘小節(jié)的人,但對我爺爺奶奶卻畢恭畢敬。這讓我覺得真有了一種老家的感覺。黃圳康說,老家,是你祖父祖母的家,可以由著你性子撒歡的地兒呢!
白天里,其實也不是很多人在家。大伯的兩個兒子,一個去培優(yōu)了,一個去練跆拳道,就是在家的時候也不能閑呆著,別墅區(qū)一千米外的地方有一個剛開的陶藝茶館,我堂弟總拿了錢去那里揮霍玩泥巴的樂趣。堂哥比我高一個年級,上的是一個重點高中的委培班,似乎是拿錢打通的關節(jié),也許真只是為了混一紙高中文憑,他不常在家,不聽流行歌曲,不看武打電影,也不玩如今他這種年齡最沉迷的網上游戲,他就愛拿個模型賽車去商場玩飛車比賽,看著幼稚極了。爺爺奶奶的作息很穩(wěn)定,早起早睡,有時候兩個人玩玩跳棋,打打撲克,小嬸的閨女來了,竟主動承擔起照顧小孫女的職責,把蒙蒙閑了下去。
蒙蒙并不主動搭理我,有時候不經意地碰見,她竟然還有意躲了過去,是不是因為頭一次見面,我臉上曾流露出的那股不屑傷了她?可是她竟然很歡喜和堂弟一塊兒玩耍,有一次堂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點爆竹,兩個人亂放了一氣,因為那邊也是禁鞭區(qū),何況又是大熱的暑季,這讓他們有點違規(guī)的興奮和瘋狂,被我爺爺奶奶和大伯母罵了個狗血噴頭還笑逐顏開的。其實堂弟對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時候就盡著男孩子的任性欺侮她,可是蒙蒙似乎不在意,顛兒顛兒地跟在堂弟的身后,像個奴才似的。
我就覺得她像個奴才。因為她對我的冷待也傷了我,我有點恨她,如果有機會,我就想傷害她,讓她不要以為我只是一團空氣。奴才?這是每個無法選擇自己人生的人盡力討生活的一種卑賤的法子。我嘲笑地看著蒙蒙忙不迭地哄著我堂妹的樣子,她真像個生過孩子的母親,她懂得怎么逗那個無緣無故哭鬧一氣的嬰孩笑出聲來,懂得小心地用溫蕩蕩的牛奶去喂飽她的肚皮,懂得唱我從沒聽過的兒歌去吸引嬰孩對她的注意力,甚至懂得看那小孩的屎尿來研究她是不是需要補充點清火的果汁。我說:“你可以去托兒所當阿姨了。何必呆在我家里?”蒙蒙不作聲,她靜靜地看著我的小堂妹,然后側轉頭靜靜地看著我。我突然羞愧起來。黃圳康說,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魔鬼,有些表面很善良的人其實也是一個魔鬼,為了守住那份善良而不惜拿別人的殘暴當參照,善愈善,惡更惡。
我敗下陣來。我問蒙蒙:“你為什么不上學呢?”
蒙蒙看著我,仍舊不作聲。她的臉上沒有憂郁,沒有難過,沒有惶惑,只是死水一般寧靜。我最恨她這種表情,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好像參禪的得道之圣一樣。有一次,老師問黃圳康:“你應該跟老師交交心,你不能這樣把自己封閉下去?!秉S圳康問:“還有嗎?”老師苦口婆心:“一個人聰明總是好的,但不要孤僻,這事關你的情商,我們不光要培育你的學識,更重要的是要培養(yǎng)你的人格?!秉S圳康問:“還有嗎?”老師說:“你不要以為這種態(tài)度就是???,周杰倫也不是自己煉造出來的,他也有真心的朋友和伙伴?!秉S圳康問:“還有嗎?”老師厲聲起來:“那我想問你的是,你覺得這樣對得起你的父母嗎?對得起你的同學嗎?對得起你自己嗎?”黃圳康問:“還有嗎?”老師看著他,忽然怎么也想不起來把他叫到辦公室來的目的了,老師愣了一下,揮了揮手,讓黃圳康走了。
蒙蒙現在對我是這個樣嗎?媽媽說,哪怕孩子鬧個翻天覆地都不可怕,跟你頂嘴跟你打架也都不可怕,最怕的就是你說什么他都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老話說的,死豬不怕開水燙。
午后很安靜。窗外是碧綠的山林,不很高,但也郁郁蔥蔥的,樹木是那種油綠,再濃下去就發(fā)黑的那種熟透了的綠,有知了在叫,還有幾聲蛙鳴,斷斷續(xù)續(xù)的。爺爺奶奶陪著小堂妹睡了,堂哥堂弟不知跑到哪里混去了,大伯母去打每天下午必有的一場麻將。當然,小姑和大伯是不在家的,他們和爸媽一樣,屬于社會。整個家里只有我和蒙蒙是醒著的,我下決心去找她說話。十三歲,就憑我們一樣的年紀,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我總應該有點對同齡人一絲半縷往后的記憶。其實我知道,我日后才知道,我是害怕孤獨了。
她的房門開著,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一個小老鼠小心翼翼地偷玩著紙屑。我慢慢地走過去。蒙蒙正剝開一枚水果糖,很開心地吃著,她嘴里細細咀嚼著糖的甜味,瞇著眼睛,從喉頭里發(fā)出一種古怪而愜意的聲音。她終于意識到有人過來,睜眼看著站在面前的我,吃了一驚,她把糖紙飛快地塞到沙發(fā)墊下,嘴巴閉著,瞪著圓眼睛看著我。我走過去,掀開了沙發(fā)墊,一沓沓的糖紙散亂地藏在隔層里。我譏笑地說:“又不是不讓你吃,干什么做這個樣子?”
她突然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我只是……只是以為……”
我打斷了她:“算了,大熱天的,誰稀罕吃這個?你也真是的,還當什么好東西?”我伸出手去拽她:“出去玩一會兒吧?我還真沒在這周圍轉過呢!”
她很堅決地不起來,有點死沉死沉地和我較上了勁。我看了她一眼,她慌張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一點嫌疑?!澳悴刂裁茨??”我故作輕松地問。
她吞一口唾沫:“沒啊。什么都沒啊……”
我一下子把她推了個仰翻身,她屁股底下一團壓得皺皺的紅塑料袋顯現出來,我飛快地拿過來看一眼,哼,什么好東西,一堆快融了的黏不拉嘰的糖塊。我把塑料袋遞到她手上,我真的對她這么愛好吃糖的稟性難以理解。我說:“走啊,出去玩玩??!”
她看我對她的收藏一點疑問也沒有,終于放了心,隨了我出去。
那天下午我們玩得很愉快。因為我的主動讓步,蒙蒙對我友好起來,也許還因為我對她儲藏糖果的秘密不屑一顧,使她對我熱情了。她孩子般的天性終于勃發(fā)。她在那座山上快樂地跑著,風把她的裙裾撩開了,露出她絕美的腿來,筆直而修長,汗水把她的頭發(fā)黏連起來,一綹綹的,顯出一種成人的美艷。她告訴我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細聲細氣地描述每一種花草背后的童話故事,那些故事我有的聞所未聞,有些卻被她張冠李戴地胡亂編撰了,她把白雪公主的結局安在了灰姑娘的身上,把賣火柴的小女孩嫁給了青蛙王子,把一種看著嬌弱的野花說成是一個男孩的化身,男孩在每年的夏季綻放他一生最絢麗而短暫的美麗。我注意到她特別喜歡把一切美麗的東西說成是男孩子,而把我們經常比擬的樹啊,草啊,說成是女子的化身。蒙蒙對我解釋,女孩子是樹,總有一天會派上真正的用場,做房梁,搭橋鋪路,甚至當柴禾。而男孩子,男孩子嬌貴著呢,他們是一家子真正的血,是應該寵愛被保護的對象,是家里的魂。
我的心里有一種落寞。小時候,媽和爸鬧過一次離婚,爸指責媽的過失時就加了一條把我生成了一個女孩的罪。我知道爸其實是喜歡我的,而想離開媽,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呢?我成了他們婚姻失敗的一個借口上的犧牲品。那以后,我為自己是個女孩子而悲哀過,我知道,媽也一直為我是個女孩而有潛意識里的自卑,這跟她的學歷和背景無關。他們那樣的學歷,斷不會連生男生女由誰決定都不知,可是他們偏要在婚姻即將破裂時傷到了我,我一直為此耿耿于懷。大伯生了兩個兒子,小叔是兒女雙全,媽不想回老家的目的,很大程度上難說是與此無關。是的,這跟科學沒有關系。我作為女兒成為她一生福祉的絆隙,我相當明白。
“你那么崇尚男人?中國男女之間的不平等,就是由你這種人一手造成的。”我恨恨地對她說。
蒙蒙有點驚訝:“男的不一樣啊。女的能干什么呢?女的只能生孩子,做飯,一家子還得靠男的??!”
我冷笑起來:“你讀過那么多童話,你就沒看過別的什么書嗎?你知道世上還有居里夫人嗎?你知道世上還有女媧嗎?沒有女人,怎么能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呢?你難道自己也要自輕自賤嗎?”奴才!我真是不期然地又想到了這個詞。愚昧啊,愚昧!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就把男性夸張成那樣?你讓她們這一撥人將來還有什么希望?
蒙蒙笑道:“我奶奶,我媽媽,都說,只有把男的伺弄好了,這個家才會有奔頭。”
我轉過身問她:“你奶奶,你媽媽?她們是哪兒的?”
她的神情灰了一下,她不再作聲,我們很郁悶地回了家。
小姑已經回來了,神情有點不悅。她手上拿著一封信,怏怏地回了自己的房。有小姑的時候我就把所有人都放下了。我徑直走進了她的房。
“現在還有誰寫信啊?”我在她的床邊坐下。她的信攤在書桌上,信封上有一筆一畫規(guī)規(guī)矩矩寫的落款,好像是貴州哪個山區(qū)寄來的。
小姑給我講了一點來龍去脈。去年她們學院有兩個同學在寒假去了貴州,到一座什么山里義務支教山村小學,回來后兩個同學都有點激動,說怎么也想不到中國還有那么窮的地方,孩子們連新課本都沒有,都是幾撥下來傳著的卷了邊爛了面的舊課本,一點短鉛筆頭都喜歡得寶貝似的,課桌還是斷了一條腿的,叫一個好心的山農給綁了一根樹杈支起來。小姑正帶著那個班的一門課,聽后也唏噓了一番,一開始還熱血沸騰的,在這兩個同學的慫恿下,給那邊的小學寄了一些練習簿文具課本什么的,小姑還熱情洋溢地寫了一封信,多是鼓勵孩子們的話語,要他們無論怎樣,都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的學習!后來系里就有另外的同學議論紛紛了,說什么近渴不解去救遠饑的,身邊還有幾個特困戶呢,每年為爭幾個助學金的名額都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有那些閑心,還不如幫幫身邊的他們呢!小姑聽不了那些陰陽怪氣的話,就淡了那層心思,收斂了自己一點升騰的同情心。
小姑把信對我揚了揚,是那個山村小學的一個孩子寫的,很稚拙的筆跡,還有幾個錯別字,內容大體是她代表全體山村小學的孩子謝謝小姑對他們的幫助,希望將來能學有所成,以后要報答小姑對他們的幫助之恩。最后還加了一句“常聯系”,后面是三個碩大的感嘆號,表示不是平常書信用語里的客套話,而是一種真心實意。
“還以為是誰給你寫的情書呢?!蔽业匕研欧畔聛?。
小姑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只好笑起來:“現在真什么時代了?連英子這個小不點也知道情書了?”
我不屑地撇撇嘴:“我們班同學有好多都戀上了呢!有什么稀奇的?”
小姑開了房里的空調,嗖嗖的冷氣傳了過來,她起身又把房門掩上了:“你是不是也有小秘密???”小姑背對著我,想以一種輕松的方式來誘引我的自白。這種成年人自以為是的伎倆啊!“你媽說,你好像和一個男孩子好著呢!”她仍背對著我,沖了一杯橙汁給我,遞到我手上時,才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她厚厚的眼鏡片里有俏皮的神色,這讓她生動起來,不像個社會學的博士生。
我低了頭。媽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媽還告訴了別的什么人沒有?媽以為至少我能在小姑這里打開她以為的我的心結?
我抬頭,看了看小姑:“沒有。那不算男朋友。至少我不覺得有愛他的感覺?!?/p>
“是談得來的朋友?”
“是伙伴。”我認真地說。我一直想給黃圳康一個在我心里正確的定位,伙伴,對,這就是了,因為我們都太過孤獨?!笆悄欠N談得來的伙伴,甚至可以說是我的先導者。他有很深的哲學和宗教的造詣,能講很多我不能明白的道理?!?/p>
“哦。”小姑點點頭。我不喜歡她這種和我相處的方式,小時候,我記得有一次在海邊她幫我抓細小的螃蟹,手被小蟹的螯弄傷了,我心疼地捂著她的傷口,幫她像媽媽哄我那樣地吹傷口,小姑笑笑地說:“我真想你能快點長大,英子,姑要等著你?!倍F在,已經不再等我了,她居高臨下。
“我媽沒告訴你全部嗎?”我問。
小姑疑惑地說:“什么?”
“那個男孩子,剛才我講的那個男孩子,他死了?!蔽业卣f。我看見小姑眼里有一絲琢磨不定的光,媽是告訴了她全部的,而小姑以為這是我的暗傷,她只想讓我自己揭開它。“是跳樓自殺的。選了一處未竣工的大廈。在深圳,選擇一處自殺的地方也很難的,到處都有保安,到處都在居家的窗戶那里安上厚厚的防盜網。他瞅了個空子,爬上了那座高樓,氣喘吁吁地爬了二十七層,一躍而下?!蔽业膫滩幌袼齻兿氲哪菢吁r血淋漓。
小姑走過來,想把我抱在懷里。我感覺到了,自己就先起來了,推開她的房門,徑自走了出去。
我要的不是他們大人裝腔作勢的理解和同情,以為小小年紀就經歷了活生生死亡的震蕩。他們不懂我們的事情,永遠不懂。
大伯母的脾氣不是很好,白天對我們還挺客氣的,雖然說話有時就像腦子里缺根弦,直愣愣地就沖出一句來,但至少總還是無心的??墒堑搅送砩希掖蟛貋淼臅r候,她就變了個人,圍在大伯的身后,不停地罵罵咧咧的。
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大伯這個人。大伯長得很彪悍,臉上從左眉到右鼻翼處有一道粉紅的刀疤,挺猙獰的。有關大伯的傳說在故鄉(xiāng)的老城區(qū)里幾乎是家喻戶曉,據說他八歲的時候就操過磚頭劈了人的腦袋,十四歲的時候進了少管所,十八歲的時候拿了菜刀逼著我爺爺奶奶要錢做生意,爺爺當時躲到那片老城區(qū)的女公廁里,奶奶嚇得躺到鄰居家的八仙桌底下。一片的老住戶都能記起當年那個無法無天的主兒咆哮著拿著菜刀在胡同里轉悠的兇神惡煞的模樣。大伯做過許多生意,販煙,走私,然后是大刀闊斧地搞了牌機,全是刀尖上的買賣。做牌機搞賭博生意的時候,大伯才把小叔叫了來,那時候我父親早已經大學畢業(yè)去了南方,小叔還是化工廠的一個小工人,兄弟兩個真正聯手,大發(fā)了一筆。政府取締打擊的那一年,小叔就憑了第一桶金,開了一家內衣廠,大伯呢,就盤了故鄉(xiāng)這座城市里一所殘疾人經營垮了的廠房,在鬧市區(qū)里開了一家四層樓的餐飲休閑娛樂中心,算是從了良,終于做起了正經買賣。大伯不光在事業(yè)上走上了正經道,還有了一顆頤養(yǎng)我爺爺奶奶的孝心,終于和千里之外的我爸達成了協議,把那紛擾了他們兄弟多年情感的老宅給了最小的弟弟,大伯帶著我爺爺奶奶還有我小姑離開了祖屋,在市郊買了這幢小樓,安安靜靜地過著幸福而平和的日子。
我心底里不是很喜歡大伯這個同姓的骨肉里有著一脈相承血緣的親戚,覺得這樣一個混世魔王還是少沾惹點的好。大伯本身也不愛講話,行事慢吞吞的,陰著一張臉,平常坐在一樓碩大的客廳一個黯然的角落里,那里黑沉沉的,看不清他的面相,有時候傳來一點輕微的鼾音。不知道為什么,大伯就這樣把自己蜷在使人淡漠的空間里,我還是覺得一種陰沉沉的逼仄。我早看出來了,大伯和大伯母兩人過得不太好,家常的那種氣氛里,有早年我爸我媽扯離婚時的那種味道。大伯母是那種自恃糟康之妻不下堂的女人,在大伯最難的時候跟了他,現在日子好了,大伯就有點厭棄她了,這是現世男人的通病,我爸也過不了這一關??墒谴蟛副悴灰啦火埩?。大伯母不像我媽,我媽是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女人,在我爸和她鬧離婚的時候,她只會哭天抹淚的,打落牙齒往肚里咽,跟我姥姥姥爺通電話還笑嘻嘻的,顯示過著怎樣一種幸福的日子。她下死了決心不離這個婚,工作的時候也還是笑瞇瞇的,一點沒有外露過家丑,只有一次,我聽見她給我小姨哭訴,她說人生這輩子就是耗著,你耐力大,你就耗贏了,滿盤皆贏。我爸終于拗不過她,敗下陣來,成全了我父母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幸福。完了,我媽還打腫臉充胖子,硬說是為了我能有個幸福完整的家才將就下去的緣故。其實我早知道,媽是最看重面子的人,以為像她這樣的女人經歷了離婚這樁子事,整個人生就是一敗涂地了。我聽過媽滿含幽怨地對我小姨說:還不是為了這個活蹦亂跳的英子。她的話音拖得有點長,帶了一條滋事的尾巴,可是爸坐在床角那兒,煙頭一明一滅的,似乎聽不見怨婦的怒氣。
我恨我媽的畏縮和對爸的遷就,我也恨我媽以我的名義擔起了賢妻良母的綱常。大伯母不一樣,大伯母是那種頗剛性的女人,和大伯吵也吵過,罵也罵過,甚至抹脖子上吊的事也干過,大伯總算服了她,不再提離婚的事??墒谴蟛溉耘f不依不饒的,不是隔三岔五,而是日日月月年年地,逮著我大伯就亂嚷一氣。她叉著腰,跟在我大伯的身后,歷數我大伯的胡作非為,歷數她對我爺爺奶奶的孝心,歷數她為我們家傳宗接代所作的努力。她每天都要這樣鬧上十分鐘,就像上好了發(fā)條的鬧鈴一樣,到時間就慣性地發(fā)作。我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因為她每回話語的不重樣,使我對她的語言功力有了點微小的崇拜。十分鐘以后,她安靜下來,好了,該干嘛干嘛,端上冰鎮(zhèn)的綠豆湯或者百果凍給我們做消暑的夜宵,叫囂著兩個不聽話的兒子溫習功課,扭開電視看冗長而乏味的長篇韓劇,從蒙蒙手上接過我小嬸的閨女親熱地逗弄。我覺得大伯母活得挺不錯的,至少有氣能撒出來,不像我媽,欲蓋彌彰,看著讓人又憐又嫌。
晚上的時候,蒙蒙喜歡在房里看我堂弟的童話書。她一直和我堂弟的關系不錯,當然這只是單方面的,她對我堂弟很好,而我堂弟對她,有點竭盡所能地欺負??墒敲擅刹辉诤?,笑嘻嘻地,盡力做我堂弟吩咐她做的任何一件事。黃圳康說,永遠不要讓任何人欺負你,不管你愛他愛得多么深。我想蒙蒙是不懂這個道理的,有時候就覺得看著挺可氣。我不知道是否她對我堂弟的百般忍讓只是為了能獲得讀書的權利,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講述偉人大抵如此,有時候真不得不讓人欽佩的。我問蒙蒙:“你上學嗎?”
蒙蒙沉湎于那本書里,是一部《格林童話》,我小學二年級就讀過的。她抬起頭來看著我:“不上了?!?/p>
我坐下來:“不上學,你干什么?你小學畢業(yè)了?”
她搖搖頭:“讀到四年級了?!?/p>
我笑了:“留級生?!?/p>
她認真起來:“我們和你們城里人不一樣。我們那兒,不是到了年齡就非得上學的。得有了錢,老師一趟一趟來做工作,爸媽拗不過了,才給上學的。我拖晚了,九歲才進的校門。后來,沒錢繳學費了?!?/p>
我問:“不是九年義務教學嗎?繳什么學費!你怎么逃學了呢?這樣小跑到我家來看孩子,為了掙錢?”
她低了低頭:“沒錢買課本了?!?/p>
我在她房子里轉悠了一下,尖利地聞到一股牛肉干的味道。
我聳聳鼻子:“你又藏什么好東西了?”蒙蒙愛在房里藏這些吃的,這是全家都知道的事情。大伯母總有點看不上她這個,有時候小嬸來了,就有點陰陽怪氣地說小嬸,好像蒙蒙雖是個幫著看孩子的,到底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總得讓她可勁地吃飽。小嬸就有點下不來臺,臉紅騰騰的,氣急敗壞地說蒙蒙就是這樣不上場面的東西,什么都拿上一口,還藏著掖著的。
我問:“是我堂弟給你的吧?”下午我看見她幫我堂弟在抄字貼,總得有點交換的東西。我就開始在她房里搜羅開了。她有點窘,不讓我翻她的東西,我的興頭來了,看著她有點羞的模樣,越發(fā)覺得好玩起來,循著味道就找著了那團東西,還是那包紅塑料袋,里面又分門別類地用透明袋各裝了不同的東西,有早化開了的糖塊,有兩袋開了封的牛肉干,還有兩塊不久前我大伯母燉的紅燒肉,還有三包樂事薯片。一股嗆人的味道就出來了。我嘔了一下:“你要命啊!存著這些東西,都餿了呢!”
她有點緊張地看看:“壞了嗎?牛肉干和薯片壞不了的吧?”
我皺著眉頭說她:“你快扔了吧。你真喜歡這些東西,我去給你買。真吃壞了肚子,你還越發(fā)省出病來了呢!”
她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要吃,我是想,想給我弟弟的。他沒吃過,稀罕著呢?!?/p>
“你弟弟在哪兒啊?你就是回家一趟,我也會讓我爺爺奶奶我小姑,給你送好多東西的,可比這個強多了?!薄都t樓夢》我是看了三遍的,劉姥姥“打秋風”,老太太送那么多東西讓她還鄉(xiāng),我爺爺奶奶不會比賈母更差的。
“真的?”她的眼睛竟然放出光來了,“其實我不要什么好東西,小時候我弟弟吃過一袋牛肉干,他說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所以我就存了,想回家的時候給他帶上的?!?/p>
我有點可憐起蒙蒙來,其實更多的是羨慕。我是計劃生育后產下的那撥子女,一個人孤獨地在父母身邊長大,我的心里總是想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的,從小到大,我其實是那種愛巴結別人的孩子,只要有小朋友來,就會把自己滿室的布娃娃送給人家,還生怕人家惱了不再理我,讓我一個人孤獨地守著空空蕩蕩的房子。是的,就是在玩具的爭讓甚至爭父母的寵愛,如堂兄堂弟在兩個人翻了臉的打鬧中,那種成長也是有無窮的趣味的。長大后,習慣了孤獨的我已經不再奢望有一個至親的弟弟或妹妹,成長期里還有許多別的人進入,比如朋友,比如同學。爸媽鬧離婚時以我當借口,爸以為我不知道,或者以為我不在乎,可是這真的傷了我的心,傷到骨頭里了,讓我作為一個女孩子應有的自信蕩然無存,還一直以為多年來我是爸媽婚姻無法繼續(xù)的絆腳石。從那以后,我對兄弟姊妹的向往慢慢地弱了,而且因為我是一個女孩子,更加重了對男孩子的一點敵視。有一次,我記得是我來例假的那一年,我惡狠狠地對爸媽宣布,如果你們敢再生一個孩子的話,我要么就殺死那個嬰兒,要么就死給你們看!我說話的樣子相當認真。他們那會兒已經好了,爸對風流的從前不再有奢望,有點委屈地以為能平和地過下一輩子,可是我給了他們迎頭一記痛擊。什么都會付出代價,即便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肉之情。我聽見爸媽在小聲嘀咕,現在的孩子,怎么這樣自私得厲害!他們哪里懂?是他們毀掉了我本善的初性。
我譏諷地朝蒙蒙笑一下:“你們農村人,就知道重視男的。連一點臭了的紅燒肉,也要省給男的吃?!蔽野涯切┐尤舆M了垃圾桶里。
蒙蒙的眼光有點不舍地追著那些東西,嘴里咽了一口唾沫:“不是男的,是我弟弟?!?/p>
“不全是那樣?你媽肯定把最好的留給你爸,你奶奶肯定把最好的留給你爺爺。我看了好多這樣的電影和書,就知道你們鄉(xiāng)下人全是這副德性。否則,干嗎讓你出來干活掙錢,你弟就不用干這些事?有些男的,讀書還不如女的呢,偏你們這些鄉(xiāng)下人都不讓女孩子讀書。我說的沒錯吧?你弟肯定上著學呢!”
她低了低頭,不再吭氣。
小嬸的閨女在奶奶房里山崩地裂地哭起來。我聽見我大伯母哄著嬰兒的喊聲:“死蒙蒙,快過來看會兒孩子!老三媳婦就是過分,自己的孩子就這樣丟給我們,她倒鬧個清閑自在,曉得您會給她看孫女的。蒙蒙!你快幫著抱會兒孩子……”
蒙蒙嗖地就跑出去了。我還聽見我奶奶的聲音:“她和英子才一樣大呢,瞎使喚她干什么?”
我大伯母氣哼哼地:“您得去問老三兩口子!也才十幾歲的孩子,偏他們不知怎么硬拽了來的?真讓人不知當寶貝養(yǎng)呢還是當老爺子伺候的?!”
蒙蒙大概已經接過了小堂妹,“哦哦”的聲音出來了,還伴著她常唱的一首俚歌:“石頭石頭裂裂,里頭出來個爹爹,爹爹出來買菜,里頭出來個奶奶,奶奶出來燒香,里頭出來個花娘……”小堂妹就隨著蒙蒙的調哼哼唧唧的,再沒那讓人心亂如麻的啼哭了。
小姑在房里寫著信,不用電腦,而用水筆,鋪開了信紙,煞有介事的。我湊過去看,小姑有點攔攔阻阻的,還是被我看著了,是給前幾天那個山村小學的回信,字寫得挺工整的,小姑解釋對方是個孩子,太潦草了怕看不明白。信里大致是說曾經的一點小助,用不著這樣感恩戴德的,以后有機會,她還是會給他們寄書本文具的。在最后,寫了自己也是一介窮學生,如今為每年的學費還在假期打短工云云。雖然山村小學的孩子們大概不知道這是小姑的推脫之詞,可我還是一看就明白,回信的目的是不想再交往下去。小姑說,在孩子背后的大人們,總能懂得這一層意思。小姑堅信山村小學孩子的來信背后有大人的指使,不是家長便是老師。小姑說,認也不認識的人,不想讓別人繞上了她的!小姑很平靜地把信封了口,她覺得自己也不算是個卑劣的人,如果一個人真要做點好事,莫如就在身邊找找吧,如果能夠造福于身邊的朋友,不是比幫助那些山村小學從未謀過面的孩子要實在得多嘛!
我問小姑:“如果在身邊找一個能夠幫助的人,為什么不去幫蒙蒙呢?十三歲,她才多大,每天看著她抱孩子,我都替她屈得慌。”
小姑撫著我的頭:“你也十三呢!”小姑就拿了自己放在桌前的一副相框,那是一張很清秀的女孩子的相片,臉有點瘦瘦的,頭發(fā)披著,看著像瓊瑤電影里往日的人物。我知道那是小姑,最漂亮的時候,不戴眼鏡,嘴角上有一抹自信和向往的笑容,因為是黑白照片,還多了一點詩意的朦朧。“英子,這也是我十三歲的時候呢。仔細地回想,還真有點模糊了,畢竟已經過去了十七年,不太清晰了,學生時代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一樣的:上課,考試,做不完的作業(yè),每天被你奶奶千哄萬哄地叫起了床,和同桌有點小小的齟齬,不太喜歡的一個物理老師……還有呢?還有就不太記得了。這些事情好像在十二歲十四歲也是有過的,少年的成長在每一年幾乎都是相似的,沒什么太大的變化,其實真的回憶起來也是無趣的?!毙」玫卣f著,看著自己的相片:“那時候興照黑白的,還可以掩飾許多面頰上的缺陷。你看,我這兒,其實長了顆癤子,在相片上,模模糊糊地倒像一粒小痣了?!辈恢罏槭裁矗揖拖氲搅艘痪涿?,還很創(chuàng)意地變更了一下:幸福的童年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童年各有各的不幸。小姑嘆了一口氣,就很沉地不言語了。小姑和原來真的不太像了,她總是太悶了,其實她原來也是悶的,但原來的那種悶是表面上的,是性格上的,總還是能感到她內心的波瀾起伏,可是現在的悶,是骨子里的,是怎么也撩不起波濤的一片死水了。我轉著頭對著小姑:“你應該去戀愛了?!毙」勉躲兜乜戳宋乙幌拢旖且粻?,笑了。
路過蒙蒙的房間,她還在那里對著我的小堂妹嘀嘀咕咕的:“再攢多一點錢,我們就可以把哥哥接回來了,把哥哥接回來了,我們就可以和奶奶過上幸福的日子了?!毙√妹盟贫嵌囟⒅?,咯咯咯地笑著。我聽不太明白蒙蒙的話,什么哥哥奶奶的,搞不清她到底說的是啥。蒙蒙今晚大約也玩高興了,小叔和小嬸來了后,總少不了開了客廳的大功放來一段亂吼,我是最喜歡卡拉OK的,在家里就是“麥霸”,小嬸和大伯母挺能唱流行歌曲,一首又一首地比著賽著地唱,小叔還和我跳了幾段舞,堂哥和兩個堂弟也在旁湊著熱鬧,我看見蒙蒙帶著小堂妹也喜得興高采烈的,簡直是盛世繁華。媽從不了解我是多么懼怕孤獨,自從黃圳康從那個該死的二十七層一躍而下后,我惶惑的心從此害怕獨處,這表面的熱鬧終于沖淡了我的一點哀傷。
堂弟跑到我房里來。他很少來我的房間,我一來這宅子就給過他下馬威,當著我大伯母的面,不許他隨便進一個女孩子的房間,炎熱的暑季,我的剛剛發(fā)育的神秘的身體,不愿意不小心被一個所謂懵里懵懂的男孩看去。他驚呼亂叫道:“快,快!要不要去看有人跳樓?在我爸公司那幢樓的樓頂!”我猛一愣,那一天是夏季的午后,大伯娛樂中心里的一個男人開著車來家里拿什么文件,火急火燎地告訴了我爺爺奶奶那邊出了一點事。好像是說有個人被老板欠了好多工錢,那人三番五次地要不回款,就爬到大伯娛樂中心的樓頂上去了。
大伯母剛出去打麻將,家里就爺爺奶奶,沒那些大人。我的心很急,第一次軟聲細語地求堂弟也把我捎上,我連涼鞋的扣絆都沒系好,就隨了堂弟坐上那男人的車。大伯手下的那個男人有點不情愿,可是也不太好說什么,發(fā)動了車子就往市里開去。我看見蒙蒙抱著小堂妹出來了,小堂妹看著絕塵而去的我們突然大哭起來,蒙蒙一掂一掂地抖著她,眼神緊緊地盯著我們。我奶奶也出來了,揮著手好像要阻止我們的樣子??墒擒囎釉甾D了彎,已經離她們越來越遠。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大伯的娛樂休閑中心。那地方位于市中心,大門前是停車場和噴泉水池,樓有三座,角角相連成一個馬蹄形,雖然都只有四層樓高,可是畢竟是氣勢磅礴的大型娛樂場所,每層樓的高度都趕上家居的兩層樓了。而且我一下子就知道那個人為什么選在我大伯這里出人頭地了,那里是城市最豪華和喧鬧的地段,院子大,樓比較開闊,是跳樓作秀制造影響極好的演出場地。我們到的時候,院前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還停著兩輛警車一輛消防車,雖是酷暑時節(jié)的午后,還是遮不住的吵吵嚷嚷。
堂弟興奮地奔過去,加入了看熱鬧的最前沿。地上已經鋪了一層充氣墊,在炎熱而窒悶的午后,幾個警察在陰涼的地方靠著,有點心不在焉,時不時地呵責一下看熱鬧而涌上前的人群。那個人坐在大伯娛樂中心的最高層,兩腳懸空蕩著,太陽火熱地灼烤著他,他有點怏怏的模樣。有幾個小孩子在一邊大叫:“跳啊,跳啊,快點跳?。 彼麄兊哪槙竦糜悬c紅通通的,汗水從頭發(fā)上一點一滴地流下來。
堂弟也叫起來:“怎么還不跳呢?我都快熱死了!”
一個和我堂弟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瞪著他:“你才來多大會兒?我都等了兩三個小時了。警察沒來的時候我就守在這兒了,是我第一個看見他的。”
另一個孩子爭起來:“怎么是你第一個?我還沒吃中飯就來的。那會兒一個人也沒有呢!你還想爭我的先?”
旁邊的兩個警察笑起來:“這幫小孩子,放了暑假就跑這地兒來看熱鬧了?!彼麄冏哌^來趕那些孩子:“快回去吧。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跳樓可是要死人的,有什么好看的?”
我堂弟嗤之以鼻:“別誑人了。他不會死的!下邊有那么厚的墊子呢!空中飛人我是知道的,李連杰成龍他們都沒事的?!本炀托α恕?/p>
仰仰頭看那個遙遠的人影兒,有點灰頭耷腦地坐著,眼睛無神地看著下面那堆充氣墊。只有兩三個消防人員忙碌著,有點指手畫腳的,還有一個警官和另一個便衣說著什么,可能想著怎么把那人勸走吧。
我大伯這時候走了出來,臉上很不高興,吐著渾厚的嗓音對那個警官嚷道:“你們快點好不好?弄了一中午了,還沒有解決?下午兩點以后,泡桑拿的高峰就到了,我還要不要正常營業(yè)?中午很多客人飯都沒有吃好呢!”
警官賠著笑臉:“我們馬上解決??偟枚▋蓚€方案,你不要催好不好?真的死了人,你自己也觸霉頭嘛!”
大伯很生氣地看了看那個在他屋頂上找事的人,他用手搭了個涼篷,瞇著眼望了一下,問那個警官:“到底欠了他多少錢???”他一直沒發(fā)現我們也來了,他只對警官說了句:“我讓人給你們拿點冰鎮(zhèn)的飲料來吧。”說著就自顧自地進去了。
堂弟悄悄地跑來:“我爸沒看見我們。其實瞧著這人也怪沒勁的,一時半會兒他是不會跳的了。我下午還要看《火隱忍者》呢,這樣弄下去,我算是兩邊都白搭了?!蔽乙埠芾?,而且非常熱,頭都有點暈了,也挺后悔來這兒看什么熱鬧。堂弟突然用雙手做了個喇叭,對著那人叫起來:“要跳就快跳吧!別磨磨蹭蹭地耽誤時間了!”幾個小孩子看著他,大笑起來,旁邊多是無所事事的民工,眼里露著迷茫的表情,回頭看著堂弟出風頭,也是漠然而無動于衷的。只有兩三個偷閑的大人,笑著責罵了堂弟兩句。孩子們都得了啟示,以瘋裝邪的,也一起跟著嚎叫起來:“快跳?。∥叶嫉鹊貌荒蜔┝?!”他們哄地大笑起來,眼里全是童稚般的得意。
那個黑影聽到了,有點委頓地朝這邊廂看過來,我們猛然都屏住了氣,他身后的一個消防隊員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用一個繩套就把他突然箍住了,他愣了一下,腳有些散失,滑了一下,就縱身下去了。我們都驚呼起來,他自己也用雙手胡亂地朝空中抓著,離得這么遠,也能感覺到他心里極大的恐懼。其實也就一秒鐘的工夫,又一個消防員從后面抄過來,抓住了那團繩索,繩套在兩邊的用力下,已經成了一個牢牢的結扣,死死地套在了那人的腰上。兩個消防員一用勁,就像綁著一頭待宰的豬一樣,把那團黑影提了上去。
真是有驚無險。誰都這樣說。然后那團引起軒然大波的黑影,被警察連拉帶拽地弄上了車。他猥猥瑣瑣的,被太陽暴曬和躍下去那一剎那的驚嚇弄得獐頭鼠腦,剛才施救的時候他的皮肉還蹭著了粗糙的水泥面,有一綹一綹的血痕印在他的皮膚上。一個閑閑的人光著膀子笑他:“伙計,這樣搞不劃算??!”大家又笑起來。堂弟挺喪氣地過來:“真沒意思。還是讓我爸派車送我們回去吧?!?/p>
大伯氣急敗壞地數落我們:“大熱的天,你們跑這兒來干什么?爺爺奶奶在家急死了。還不快回去?!蔽业念^嗡嗡的,看著大伯在跳芭蕾似的旋轉,覺得挺納悶的,還有點滑稽,我笑了一下。大伯突然扶住我,他的手掐進我胳膊的肉里去了,汗涔涔的,非常痛。我聽見大伯叫起來:“英子,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到這里來。好像是那一年東南亞海嘯后的場景,可是應該不可能,我那一年沒去成馬爾代夫。媽一直覺得上天在眷顧她,和我爸離婚的風波平息后,她的官階又升了半級,那會兒她還專程去香港到黃大仙祠算了一卦,我記得解簽的師傅說媽中年以后幸福如意,媽聽了頻頻點頭,那師傅還要她心里有一點意念的東西,回來后她躲躲藏藏地皈依了基督還是天主什么的,她神神秘秘的,不是怕我們笑話她,主要因為她畢竟還是干部,做這些實在太不妥了。可我真的挺受不了她,信仰本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情,如果你篤信佛教你就不要再拜耶穌,如果你堅信共產主義你就不要搞唯心主義,可是媽說,有的信仰是對仕途有用的,而有的信仰卻是對生活有用的。媽總能把我弄個稀里糊涂,這也是我不再堅信她的理由之一。不過那一回,耶穌也許真幫了她的大忙。本來都要申請旅游簽證了,可我姥姥非讓我們去她那兒過寒假,我們真沒有趕上那次可怖的海嘯。
可是這兒又是哪一處地方呢?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有點人間地獄的味道。旁邊應該是我熟悉的朋友,但身影卻是模糊的,我竟然叫不出她的名字。我們一點一點地隨著人流從擁擠的火車上下來,大家全是比肩接踵的,目無表情,旁邊是從貨車廂上運下來的碩大的冰柜,我們挨個兒排著隊領屬于自己的東西。
全是尸體。冰柜里整整齊齊地裝的全是尸體,黑衣黑褲,還戴著黑色的帽子,臉上是睡著時的模樣,嘴上還有點鮮亮的紅,并不可怕,但全閉著眼睛。
是老人。沒一個年輕的。輪到我領他們時,歸在我名下的那些尸體全是我熟悉的老人,我敬愛的老人,疼我愛我也被我愛被我疼的老人:我爺爺,我奶奶,我姥爺,我姥姥。我驚醒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因為我害怕,而是因為我覺得慚愧,卑劣,忤逆!他們全都好好地活著呢!我為什么會在夢里詛咒他們?!
小姑在我身旁打著電話:“……沒事,你別擔心……大哥說那人沒跳下來,不會對英子有什么刺激……是啊是啊,我知道,那個黃什么康,她的同學,她給我提過了,沒什么異常的。你別擔心……小孩子,能有什么心理上的負擔?……哦,二嫂,英子她醒了。我先掛了,完了讓她給你回電話?!?/p>
我靜靜地坐著,抬頭看一下小姑。窗外已經黑下來,我昏迷了還是睡著了?蒙蒙這時候給我端過來一碗木瓜燉雪耳,準是我奶奶給熬的,那年她去深圳,知道我最愛喝這個,華中的土地,她哪里覓來的木瓜?我眼淚掉了出來,為我剛才夢中咒死她的不敬。
小姑仍對我笑笑地:“要不,讓蒙蒙陪陪你?你倆說點話,就不鬧心了?!?/p>
我十三歲,蒙蒙也十三歲,可我馬上就要進入高中了,而蒙蒙,才讀到小學四年級。我們真能有什么共同的語言?我又鬧什么心?可是我還是點點頭,讓蒙蒙留下。
蒙蒙拿了很多山上采摘的草來,一堆一堆地分揀開來,在手上就編出了各式的小蟲兒。她好像也就會這個,教她用十字繡做手工女紅,兩個下午了也沒學會。停了很久,她已經編了好多小蟲了,才笑著對我說:“你瞧這是花娘兒,這里沒有這種小蟲。在我們老家,到夏天了,山里全是這種東西,叫喚得可熱鬧了?!?/p>
我無精打采地問:“你哪兒人啊?”
她頓一下,又編好了一個花娘兒,才說:“遠著呢?!?/p>
“怎么跑這里來了?誰帶你出來的?”
她又不作聲了。真煩她這個樣子,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樣。我經歷了那么多事,也沒像她這樣猖狂呢?!昂撸龤q就出來做工了。幸虧是我小叔小嬸啊,換了別人,我真得舉報他們非法用童工呢!”
她驚慌起來,抬起頭,沖口而出:“你別!沒他們,哪有我家的活路???”
我有點好奇起來:“怎么回事啊?我叔對你有恩啊?”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又不吭氣了。我真煩了:“你怎么就不是個利索人呢?”
她嘟噥了一下:“不是什么光彩事??!”垂下眼,手玩著她折好的那些小草昆蟲,就告訴了我她的那點家事。
她爸是早就從山里出來打工了的,到了我的故鄉(xiāng),什么活都干過,拆房,修路,做泥瓦匠,熬到我大伯接手那家垮掉的殘疾人工廠,全新裝飾好了樓面,工頭和我大伯結完賬之后竟跑掉了,欠了她爸那些民工們好多工錢。那時候她爸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也是我大伯的一點好心,看著她爸七尺男兒可憐的樣,身材很壯實的外表,就收他做了娛樂休閑中心的打雜工。她爸還是很努力的,在娛樂休閑中心又慢慢做了保安,每天很賣力地為我大伯忙活,那時候還介紹了山里出來的幾個小同鄉(xiāng),也在大伯那邊做了內保的工作。娛樂中心是愛出事的地方,有這一幫虎頭虎腦的人罩著,還有一個全心幫著自己如報恩一般忠貞的蒙蒙她爸,我大伯的心里倒也是滿意的。我大伯有一句名言,用誰不是用?還得是對你最感恩圖報的才管用!安靜了兩年,就出了事。那內保里面有一個楞頭青,有一天不知哪根弦動了,直楞楞地拿著把匕首就沖我大伯過去了。蒙蒙的爸大約是知道一點事情原委的,一直想勸來著,畢竟那楞頭青是他們村里出來的,是投奔他來的,就有了點管教的意思??墒抢泐^青那天的火太大了,也許積聚了好多天的怨氣終于一泄而出了,眼里就噴著烈焰奔我大伯去了。蒙蒙的爸不想出事,事后大家都感覺是他不想讓我大伯出事——畢竟我大伯對他有知遇和再造之恩,這同中國幾千年的義理是一脈相承的,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蒙蒙爸看攔不住那咄咄逼人沖我大伯而去的匕首,就自己也拿了把刀攔阻上去了。蒙蒙爸在那個危急關頭所能作出的下意識的決定,就是先把那個楞頭青攔回去,讓他見點血,心靜一靜,再商量余下的事。可是刀出手太利了,直接傷到了主動脈上。那個楞頭青看著蒙蒙的爸楞了一下,有一點想不明白,就倒下了。
“死刑?”我小心地問。我是聰明的,媽早就說過,有些事情不用費太多口舌對我說明,我就能知道結局。
她點點頭:“嗯。判得挺快的,那時正趕上什么大的運動,從嚴從重懲治娛樂場所的違法亂紀打架斗毆行為……而且我爸也不想上訴,他說,一命總得賠一命的。這是規(guī)矩!”
我吸了一口氣:“我大伯……沒幫你們?”
“幫了??墒强傔€是死了人,說不過去。何況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街坊。人家就這一個兒,他媽因為年輕時有風濕,沒能多生,后來還得了軟骨病,整天躺在床上,就指望他給養(yǎng)老送終的。他爸也是常年病病歪歪的,肝不好,不能累著。我爸對我媽說,往后可得幫著人家,我們欠他們家的?!?/p>
“你就這樣……出來做活兒了?”
她又沉默了。玩了好久那個什么花娘兒,半天才說:“他爸找了一幫人,把我家值錢的家什全搬空了。我媽我奶奶跪著求也沒用,誰讓我們欠他一條人命的?村里沒人幫我們,都覺得是這個理。過了一個月,我媽就走了。撂下我弟,我奶奶,還有我,她就自個兒跑了?!蔽彝?,連氣都喘不上來了。她笑一笑:“到現在都沒我媽的消息。她還不知道我弟弟送了人。我奶奶養(yǎng)不活我們呢!”
我瞪大了眼睛:“送了人?你弟弟送了人?那你還說給你弟弟帶牛肉干?!”
她低著腦袋:“是賣給人家了。我弟弟才三歲,走的時候我奶奶說他挺高興的,就拿著一包牛肉干和一根棒棒糖,換了新衣服,喜滋滋地跟人下了山。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奶奶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打聽到了。在福建莆田,他們說那兒的人都特喜歡男孩,生十個閨女也要生出個男孩來,他們對我弟弟不會壞的。我攢夠了錢,還上人家的債,就把我弟弟接回來?!?/p>
我本來想說莆田很大的,你到哪里能找得到你弟弟?后來還是住了口,不想讓自己的學問刺傷了她那顆滿懷希望的心。我又問:“你們家還有什么債要還的?你爸不都抵命了嘛!賣你弟的錢給了他們還不夠?”
“真是?!彼宋乙幌掳籽郏孟裎也攀菬o知的,“死債還了,還有活債呢!人家還有兩個病病歪歪的爹媽呢!沒了兒子,將來怎么辦?我弟弟如果回來了,我弟弟肯定也得供著他們呢!”
我氣憤地瞪著她:“白癡!”
她楞一下,“你說什么?”
我躺下身子,不再理睬她。我感覺她呆了一會兒,我真的恨她這樣聽天由命而不合邏輯的個性。她就慢慢地走了。好一會兒,我才覺得我胸口里一直堵著一團東西,我怎么沒問她,我大伯究竟和那個楞頭青結了什么梁子,差點讓別人要了他的老命?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大伯就沒有用金錢資助她們家一下么?還讓人家把兒子也給賣了,還讓蒙蒙去給他弟弟弟媳家做保姆伺候他的小侄女。
奶奶爺爺過來看了我一會兒,大伯大伯母也過來了。大伯母的碎嘴子一直嘀嘀咕咕的:“一個小孩子家,到那里去看什么熱鬧呢?真讓人不省心!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爸媽交待?”我閉著眼不想理她。
小姑最后又來了,她仍舊笑嘻嘻的:“英子,要不要今晚我陪你?”
我的眼淚不知道為什么下來了,好沒出息呀!小姑是我心中最軟的地方,我覺得我童年的成長就是在小姑不停地給我講述童話故事的時光中長大的,我一直忘不了小姑對我說的那句話:“英子啊,你就快快地長大吧,小姑等著你呢!”小姑是最知我的人,她一直是期待著能和我分享她的什么吧?那時候我太小了,她以為我不能明白她。
我摟住她:“姑,我真的好害怕?!毙」镁完P了房門,拉上簾子,把空調的溫度調好,擠到了我的床上。
沒有人知道我的孤獨。真的,沒有人知道。在學校里,為了考上重點高中,我一直是那種努力的學生。其實我從小到大就是那種努力的學生。在我五歲的時候,媽就對我進行了超前的早教,那個時候我已經學完小學二年級的全部課程。可是媽并不知道,在學校和家庭以我為傲的環(huán)境里,同學是怎么相待我的?我不能和他們一起戲耍,不配參與他們的游戲和爭論,甚至小小的拉幫結派都沒有我的份。我五歲的體能如何能與八歲的他們相比?那時候我很自卑,五歲就有的自卑,簡直讓媽都不能相信。我渴望上課,渴望考試,渴望答題,只有在每次這樣的出類拔萃中才能找到自己的方位和信心。說起來讓人無法相信,我在最需要朋友的童年竟然孤獨地度過了五年(我還在四年級的時候跳了一級),直到我進入初中認識了黃圳康。
他那會兒正在用沙子堆一個小小的城堡,浪一點一點地打上來,他就那樣帶著一絲嘲笑的表情,看波濤與他的比拚,能否把他的沙雕沖逝。我看了他幾眼,他轉頭主動朝向了我:“你是我們班的吧?”我笑起來,“我也覺著你有點面熟?!?/p>
上初中以后,我不太愛跟男生打交道了,雖然我比他們小幾歲,但是我也早發(fā)育了,知道同班的同學會譏笑男女之間的事情。那一天我和他玩了一下午,我記得我們也沒怎么交談,就那樣看著碧水藍天,遠處還有幾艘小小的漁船,在金色的陽光下像畫一樣地閃爍著光芒。在學校里,他也是一個有點孤僻的男生,下了課,就那樣倚在走廊的欄桿上發(fā)著呆,看那些活蹦亂跳的同學滿身汗水地打球。他告訴我,他小時候有點體弱,媽不讓他出去經風,等到他身體稍微好一些的時候,他已經融不進男孩子的游戲里了。我覺得我們有相同的自卑。從此以后,我們成為得暇時去海灘無話不談的伙伴……
我問小姑:“你害怕過死亡嗎?”
小姑沒有睡著,她摘了眼鏡,眼睛盯著天花板,放出美艷而蒙眬的光來?!坝⒆樱闾贻p了,還是個孩子,你不要想這些事情?!?/p>
“黃圳康說,一個人不談死是虛偽的。死亡給人帶來很多傷痛,是屬于社會的傷痛,活著的人必須要思考的傷痛?!?/p>
小姑輕輕地笑了一下:“你們現在這些孩子,全成了哲學家。”
“可是,如果由于你自己,而造成了別人的死亡,對無辜的人造成了傷害,是不是應該付諸自決的行動呢?我說的是自決,是決斷的決?!?/p>
小姑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把胳膊朝我的頸下伸過來,把我摟住了:“英子,你那個同學的死,給你受了點刺激,你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你才十三歲,要快樂地活,為了你爸為了你媽,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關心你的人,你要快樂地生活。對得起你父母,對得起你老師,對得起你十三年來吃下去的那些畜類禽類植物類的生命。而且,不要太孤獨了,要學會交朋友,一個人如果在這世上沒有值得信賴的人,同時又沒有執(zhí)著的事可以做,那么,他與這個社會的關聯度就沒有了,也很容易與這個世界脫節(jié)的?!?/p>
小姑是社會學的博士生,她總能講出一些有理有據的道理來。可是我想說的是:“黃圳康自殺不是因為別的,不是因為你所說的與社會脫節(jié)。我知道他,他十六了,十六歲的人,總是有自己的內心世界和處理問題的方式,是因為老師與家長的表面和內心,讓人矛盾得不能理解也無法信任?!?/p>
小姑很沉地說:“人長大了,你就會懂了。書本上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大人們在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艱辛,為了生存,總得有一些自己的處理方式。”
我生氣地說:“你們總說長大長大!從小你們給我們講的不是這樣的道理。你們說好人總會有好報,艱苦努力的付出總會得來巨大的收獲??墒窃诔砷L的過程中,你們自己表里不一?!?/p>
小姑反問道:“所以你那個同學就這樣偏激,選擇自殺?那你也知道,他的父母怎么想,他的老師怎么想?他的死亡把他們的心全傷了。老師自責得厲害,可能一輩子為此而成了不能快樂的心結。父母呢,更不消說了,他們的后半生將永無寧日。自殺真是最自私的方式?!?/p>
我也沉下語氣:“有些行為,總得負責。你聽過一句古話沒有,以死謝罪!”
小姑扭了一下,聽得出她的吃驚:“什么罪?小小的年紀,他有什么罪?”
我不能說,我得對得起自己的誓言。這個世界總有人知道黃圳康的死帶給自己良心的觸痛,不是我們旁人能插手的。我只是說:“蒙蒙呢?蒙蒙還給她父親還債呢!”
小姑笑起來:“蒙蒙是你大伯收留她的。否則,一個小女孩子,你讓她跟著她那個奶奶怎么活?她真能賺到什么錢去還所謂的債務?她爸已經死了,一命賠一命,她用得著還什么債?她奶奶只是這樣告訴她,讓她有成長下去的信心,讓她覺得有不愧疚的內心,讓她不要背負父親的罪過。所謂還債,只是讓她覺得自己的用處,能快樂地生活。大伯看在她爸的份上,想將來能讓她有點好的造化。你別鼻子里吹冷氣,小嬸的閨女過兩年上幼兒園,就準備讓蒙蒙復學了。你大伯說了的,將來他是一定會管蒙蒙的!”
我還是冷笑:“你們總是一伙的。那個人為什么要拿匕首捅大伯?總是有原因的,你們都不說,我就知道大伯肯定有事對不住人家。好了,蒙蒙的爸成了犧牲品,大伯倒變了好人,接濟了蒙蒙的奶奶,還把蒙蒙帶回來做了小丫環(huán)??墒撬齻兗以缇图移迫送隽耍 ?/p>
小姑把伸在我頸下的胳膊抽出去了,我以為她會走掉,她卻只是翻了個身,把冰涼的后脊背甩給了我。
黃圳康說,故鄉(xiāng)是人最大的根基,如果回到了故鄉(xiāng),他也許能找到生活下去的希望。就像樹木離不開土壤,稻谷離不開田地。而我的故鄉(xiāng),給我的究竟是什么?媽曾經嘲笑過我想回故鄉(xiāng)的渴望:“你到市街上走一走,那里趕不上深圳的一半。綠化不行,環(huán)境衛(wèi)生不行,城市硬件設施不行。就連天空,都架著蛛網一樣的電線?!蹦堑故堑模钲诘奶炜帐歉蓛舳骼实?,它沒有盤桓在你腦袋上的錯綜復雜的電線網,它的綠化環(huán)境在全國的城市里也是數一數二的,可是父母當初帶著淘金的愿望來到了這片土壤,生下了我們,卻不能讓我們忘記自己的故鄉(xiāng)。
沒有血,只有泥濘,深一腳淺一腳的灰綠的泥濘,更讓人覺得骯臟。橫七豎八地埋在泥濘里的,是雜亂的死人,他們沒有傷痕,沒有血,臉是蒼白的,表情是千篇一律的肅穆。有人要我們幫著搬尸首,要我們這幫才上中學的女學生!對面的茅棚里坐著別的班的男生,一個個表情也是疲累的,冷冷地看著手足無措的我們。我不能去搬那些死人,我看著那些被泥濘泡得有些腫脹的尸身,自己的身體就像打擺子一樣亂抖,我終于畏畏縮縮地去求一個男孩子,他是我們年級的團支部書記,在我的印象中,他也許能幫助我。他淡漠地看著我上前,早知道我要向他說什么,他先開了口:“找我?guī)褪裁疵Χ伎梢?,幫你吃飯,幫你跑拉練,幫你干重活,就是別叫我?guī)湍惆崾?。”我快哭起來,腿軟軟地,就向他屈了下去。天知道,我那么傲氣的個性,竟也有求人的時刻。他呆了一呆,勉強起了身,朝一具尸身走去。我沒敢看那具身體,心里對團支部書記存著再生之恩的感激,我想起了一句不太理解的詞匯,叫做以身相許,中國幾千年來女人對男人最大的感激。那具身體就倒在了團支書的身上,一條胳膊橫過來,僵僵硬硬地打在我的鼻梁上,我冷得驚醒了過來。我叫起來:“姑,我害怕!”
身邊沒有小姑。她是什么時候走的?厚厚的窗簾也能透出一點戶外的陽光,已經是第二天了。在我最需要大人的時光,他們全都把我拋棄了。我知道是這個結局,他們從不知道我被怎樣的噩夢驚擾,他們只會說,給她找個心理醫(yī)生吧。那還是最先進而科學的,直面我的缺陷解決我的問題的。而通常,他們只會說,是不是看了什么恐怖片?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該看的?小孩子不要緊的,他們身體的火旺著呢,一會兒,什么都不記得了。所以,我的世界里只有悲傷,我想得到的東西從來也不會樂觀地得到。
立秋過了以后,就是鬼節(jié)。
蒙蒙期期艾艾地對奶奶說,她想在別墅區(qū)的外面燒點紙錢。我奶奶楞了一下,同意了,可是大伯母不依,她說山上容易著火,現在是夏季,天氣干燥,枯草敗葉的也多,會鬧下后患來。我忙說:“我和蒙蒙一起去吧。我?guī)椭粗?,不會有火星的。再說,公路也很寬闊的,我們能小心的。”大伯母仍舊嘰嘰歪歪的,可是大伯點了頭,放我們去了。
蒙蒙拿著一疊黃紙,還拿著個一次性的打火機,在路邊上畫了三個圓圈,就開始燒紙錢。她的嘴里念念有詞,很像一回事呢?;鸸庹罩哪?,平平靜靜的,沒有我想到的淚痕。
我向她要了一疊黃紙,在另一邊點了起來。我自顧自地告訴她:“是我一個伙伴。他自殺了?!泵擅砂阉沁叺幕鹦切⌒牡啬頊?,朝我走了過來,也蹲在地上,幫我燒起紙錢來:“請你在那邊照顧一下我爸爸,你們總是個伴,不要讓別的鬼欺負了我爸爸,他真的是個老實人。”
那天晚上沒什么風,我們就任憑火星自己滅去。蒙蒙還帶了一桶水,小心地澆在已經灰飛煙滅的余燼上。水遇上熱氣,有一點掙扎的撲騰聲,哧的一下。
我蹲在地上,對蒙蒙說:“他說他聽到過一起謀殺案。有一次,他爸喝多了酒,講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那個時候很多城市都有防空洞,上世紀70年代初期,他爸才十二歲,看著造反派批斗一個老頭,老頭暈過去了,就給帶到防空洞里,讓老頭在那兒窩著睡了。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造反派都走了,落下了老頭,他爸好奇心重,就跑過去看,老頭已經醒了,找他爸要點水喝,他爸就對著老頭吐了口唾沫,老頭有氣無力地罵他爸,有娘生沒娘教。他爸氣壞了,踹了那老頭幾腳,就跑上去把防空洞的門給帶上了,死死地帶上了……后來,過了好久,人家打開那防空洞,才發(fā)現那具臭了的尸首。一直以為是造反派干的,到什么肅清三種人的時候,那幫人也有口辯不清。反正那時候造反派干的壞事也挺多的吧?他爸說不是成心的,一個十二歲的黃口小兒,能有什么心計?……那天晚上真喝多了,他爸家里來的也是幾個親戚,也說十二歲的小孩子算是畜牲了,能懂什么呢?就是放到現在,真殺了人,法律也不能判這樣的一個孩子什么罪行……他爸就呵呵地笑,他媽倒真有點生氣,說他爸是個無賴。你不知道,他媽是他爸后娶的,比他爸小了十歲,兩個人一同到深圳打下了江山,他爸就把前妻離掉了,娶了他媽生了他,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在我們那里還是數得上的民營大企業(yè)家,給希望小學和災區(qū)捐款都幾十萬上百萬地拿,在社會上挺有地位的。”
蒙蒙仍舊用一根樹枝戳著水泥公路。夏季,天總是黑得晚些,從我們這里,還可以看得到一戶人家正在玩著麻將,嘩啦嘩啦的聲音。
我找了塊石頭墊在自己身下,坐了下來?!八徒o我講過這事。他不能理解他爸為什么對曾經的一樁謀殺能那樣泰然?那怎么說也是一條人命啊!他還記得他媽在他爸酒醒之后提醒他爸,以后不要胡說了,只當是說醉話吧。那樣輕描淡寫的話,就從他媽那樣溫柔的嘴唇里出來。所以,他說,總有一天他要選擇死亡,他要謝罪,父債子償!”
“他說,他的將來都被安排好了。媽媽讓他去考美國的大學,將來在美國得了綠卡,就不會再回國了。他想,父母不會為自己做過的錯事而懺悔的,父母甚至覺得自己有恩于這個社會。出國?為什么要出國?對自己的國家沒有信心,對自己的故鄉(xiāng)都沒有信心,為什么還要生下他?”
蒙蒙看著我:“你說的,我不能懂。”
我起了身,因為坐姿實在讓我的身體太麻?!安欢藕媚?!就像我爸我媽,還不是鬧過離婚,驚天動地的,結果呢?我媽是搞稅務的,幫著我大伯小叔出主意,怎么鉆那些稅法的空子,怎么拚死拿下殘疾人的工廠,以殘聯的名義賺了錢而免稅。虧他們還為一處祖宅鬧得臉紅脖子粗的,關起門來,照舊是一家人?!?/p>
蒙蒙有點委屈地看著我:“到底你還有個完整的家。不像我,我媽就那樣跑了,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不要?!彼龁鑶鑶璧乜奁饋?。
我嘆一口氣,安慰她:“至少你還明白你媽是為什么跑的。左不過是吃不了那些苦,挺明了的,也符合人家痛斥她的常情。可是,我就不懂我爸我媽,就像黃圳康不能懂他爸他媽,從小教給他的道理,如今卻全然不對勁了。我覺得,我是沒法長大了。”我突然悲從中來,也哇哇大哭起來。
小姑找著了我們,有點驚訝我們的相擁而泣。她的脖子上套著那個Mp3,光良的歌聲在那個快要過去的夏季里回蕩:“……童話里的故事都是騙人的……”
其實光良說的是童話里的愛情,我和蒙蒙都還不曾經歷呢。多少年以后,當我們也經歷了現實中的愛情,我們是否還會想起這首歌?明白“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結了婚,他們快樂地老去”是多么美艷的童話??墒悄且粋€夏季,我們十三歲所能理解的童話,早已經消失在漫山的灰燼里了。